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信浓丸”号的逐渐驶近,平静了一整个上午的东京湾码头,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都抬头眺向海面的时候,码头的后方忽然间喧嚣起来。
杜心五回头望去。原本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一大群人来。这群人的着装打扮完全一致,均为黑色的学生服,额头溜光,脑后垂了一根正随着脚步左摇右晃的辫子。
如同变天一般,杜心五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又是这帮学生!”他在心里暗道。
当年“庚子国变”后,举国惶惶。为振兴日渐衰微的国势,清廷大行“新政”,“奖游学”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即由清廷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给予翰林、进士、举人等出身,并授予正式官职。这一举措,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量有识青年响应号召,纷纷出洋留学,人数一度近万,其中不少人都是前往邻国日本。
这批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因接触到各类新事物和新思想,特别是来自保皇党和革命党在海外的各种言论宣传,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很快分化成了对立的两派,即保皇派和革命派。保皇派学生要保皇扶清,革命派学生要灭满兴汉,二者在对待清廷的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本质上的南辕北辙,决定了两派学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一旦相互碰面,爆发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在中国留学生最为集中的日本,特别是在东京,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尤为突出。每逢聚众讲演,若两派均有学生在场,必定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乃至拳脚相加。孙文便曾有过这么一次经历。他曾应革命派学生之邀,出席一场讲演会,不料会场溜入一部分保皇派学生。当孙文痛斥列强侵略中华、清廷屈膝卖国之时,保皇派学生大肆起哄,率先挑事动手。孙文在王润生的保护下匆匆退场,杜心五则在教训了几个领头的保皇派学生后方才离开。
挤进码头的这群中国学生,脑后都拖着长短不一的辫子,显然属于保皇一派。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这群保皇派学生忽然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自然是风闻孙文抵达东京的消息,专为闹事而来。虽说只是一帮难成气候的青年学生,但杜心五仍然不敢有丝毫疏忽。在这等关键时刻,任何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酿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眼见这群学生挤进人群后,很快安静下来,杜心五便转回头,继续盯着海面。
不远处,“信浓丸”号正在减慢航速,缓缓地驶入东京湾港池,并很快进入了既定的锚位。
虽说是一艘货客轮,以运载货物为主,但搭乘这班轮船的旅客不在少数,有三四百人之多。现在,“信浓丸”号上数以百计的旅客已经收拾好行李,或聚在甲板上,或拥在栏杆前,向码头上张望,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发现了亲友,这些旅客便情难自禁地挥舞手臂,或摘下帽子高举着摇晃。隔了一片海水,船上船下的呼喊声交叠起伏,场面蔚为壮观。
两声拉长的汽笛落下后,硕大的船体终于静止,“信浓丸”号稳稳当当地靠泊在码头边。客梯搭好,旅客们排成数列,开始拥挤着下船。码头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挤向客梯口,有看见亲友的,老远就叫喊起了名字。
杜心五的眼睛随着人群动了起来。他的目光扫上客梯,接着从甲板的中段游移至左侧,又从左侧游移至右侧,如此往返了三遍,却始终未发现孙文的身影。别说孙文了,就连随行的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他也没瞧见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开了刺耳的呐喊声!
那帮安静了好一阵子的保皇派学生,此刻突然间群情愤激,鼓噪而起。码头上人声鼎沸,这阵呐喊虽然响亮刺耳,却最终不免淹没在喧嚣之中。杜心五只隐约听见了“逆党”“叛贼”等词。这类不雅之词,骂的自然是孙文了。
杜心五懒得理会这帮闹事的学生。他收回目光,继续在旅客中搜寻。“莫非在船上出了事?”始终不见孙文等人出现,杜心五的心不由往下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站在一旁的胡客,此时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处。
虽然听杜心五描述过孙文的大致样貌,但到底没见过真容,是以胡客没有搜寻孙文的位置,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客梯口附近的人群上。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间跳转,搜寻着行迹可疑之人。很快,他的脸色有了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
眼见已有近一半的旅客下船,仍不见孙文,杜心五的担忧不禁越来越重。
杜心五自然不知道,尚在台湾时,未登上“信浓丸”号之前,孙文一行人就在王润生的要求下,进行了易容改装,以免像去欧洲的轮船上那般被人盯梢跟踪。此刻,孙文、王润生和宫崎滔天等人,早已变换了一张面孔,随在人流中走下了客梯。王润生已经瞧见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杜心五。他护着孙文,挤过拥堵的人群,朝杜心五靠近。
直到站在眼前,杜心五还没有认出,当王润生叫了一声后,他才收回注意力,开始打量眼前这几个“陌生”之人。他很快认出了王润生,也认出了站在王润生身后那位身穿青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身高略矮且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易容改装后极为生硬死板的脸,但帽檐下的一对眼睛,却格外的奕奕有神。
这中年男人便是孙文了。
杜心五正打算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快走!”
