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街道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的河流里穿行时,胡客听到了从前方飘来的铃声。
那是一辆电车,停在了正街的中央。车门打开后,乘客们正在不紧不慢地上下。
“上车。”胡客不由分说,当先上了电车,孙文和杜心五也紧跟而上。来到尾排的座位上,在坐下去之前,胡客透过车窗回望。那十几人恰好在此时冲出了偏街,其中有六个人,朝这边搜寻而来。
铃声响起,电车合上了车门,车轮转动,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前行。
胡客仍然站在车窗前,没有坐下。他清楚地看见,在那搜寻过来的六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赫然便是洪门弟子中的“老马”聂承贤。现在看来,聂承贤突然改变线路,引众人转进偏街,又转进那条漆黑的小街,果然是没安好心。
聂承贤在人流中举目四顾,忽然间,他看见了正在行进的电车,看见了站在车尾窗后的胡客!
胡客已经知道聂承贤发现了自己。可是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拿东西来遮掩,而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聂承贤。
聂承贤认得胡客的脸。他右手一招,与其他五人一起朝这边追来。
电车的速度不算快,六个人很快便追赶上了,也没说拍门叫司机刹车,直接攀住敞开的几扇车窗,飞快地翻进了车厢,吓得一些胆小的乘客惊慌地尖叫了起来。
在控制住司机、迫使电车停下来后,聂承贤一步步地走向尾排。在距离三四步的地方,他站住了。他的目光从胡客的身上扫过,然后往右下侧移动,落在了孙文的身上。
“孙先生,起来吧。”这是他当着孙文等人的面,第一次开口说话。
孙文慢慢地站了起来,扶了扶帽檐,问道:“是三德让你这么做的吗?”
“孙先生不用多问,请跟我走吧。”聂承贤的这句话还算客气。他转过身,径直朝车门走去。他似乎觉得,孙文一定会跟上来。可是当走过半节车厢后,他却发现身后没有响起跟来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只见胡客横伸着左手,拦住了孙文。
“非得要动手吗?”聂承贤瞄了一眼站在孙文左右的胡、杜二人。当他发现胡客和杜心五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时,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他大手一挥,身后五个人从他身边抢过,朝孙文走去。
胡客脚步一跨,整个人站到了过道的中央,挡在了孙文的身前。
这架势一摆出,那就是必须动手不可了。
五个人都掏出了匕首,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露出了轻蔑的冷笑。
然而他的这抹冷笑刚爬上面部,便立刻僵住了。后面五个人,包括聂承贤在内,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便歪斜着倒在了座椅上,胸口插着那柄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车厢里的乘客见死了人,吓得都拉开车窗翻逃而出。片刻间,电车上便彻底走空,连司机也推开车门,逃到了路边,远远地观望。街道上人流汇集,全都看着电车内的情况。
聂承贤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胡客动手的瞬息,快得如同闪电,连他都没有看清楚。只是这一招的起落,他便深知,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保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茬。
他当即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事,凑到了嘴边。
一声绵长如埙响的呜鸣,从那物事里发了出来,向四面八方飘荡开去。
“御捕门!”杜心五心里一惊。他当年为了寻找白锦瑟,在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附近徘徊了数月,曾多次听到这种呜鸣声。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这是御捕门独有的传递信号的方法。
这声绵延悠长的呜鸣,也证实了胡客的猜想。从第一眼见到聂承贤起,胡客便觉得此人不类常人,是以一路上都在观察聂承贤的一举一动。在小街口听到那阵从黑暗深处传来的脚步声时,胡客第一次猜想会不会是御捕门的捕者。方才他在电车上回望,见到这帮人在追出偏街后,以一种严谨有序的方式四散开去。这一幕似曾相识。胡客与御捕门打过多次交道,他见识过御捕门的捕者是怎么四散行动的。直到此时呜鸣声响起,他才终于断定,这帮人正是潜伏东京长达一个多月的御捕门捕者。
杜心五最初恳求胡客做的,正是对付御捕门的捕者。现在正主终于出现了,胡客当然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电车上空间狭窄,人多了反而受限,所以是很适合以寡敌众的地方。胡客在猜想这帮人的捕者身份时,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最佳的动手场所——行驶在街道中央的电车。他故意给了聂承贤传递信号的时间,以方便他将其他捕者引来,一次性地解决所有问题。
在呜鸣声响起的同时,胡客也出手了。他一如既往地选择了主动出击。
眼前的四个捕者,没有参与数月前千里追捕胡客的行动,在胡客大闹紫禁城之前,他们已经接受索克鲁的指令,踏上了远赴东京的路途。所以四个捕者从始至终没有和胡客照过面。这是他们和胡客的第一次交手,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当初在紫禁城的西华门,数十个捕者围追堵截,外加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也没能拦住胡客,这区区四个捕者,就更加不是对手了。
