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完全的政治迷惑和天真的乐观主义可以阻止我们认识下列事实:所有由文明资产阶级控制的国家,都不可避免地会在扩张贸易上投注全力,在一段看似和平竞争的过渡期后,贸易扩张已明显即将到达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权力将独自决定每一个国家能在地球上瓜分多少经济控制权,也将决定其人民的活动范围,尤其是其工人赚钱的可能性。
——韦伯(Max Weber),1894年
“当你们置身中国人当中……”德皇说,“要记住你们是基督教的先锋,并用你们的枪尖戳穿你们所见到的每一个可恨的不信基督教者。让他了解我们西方文明的意义……而如果你们偶尔顺便捡到一点儿土地,绝不要让法国人或俄国人把它抢去。”
——《杜利先生的哲学》,1900年
一个由已开发或发展中的资本主义核心地带决定其步调的世界经济,非常容易变成一个由“先进地区”支配“落后地区”的世界,简言之,也就是变成一个帝国的世界。但是,矛盾的是,1875~1914年这段时期之所以可称为“帝国的年代”,不仅是因为它发展出一种新的帝国主义,同时也基于另一个老式得多的理由。在世界近代史上,正式自称为“皇帝”,或在西方外交官眼中配得上“皇帝”这个称号的统治者人数,恐怕正是在这段时期达到最大值。
在欧洲,德国、奥国、俄国、土耳其和(就其作为印度领主而论的)英国的统治者,都自称是“皇帝”。其中有两个(德国和英印)乃是19世纪70年代的新产物。它们冲抵了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终结的损失,而且还绰绰有余。在欧洲以外的地区,中国、日本、波斯以及埃塞俄比亚和摩洛哥,习惯上其统治者也被承认有此称号。而在1889年之前,巴西还有一个美洲皇帝存在。我们也许还可在这张名单上加上一到两个更为虚幻的“皇帝”。1918年时,这张名单中的五个已经消失。而如今(1987年),在这群精选出来的超级君主当中,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亦即日本天皇,这个日本皇帝的政治姿态甚低,而政治影响力也无关紧要。[摩洛哥的苏丹比较喜欢“国王”(king)的称号。伊斯兰教世界其他的小苏丹,都不会也不可能被视为“诸王之王”。]
在比较重要的意义上,本书所论时期显然是一个新型的帝国时代——殖民帝国的时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和军事霸权,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曾遭遇到严重挑战,但是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的25年间,西方国家还不曾企图将这种霸权正式转化为有系统的征伐、兼并和统治。1880~1914年间,这种有计划的侵略野心开始出现,而欧洲和美洲以外的绝大部分,都被瓜分成那一小撮国家——主要是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美国和日本——的正式或非正式管辖区。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过程所牺牲的乃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前工业时代的欧洲殖民帝国。西班牙虽企图延伸它在西北非所控制的领地,然而它的受害还是比葡萄牙严重。不过葡萄牙在非洲的主要领地[安哥拉(Angola)和莫桑比克(Mozambrique)]之所以能保存下来,主要是由于它们的近代竞争对手无法在如何瓜分它们的问题上达成协议。可是1898年时,却没有类似的竞争可以阻止美国夺取西班牙帝国在美洲的遗迹(古巴、波多黎各)以及在太平洋的遗迹(菲律宾)。在名义上,亚洲伟大的传统帝国大致仍保持独立,不过西方列强已在其领土内割划出一块块“势力范围”,乃至直接管辖区;这样的区域有时甚至可涵盖其所有领土(如在1907年英、俄、波斯协议中所规定的)。事实上,这些国家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无能,使这种变相占领的方式被视为理所当然。它们之所以还能维持名义上的独立,或是因为它们是方便的缓冲国(如暹罗——现在的泰国——将英国和法国的东南亚殖民地分隔开来,或如阿富汗隔开了英国和俄国);或是因为敌对的帝国强权无法对分割的方式达成协议;或是仅仅因为它们的面积太大。唯一能抗拒正式殖民征服企图的非欧洲国家是埃塞俄比亚,它曾令意大利这个势力最弱的帝国主义国家一无进展。