这是胡客的催促声。
胡客说这话时,目光越过了杜心五。杜心五急忙转身,顺着胡客的目光朝后方望去。只见在熙攘的人群外围,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戴黑色毡帽的人,正低垂着头,拨开拥挤的人群,朝这边挤来。
“孙先生易了容,这帮人怎会认得出来?”杜心五暗想,“是了,定是一直盯着我,看到我与人接头,便料想是孙先生到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杜心五心里有数。他急忙领了孙文等人,迈开脚步就走。他没有选择向人群的外围退,反而朝人群的深处走。
“为什么往里面走?”王润生不解。
杜心五没有工夫做解释,只管一头扎向人群的深处。
走到人群的最拥堵处,杜心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回望,数十个毡帽人已经挤入人群,合围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杜心五没有再移动。他站在原地,似乎有意等这些毡帽人靠近。
王润生瞧得真切,知道这群毡帽人不是善类。他面露急色,想出声催促,却被身边的孙文拦下了。杜心五已跟随孙文有一段时日,为孙文出生入死过多次,孙文对杜心五也算了解颇深。此时孙文沉着而镇定,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他对杜心五的绝对信任。
待那群毡帽人逼近至不足三丈远时,杜心五忽然冲附近的人群使眼色,并且举起右手连挥三下。
就在附近的人群中,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身手矫捷之人,早已潜伏了多时。杜心五方才等待,就是为了等这数十个毡帽人走入埋伏好的圈子。接到杜心五的命令后,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或打或骂,乱来一气,制造骚乱。原本就杂乱无序熙攘拥堵的人群,被这样一瞎起哄,顿时你推我挤,叫骂翻天,陷入完全混乱的状态。那批毡帽人原本已十分接近目标,此时却突然陷入混乱的中心地带,拼了老命也是举步维艰,别说向前,就连后退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杜心五趁机领着孙文等人,继续向前走,很快挤出人群,朝码头的东北侧疾行。
砰砰数响,身后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原本一团乱麻的人群,因听到这阵枪声,要么四散逃避,要么蹲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杜心五想方设法制造的混乱局面,瞬间便不攻自破。那批毡帽人,也不再遮遮掩掩,纷纷掏出衣摆下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挤出人群,朝走远的孙文等人追去。
十几个会党的人,不顾生死,飞扑而上,好歹阻下了几个毡帽人,就地扭打起来。枪声作响,难免流血伤亡。原来蹲趴在地上的人群,大部分都爬起来抱头逃窜。那群挤在人群中的保皇派学生,此时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奔逃的行列,转瞬间便作鸟兽散。
金蝉脱壳
在东京湾码头的东北侧,有一片入海口。一条名叫隅田川的外流河,自北而南流经东京城区后,在此注入大海。
杜心五等人奔行至入海口附近,跳上了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这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旭旗,乃是黑龙会的船,黄兴等人此时正守在船上接应。孙文一行人刚一上船,黄兴立即让船夫开船,逆着流水,驶入隅田川。
待那群毡帽人追抵岸边时,载有孙文的船早已去远。
一部分毡帽人当即沿河岸飞奔追赶,另一部分毡帽人抢了靠泊在岸边的两艘商船,乘船追击,欲要水陆包抄,分头夹击!
进入船舱后,孙文用水洗去面妆,恢复了本来的容貌。他摘下礼帽,与黄兴等人一一见过。
此时危险仍未解除,杜心五甚至来不及引见胡客,便立马扑到窗前,盯着外面的情况。
“这帮人是什么来历?”杜心五问道。
“南帮。”胡客不假思索地说。
方才在码头上时,胡客已经注意到,这群毡帽人的手臂上都戴着一圈黑纱。当日胡客夜潜红船,阴差阳错地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如今这群毡帽人臂缠黑纱,恰好与此事挂上钩。这群毡帽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如此看来,南帮必然又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暗扎子前来。
“船速提到最快。”胡客望了一眼沿水陆两路逐渐追近的毡帽人,“在进入神田川之前,绝不能被这些人追上。”
到底是黑龙会的船,寻常的商船自然无法相比,船速提到最快后,原本已经追近的两艘商船,逐渐被甩开,岸上追赶的毡帽人,更是被抛下了一大段距离。
然而毕竟未脱险境,且船舱也非商讨大事的地方,孙文等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舱内一阵静默。
直到此时,胡客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孙文。虽已年近四十,但孙文的容貌仍十分俊雅,寸长的头发,隶字的胡须,配以一身青灰色长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书生的儒雅气质,但那对看似慈祥的眼睛里,却饱含着硬朗坚毅的内容。孙文的身子骨很瘦,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但不知为什么,胡客总感觉孙文的身上,透着一股子常人所不具有的特殊气质。
船行一阵,守在窗前的杜心五轻轻吐出两个字:“快了。”
黄兴等人立即抬起了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起身来。