在四个捕者相继倒下后,聂承贤不得不亲自上阵。他取出了一对铁甲钩,将铁环套在了双手手腕上,掌心紧紧地握住了护手。他的双手用力一分,左划右割,对准胡客的左胸和右肋,分而击之。
铁甲钩是日本江户时代涌现出来的、由忍者和一些特殊浪人所持有的稀有兵器,一旦套在手上,三条钩爪便从指缝间伸出,随手而动,可攻可守,操作难度大,但使用起来威力很强。
聂承贤长期居于日本,客居他乡移风易俗,渐渐接受并使用起了一些日本本土的兵器。这对铁甲钩,是他寻日本匠人量身打造的。凭借这对铁甲钩,他替洪门办了不少棘手的任务,因此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晋升为洪门在东京的“老马”。
聂承贤出手不凡,铁甲钩所到之处,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座椅和车壁上留下了三道又三道的刮痕,只是一直没能伤到胡客。十几个回合后,攻守开始转换,胡客逐渐显现出了无可匹敌的气势。聂承贤被迫死守,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车门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聂承贤左手铁甲钩的三根钩爪,从根部被一齐削断。他急忙举起右手铁甲钩抵挡胡客的下一波攻击。胡客不会放过任何的破绽,反复攻击聂承贤的左侧。很快,聂承贤招架不住,左手和左肩接连负伤,从车门滚落,跌倒在了街道上。
此时,其他捕者已相继循声赶到。胡客担心这些捕者会翻窗而入,所以没有对聂承贤赶尽杀绝,快步退回电车车尾,守护孙文。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老捕者扶起了聂承贤,查看了他的伤势,说道:“不要紧,未伤筋骨,只是些皮外伤。”他将聂承贤交给一个年轻捕者照顾,向车门走去。
聂承贤的伤势没有大碍,示意那年轻捕者不用过来。他咬着牙道:“老捕头,孙文左边那个人实在厉害,你要当心。”
老捕头点点头,指挥剩余十个捕者将电车团团包围起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登上了电车。
老捕头看了一眼过道里的五位捕者的尸体,然后蹲下身,检查了脚边一具尸体喉头的致命伤。他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目光落在了胡客的武器上。
“你是这柄短刃的主人?”他慢慢地站起,意味深长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冰冷无情的目光。
老捕头的目光又转移到孙文的身上。他看了孙文片刻,忽然间摇起了头,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想不到”,然后吩咐两个捕者上来。
“把尸体抬下去。”老捕头说道。
两个捕者走向过道的尸体。胡客唯恐有诈,握有问天的右手微微前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老捕头将胡客的反应看在眼里,说道:“世间的事,大可不必做得太绝。”
胡客的右手没有缩回来,但也没有选择主动出击。他任两个捕者在眼皮底下将尸体一具具地抬了下去。
老捕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客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走下了电车。
包围电车的捕者已经蓄势待发,只等老捕头一声令下,便要翻入车窗,展开围攻。
在老捕头从电车上退下来后,聂承贤问道:“老捕头,现在动手吗?”
老捕头摇了摇头,吐出了两个字:“撤退。”
这两个字让所有捕者都愣住了。聂承贤嘴里刚叫出“老捕头”三字,后面的话还没问出,就被老捕头打断了。
“你们不必多说,”老捕头又看了一眼电车上的胡客,断然说道,“全都撤退。”
众捕者心有不甘,但不敢公然违抗老捕头的命令,只好悻悻地撤退。那些围观的市民不敢阻拦这群抬着尸体、携带武器的人,慌忙让开了道路。
一直到走出好几条街、行经四下无人的僻静街道时,老捕头才向众捕者做了解释。
“我认得那把短刃,”他叹着气道,“那是秦革四妖刃中的问天。问天的主人,放眼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得住他。”
“秦革四妖刃?”众捕者都没听说过这名头,聂承贤当场便提出了疑问。
但这一次老捕头却没有做任何解释。他此刻不由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事,脸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一个多月前,在得知孙文从横滨秘密赴港的消息后,索克鲁开始着手布置对孙文的又一次抓捕行动。鉴于上一回派去的捕者一去不返,索克鲁对此事加大了重视程度,决定加派人手,总共挑选了十五个精干的捕者,并且打算把这项任务交给一位经验老到的捕头来执行。索克鲁考虑再三,最后亲自去请了一位已退隐在家的老捕头出山,由这位老捕头带领十五位捕者前往东京,与安插在洪门据点的捕者聂承贤接上头,先打听清楚孙文的具体情况,再相应地制定抓捕行动。
聂承贤长期居于东京,一直盯着革命党人在东京的一举一动。他很快便探知了孙文将在东京谋划异举的事,也探明了孙文抵达东京的具体日期,以及多路人马准备拿孙文开刀的情况。老捕头得知这些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暂时隐伏不出,按兵不动。如果其他几路人成功暗杀了孙文,众捕者等于没花费工夫,便完成了任务。所以自打抵达东京后,众捕者一直深藏暗处,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也难怪胡客始终找寻不到了。
直到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雇佣的日本浪人相继失败后,老捕头才决定行动。没想到孙文与其他革命党人,竟主动撞上门来,暂避于洪门的据点。考虑到洪门据点不仅有革命党人,还有不少效忠于黄三德的洪门弟子,不方便动手,所以老捕头授意聂承贤,将孙文引至选定的偏僻小街再实施抓捕。