世界上有两大区域事实上已完全被瓜分:非洲和太平洋地区。太平洋上已无独立国家,这整个地区当时已完全为英国、法国、德国、荷兰、美国以及(扩张规模仍然有限的)日本所瓜分。及至1914年,除了埃塞俄比亚、无关紧要的西非利比里亚共和国,以及部分摩洛哥尚未完全被征服以外,非洲已完全属于英国、法国、德国、比利时、葡萄牙和(多少沾点儿边的)西班牙所有。如前所述,亚洲仍保持了大部分名义上的独立地区,虽然较古老的欧洲帝国已开始从其原有的领地当中进行扩张或连接工作:例如英国将缅甸并入它的印度帝国,并且在中国西藏地区、波斯和波斯湾地区建立或加强它的势力范围;俄国则是深入中亚,并(较不成功地)延伸至太平洋岸的西伯利亚和中国东北;荷兰人在印尼的边远区域建立了更坚实的控制;法国征服了中南半岛(拿破仑三世在位时所发动),日本借由牺牲中国在朝鲜和台湾地区的权益(1895年)以及牺牲俄国的权益,建立了两个几乎是全新的帝国。地球上只有一个广大地区还大致未受到这个瓜分过程的影响。就这方面来说,1914年的美洲,和1875年乃至19世纪20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加拿大、加勒比海群岛(Caribbean Islands)以及加勒比海沿海地区以外,美洲拥有一群独特的独立自主共和国,而除了美国之外,其他国家的政治地位除了它们的邻国外,也很少为人所看重。它们在经济上是已开发世界的附庸一事,再明显不过。可是,即使是越来越致力在这个广大地区维护其政治和军事霸权的美国,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要将它加以征服或统治。美国唯一直接兼并的地区仅限于波多黎各(古巴仍保有名义上的独立)以及新开凿的巴拿马运河(Panama Canal)两侧。这片土地乃是另一个小型的名义上独立的共和国的一部分。由于一场轻而易举便告成功的地方革命,这个小独立共和国得以与面积大得多的哥伦比亚(Colombia)分开。在拉丁美洲,列强的经济控制和必要的政治强大压力,都是在没有正式征服的情况下取得的。当然,美洲也是当时地球上唯一没有列强激烈竞争的广大地区。除了英国以外,其他欧洲国家在美洲所拥有的殖民地都不超过18世纪殖民帝国的零星遗迹(主要是加勒比海),而这些遗迹多半没有重大的经济或其他重要性。英国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认为有什么好理由值得去向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挑战并进而与美国为敌。(门罗主义是美国政府于1823年正式提出的,其后又予以重述和修订。宣言中表示美国对于任何欧洲列强在西半球的殖民和政治干预都将予以反抗。后来该主义遂被引申为美国是西半球上唯一有权力在任何地方进行干预的强国。随着美国国势日益增强,欧洲国家也越来越不敢对门罗主义掉以轻心。)
这种由一小撮国家瓜分世界的情形(也就是这本书名的由来),堪称是地球日益分为强与弱、进步与落后这个趋势的最壮观表现,这个趋势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1876~1915年间,地球上大约有1/4的陆地,是在六七个国家之间被分配或再分配的殖民地。英国的领土增加了400万平方英里左右,法国的领土增加了350万平方英里左右,德国取得100多万平方英里,比利时和意大利各取得将近100万平方英里。美国取得约10万平方英里,主要是夺自西班牙之手;日本从中国、俄国和朝鲜取得的面积也是约10万平方英里。葡萄牙在非洲的旧式殖民地扩张了大约30万平方英里。西班牙虽然在净值上是一个输家(输给美国),却也设法在摩洛哥和西撒哈拉沙漠捡拾了一些石头较多的领土。俄罗斯帝国的发展比较难以度量,因为它完全是进入邻接地区,并且是继续沙皇专制政权好几个世纪以来的领土扩张。再者,我们下面将会看到,日本也夺取了俄国的一些领土。在主要的殖民帝国中,只有荷兰不曾——或者拒绝——取得新领土。它只扩大了对印尼群岛的实际控制,长期以来,荷兰人一直是正式占有印尼群岛。在小型的殖民国家当中,瑞典清除了它唯一剩下的殖民地,把这个西印度小岛卖给法国;丹麦也将采取同样的行动,只留下冰岛和格陵兰(Greenland)作为其属地。
然而,最壮观的现象却不一定最重要。当世界局势观察家在19世纪90年代晚期开始分析这个似乎是国家和国际发展模式当中的明显新局面时,他们认为殖民帝国的创立只是其许多方面之一;与19世纪中期由自由贸易和自由竞争主控的情形显著不同。正统观察家认为:一般而言,这是一个国家扩张的新时代,在这个新时代中,如前所述,政治和经济因素已经无法清楚分开,而政府在国内和国外都发挥了越来越积极和重要的作用。非正统观察家更是明确指出: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阶段,这个新阶段乃是源自他们在这一发展中所目睹的各种不同趋势。列宁于1916年出版的小书,是对这个不久便被称为“帝国主义”现象的最有力分析。在这本总共十章的小书中,一直到第六章才讨论到“列强的瓜分世界”。