在船的前方,一座气势恢宏的桥梁,已然遥遥在望。
那便是两国桥了。
在江户时代的早期,隅田川上修建起了第一座桥梁。因桥的东西两侧分属武藏国和下总国,故该桥建成后,便被命名为“两国桥”。此时黑龙会的船逆流而上,一旦穿过这座两国桥,就将抵达神田川和隅田川的交汇点。
在穿过两国桥底时,胡客回望后方追赶的毡帽人。距离已经被拉得足够开了。他转回头来,冲杜心五点了点头。
“转左!”杜心五提高了嗓音。
向左转向,那就是要进入神田川了。
杜心五话音一落,心中便想:“想必宋先生和陶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吧。”
胡客的猜测是正确的,后方追赶的这群毡帽人,正是南帮暗扎子。
那晚在红船上,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被胡客刺杀,南帮很快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新的暗扎子前来,一则调查领头被杀一事,寻找凶手;二则继续刺杀孙文的行动,誓要将孙文的性命永远留在东京。
此时此刻,眼看黑龙会的船越行越远,站在商船船头的暗扎子新领头人,不由窝了一肚子火。他的脾气有些暴躁,将毡帽摘下来,捏握在手中。可就算他将毡帽撕成粉碎,那也无济于事。这两艘抢来的商船船速不快,想追上黑龙会的船,无异于天方夜谭。沿河岸飞奔追赶的另一部分暗扎子,已经落后商船有数十丈远,更别提追赶前面黑龙会的船了。
穿过两国桥后,前方黑龙会的船忽然向左转向,消失在了神田川的河湾交汇口。
领头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神田川是隅田川的支流,河面的宽度远远比不上隅田川,甚至有一截河段异常狭窄。黑龙会的船如果一直在宽阔的隅田川上行驶,两艘商船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迟早会让它跑没了影。但在河道狭窄的神田川上,情况却很可能有所不同。神田川横穿东京城区,乃是一条热闹繁华的河流,河道上常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神田川的河道偏偏过于狭窄,一旦有其他大型船只行驶,阻拦了河道,黑龙会的船必然减速,甚至被迫停下,这就给了后面的商船追赶的机会。
领头人急忙命令两艘商船转向驶入神田川。他下达命令的口吻十分急切,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神田川上果然往来船只极多。暗扎子的商船刚一转入神田川,便和两艘迎面而来的小型客船错身而过。放眼望去,前方河道上还有不少零星船只,黑龙会的船已经减慢速度,尚未走远。再往前行驶不久,就将进入那截狭窄的河道,黑龙会的船定然跑不了!领头人右手举起,已经捏得有些变形的毡帽重新扣在了头上。“想走水路逃进神田区,”他嘴角微微一扬,心中暗道,“我定叫你们没这个命!”
神田川水路不畅,不时会遇到相向而来的行船。黑龙会的船被迫放慢了速度。两艘在后追赶的商船同样受困于此,也跟着慢了下来。此消彼减,短时间内,二者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
只不过这样一来,岸上徒步追赶的那批暗扎子却有了机会。
这批暗扎子已经沿河岸追赶了好几里路,此时终于趁机赶超了商船,很快又追上了前方黑龙会的船。只不过孙文等人躲在船舱内,暗扎子纵然有枪在手,也没有击打的目标,又飞不过一水之隔,只好同黑龙会的船并行着奔跑。
转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河湾,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横跨神田川的桥梁。
真正的机会终于来了!
岸上的暗扎子纷纷加快脚步,赶过了黑龙会的船,抢先一步抵达了桥上,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黑龙会的船已迎面驶来,自桥底穿过。
十几个暗扎子毫不犹豫地越过栏杆,张开双臂,如鹰般从天而降,纷纷落在黑龙会的船上。一个人自上而下的冲击力不算大,但十几个人加在一处,力道便不容小视,船体顿时晃动起来。
后方的领头人望见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对于这批手下的能力,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果然,这十几个暗扎子钻入船舱后不久,前方黑龙会的船便开始减速,最终在河道中央停了下来。有暗扎子走出船舱,高举右手,左右挥舞两下,又上下挥舞两下。那是已经控制住局面的意思。
两艘商船迅速靠近,跳板搭好,领头人带领其他暗扎子飞快登上了黑龙会的船。
“姓孙的在哪儿?”刚一踏足船面,领头人就迫不及待地大声问。
被询问的暗扎子脸色有些难看,摇了摇头。
领头人不等他回答,便抢步冲入船舱,却见舱内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他回头喝问。
“各处都搜过了,连底舱也检查了,没……没见到人。”
这时,有暗扎子从舱外押进来两人,乃是驾驶这艘船的船夫。整艘船上,只找到了这两个船夫,其余人皆不见。
“这里面的人呢?”领头人冲两个船夫喝问。
押船夫进来的暗扎子已经审问过了,闻言便答:“领头,我们被姓孙的摆了一道……”
“给我闭嘴!”领头人横了他一眼。
那暗扎子知道领头人正在气头上,生恐自己成了出气筒,当即闭了嘴,不敢再言。
领头人摆正视线,直视两个船夫,语气如刀:“人在哪里?”
两个船夫被一群暗扎子围住,另有两支枪顶在后背,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在转向驶入神田川之后,趁着暗扎子的商船被抛在远处,且被河湾阻隔了视线,孙文等人急忙换乘,登上了提前泊在岸边的两艘小型客船。客船上有宋教仁和陶成章等人做接应。两艘客船反向驶回隅田川,沿原路朝东京湾码头而去。
领头人顿时想起,在转入神田川之初,自己所在的商船曾与两艘客船擦身而过,想不到苦苦追杀的目标,竟在那时溜脱了。
“押他二人去开船!”领头人拳头紧握,“赶紧掉头追!”