这一计划原本实施得非常顺利,光复会众人率先走入了伏击圈,被众捕者在转瞬间便击晕在地,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众捕者继续埋伏起来,静静等待孙文的到来。没想到胡客提前有所察觉,阻止孙文等人进入小街。迟迟不见孙文出现,老捕头便知出了差错,他当机立断,命令众捕者主动出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姓孙的能将问天的主人招至麾下,足见本事。”老捕头叹道,“这等人物,恐怕不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那总捕头事后追责起来,如何是好?”聂承贤深为忧虑。
老捕头望着街道的远方,缓缓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如果事情办不成,我一个人来承担。”
御捕门的捕者潮水般退去后,胡客、孙文和杜心五匆忙下了电车。
宋教仁等人并未走远,而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此时急忙迎了上来。趁警察还没赶来,众人急匆匆出了人群,朝北面赶路。
赶了一截路,待身后已没有好事者跟随时,胡客才在一处路口停下来,说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杜心五深知其中的道理,暗扎子和浪人必定守在去锦辉馆的路上,此时再往北行,无异于自寻死路。
“要不然回洪门?”杜心五提议。
“去赤坂区。”胡客担心御捕门的捕者并未死心,此时返回洪门的据点,路上难保没有危险。倒是位于赤坂区的住处,一直是个秘密之所。众人都赞同胡客的提议,当即折向西行。
一路平安无事,众人很快顺利抵达了位于赤坂区的那幢三层民宅楼。
杜心五抬起头来,望着这幢熟悉的楼房。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日的艰难险阻,终于能暂且抛在脑后了。只是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此刻生死不明,不免令人担忧。
精神松懈下来后,身体也就跟着疲惫起来,每个人走上二楼进入房间的时候,都在无精打采的同时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意识到潜伏在房间里的危险。
房内的灯还没有亮起,走在孙文前面的宋教仁和黄兴首先遭殃。两个人发出了惨痛的叫声,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不知偷袭来自何处,众人纷纷四散躲避,又有一人中了袭击,倒地呼痛。胡客和杜心五护着孙文,慌忙藏入旁边的偏房里。杜心五用身体护着孙文进入偏房时,后背上中了一击,反手一摸,竟是一支短小的弩箭。
“是那个女人!”退入偏房后,杜心五咬着牙说。他后背上的伤口火烧火燎,阵阵地发痛,看来箭镞上涂了毒药。
胡客伸手到杜心五的背上摸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杜心五所说的女人是谁。能知道革命党人在赤坂区的秘密住处,又使用弩箭的,只有从这里逃出去的薛娘子。这女人果然老辣,料到从东京湾码头到神田锦辉馆的路上必是杀局丛生,孙文不可能顺利抵达锦辉馆,同时她也相信,有胡客这样的厉害角色压阵,孙文也不大可能死在别人的手上,顶多受些损伤,最终极有可能来赤坂区的住处暂避。所以她提前翻窗进来埋伏,一来可以偷袭胡客报当日之仇,二来可以亲手杀了孙文,一个人独吞赏金榜上的赏金。
胡客等人在偏房里避了片刻。房门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看来薛娘子也不清楚胡客在方才的偷袭中是生是死,是以不敢主动出击,依旧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孙文小声询问杜心五的伤势。
“箭头上喂了毒,”杜心五说道,“不过还好,死不了。”杜心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孙文还是感受到了杜心五说这句话时所强忍的疼痛。
胡客说道:“我制服那女人,逼她交出解药,你就把代码告诉我。”
杜心五忍痛道:“好。”
胡客取出问天,用牙齿咬住锋刃。他的左右手从桌子上各抓了两个茶杯在手,然后拉开一道门缝,一个滚身蹿出了门外。
黑暗中劲风猎猎,两支弩箭随声射到,相继钉在胡客滚过的地方,离胡客的身子只有咫尺之隔。
胡客根据弩箭的来向,判断薛娘子埋伏在最右首的房间里。他双手连发,四个茶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扔出,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哗啦砸碎。声音模糊了薛娘子的判断,胡客趁机欺近最右首的房间,猛地一下撞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进去。
胡客的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间房里没有任何光源,视线仍然十分模糊,只不过他已闯入房间,薛娘子自然无法再按捺不动。薛娘子原本躲在门后,这时急忙退守房间的一角,连发弩箭。胡客听声辨位,一一避过。一轮弩箭射完,必须再往弩槽里搭置新箭才行。趁着这短暂的空隙,胡客已经欺近薛娘子。一旦近身,天底下鲜有人是胡客的对手,三两招之后,薛娘子不得不再一次被胡客生擒。
胡客叫人进来,点亮了灯。他扫了一眼地上,见总共有五张机弩重叠在一起,难怪薛娘子能不间断地发射多支弩箭。薛娘子见胡客毫发无损,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佩服地说:“想不到这样都射不死你。”她的弩箭箭镞上喂了毒药,胡客哪怕只是被擦破一点皮,短时间内拿不到解药,也难逃一死。
得知胡客已擒服敌人,孙文这些没有受伤的人相继走出了偏房。王润生拿了粗麻绳,将薛娘子捆了起来,喝道:“快些把解药拿出来!”