不过,就算殖民主义只是世界事务一般变化的一个方面,它显然也是最快速明显的方面。它可作为更广泛分析的起点,因为“帝国主义”一词,是在19世纪90年代对殖民地征伐的讨论中,首次成为政治和新闻词汇的一部分。同时它也在这个时期取得其经济含义,而且一直保持至今。因此,这个词汇以往所代表的政治和军事扩张形态,对了解这个时期的帝国主义帮助不大。皇帝和帝国当然是古老的,但帝国主义却是相当新颖的。这个词汇(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尚未出现,马氏死于1883年)在19世纪70年代首次进入英国政治,19世纪70年代晚期,尚被视为一个新词汇,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突然变成一般用语。及至1900年知识分子开始为它著书立说之时,套用最早对它加以讨论的英国自由党员霍布森(J.A.Hobson)的话说:“(它已)挂在每个人的嘴上,用以表示当代西方政治最有力的运动。”简言之,它是为了描述一个全新现象而设计的全新词汇。这个明显的事实,已足以在诸多有关“帝国主义”的激烈辩论中剔除掉下列学派的看法,亦即:“它不是什么新观念,事实上它或许只是前资本主义的遗存。”无论如何,当时人们的确认为它是新颖的,并把它当作一件新事物来讨论。
围绕这个棘手主题的各种议论非常热烈、密集而且混乱,以致历史学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理清它们,以便可以看出实际现象的本身。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大多数议论并不是针对1875~1914年间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关于马克思主义——一个很容易引起强烈感情的主题,也是关于列宁式的帝国主义分析,它凑巧将成为1917年后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思想,也将成为“第三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心思想。使这个议论特别风行的原因,在于那些支持和反对帝国主义的人,自19世纪90年代起便拼得你死我活,于是,这个词汇本身也逐渐染上一种恶劣色彩,直至今日仍看不出去除的可能。“民主”一词因为具有正面有利的含义,甚至其敌人也喜欢宣称自己“民主”,然而“帝国主义”却正相反,它通常是遭到非议的,因此一定是别人干的。1914年时,很多政客以自称帝国主义者为傲,但是在20世纪之后的进程中,他们几乎已销声匿迹。
列宁主义的帝国主义分析是以当代作家的各式看法为依据,这些作家包括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它的要点是:新兴帝国主义的经济乃是根植于资本主义的一个特殊新阶段,在这个新阶段中,伟大的资本主义强权将世界瓜分成正式的殖民地和非正式的势力范围。而列强在瓜分过程中的竞争,便是酿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在此我们不需讨论“垄断资本主义”如何导致殖民主义(关于这点,即使是马克思主义者的看法也有分歧),也不需研究这种分析如何在20世纪后期扩大成范围更大的“依赖理论”(dependency theory)。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假定,海外经济扩张和海外世界的开发利用,对于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批评这些理论并不特别有趣,对于本书的脉络而言,也不太相关。我们只需注意一点,那就是有关帝国主义的讨论,非马克思派的分析家往往与马克思派的分析家相反,而这种情形遂使这个议题变得更加混乱。非马克思派的分析家往往否认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的帝国主义,与一般资本主义或与19世纪晚期出现的资本主义特殊阶段有任何必然关系。他们否认帝国主义有任何重要的经济根源,否认它在经济上有利于宗主国,他们也不承认落后地区的开发利用对资本主义有任何必要意义,而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经济也不见得有任何负面影响。他们强调帝国主义并未引起帝国强权之间不可收拾的敌对竞争,而它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也没有确切关系。他们排斥经济上的解释,而致力于心理、意识形态、文化和政治解释。不过,他们通常会刻意回避国内政治的危险领域,因为马克思主义分析家往往强调帝国主义的政策和宣传对宗主国统治阶级的好处,即它可抵消大众劳工运动对劳动阶级日渐增强的吸引力。这些反击,有的强劲而且有效,不过若干论点却彼此互不相容。事实上,许多反帝国主义的开创性论述都是站不住脚的。但是,反帝国主义论述的缺点在于:它并没有真正解释经济、政治、国家与国际事务上的种种发展在时间上的巧合,这种巧合对1900年左右的人们而言实在极其明显,以致他们想要找出一个通盘解释。它也无法解释为何当时人会认为“帝国主义”既是新事物又是历史上的中心发展。简言之,这类文献大半不过是在否认当时十足明显、现在也十足明显的事实。