黑龙会的船重新开动,掉了个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顺水而下。领头人只盼能赶在孙文等人到达东京湾码头之前,将其追上。
一路不见船影。
直到驶抵隅田川的入海口,才远远望见了两艘客船。
两艘客船没有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而是行驶到了广阔的海面上。
这一幕,使得领头人预料到了不好的结果。但他还是命令开船靠近,派人登上客船查看。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两艘客船上早已没了人。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在何处上岸,无人的客船是顺着隅田川的水流,被冲到海面上来的。
这一次,领头人罕见地没有再发脾气。
他站在船头思虑了一会儿,忽然命令将船开回隅田川上。隅田川流经的是东京城区的繁华地带,两岸遍植樱花,是赏玩散步的好去处,沿岸常有市民走动,而孙文一行二十余人,走在路上,是极其招人眼目的。他相信,一定有人见到孙文等人弃船上岸!只要找到孙文等人上岸的地点,再四处寻人询问,总能循着蛛丝马迹,将孙文等人的行踪挖出来!
暗扎子们是这么办的,还真就找到了孙文一行人的上岸点,在一段樱花树极为繁茂的河岸,并且向路人打听到了孙文等人的行路方向。
领头人一声令下,暗扎子们如同重新嗅到了气味的猎犬,开始了对猎物的又一轮追踪。
护送孙文的行动,表面上是杜心五在负责指挥,但实际的决策者却是胡客。
胡客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然而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按照胡客最初的判断,隐伏在暗处的几路人,应该会选择在东京湾码头上,趁着孙文下船时动手,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直以来,做任何事,胡客都力图掌控局面。为此,他提前拟定好了每一步计划:在东京湾码头上埋伏人手制造混乱,赢得在隅田川入海口登船的时间,接着驶入神田川偷梁换柱,最后折返回隅田川上金蝉脱壳。这个计划,得到了杜心五的全盘接受。计划的实施过程,可以说是十分成功,南帮暗扎子完全上当,从始至终疲于奔命,最终追到漂至海面的两艘无人的客船上。然而结果并非胡客所想要的。因为除了南帮暗扎子和一群不成气候的保皇派学生外,另外几路人都未在东京湾码头上现身,尤其是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南帮能增派暗扎子前来,北帮也一定能做到,揭了赏金榜,就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至于那批御捕门的捕者,在早早抵达东京后,一直蛰伏于暗处,至今没有现身,成为了最大的潜在威胁。
此时此刻,胡客正与孙文等人一起,穿行在东京城内的街道上。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是一个不确定的局面,一个难以掌控的局面。那群南帮暗扎子,即便足够聪明,要想循着踪迹追上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暂且不用去考虑。但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却可能随时随地冒出来,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看来要想将孙文安全送抵神田锦辉馆,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
为避免完全陷入被动,胡客将队伍打散成了三节:光复会的人由陶成章带领,走在最前面,负责探路;黄兴和宋教仁带着华兴会的人,落在最尾,负责断后;胡客、杜心五、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护着孙文,与兴中会的人一起,走在中间。三拨人相互间隔了有十来丈的距离。这样可以避免陷于一处,一旦有危险出现,三拨人可以彼此接应,留有回旋的余地。
一路向锦辉馆方向疾行。
东京城内的街道大都十分宽阔,两侧均匀的行道树绿意葱葱,掩映着街边黄墙蓝顶的双层民居,别有一番异国情调。阳光晴好,街上行人颇多。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两个日本警察正好路过,当即将走在最前面的光复会众人叫住了。
不久前的码头命案还未告破,如今东京湾码头又发生了枪击事件,东京警视厅立刻派出大批警力赶往事发地点进行调查,同时出动不少警察在城内巡逻,看看能否发现可疑之人。孙文一行人虽然分成了三拨,但每一拨都有将近十人,且又是中国人的穿着打扮,因此被两个巡逻的警察当作可疑人等拦了下来。
“后面那些人,和你们是一起的吗?”警察用日语和陶成章进行着交流。
陶成章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两个警察显然不相信陶成章,其中一个冲孙文等人招手,将另外两拨人都叫到了十字路口,然后开始盘问,想看看这三拨人是否与码头的枪击事件有关。
四周围观的路人逐渐多了起来,纷纷驻足观望,甚至连树下的乞丐也暂时忘了行乞,转而望向这边。
围观是人类的天性,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胡客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些围观的路人,脚下站立的方位和相互间的距离有些奇特,不像随意站立,倒像是刻意为之。胡客的目光扫了一圈,吃惊地发现,四面八方的出路,都已被这些围观的路人掐断。
胡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杜心五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杜心五点点头,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路人,问了一句日语。
杜心五自认为说日语时还算口齿清晰,且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不过是询问东京湾码头怎么走,稍懂日语的人都能听明白。那路人穿着洋服,是典型的日本市民装扮,却似乎听不明白杜心五的话,脸上流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茫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胡客将那路人的神情变化看在了眼里。他不再管警察的盘问,护着孙文就走。王润生等人见了,急忙跟上。
“嘿!”两个警察用日语大声喊叫,“站住!”同时抢上几步,没有阻拦其他人,伸出手就去拉拽孙文。
两个警察的手刚探出一半,斜刺里突然伸来两只大手,将两人的手腕死死地拿住。两人无论如何用力,手却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再也进退不了分毫。两个警察惊讶地抬起目光,只见胡客如山似岳地立在身前,面色冷峻似铁,目光凛冽如刀。
胡客的双手同时催上了劲道。
两个警察手腕吃痛,“啊”地哼叫了一声,手掌一抖,两样东西掉落在了地上,竟是两枚薄薄的刀片。
王润生等人顿时心中雪亮,纷纷警戒。陶成章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两个假警察。
四周忽然唰唰作响,围观的十余个路人,纷纷亮出了家伙,树底下坐着的三个乞丐,也捉起屁股下压着的匕首,扑了过来。两拨人一内一外,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附近真正过路的行人,吓得急忙远远避开。
阳光炽烈,热浪翻滚,树荫下的十字路口,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
“把枪收了。”寂静之中,胡客忽然叮嘱了一句,随即双手狠力地一拧。伴随“咔嚓”的脆响,两个假警察的手臂硬生生地被胡客拧脱了臼,哀号着滚倒在地。
这两声哀号犹如战场上冲杀的号角,两拨人顿时扑杀在了一起!