薛娘子置之不理。
此时杜心五等人已经昏迷不醒,王润生为救同伴的性命,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强行搜了薛娘子的身,但没有搜到任何类似解药的东西。
“解药到底在哪儿?”王润生心急火燎地喝问。
薛娘子侧过脸去,轻蔑地一笑。
胡客道:“你想杀的人全都毫发无损,又何必藏着解药?”
薛娘子冷媚地一笑:“我拿出解药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倒不如多几个陪路人,省得黄泉路上寂寞。”
“你真不肯拿出来?”胡客问。
“你如果真有本事,”薛娘子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胡客,“那就自己找啊。”
“好!”胡客说出这个字,立即回头看着身后的墙壁。方才薛娘子射出的弩箭,被他避过后,全都张牙舞爪地钉在墙上。
胡客不禁想起了姻婵曾说过的话:“擅于用毒之人,最忌惮毒药反噬,所以解药向来不会离身。”姻婵是刺客道毒门的青者,她关于毒的言论,自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胡客用袖口裹住手掌,从墙壁上拔下了一支弩箭,检查了箭身和箭镞,没有发现异样。他扫了一眼墙壁上的其他弩箭,然后走回薛娘子的身前,将她背上的皮革箭囊扯了下来,里面还装有四支弩箭。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多了一道尾羽的箭。他抽出这支弩箭的时候,薛娘子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
胡客捏住那道多出的尾羽,用力一扯,尾羽便被拔掉,箭杆尾部多了一个孔洞。他倾斜箭身,有黑色的粉末从孔洞中流出,洒落在地。胡客看着薛娘子,薛娘子已然面如死灰。
薛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刺客道上,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这姓孙的朝廷逆犯卖命?”她说着斜睨了孙文一眼。
孙文没有因薛娘子的话而发怒,反而看了胡客一眼。今日在码头上,他初次见胡客时,以为胡客是杜心五新招揽的保镖,却没想到胡客的本事,竟然还远在杜心五之上。
胡客将手中弩箭交给了王润生,没有再说什么,返身走出了房间。
弩箭的箭身中空,里面藏着的黑色粉末,正是解药。杜心五、宋教仁和黄兴都未受致命伤,敷了解药,痛苦很快减轻,相继清醒过来。另一个革命党人伤在咽喉,已毙命多时。
杜心五常年练武,体质最好,用了解药后苏醒得最快。他醒过来后,最惦记的自然是孙文的安危,急忙询问照看自己的宫崎滔天。
“孙先生在旁边房间里休息。”
“胡客呢?”他又问。
宫崎滔天手指头顶:“在楼顶上。”
“扶我起来,我要上去见他。”
“你有伤,先躺下,我上去替你叫他下来。”宫崎滔天正打算起身,却被杜心五一把拉住。
“扶我上去。”杜心五盯着宫崎滔天,执意地道。
东京这座城市正在走过盛夏,晚风裹挟着海水的湿气,润得肌肤层层透凉。站在空旷的楼顶上,望着这座城市辉煌的夜景,胡客的心中却静如止水。
身后,杜心五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来到胡客的身边后,宫崎滔天便离开了,留下杜心五和胡客两个人在楼顶上。
这是两人第二次在此见面了。
上一次,杜心五向胡客讲述了十六年前他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这一次,该轮到他讲出这条代码的内容了。
“我怕我今天万一活不了,给不了你代码,所以提前就备好了。”杜心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几天前就写好的字条,递到胡客的面前。
胡客接了过来。楼顶上没有光,无法看清字条上的字,所以他直接把字条揣入怀里,直接问杜心五:“上面写了什么?”
“六个字。”唯恐胡客听不清似的,杜心五一字一顿地说道,“专,诸,者,荆,轲,者。”
“专诸者荆轲者?”胡客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当年我从竹筒里取出的白布上,就写着这六个字。”杜心五说道,“我弄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所以十六年来,始终忘它不掉。或许我不是刺客道的人,所以解不开,你应该一听就明白了吧?”
其实不然,和杜心五一样,胡客也全然不明白。胡客只知道,刺客道上有“拜竹礼”,须行“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的是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专诸和荆轲均在五大刺客之列。只是这条天道代码是“专诸者荆轲者”,字面意思是说“专诸这个人荆轲这个人”,着实令人费解。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胡客追问。
“这些日子以来,你为孙先生出生入死,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杜心五言辞朗朗,“我杜某人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我既然答应告诉你代码,又岂敢隐瞒你分毫?”