把列宁主义和反列宁主义放在一边,历史学家所要重建的第一件明显事实,也是19世纪90年代没有人会否认的事实,即瓜分世界有其经济上的重要性。证明这一点并不等于解释了这一时期帝国主义的所有关系。经济发展并不是某种哑语表演,而历史的其他部分也不是它的傀儡。就这一点而论,即使是全神贯注于如何从南非金矿和钻石矿中牟利的商人,也绝不能被视作一架赚钱机器,他对于那些显然与帝国扩张有关的政治、情感、意识形态、爱国情操乃至种族诉求,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如果我们可以确定这段时期资本主义核心地区的经济发展趋势与其向偏远地区的扩张具有某种经济上的关联,那么再将全部的解释重心放在与此无关的帝国主义动机上,便显得不太合理。即使是那些似乎和征服非西方世界具有关联的动机,如敌对列强的战略考虑,在分析的时候也必须记住它们在经济上的重要性。甚至在今天,中东的政治虽然绝不能以简单的经济理由予以说明,但如果不将石油考虑在内,也无法得到确切的讨论。
于是,19世纪最主要的事实之一便是单一全球经济的创建,这个经济一步步进入世界最偏远的角落。借着贸易、交通,以及货物、金钱和人口的流动,这个日趋紧密的网络逐渐将已开发国家联系在一起,也将它们与未开发国家结成一体(参看《资本的年代》第三章)。要不是这样,欧洲国家没有理由对刚果盆地(Congo basin)这类地方的事务感兴趣,或为某个太平洋上的环礁进行外交谈判。这种经济全球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它在19世纪中期以相当大的幅度加速进行。1875~1914年间,它仍然继续增长,虽然在速度上相对来说较不惊人,但就分量和数量而言却大了许多。1848~1875年间,欧洲的出口量增长了四倍以上,但1875~1915年间却只增加了一倍。1840~1870年间,世界的商船运输只由1 000万吨上升到1 600万吨,但随后的40年间却翻了一番,同时全世界铁路网已由1870年的20万公里,猛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100万公里以上。
这个日渐紧密的交通网,甚至将落后和先前的偏远地区引入了世界经济,并在富有、进步的古老中心地区,创造出对这些辽远地区的新兴趣。事实上,一旦人们进入这些地区之后,许多这样的区域乍看之下简直就是已开发世界的延伸。欧洲人已在此殖民开发,灭绝或赶走了土著居民,创建出了城市,而无疑也将适时创造出工业文明: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以西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阿尔及利亚以及南美洲的南端。总之,上述地区虽然遥远,但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却与那些因为气候关系而使白人殖民者不感兴趣的地区不同,引用一位当时的杰出帝国行政官员的话,“小量的欧洲人还是可以来此,以他的资金、精力和知识,发展出最可获利的商业,并且取得其先进文明所需的产品。”
那个先进的文明现在正需要外来产物。由于气候或地质因素,当时科技发展所需要的某些原料,只有在遥远的地方才能找到,或只有在遥远的地方才能大量获取。例如这个时期的典型产物内燃机,靠的便是石油和橡胶。当时绝大多数的石油仍旧来自美国和欧洲(俄国以及产量少得多的罗马尼亚),可是,中东的油田已成为层出不穷的外交冲突和欺诈的主题。橡胶完全是热带产物,欧洲人利用残暴压榨的手段,从刚果和亚马孙雨林区取得,而这种暴虐的行径正好成为早期反帝国主义运动的抗议目标。不久之后,马来亚也开始广植橡胶树。锡来自亚洲和南美洲。此前许多无关紧要的非铁金属,如今已成为高科技所需的钢合金的必要成分。这类非铁金属有些在已开发世界随处可得,尤其是在美国;另一些则不然。新兴的电气和汽车工业亟须一种最古老的金属——铜。铜的主要蕴藏区以及最终生产者,都是20世纪后期所谓的“第三世界”——智利、秘鲁、扎伊尔(Zaire)和赞比亚(Zambia)。当然,对于贵金属永远无法满足的需求始终是存在的。这种需求在本书所论时期将南非转化成全世界最大的黄金出产地,当然还包括它的钻石财富。矿业是将帝国主义引入世界各地的主要先锋,也是最有效的先锋,因为它们的利润令人万分心动,就算专为它修筑铁路支线也是值得的。
除了新技术的需求外,宗主国的大量消耗也为粮食制造了一个迅速扩展的市场。单纯就数量而言,这个市场乃是由温带的基本粮食所主宰。谷物和肉类已在欧洲殖民者的若干区域——南北美洲、俄国和澳大利亚——廉价地大量生产。但是它也改变了长久以来(至少在德国)特别被称为“殖民地货物”的产品市场,它们已在已开发世界的食品杂货店中销售,这类产品包括糖、茶、咖啡、可可粉以及其衍生物。随着快速运输和保藏方法的改善,如今也可享用到热带和副热带水果,它们使“香蕉共和国”成为可能。