陶成章虽然不明白胡客的用意,但也依言将手枪收了起来。两伙人都用冷兵器,展开了近身肉搏。
这伙路人尽管人数不占优势,但身手迅猛,下手狠辣,招招直击要害。革命党人这边,除了杜心五、王润生和黄兴等人稍有武力外,其他人都较为文弱,杀伤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风。
胡客已经看出,这伙人有如此身手,十有八九是北帮暗扎子。他对北帮暗扎子没有好印象,当即将孙文交给杜心五和王润生看护,右手一抽,问天已握在手中。蛇打七寸,胡客瞄准暗扎子包围圈中最为薄弱的环节,一闪身杀了进去。胡客一出手便大不一样,立刻击杀一人,接着又重伤两人,顷刻之间,便缓解了被动的局势。
暗扎子见来了硬手,当即变转阵势,集中力量围攻胡客,要先将这枚眼中钉拔除。胡客正是要引暗扎子来攻击自己。他倚仗问天之利,在人丛中左冲右突,将暗扎子的阵势扯乱,很快在包围圈的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杜心五自然明白胡客的用意,当即与王润生一左一右,护着孙文,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胡客虽然勇猛,但毕竟只是双拳两脚,无论如何也阻拦不住十几个暗扎子。有三个暗扎子寻机摆脱了胡客,朝孙文等人追去。
“光复会的都过来!”陶成章大喝一声,召集龚保铨等人,在路口北面站住了脚,誓要将三个暗扎子拦住,给孙文等人赢得逃走的时间。
光复会众人不是身手狠辣的暗扎子的对手,很快魏兰和马洪亮便负了伤。陶成章眼见拦不住,情急之下,哪还记得胡客的叮嘱,从怀里掏出手枪,猛地一下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声浪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周的街区扩散开去。
胡客一刀刺入一个暗扎子的咽喉,回转头来,看了陶成章一眼。周围暗扎子扑杀而来,胡客怒吼一声,转回头继续力战。
片刻后,十字路口的东面突然传来呼喊:“在那里!”循迹追踪而来的南帮暗扎子,在枪声的帮助下,终于找来了这处十字路口,一窝蜂地飞奔过来。
胡客连毙两个暗扎子,冲出包围圈,与光复会众人一道,朝北面飞奔。北帮和南帮的暗扎子一前一后,死死追赶。
转过北面街口,却见孙文等人并未逃走,而是在前方的街道上站住了脚。再往前望去,只见一批斜握武士刀的日本浪人,黑压压地堵在街道的前方,封住了去路。
“有救了!”马洪亮满心以为是黑龙会的浪人赶到,不由脱口叫出。他额头上挨了一刀,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脸庞。
胡客望了一眼,见这批日本浪人气焰汹汹,便猜到不是黑龙会的人。按照事前的安排,黑龙会的人会在锦辉馆附近戒严,接应孙文等人的到达。但此地离锦辉馆尚远,黑龙会的人没理由突然现身于此。这批日本浪人,很可能是受了雇用,就像被张太监收买的全神会的浪人一样,出现在此,目的自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十字路口遭遇北帮暗扎子之际,胡客便已明白过来,几路人之所以没有现身,很可能不是在暗处蛰伏,而是经过码头的混乱后,追丢了孙文等人的行踪,正奔行城内四处搜寻。正因为如此,胡客让陶成章将手枪收起,生怕开枪后枪声过响,传播太远,以致招禽引兽。但陶成章终究还是在危急时刻开了枪,以致除北帮暗扎子外,又多来了两路人。胡客更加担心的是,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正循着动静朝这边赶来。一批北帮暗扎子已经难以对付,眼下又多出其他几路人,今日想全身而退,看来是难上加难了。
胡客等人与孙文等人汇合在街道的中央。举头望北,二十余个日本浪人扼住要道咽喉;回头顾南,南北帮暗扎子已封住后方退路。当此境地,真正是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留在街道中央,等同于俎上之肉待人宰割。胡客当即道:“走这边!”一脚踢开街边一户双层民居的大门,孙文等人鱼贯而入。
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飞快追到居民楼前。三路人都没敢立即往里冲,而是站住没动,相互间盯着对方,僵持了片刻,以确定眼前的人是敌是友。这短暂而沉默的僵持,令三路人很快达成了共识。有共同的目标在眼前,三路人此刻既非敌亦非友,当下你拥我挤,一起追入居民楼内。
两个日本浪人冲在最前面,沿着血迹,追上了楼梯。楼梯狭窄且陡,两人并行都很困难。刚过楼梯转角,就是两声枪响,两个浪人顿时翻身滚了下去。陶成章将最后两颗子弹打光,闪身退后。站在他身后的胡客踏前一步,问天的赤色尖锋斜指向下,挡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你们先走,”胡客头也不回,冷冷说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一定要活着过来与我们会合。”在胡客身后,杜心五最后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连通楼顶的门后。
不等楼梯下的暗扎子和浪人冲上来,胡客忽然间如猛虎下山,一步踏出,扑杀下去!
