人们都说老城区是爱丁堡最具特色之处,它别致的地形宛若整座城市的一只羽翼。人们惯于过度褒誉某个细节,反而否定了整体,这是最庸常的贬抑方式之一。因为对于一切值得鉴赏的对象,无论一个人、一件艺术品,抑或一座精美之城,都必须通观全局,根据其品质去明辨优劣。老城区昂然高居于山顶,在周边新建住宅区的簇拥与拱卫下,美轮美奂。若将它单独置于别处,一定像极了斯特灵,却更加高峻而醒目。重要的是,这一华丽版的斯特灵恰是坐落在一个充满活力与奇幻、宽敞开阔的现代都市中央,二者互为瑾瑜,相得益彰。
海水沉降所产生的沉积物在尾端形成一个山坡,老城就坐落于此,由延绵向西的城堡峭壁屏护着。新城则位于南北两面地势较为低洼、宽阔平缓的丘陵地带。城堡因此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人们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眺望远处的大海和陆地。从城堡四周瞭望可及数英里远,而人们从远处的甲板上,或在法夫宁静的田野里耕作时,都能看见城垛上的旗帜,以及老城区的袅袅烟霭萦绕在田野上空。这是一座建在山丘上的城市。我想正是由于它遥遥在望、烟雾缭绕,人们才将它戏称为“老烟熏” 。也许这么叫它的人们也从未踏足其间:日复一日,田夫野叟就这样望着山颠高踞的建筑,望着平阔田园上空的缕缕长烟。这即是他们所见,这即是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的他们的父辈所见,这即是他们对这座城所知的一切,而这三个字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没错,即便身临其境,老城也是一副烟熏雾罩的模样。尽管它一年到头都有雨水涤濯,但在新城区的映衬下依旧显得幽森淤黑。城墙护卫下的老城处于岌嶷之境,因此依照法规它无法向四周拓展,只能如此密密匝匝,层叠高筑。只要有空地,公共建筑就朝着大路中间涌去,大路因而变成了小巷。房屋层台累榭,各家各户比肩攀跻,人们如同躺在纵深十四五层的加尔各答黑洞 里一般。当地人所称的最高“公寓”,如今早已焚毁殆尽。不过,如果望见八层或十层高的窗子,在今日也并不稀奇。悬崖般的高楼近悬于威弗利桥之上,让不少天然峭壁也相形见绌。这些建在陡峻山坡上的高楼,其地下室已然令人仰视了,顶层阁楼自不必说。其中家具也许已典当一空,但它居高临下,可以眺望高地丘陵的美景。这里位于爱丁堡的中心,住在这儿的穷人从自家窗户便可瞥见那青葱的乡野美景。而在那深渊般的低处,则是住宅区以及宽敞的广场和花园。头顶上方,唯有寥寥几支尖顶,犹如石质桅尖耸立在城市上空。田园般清新的微风轻拂着它的脸庞,还带去了大海的气息和丁香花绽放的味道。
如今,谴责钱伯斯 先生及其追随者所倡导的革命式改造,几乎成了一种公认的文学观。对他人的痛苦安常守故并非难事,而只有至善之人才明白,这种保守态度令人厌恶。穿过这黑暗的迷宫,马路上几处陈旧怪异的街角也已被清除,一些接合处也已变为居住之地。而如此一来,缕缕阳光便透射进来,阵阵空气多么清新!好一幅自然天成的如画美景!再穿过幽暗的拱门,径直走下漆黑的楼梯,便来到昏暗的小巷中。巷子十分狭窄,伸开臂膀即可触到两侧的墙壁。冬天走在这陡滑的路面上,就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危险。家家户户晾晒的衣物一层层挂在窗外,托架般纤薄的楼墙支撑着朝外凸出的阁楼 。黑暗的角落里露出雕塑的一角。最高处,房屋的侧影印刻在天空中。进到球场内,一群孩子正在玩耍,大人们则坐在门阶上,而球场屋顶上空或许就峙立着一支教堂尖顶。一座宏伟的老宅院依然屹立在狭窄的路口,门楣上的徽记——一副盾饰或一句神圣英勇的格言——诉说着它曾经的荣耀。当地古董商对名门望族曾经歇宿之处了如指掌。一抬头,突然从伯爵夫人家的窗口探出一个邋遢女人的脑袋。贝都因人在法老的宫墙内搭起了帐篷,陈旧的战舰成了老鼠的专享之居。一条条巷弄里,尽是扑了粉的脑袋 和一张张酒酣耳熟的面孔,那样的日子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大路两侧,窗边飘卷着爱尔兰人晾晒的衣物,人行道上则挤满了无所事事闲逛的人群。
闲逛的人群构成了一幅典型的生活图景。精明的苏格兰工人会在上班途中停下,将工具挎在胳膊上便开始讨论教会与政治事务。而大多数人却迥然不同——鬼鬼祟祟的惯犯、蓬头赤脚的儿童、健硕的大嘴女人,身着千篇一律的条纹法兰绒衬裙和短格子呢披肩,人群中还有几个正在巡视的警察、一小撮叛逆分子,以及潦倒的上层人士,身上还遗留着过去美好生活的痕迹,如同一记商标。在与爱丁堡规模相当、拥有五六条交通主干道的其他城市,同样的面孔就连闲游散荡的流浪汉也不屑一顾。由此看来,爱丁堡甚至算不上小城市,毋宁说它是一座最大的镇子。因此,邻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也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我因而有机会在不经意间,悄然地观察着这些浪迹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每况愈下。其中一位,在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时,他大概已经六十多岁了。那时,他身着上乘的绒面呢衣服,看起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而三年来,他却日渐颓阤——松垮的外套油渍斑斑,纽扣也不见了,肿胀的脸上布满皴皱,走起路来含胸驼背,花白的头发也越发稀疏。我最近一次见他时,他正和几个身穿斜纹棉布工装的人站在一个入口处,醉醺醺的样子,陈旧的黑色衣服上还沾着些泥污。我多希望还能听到他的笑声。如此高龄还要经受这样的蜕变,真让人心酸。也许你会以为六十岁的老人不会遭遇如此不幸,也许你会以为他在那个时候已得到妥善安顿,能够安详而体面地走完余生。