英国人在19世纪40年代每人平均消耗1.5磅的茶叶,19世纪60年代提高到3.26磅,19世纪90年代更升到5.7磅,这些数字表示19世纪90年代英国每年平均要进口2.24亿磅茶叶,而19世纪60年代只需9 800万磅,19世纪40年代更低至4 000万磅。不过,当英国人抛弃了他们以前所喝的几杯咖啡,而灌满了来自印度和锡兰(Ceylon)的茶水时,美国人和德国人却以越来越惊人的分量在进口咖啡——尤其是由拉丁美洲进口。20世纪初期,居住在纽约的家庭每周约需消耗掉一磅咖啡。教友派的饮料和巧克力制造商乐于推出各种不含酒精的点心,其原料多半来自西非和南美。1885年创办联合水果公司(United Fruit Company)的波士顿狡黠商人,在加勒比海地区创立了他们的私人帝国,以供应美国先前认为无足轻重的香蕉。当时的市场首次充分证明了新兴广告业的性能,而充分利用这个市场的肥皂制造商,已将目光转向非洲的植物油。种植园、领地和农场,是帝国经济的第二支柱。宗主国的商人和金融业者则是第三支柱。
虽然这些发展创造了大企业的新分支,而这样的大企业(如石油公司),其赢利是与地球某些特殊部分牢不可分的,不过它们并未改变已经工业化或正在工业化的国家的情况和性质。然而,它们却改变了世界其他地区的发展,它们将这些地区转变成一个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综合体。这些地方日渐成为一种或两种农产品的专业生产地。它们把农产品出口到世界市场,而把自身完全寄托在世界市场难以预测的变化上。马来亚越来越等同于橡胶和锡,巴西是咖啡,智利是硝酸盐,乌拉圭是肉类,古巴则是糖和雪茄。事实上,除了美国以外,甚至白种人的殖民地在这个阶段也无法进行工业化,因为它们也受到这种国际专门分工的限制。这些殖民地可以变得极度繁荣,即使是用欧洲标准来衡量亦然,尤其是当其居民系由自由、好斗的欧洲移民所组成时,这些居民在选举产生的议会中一般都具有政治影响力,而他们的民主激进主义可能相当令人害怕,不过土著通常是被排除在“居民”之外。(事实上,白人的民主政治通常不允许土著享有他们为吝啬的白人所赢得的利益,它甚至拒绝承认土著是一个完整的人。)在帝国的年代,一个想要移民海外的欧洲人,最好是去澳大利亚、新西兰、阿根廷或乌拉圭。别的地方,包括美国在内,都不是很理想。这些国家都发展出劳工和激进民主政党,甚至政府,以及抢在欧洲国家之前很久的大规模公共社会福利制度(新西兰、乌拉圭)。但是,它们的繁荣只是欧洲(基本上也就是英国)工业经济的补充,工业化对它们没有好处,至少对与农产品外销有利害关系的人没有好处。母国也不会欢迎它们的工业化。不论官方的说法如何,殖民地和非正式属地的作用只是补充母国的经济,而非与它们竞争。
那些不属于所谓(白人)“殖民资本主义”(settler capitalism)的依赖性区域,其情况便没有这么好。它们的经济利益在于资源和劳力的结合;劳力意指“土著”,其成本很小,而且可以一直维持在低廉的水平。然而,由地主或洋行商人——当地的、从欧洲来的,或两者皆有——控制的寡头政治和政府(如果有的话),却可从该区外销土产品的长期扩张中受惠,这类扩张只会偶尔被短暂但有时(如阿根廷1890年的情形)相当戏剧性的危机所打断——危机的原因可能是贸易周期、过分投机、战争或和平。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它们的部分市场,但是这场战争还是距离这些依赖性生产者相当遥远。在它们眼中,开始于19世纪晚期的帝国时代,一直延续到1929~1933年的大萧条(Great Slump)。虽然如此,在本书所述时期,它们已日趋脆弱,因为它们的运气日渐成为咖啡(1914年时,已占了巴西外销总值的58%,以及哥伦比亚外销总值的53%)、橡胶、锡、可可、牛肉或羊毛价格的函数。但是在农产品价格于1929年大萧条期间垂直下跌之前,与外销和债权的无限制扩张相较,这种脆弱性似乎不具有长期重要性。相反,如前所述,在1914年前,贸易的条件怎么说也是有利于农业生产者。
不过,这些地区对于世界经济与日俱增的重要性,并不能解释当年的主要工业国家为何争先恐后地将地球瓜分为许多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在反帝国主义者对于帝国主义的分析当中,曾提出各种不同的瓜分理由。其中对大家来说最熟悉的是,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可为剩余资本提供较国内利润更高的投资环境(因可免除外国资本的投资竞争)。这个理由,也是最没道理的一个。由于英国资金的输出在19世纪最后三十余年大幅上涨,而且从这些投资中所得到的收入对于英国的国际收支又确为必要,于是,当时有些人便像霍布森一样,自然而然地将“新帝国主义”和资本输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股巨大的资金洪流,事实上很少流进新的殖民帝国:英国的国外投资大多流入正在迅速发展且一般而言较为古老的白人殖民地(这些地方——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不久即将被认为是实质上的独立“自治领”),以及像阿根廷和乌拉圭这类可称为“荣誉”自治领的地方,当然还包括美国。再说,大部分这样的资金(1913年时为76%)都投在铁路和公共事业公债之上。这类公债的利息确实比投资英国公债好一点(前者平均5%,后者平均3%),但除了主办的银行家外,其利润通常都比不上国内的工业资本。它们一般只被视为安全而非高报酬的投资。不过上述种种并不表示投资人不想靠殖民地大发横财,或不想靠殖民地来维护他们已做的投资。不论其意识形态为何,布尔战争(Boer War)的动机都是黄金。