敌人凶狠,自己就要更狠,在胡客这里,攻击向来是最有效的防御。
暗扎子和浪人正仰面冲上,不曾想对方竟有人敢杀奔下来。胡客携破竹之势扑下,冲在最前面的南帮暗扎子甚至来不及举枪,便已命赴黄泉。胡客势不可挡,一口气连杀五人,将冲在前面的暗扎子和浪人杀得步步后退,与后面往上冲的人相互挤成一团。木质楼梯不堪负重,在“咔嚓”声中断裂,楼梯上的人全都跌回地面,摔得人仰马翻。
胡客纵起身来,犹如虎入羊群,杀意乱舞。他弓弯了腰,放低身子,使得南帮暗扎子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不到枪击的目标。问天横拉斜带,连珠而出,直刺敌人的腰侧、腹中和膝弯。大堂里惨呼迭起,血流成河。暗扎子和浪人没遇到过这么狠的敌人,一个个心生恐惧,涌出大门,退到了街道上。
胡客将退得最慢的三个暗扎子杀毙,一脚踢拢大门,随即一个滚身,藏至墙后。街道上枪声响起,密如鼓点,木质大门霎时间千疮百孔。
待一轮枪声响过,胡客忽然蹿向墙角,一跃而起,挂住上半截摇摇欲坠的楼梯,翻身上了二楼。
胡客经过二楼时,从一间房间里抓了一件干净的衣服,随即快步登上楼顶。街道旁的居民楼连成一线,胡客从一幢楼顶跳向另外一幢,向前奔行。
街上的暗扎子和浪人望见了,急忙在下方追赶。南帮暗扎子举枪射击,但胡客弓弯了腰,子弹因角度的问题,根本击打不到。
追过一条街,来到一处路口,抬头再望,却忽然不见了胡客的身影。暗扎子和浪人急忙闯入街边的居民楼,冲上楼顶,四顾茫然,胡客早已不知在何处下楼,也不知去了何方。被胡客这么一阻拦,孙文等人也不知逃去了何处。三路人急忙回到街道上,向位于北面的锦辉馆赶去,要赶在孙文抵达锦辉馆之前,半道截杀。
胡客摆脱了暗扎子和浪人,没有向北行,而是往西走。
他换上了那件干净的衣服,以免惹来路人的注意。西行两条街后,他又北行半条街,接着转进一条狭窄的巷道,最后在一座门楣上刻了一个倒尖角符号的房舍前停下。
胡客叩响了门,一声轻一声重,连续重复了三遍。
门从里面拉开,杜心五出现在了门内。
孙文等人从居民楼顶逃走后,并没有赶往锦辉馆,而是来到了这处房舍暂避。在那幢居民楼的二楼上,孙文亲自跟胡客说了这处房舍怎么走,杜心五也让胡客脱身后一定要赶来会合。
光复会、华兴会、兴中会及其他各会党的人损伤不少,就连湖南拳王王润生也没能幸免,肩部挨了一刀。此时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全都在这房舍的偏房里抹药包扎。
当胡客走进偏房时,包括孙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流露出了惊讶之色。除杜心五外,没有人能想象,胡客只身抵挡那么多暗扎子和浪人,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而且几乎没有受伤,就连见识过胡客能力的光复会众人也不免感到惊讶。孙文第一个站起身来,以表达对胡客的敬意,就连看胡客的目光,与之前相比,也已变了许多。
“此处非久留之地,等三德安排好人手,我们便走。”孙文环顾众人说。
“如果非走不可,须等到天黑之后。”胡客说道。他十分清楚,暗扎子和浪人追丢目标后,必定会在通往锦辉馆的必经道路上设伏截杀,此时大白天行事,危险重重。
孙文想了一想,点着头说:“你说得不错。今日闹得满城风雨,白天行动,确实不太方便。那大家就先休息,等天黑了再走。”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站起来的一些人,又都纷纷坐了下去。
胡客走到杜心五的身边,低声问道:“你们还有人手?”
杜心五点了点头,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胡客摇摇头。
“此处是洪门在东京的地头。”杜心五说道,“洪门你总该知道吧?”