“好,我信你。”胡客说道,“该做的我都已做完,明天我就回国。”
留下这句话,胡客再不多言,转身便下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胡客掩上房门,坐在了桌前。
他展开字条,凝视着“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
胡客调动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意思。不过无论他怎么看,这六个字始终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码。
但杜心五没有理由骗他,也不敢骗他。
左思右想了许久,胡客终于将字条放下了。“如果这真是一条代码,看来还须找到对应的脚文才行。”胡客只好将字条收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开始整理头绪,思考回国后寻找姻婵的事。
他躺下后不久,敲门声忽然响起,杜心五又一次来见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见到胡客后,杜心五问道。
“还有什么事?”胡客反问。
“是孙先生让我来问你的,”杜心五解释道,“孙先生希望你能留下来,加入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杜心五敲门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复。他对胡客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没有再劝第二遍,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离开了。
杜心五走后不久,孙文便亲自来了。
从薛娘子的话中听到“刺客道”三个字,孙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询问了此事。杜心五将他所知的关于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孙文。
孙文致力于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极为艰辛,只靠一帮文人志士,绝不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在这条不归路上,他必须团结各种势力,不断壮大革命的力量,才有获得成功的可能。为此,他先是带头成立了兴中会,网罗了一批能人志士,接着联络海内外的各山堂会党,并与哥老会、三合会等黑帮合作,后又加入洪门致公堂,甚至不惜与企图颠覆满蒙的黑龙会合作。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拢一切可以争取过来的力量,不断壮大革命的声势,最终达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孙文明白所谓的党帮规则。中国历来都是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组织为帮,党帮合作,才能把握社会,掌控天下,历朝历代立国的过程无不如此。所以他才争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对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帮,是连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贱组织,他也尽力争取。但孙文也懂得党帮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干和枝必须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满清,到了由革命党掌控天下的时候,就必须和这些下层帮派划清界线,否则上下不明,天下必乱。
孙文亲眼见识了胡客的能力,所以当他从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国内竟然有刺客道这种秘密组织存在,甚至还有不少像胡客这样厉害的刺客存在时,他不可避免地动心了。如果能将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个组织拉拢到革命中来,对清廷必将是极为致命的打击。所以当杜心五劝说无效时,他立刻亲自登门拜访。
“胡兄弟,我真心实意希望你能留下。”孙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现如今国内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强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
“孙先生,你请回吧。”胡客的态度没有因孙文的亲自到访而发生任何改变。他站起来,右手拉开了房门,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此番召集各地会党聚首东京,意在创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并在其下建立一个暗杀部门,你若是肯加入我们……”
“孙先生!”胡客打断了孙文的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
可是孙文的性子里有一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儿,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坚持这么多年。他绝对不会像杜心五那样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于是再行劝说。但胡客有的,却是到了黄河亦不死心的劲儿。他始终铁青着脸。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多番劝说未果之后,孙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眉浓脸正的男人,是那种想定了事情,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的人。他终于叹了声气。“我希望你今晚能够改变主意。”孙文转过身去,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文并没有闲下来。他没有因胡客的拒绝而影响心情,而是立刻开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汉民等革命党人,此刻尚在锦辉馆等待,两拨人必须想办法尽快会合才行。据杜心五所言,黑龙会并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党人,此次孙文抵达东京,黑龙会不肯派人前来保护,只是留守锦辉馆,就是明证。眼下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两拨人一在神田区,一在赤坂区,要想安全会合,看来还必须借助黑龙会的帮助才行。
孙文提笔着墨,片刻间便写完一封日文书信。他叫了一声守在门外的王润生,让王润生去将宫崎滔天叫来。
宫崎滔天来了后,孙文将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现在就将这封信送去黑龙会,记住,不要经内田良平的手,务必亲自送到头山满的手中。”
从孙文的严肃表情中,宫崎滔天感受到了这封信的重要性。他将信揣好,回房换了一身日式衣衫,趁着夜色离开了民宅楼。
宫崎滔天走后,孙文独自思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不安。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来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据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来只听从天层的指示,不会替外人办事。”面对孙文的疑问,杜心五这样回答。
“可是他为了一条代码,便肯为我们出生入死。”孙文仍然不放心。他担心胡客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价码,反过来与革命党人作对。
“在来东京的船上,我曾听光复会的人讲起过胡客的事,说他先是在清廷的监狱里救了吴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生擒了铁良。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接触,我觉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们,也势必不会与我们作对。再者说,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和朝廷作对的秘密组织,孙先生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他曾生擒过铁良?”孙文诧异道。铁良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内部是个大人物,这一点孙文是知道的。
“那还是在御捕门的严密保护之下做到的,”杜心五点头道,“所以我才请他来相助,让他对付那批御捕门的捕者。”
孙文不禁回想起电车上的那一幕,御捕门的捕者甚至不敢与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将与这样的人失之交臂,孙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连声长叹:“可惜,可惜。”叹完又道,“他既不肯与我们一道,但交个朋友,总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时,你如果伤无大碍,就亲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当即答应了。即便孙文不提出此事,他也会忍着伤势,亲自送胡客离开东京的。
两人刚把话谈完,王润生便一脸喜色地闯了进来。
“陶先生他们回来了!”王润生惊喜地说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楼的消息,让孙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孙文本以为他们已遭了御捕门的毒手,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孙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宋教仁和黄兴也不顾伤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哪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张张生硬的冷脸。
“孙逸仙!”龚保铨第一个发难,他近似咆哮般地怒吼起来,“我们光复会众人受你邀请,抛下会内事务赶来东京,今日不惜性命,为你出生入死。我们一个个被打晕在巷子里,醒来时还惦记着你们,四处寻找,就怕你们遭了不测。你们倒好,完好无损在此休息,甚至没说派个人来瞧瞧我们是生是死!”他环视孙文、黄兴和宋教仁等人,“在你们眼里,光复会众人的性命就如此低贱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邀请我们来?”