对于这种衰败最早出现的迹象之一,便是受害者渐渐从新城区的大街上消失,并纷纷逃进高街,就像受伤的野兽躲入了树林。在住宅区这种事儿屡见不鲜。整个社会也已衰落。门楣上挂着盾饰,窗边晾晒着衣物,颇有几分龃龉之感。而那位老人,在我最后一次见他时还身着三年前扮绅士时所穿的外套,正是这样才让他看上去愈加悲惨。
人口过多在王公贵妇时代是不争的事实,幸运的是,那些曾让爱丁堡蒙羞的旧式习俗已被摒弃。然而舒适的聚会绝不像逼仄的集体生活那样令人反感。没有人关心过去曾有多少王公与贵妇、牧师与律师在这些房间里聚会—— 也许人越多越欢乐。玻璃杯与瓷制潘趣酒杯杯觥交错,叮当作响,有人在轻弹维金纳琴,玻璃灯罩上装点着孔雀羽毛,红色的火光中蜡捻儿忽明忽暗。那是一幅美妙的画面,即使不断重复也依然美妙。要是每隔一个房间就有这样的景象,那就更美了,这座高楼也会更加引人入胜。时移世易。各家各户或许会齐聚一堂,或许都能丰衣足食。而大酒店从头到尾没一个地方让人舒服,窄仄而吝啬,饭菜少得可怜,到处充斥着一股肮脏邋遢的气息。不同的房间里,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正酩酊纵饮,侦探和读经者正走上楼梯。激烈的吵嚷声户告人晓,孩子们从小就在这异常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你会认为只有拥有强大的心灵,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而毫发无伤。尽管上帝已为年轻人法外施恩,同时,恶行或伤害并未如我们所忧虑的那样层出不穷,然而看到这样的生活方式,还是会让那些生活更幸福的人感到不安。没有任何地方的社会不平等状况比爱丁堡更甚。我曾说过对于王子街沿途的流浪汉而言,高街的顶层阁楼总是面无表情地背对着他们。当然中间还有一座花园。虽然通过对比的方式往往能凸显事物,但有时不这样做反而更直截了当。有时事实就是事实,简单明了,而且贫富之间的差别并不像叶子的两面那么截然若判。看着南桥,再看看桥下牛门街尽是沿街叫卖的小贩,便可在瞬息之间从一个社会阶层跳跃到另一阶层,将两者尽收眼底。
一天晚上,除了警察所有人都已入睡之后,我沿着牛门街步行,恰好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月亮悬在烟囱的上空,皎洁的月光洒在顶层窗户上。在那庞大的楼宇内,没有一丝光,可当我驻足时,似乎听到了一阵寂静之声从中传出。没错,那一定是钟摆的嘀嗒声,还有仰睡之人的呼噜声。我似乎听到高楼里密集的人群发出的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家家户户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整幢大楼都在随着时钟的节奏跳动,就像一颗失调的巨大心脏。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但在那一瞬间的确不可思议,令人难忘。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与巨大的人口数量相比,分隔并容纳着人们的那一画面。
无论如何,高街公寓倒塌这件事并非我异想天开,而完全是令人心悸的现实境况。大楼早已栋朽榱腐,楼底的入口处曾突然闭塞,清洁工的手推车都已无法通过。夜里,朽裂的声响回荡在整座楼房中。这幢巨大蜂箱般的楼房早已破旧不堪,居民们每每在楼道里相遇,便会议论起他们所处的险境。惊慌中,有人弃家而逃,却又出于节约或自尊的考虑返回家中。黎明前的黑暗中,随着一阵恐怖的喧嚣,整座大楼动摇了,继而一层层彻底地坍塌下来。四面八方都能感受到这巨大的震动,而随之而来的精神冲击也由清晨的送奶工传至城郊各地。教堂的钟声回荡在整个爱丁堡上空——在那个灰暗的上午,这悲伤凄惨的钟声前所未闻。死亡情况尤为惨重,就像力士参孙摧毁屋顶那样,许多家庭遭遇灭顶之灾。目睹这一切的人们,无一能够忘记坍塌后楼墙废墟的惨状:一些房间的墙面刷着涂料,一些贴着墙纸;这边,水壶还搁在壶盘里,高悬于头顶,那边,廉价的女王画像挂在了烟囱上。这次灾难让你得以一瞥那戛然而止的三十个家庭的生活。大楼已然坍塌,而随之坍塌的事物又何其多!从遥远的乡间望去,城区景观中出现了一道缺口,阳光从烟囱间穿过,照在以往无法抵达的陌生地带。可以想见,在世界各地——伦敦、加拿大、新西兰,有多少人会惊呼:“我出生的那栋楼在昨夜坍塌了!”
位于牛门街的爱丁堡民居
圣贾尔斯大教堂
圣贾尔斯大教堂内部
位于修士门附近的托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