洪门的名头十分响亮,胡客当然知道。这个“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的组织,在创立之初,曾对外称天地会,立誓反清复明,在两百年间策划了不少反清活动,成为令清廷最为头疼的秘密组织之一。后因清廷的大力镇压,洪门被迫转移至海外发展,最终一步步成长为影响力巨大的华侨组织。
此时孙文等人暂避的房舍,正是洪门在东京的据点,而孙文口中的“三德”,便是人称“洪门大佬”的黄三德。
两年前,在经历一场和保皇党的激烈论战后,孙文深感革命力量不足,遂从日本赴檀香山,并打算经檀香山赴美国,在美国华侨中宣传革命,筹措革命经费。考虑到洪门的海外分支机构致公堂在美国华侨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孙文希望能通过加入洪门致公堂来获得发展革命上的便利。洪门对入会者没有资格限制,但必须有介绍人,所以孙文在洪门前辈钟水养的介绍下,在檀香山向致公堂提出了入会请求。
洪门向来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与孙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志向正好契合。致公堂理所当然地接纳了孙文,并在国安会馆举行了入盟仪式,封孙文为“洪棍”。
次年,孙文由檀香山赴美,抵达致公堂总部所在的三藩市。哪知因保皇党人从中作梗,外加清廷驻旧金山领事何枯的告密和诋毁,孙文被美国海关当局以“中国乱党”之名拘禁起来,并打算将其遣返回国,交由清廷处置。致公堂的盟长黄三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倾全力以救,拼却了人力财力,几经辗转,终于使得孙文安然脱险。孙文和黄三德会面后,一见如故,两人对时局的看法极为一致,都认定非武力不足以救中国。由此,以黄三德为首的洪门致公堂,开始全力支持孙文的革命事业。
孙文此次赶赴东京,是因他心中酝酿着一个极可能影响未来革命全局的大计划,因此他事前向黄三德发去了一封电报,在电报中告知了这一情况。黄三德立即动员致公堂的人力,在华侨当中筹措经费,并亲携经费远赴东京,暂住于洪门在东京的据点,等候孙文的抵达。
孙文本来没打算一到达东京便立刻去见黄三德,但因与暗扎子和浪人恶战后损伤惨重,而当时离洪门的据点又很近,因此他第一时间想到来此暂避风头,也好让刚经历一场恶战的众人能喘上一口气,同时能够借助洪门的力量来自保。
孙文加入洪门致公堂的事,在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听杜心五这样简略一讲,胡客才明白过来,原来洪门并不是要对付孙文,而是站在孙文这一边的。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问道。
杜心五回答道:“洪门有三十六誓,入会者即约为生死兄弟,平素行事最讲究义气,再说又是黄盟长亲自去挑选的人,应该信得过。”
胡客点点头。他扭头看向窗外,日头已偏,离夜幕降临,约莫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到了日落时分,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黄三德亲自挑选的二十个身强力壮的洪门弟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候在大堂之中。
孙文与黄三德寒暄着从偏房里走出,其余人跟随在后。
当初孙文在檀香山加入洪门致公堂时,被致公堂封为了“洪棍”。洪门这一组织,向来有“三花及第”的说法,意即无论哪个分支机构,也无论规模大小,都须在首领之外至少设置三个重要职位,分别被称作“白扇”“洪棍”及“草鞋”,其中“白扇”是军师,有设计指挥之权,并与首领共同管理钱粮,“洪棍”掌管执法,“草鞋”则负责情报。在这里面,“白扇”配以天干,“洪棍”配以地支,“草鞋”配以九宫,再加上普通弟子配以太极,四者相合,又有“天干地支九宫太极”一说。
孙文是致公堂的“洪棍”,在致公堂中地位很高,所以当他从偏房里走出时,二十个洪门弟子当即施礼拜见。孙文回了礼。
黄三德特意介绍了其中一位体格健壮、眉浓脸阔的洪门弟子,不无赞赏地说:“这位聂承贤聂兄弟,是这批兄弟中的‘老马’。他身手矫捷,在众家兄弟里,是出了名的厉害。”
聂承贤身强体壮,似一堵厚实的墙,在这二十个洪门弟子当中,能让人看上一眼便记住。他也不说话,直接向前踏了一步,冲孙文抱了一个“花亭结义”的手礼。孙文当即回以同样的手礼。按洪门内部的规矩,相互间见过“花亭结义”,那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众人走到大门处,临别之际,黄三德再三叮嘱聂承贤务必保证孙文的安全。聂承贤像是不善言谈,黄三德每叮嘱一遍,他便点一下头,除此之外,别无表示。
“三德兄,去年在三藩市,便承蒙你费力搭救。”孙文不无感激地说道,“想不到今日又得你……”
“你我之间,还说这等话?”黄三德微微一笑,又叮嘱孙文,“生死可是大事,如果途中遇险,切莫硬拼,想办法回来便是。”
孙文点点头。在向黄三德作别后,他与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一起,走上了必须要走的道路。
吸取了白天的教训,经过商议后,这一次孙文等人分得更开了,三三两两装作行人,散步似的走在东京的街道上。二十个洪门弟子同样散开来,聂承贤带一部分洪门弟子在前方探路,以提前确定路上有无危险,另一部分洪门弟子断后,其余洪门弟子则成闲散状,时快时慢地穿插行走在革命党人的周围,方便随时保护。
和白天不同的是,这一次向锦辉馆而行,途经的都是宽阔且繁华的大街道。这是为了避免招人注意。几十个人就算分散开来,行经冷清的街路巷道,那也容易惹人怀疑,反倒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和其他路人混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觉。
在经历了一个喧嚣的白昼后,夜里的东京城仍然热闹不减,但这种热闹,又给人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街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灯光虽然昏暗,但也能照亮街道上的一切。街道中央的铁轨上驶来了一辆电车,上下乘客后,又在悦耳的铃声中缓缓驶远。
孙文望着远去的电车,喟然叹道:“两年前我与康梁等人论战时,这条街上还是马车和人力车来往,如今两年过去,东京便已有了铁道,有了电车。慎媿,你此番去了一趟上海,那里有电车了么?”