光复会众人走入小街后,被聂承贤及埋伏的捕者打晕在地,有的头破血流,有的鼻青脸肿,醒来后多番寻找孙文未果,心急火燎地赶回洪门据点,急得黄三德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最后垂头丧气地返回赤坂区的住处,没想到孙文等人早已相安无事。光复会众人不由火冒三丈,龚保铨是个性格刚直的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当着孙文的面就爆发出来,丝毫不给孙文留情面。
孙文说道:“国元,常听人说你‘见利不惑,临强不挠’,今日一见……”
龚保铨原名国元,他丝毫没有因此而消气,反而截断孙文的话,说道:“我光复会众人来到东京,是敬重你孙逸仙的名头。哼,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邀请我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孙文的目光扫过光复会众人,见副会长陶成章亦面带怨怒,心知此刻若不明言,恐怕难安众人情绪。他本打算等头山满派人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秘密来此聚齐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言明心中打算,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既然国元问起,我岂有不照实说明的道理?”孙文侃侃而谈,“各位都知道,这几年里,国内新建了不少会党,在各省都有举事,像遁初和克强领导的华兴会在长沙的起义,光复会众位义士在上海等地的暗杀活动,还有兴中会在惠州的起义等等。然则无论起义或是暗杀,皆因力量过于分散,形同散沙,非但难获成功,反而自损过重。是以依我之见,现今之主义,应以互相联络为要,兴中会、光复会、华兴会、日知会等各家会党,若能合成大团,建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制定出统一的章程和方针,定能掀起一股革命大潮,革命大业亦可及身成矣!我联系各家会党齐聚东京,正是为了共商此事。”
宋教仁和黄兴相视一眼,不禁想起了去年长沙起义的事。当时华兴会刚成立不久,黄兴和宋教仁积极联络长沙附近的会党,计划在慈禧寿辰当天,炸毙在长沙万寿宫五皇殿行礼庆贺的湖南省文武官吏,随即宣布起义,省城内以武备学堂学生为主,并联络新军和巡防营以为策应,省城外则由哥老会分兵五路响应,并公推黄兴为主帅。就任元帅时,黄兴意气风发地大呼道:“结义凭杯酒,驱胡等割鸡!”然而由于会党败类刘佐楫的告密,起义最终失败。长沙全城戒严,缇骑四出,大肆搜捕起事人员。湘抚下令逮捕黄兴,官差即刻包围了黄兴的住宅。幸好当时黄兴前往东文讲习所未归,由此逃过一劫。黄兴为躲避风头,匿居在开明绅士龙维瑞家西园密室之中,两天后,在长沙圣公会牧师黄吉亭的掩护下,转移至圣公会后楼,藏匿了近一周的时间,避过风声后,才易装潜出长沙,逃往上海。在上海躲避期间,黄兴因金谷香刺杀案的牵连而被捕入狱,后经蔡元培等革命党人多方营救方才得以出狱,旋即与宋教仁等大批华兴会成员东渡日本。忆及起义失败之事,宋教仁和黄兴心中感慨良多,暗暗点了点头,对孙文的这番提议,自然是赞成多于反对了。
龚保铨也因孙文的话而想起了一些暗杀的往事。他曾经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去年冬天,在该暗杀团的基础上,与蔡元培、陶成章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又称复古会。光复会的成立,正是为了进行政治暗杀。龚保铨曾是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的成员,向来主张搞暗杀;陶成章也是赞成政治暗杀的,他曾在众人面前盛赞张良谋刺秦始皇的举动,还曾效法唐代骆宾王讨伐武则天之例,先后两次北上京城,意图刺杀慈禧,但都未能成功;出任光复会会长的蔡元培,更是极力赞成政治暗杀,他认为女人实行暗杀比男人更加隐蔽,是以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不娶贤母良妻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子女”,并决心自制暗杀所用的化学毒药,为此,他将爱国女校的钟宪鬯、俞子夷两位化学教员吸收进光复会,专门负责研制化学毒药,后来又与杨笃生等人在爱国女校内秘密试制炸药,制造暗杀所用的炸弹,使爱国女校发展成为光复会在上海从事暗杀活动的秘密机关。在蔡元培、陶成章等人的领导下,光复会会众开始以暗杀手段进行排满革命,但往往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居多。
孙文关于各家会党联盟的提议,不可谓不好,但即便如此,龚保铨还是想给孙文挑一些刺。他问道:“依你的意思,我光复会加入你的新组织后,从此便要听从你的号令,光复会就此不复存在了?华兴会、日知会等,也都不复存在了?”龚保铨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当年为成立光复会没少奔波,现在要光复会突然加入另一个新组织,好比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却要去认旁人做父母,龚保铨自然不悦。不仅龚保铨如此,陶成章亦觉不妥,就是宋教仁和黄兴,心中也多少有那么丁点儿芥蒂。
孙文说道:“各家会党自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合成大团后,须有统一的调度,不可再各行其是,这样才能有利于革命大业。”
“那这新组织由谁来当家做主?”龚保铨毫不客气地问道,“是你孙逸仙吗?”