比较合理而普遍的殖民扩张原因,是为了寻找市场。当时,许多人认为大萧条时代的“生产过剩”可以用大规模的外销予以解决。商人永远希望能填满拥有庞大潜在顾客的世界贸易空白区,因此他们自然而然会不断寻找这些未经开发的地区:中国是售货员始终想要猎获的地区(如果它的三亿人口每人买一盒白铁大头钉,那么将会有多大的利润啊),不为人知的非洲则是另一个。在不景气的19世纪80年代早期,英国各城市商会曾为外交谈判可能使它们的商人无法进入刚果盆地一事大为恼怒。当时人认为刚果盆地可以为他们带来数不尽的销售期望,尤其是当时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éopoldⅡ)正把刚果当作一个富有利润的事业加以开发。(事实上,即使在酷刑和屠杀使得顾客人数大量减少之前,利奥波德所偏爱的那种强迫劳动,也无法鼓励人均购买力。)
当时全球性经济的困难形势,在于好几个已开发经济同时感到对新市场的同样需求。如果它们够强大,那么它们的理想将是要求低开发世界市场实行“门户开放”。但是,如果它们不够强大,它们便希望能分割到一点儿属于自己的领土——凭借着所有权,它们的国家企业可居于垄断地位,至少可享有相当大的优势。因此,对第三世界未经占领部分的瓜分,便是这种需求的合理结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1879年后盛行各地的贸易保护主义的延伸(参看前章)。1897年时,英国首相告诉法国大使说:“如果你们不是这么坚决的保护主义者,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渴望兼并土地。”单就这个情形而言,“新帝国主义”乃是一个以若干互相竞争的工业经济体为基础的国际经济的天然副产品,而19世纪80年代的经济压力显然强化了这项发展。帝国主义者并不曾指望某一个特殊殖民地会自动变成理想中的黄金国,不过,这种情形真的在南非发生了——南非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黄金出产地。殖民地充其量只被视为区域性商业渗透的适当基地或出发点。当美国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依循国际上的流行方式,努力经营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殖民地时,某位国务院官员便曾清楚地指出这一点。
在这一点上,占取殖民地的经济动机,渐渐与达成这个目的所需要的政治行动纠结在一起,因为任何一种保护主义都必须在政治力量的协助下运作。英国殖民的战略动机显然最强。长久以来,英国一直在地理要冲上广置殖民地,这些殖民地控制了进入陆地或海洋的枢纽,成为英国商业世界和海权范围的重要门户,而随着轮船的兴起,它们也可充当加煤站。[直布罗陀(Gibraltar)和马耳他(Malta)岛是第一种情形的古老例子;百慕大(Bermuda)和亚丁(Aden)则是第二种情形的有用实例。]强盗式的分赃也在其中具有象征性或实质上的意义。一旦互相敌对竞争的列强开始划分非洲和大洋洲的地图,每一个强国自然都会设法不让其他强国得到过大的区域,或特别具有吸引力的一小片土地。一旦列强的地位开始和能否在某个棕榈海滩(或者更可能是一片干燥的灌木林)升起它的国旗扯上关系,占领殖民地本身就变成了地位的象征,不论这些殖民地的价值如何。甚至连向来不把帝国主义等同于拥有正式殖民地的美国,到了1900年左右也感到不得不顺应潮流。虽然德国殖民地的经济价值不大,战略价值更小,然而它之所以大为恼怒,就是因为它这样一个强大而富有潜力的国家,所拥有的殖民地竟会比英国、法国少那么多。为了衬托它的强国地位,意大利坚持侵占一片片显然毫不起眼的非洲沙漠和山地;而它在1896年征服埃塞俄比亚的失败,无疑使它的地位大为降低。
如果列强指的是已经取得殖民地的国家,那么小国似乎就是那些“无权”拥有殖民地的国家。1898年西美战争(Spanish-American War)的结果,是西班牙失去了其殖民帝国剩余部分的大半。如前所述,由新的殖民主义者瓜分葡萄牙非洲帝国剩余部分的计划,当时也在慎重讨论当中。只有荷兰人安静地保存了它主要位于东南亚的古老殖民地。(比利时国王被允许在非洲割据他的私人领地,只要他允许大家都可以进入这块地区。)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列强愿意将伟大的刚果河盆地的任何一个重要部分拱手让与他人。当然,我们也应该提一下:由于政治原因,亚洲和美洲都有一片广大地区是欧洲列强所不能予以瓜分的。在美洲,欧洲剩余殖民地的形势已为门罗主义所冻结,只有美国才有采取行动的自由。在亚洲的大半地方,列强竞争的目标是在那些名义上独立的国家——尤其是中国、波斯和奥斯曼帝国——中争取势力范围。只有俄国和日本例外。俄国在扩大其中亚面积上是成功的,但它想取得北中国大片土地的企图却落空了。日本借着1894~1895年的甲午战争,取得了朝鲜和中国台湾。总之,掠夺殖民地的主要舞台是在非洲和大洋洲。