慎媿是杜心五的原名,他这次联系光复会时,曾亲自去过上海,闻言答道:“我在上海待了两日,没有见到。”
“那就是了。”孙文叹道,“满清不倒,社稷难兴,十年前的甲午之战,只怕将来还要重演啊。”触景生情,孙文不禁满面忧容。
正感叹之际,已差不多走过近一半的路程。前方聂承贤及探路的洪门弟子忽然向右一拐,转进了一条昏暗的偏街。后面光复会的人,以及再后面的宋教仁和黄兴等人,也相继转入。线路突然改变,杜心五当即朝胡客看去,胡客则望了一眼正街的前方,然后扭头冲杜心五点了一下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孙文,转入了偏街。后面四五丈开外的王润生和宫崎滔天,也赶紧跟着转向,其余人也依葫芦画瓢,相继跟上。
偏街上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将路面隔成明暗相间的数段。沿偏街走出不远,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忽然再一次转向,拐进了左侧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街。
胡客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等等。”他叫住了孙文和杜心五。
“怎么了?”杜心五扭头看着胡客,但因光线过于昏暗,无法看清胡客脸上是什么神情。
胡客不清楚聂承贤这样带路是为了什么。如果附近存在危险,凭胡客的经验和敏锐感,应该能有所察觉。可刚才那条正街的前方,并没有危险,至少胡客没有发现,而这条昏暗的偏街,胡客同样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胡客对自己的观察力有充足的自信,连他都察觉不到的危险,聂承贤恐怕也没有本事能察觉到。既然如此,聂承贤为什么要在走了几条宽阔的正街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一转再转,将众人带进这条黑暗阴森的小街?
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已经走入了黑暗,渐渐听不到脚步声了。后方王润生等人也已走近,在孙文等人的身后站住。其他随行的洪门弟子,见几人忽然在小街街口站住,便纷纷在附近停下,警惕着周遭的情况。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在短暂的思虑后,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他望着孙文,希望孙文能够亲自回答他。
“黄三德绝对可以信赖,至于这批东京的洪门弟子,”孙文摇了摇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首次接触,可信不可信,我不敢妄下断语。”
杜心五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你看这些洪门弟子,我们一停,他们跟着便停。如果打算对我们不利,就该有个人过来催促我们赶紧走才是,这样他们前后两拨洪门弟子,才不至于断了联系。现在他们没人来催,想必没什么坏心思。”
胡客不置可否,只道:“先等片刻。”
杜心五不知胡客的打算,但他深知胡客是从刺客道出来的人,于是耐心在原地等待。
很快,寂静的小街深处,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宋教仁和黄兴逐渐从黑暗里走出,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
孙文转头看向胡客,其他人也都看向胡客,等胡客来回答这个问题。
“再等片刻。”胡客仍然是这句话。
又等了好一阵后,众人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有的开始左顾右盼,有的则来回踱步。
宋教仁问道:“胡兄弟,你到底在等什么?”
“人没有回来。”胡客回应。
“回来什么?”宋教仁没听清。
“光复会的人,应该回来才是。”
胡客的这句话,让所有人不耐烦的情绪都瞬间消失。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早应该发现身后已没人跟随,陶成章等人应该像宋教仁和黄兴那样,折返回来寻找才是。
正诧异之时,小街深处忽然传来了成片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起来很轻,尚在很远的地方。这一阵脚步声的出现,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走!”胡客忽然道。
孙文等人都迈开脚步,朝小街里走去。
“这边!”胡客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众人回头,胡客竟已转过了身,朝正街的方向快步疾行。
“大家都跟上。”杜心五不做过多的考虑,率先护着孙文跟上了胡客,宋教仁等人微微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那些站立在附近的洪门弟子,见孙文等人回身向正街走去,当即不远不近地跟随,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杜心五追上了胡客,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掉头往回走。
“不是光复会的人。”胡客回答说。他与光复会的人自“信雄丸”号上便开始朝夕相处,一个月下来,早已熟悉了光复会每个人的脚步声。从小街深处走来的那片脚步声,少说有十来个人,可胡客仔细听了,这里面没有光复会的任何一个人。
杜心五虽然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但还没细心到能察觉如此微末的细节。他回头望去,只见小街口冲出来了十几个人,撒开腿朝这边追赶。胡客的判断果然分毫不差,这批人追过一盏路灯下时,杜心五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并无光复会的人。
那些跟随在后的洪门弟子,知道危险迫近,当即停留下来,与追赶上来的那十几个人缠斗在一起。
孙文等人快步奔跑了起来。冲出偏街,来到正街上,胡客当机立断地指了三个方向,说道:“分头走!”
胡客和杜心五保护着孙文,融进了街边的人流。王润生保护着宋教仁和黄兴,穿过街道,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宫崎滔天和另外两个革命党人,则朝另一个方向疾行。
那十几人撂倒了所有的洪门弟子,片刻后便追到了正街上。
只这片刻的时间,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十几人当即四散开来,在来往的人流中搜寻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