“当家做主,责任重大,该由各家会党共同推选,唯德才兼备者方能胜任。我孙文自知才疏学浅,自不敢当此大任。”孙文说道,“其实由谁当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联合起来后,能够真正地同心协力,最终驱除鞑虏,复兴华夏!”
龚保铨还待讲话,陶成章却阻止了他。陶成章觉得气已出够,再任由龚保铨这样闹下去,局面将越发难看,也显得光复会的人心胸太过狭隘。他向孙文说道:“逸仙的提议确实很好,但此事事关重大,蔡会长不在此间,须等他来了之后,我们光复会经过商议,才敢做出是否加入的决定。”
“焕卿所言在理。我已让宫崎滔天前去联系黑龙会,届时黑龙会会护送蔡先生等人秘密来此。等各家会党的人都到齐了,我们再商议此事不迟。”孙文说道,“今日之事,全是孙文之错,孙文在此向诸位光复会的义士道歉了。”
陶成章见杜心五、黄兴、宋教仁等人都受了伤,心想孙文等人必定也经历了一番恶斗方才脱险,未顾及到光复会众人,也是情有可原。他问起孙文等人后来的遭遇,得知过程后,也不禁为孙文等人有惊无险而感到庆幸。他得知胡客明日就要回国,便来到胡客的房间,同胡客告别,并希望胡客能帮他做一件事。
“胡兄弟回到天津后,还望走一趟北京,到安徽会馆寻一下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叫他们三人暂停行刺之事。吴樾性子固执,但你救过他的性命,他私下里对你最为敬重。只要你劝说,他必定依从。你就跟他说,光复会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让他们三人即刻赶来东京,与我们会合。胡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陶成章从随后来东京的徐锡麟、秋瑾等人口中,得知了吴、张、杨三人违背命令,擅自返回北京继续谋刺出洋五大臣的事。国内已传来消息,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期推迟到了汉历的八月下旬,料想吴樾等人现在还没行动。这三人都是光复会的骨干成员,陶成章不想看到他们枉送性命,所以希望胡客回国后,能赶去阻止吴樾等人行刺。
陶成章提出这一请求时,言辞极为恳切,生怕胡客不答应。
胡客心里暗想,当日跟踪自己和姻婵的人,十有八九是在瀛台和自己交过手的刺客猎人,据姻婵在海天客栈里的推测,这刺客猎人应该与索克鲁相识,恐怕与御捕门有些渊源,如果回国后在天津寻不到姻婵的下落,自己也要去北京走一趟,想办法从御捕门总领衙门打听线索。左右也是顺路,胡客便答应了下来。陶成章自然感谢万分。
第二天一大早,胡客便踏上了归途。
临别之际,孙文亲自送到民宅楼下,宋教仁和黄兴对胡客感恩在心,若非胡客找出解药,二人已然性命难保,所以也亲自前来送别,陶成章等光复会众人亦是如此。杜心五虽然背上有伤,但坚持要送胡客到东京湾码头。杜心五不知如何处置薛娘子,所以要将薛娘子交给胡客处置,胡客也应允了。
到了东京湾码头,正赶上当日去中国的船,目的地恰好是天津。因舱票已售罄,杜心五只好替胡客购了两张通票。
临近中午时,杜心五将胡客送到了客梯口。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孙文为革命事业奔走,算是一个,否则以他国内武术界宗师的身份,如何会甘愿替孙文做一个贴身保镖?与胡客虽然只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杜心五对胡客却是心服口服。强者往往只佩服更强者,杜心五对胡客正是如此。眼见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轮船,最终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种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别之后,谁又知何时能再重逢?
胡客与薛娘子一同登上了归国的轮船。在轮船上,胡客没有限制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走动。但她被胡客生擒过两次,知道胡客的厉害,手里又没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边,她不敢造次。
归国的航程可谓风平浪静,薛娘子没有闹什么动静,也没有别的人来找麻烦。
日升月落,昼更夜替,九天后落日西斜的傍晚,轮船终于抵达天津大沽口码头。
胡客走下了客梯,双脚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没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轮船,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这蹈海航行的九天里,薛娘子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胡客将会怎样处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应对的法子,但她从没想过胡客竟会这样。
“你是要放我走?”眼见胡客径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后问道。
薛娘子向东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让胡客养成了眼中只有目标的习惯。对于如何处置薛娘子,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海天客栈,查找姻婵的去向。
胡客对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样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诧异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着胡客没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仿若被一层迷雾笼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实想法,这使得她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股无法描述的惧怕感。
赶到海天客栈后,胡客向掌柜和店伙计打听姻婵的消息。
客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栈地处天津城的中心地带,人流量巨大,每日人进人出,少说也有数百人,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老板和店伙计如何还能记得?