于是,帝国主义的战略解释也吸引了一些历史学家。他们试图用保护通往印度之路和掌握印度的海陆缓冲地区——这两种需要可使印度免除任何威胁——来解释英国在非洲的扩张。我们的确应当记住:就全球而言,印度乃是英国的战略中心。这个战略不但要求英国控制通往这个大陆的短程海道(埃及、中东、红海、波斯湾和阿拉伯南部)和长程海道(好望角和新加坡),也要求它控制整个印度洋,包括非常重要的非洲海岸及其腹地。英国政府对这个问题的警觉性向来十分敏锐。此外,在某些对这个目的而言相当重要的地区(如埃及),一旦当地原有的权力崩溃,英国便会一步步建立起更为直接的政治影响,甚至实际统治。可是,历史学家的这些说明并不能解释帝国主义的经济动机。首先,他们低估了占领某些非洲领土的直接经济动机——其中夺占南非的经济动机最为明显。无论如何,西非和刚果的争夺主要也是经济利益的争夺。其次,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印度之所以是“帝国皇冠上最明亮的一颗珠宝”和英国的全球战略中心,正是由于它对英国经济具有非常实质的重要性。印度在本书所述时期对英国经济的重要性远超过任何时期。英国的棉织品高达60%销往印度和远东,仅印度一地便占了40%~45%,而印度又是通往远东的门户。同时,英国的国际收支关键亦在于印度所提供的国际收支盈余。第三,本土政权的崩溃(也就是有时引起欧洲人在其以前不屑统治的地区建立统治权的原因)便是由于经济渗透逐渐损害当地结构所致。最后,企图证明在19世纪8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内部发展之中,不具有任何足以导致世界领土再划分的动机纯属徒劳,因为那个时期的世界资本主义显然与19世纪60年代不同。此时它已包含许多互相竞争而且尽量保护自己不为对方所利用的“国家经济”。简言之,在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中,政治和经济是分不开的,正如在伊斯兰教社会中,宗教和社会是分不开的一样。想要建立一种完全无关经济的“新帝国主义”的解释,就和想要把经济因素排除在工人阶级政党兴起的原因之外一样,都是不切实际的。
事实上,劳工运动或者更广泛而言民主政治(参看下章)的兴起,都对“新帝国主义”造成了明显可见的影响。伟大的帝国主义者罗兹(Cecil Rhodes)在1895年评论道:“如果一个人想要避免内战,他便必须成为帝国主义者。”大多数的评论家都意识到所谓的“社会帝国主义”是借着帝国扩张所产生的经济改良、社会改革或其他方式,来减轻国内的不满情绪。毫无疑问,当时的政客必然已充分意识到帝国主义的可能的好处。在某些国家——尤其是德国——帝国主义的兴起主要是基于“内政第一”的考虑。罗兹式的社会帝国主义(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帝国可以直接或间接带给不满意民众的经济利益)或许是最不中肯的解释之一。我们没有什么确凿证据足以说明:殖民地征服对母国绝大多数工人的就业或实质收入有多大影响[就个别情形而言,帝国可能是有用的。康沃尔郡(Cornwell)的矿工集体离开当地衰落中的锡矿而前往南非矿区。他们在南非赚了很多钱,可是却因肺病而较平常早逝。康沃尔的矿场主人冒的生命危险则较小,他们是花钱进入马来亚的新锡矿区];而主张海外殖民可以为人口过剩国家提供安全的想法,也不过是煽动群众的幻想。事实上,在1880~1914年间,虽然找个地方移民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是移民人口当中却只有极少数会主动或被迫选择任何国家的殖民地。
比较中肯的解释应该是,帝国扩张可为选民带来光荣,进而减轻其不满情绪。有什么能比征服外国领土和有色人种更光荣呢?特别是这些征服也用不了多少钱。更普遍的情形则是帝国主义还可鼓励劳工阶级,尤其是不满意的劳工阶级,认同帝国政府和国家,并不知不觉地赋予这个政府所代表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合法性和合理性。而在一个群众政治的时代(参看下章),即使是古老的制度也需要新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当时的人对这一点认识得十分清楚。英国在1902年举行的加冕典礼乃是经过重新设计的,它之所以备受赞誉,是因为它的设计表达出“由一个自由民主政治所承认的世袭国王,已可作为一个其人民遍及世界的统治权的象征”。简言之,帝国是一种良好的意识形态黏合剂。
这种为爱国主义摇旗呐喊的特殊形式,其效用如何尚不甚清楚,在自由主义和比较激进的左派已取得稳固地位的反帝国、反军阀、反殖民或反贵族传统的国家更是如此。无疑,在某些国家中,帝国主义极受新兴中产阶级和白领阶级的欢迎,这些人的社会身份大致是建立在他们声称自己是爱国主义所选定的媒介物(参看第八章)之上。今日我们没有多少证据可以说明当时的工人对于殖民地征伐抱有任何自发热忱,遑论战争,同样,我们也不能指出他们对新旧殖民地抱有多大兴趣(除那些白人殖民地外)。企图以帝国主义来荣耀其国民——如1902年英国设立了一个“帝国日”——恐怕只有可能迷住那些学童听众。下面我们将再次讨论帝国主义比较一般性的吸引力。