天色已经黑了,问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栈住宿一晚。
胡客点名要海二号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但掌柜很是为难,因为海二号客房已经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换一间。不过胡客直接找到海二号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换房的要求。那客人扫了胡客一眼,见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圆臂阔,不想招惹麻烦,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际升起的时候,胡客终于住进了这间客房。
一个多月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足以令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客房里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卧床还是那张卧床,但胡客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在轮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担心和离天津的距离反向增长,如今身处与姻婵最后相处的地方,他的担心更严重了。虽然知道姻婵绝不可能在客栈里坐以待毙,说不定眼下已经脱险,但胡客还是免不了担心。
胡客知道,姻婵不可能在这间客房里给他留下任何线索或讯息。姻婵知道他会来这里寻找,所以绝不可能给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险的机会。尽管如此,胡客还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个遍,甚至把桌椅都颠倒过来查看了背面,还一寸寸地敲击了墙壁,最后只是把他的料想变成了现实。
海天客栈是不会有线索了,胡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御捕门。
胡客走过被他翻得一团糟乱的房间,驻足在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空中那轮过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婵聚了又散一样。
孤独的夜晚,满城的灯火,清冷的月光,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思绪蹁跹。胡客不由想起了与姻婵最后相处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项链,那是姻婵在他昏迷后放入他怀里的。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串项链,仿若那便是姻婵。
这样静立了好一阵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因为一个疑问,恰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脑海!
手中的这串项链,并非在江神庙中拜天地时他给姻婵戴上的那串水晶璎珞。那串水晶璎珞,索克鲁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曾拿给他看过,至于索克鲁后来有没有还给姻婵,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婵留给他的这串项链,他虽然见姻婵戴过,但充其量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饰物,并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号上,胡客情绪低落,未曾想到这个疑问,后来忙着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也无暇顾及。如今静下心来,凝视手中的项链,胡客不禁暗暗自问,姻婵为什么要把这串项链留给自己?两个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经拜了天地,姻婵没必要再在分别时给他留下什么信物。
姻婵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龄虽然比胡客小,却是刺客道毒门拥有十二年刺龄的青者。她绝不会平白无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项链给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发觉得,这串项链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想法的萌生,促使他关上了窗户,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来烛台,将项链置于烛光之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项链的吊坠是一节小巧的翡翠,约筷子粗细,指节长短,翡翠上刻了一条环状的线,使得吊坠看起来像是玉质的竹节。胡客用手指捏住竹节翡翠的两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顿时沿着那条环线分离成了两截,露出了藏在内部的细小纸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该想到的,这吊坠是竹节状的翡翠,而竹内藏物,正是刺客道独有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只是寻常传递消息,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竹筒,而姻婵这次用的,却是竹形的翡翠吊坠。
胡客急忙抽出这截细小的纸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纸卷展开后,七个字呈现在了眼前——“竹里梅花相并枝”。
胡客认得姻婵的笔迹,这七个字是姻婵亲笔所写。
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暗码。
当初在雾寒山顶,胡客曾从秦道权处得到一张暗码纸,那是胡启立留给他的。那张暗码纸上的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最终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取出了扇形鬼金叶和问天。而姻婵留给他的,从形式上看,同样是某一号当铺的暗码纸。
猛然间,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驶离汉口的火车上,姻婵曾悄悄告诉过他,她将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秘密存放在了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如今姻婵留给他一张暗码纸,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觉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这张暗码纸。他当即改变了行程,不再去御捕门探听消息,而是直奔长沙府。
有了目标,胡客顿时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栈睡一晚的,但现在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他连夜出发,骑快马直奔北京,打算在卢沟桥乘火车赶往南方,顺道完成陶成章临别前的嘱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赶到了充斥着灰暗和压抑、如行将断气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为避免被御捕门的捕者认出,胡客进行了简单的易容改装。他通过了巡警的盘查,穿过城门,再一次走入了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会馆。他找遍馆内,还寻了几个人打听,但没有吴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来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这段时间并不在安徽会馆。
寻找姻婵,是胡客心中的头等大事。吴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过多地耗时间。他火速赶到卢沟桥,买好火车票,登上了南下汉口的火车。
一路南下,到达汉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经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长沙府。
抵达长沙府时,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漆黑夜晚。十四号当铺已经关门,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来办事。
和以往一样,胡客还是选择了醉乡榭的竹字号房。
这一次胡客没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进客房,倒在了床上。
回想这几个月里好似轮回般的经历,胡客不由得感慨万千。数月之前,他离开醉乡榭,走水路至汉口,接着沿京汉铁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后蹈海东渡,去往日本东京,如今他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乡榭,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客房里。只不过离开之时,是两人同行,而归来之时,却只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婵盗出的那幅卷轴绝不简单。刺客道天层为了盗取它,先后派出四个毒门青者执行任务,日月庄视其为珍宝,不惜千里追杀姻婵,连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也想要得到,无一不说明了这幅卷轴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这幅惹出许多事端的卷轴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面的平静,必定縠纹四起。只要和这幅卷轴扯上关系,诸多是非必会朝他席卷而来。
但是他别无选择。
胡客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缓缓地入睡。为迎接明天可能到来的各种突发状况,他现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养足精神。
天亮之后,某些难以预料的事,即将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