不过,我们无法否认,自认为较有色人种优越并应进而支配他们的想法,在当时的确非常受欢迎,因此也有利于帝国主义的政治取向。在伟大的万国博览会(参看《资本的年代》第二章)中,资产阶级的文明始终以科学、技术和制造品的三重胜利自豪。在帝国的年代,它也以其殖民地自豪。在19世纪末叶,此前几乎从未耳闻的“殖民地大帐篷”(colonial pavilions)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889年,有18个这类帐篷衬托了埃菲尔铁塔(Eiffel Tower),1900年则有14个吸引了巴黎游客。无疑,这是有计划地引起了大家注意的手段,不过,如同所有成功的宣传一样,它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它触及了公众的想望。于是,殖民地展示一炮走红。英国的庆典、皇室丧葬和加冕典礼之所以十分壮观,就是因为其过程像古罗马的凯旋仪式一样,展示了穿戴金银华袍、态度柔顺恭敬的印度土邦主——这些人是志愿效忠,而非俘虏。军队游行也更为多彩多姿,因为队伍中包含了包头巾的锡克教徒(Sikhs)、蓄髭的拉其普特人(Rajputs)、面带微笑但对敌人毫不留情的廓尔喀族(Gurkhas)、土耳其非正规骑兵和黝黑高大的塞内加尔人。当时人眼中的野蛮世界正听命于文明的指挥。甚至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维也纳,对海外殖民地完全没有兴趣的维也纳,一个阿散蒂提人(Ashanti:加纳的一个行政区名)的村落也迷住了无数参观者。画家亨利·卢梭[Henri(Douanier)Rousseau]并不是唯一一个对热带地区充满渴望的人。
因而,将西方白人、有钱人、中产阶级和贫民团结在一起的优越感,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不仅是因为这些人都享有统治者的特权,尤其是当他们身临殖民地时。在达卡(Dakar)或蒙巴萨岛(Mombasa),再卑微的书记也是一个主子,被那些在巴黎或伦敦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们称为“绅士”;而白种工人也能指挥黑人。但是,即使是在意识形态上坚持最起码的人类平等的地方,这种想法也隐藏在统治政策当中。法国相信应将其属地居民转化为法国人,转化为概念上的“我们高卢祖先”的后裔。他们和英国人不同,英国人深信孟加拉人(Bengalis)和约鲁巴人(Yoruba:西非尼日尔河下游居民)基本上不是英国人,也永远不会是英国人。可是这些“文明”土著阶级的存在,足以彰显大多数土著的缺乏“演进”。各殖民地教会都致力于使非基督教徒改信正统的基督教,只有在殖民地政府积极劝阻(如在印度),或这个任务无法达成时(如在伊斯兰教地区),他们才会放弃。
这是一个大规模地从事传教的典型时代。(1876~1902年间,《圣经》共有119种译本,在此之前的30年只有74种,1816~1845年更是仅有40种。1886~1895年间,非洲的新教传教机关共有23个,比前一个10年大约多了三倍。)传教事业绝非帝国主义政治的代理人。它常常反对殖民地的官僚,而将改变宗教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可是,上帝的成功却是帝国主义进展的函数。贸易是否能随国旗而至可能还是未定之数,但是毫无疑问,殖民地的征服却为传教行动做了最有效的开路行动——例如在乌干达(Uganda)、罗德西亚[Rhodesia,今赞比亚和津巴布韦(Zimbabwe)]和尼亚萨兰[Nyasaland,今马拉维(Malawi)]。而如果基督教果真坚持灵魂平等,它却也强调了身体的不平等,即使是教士的身体也不平等。传教是白人替土著做的事,而且是由白人付款。然而,虽然它的确使土著教徒大增,但至少有半数的教士仍旧是白人。1880~1914年间,恐怕得用显微镜才能找出一名非白人主教。及至20世纪20年代,天主教才任命第一批亚洲主教。此时,这个千载难逢的传教活动已整整进行了80年。
至于最热心致力于全人类平等的运动,是借着下列两种声音来表达的。在原则上以及往往在实际上,世俗左派都是反帝国主义者。英国劳工运动的目标也包括印度解放,以及埃及和爱尔兰的自由。左派人士对殖民战争和征伐的谴责向来毫不犹豫,并往往因此触犯众怒(如英国反布尔战争人士的情形)。激进分子不断揭露发生在刚果、发生在非洲岛屿的可可种植地,还有发生在埃及的悲惨事件。在1906年的竞选活动中,英国自由党便抓住了公众对南非矿场上“中国苦役”的指责,并因此赢得大选。可是,在共产国际(Communist International)的时代来临之前,除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例外情形(如荷属印度尼西亚),西方的社会主义者很少真正组织殖民地的人民去反抗其统治者。在社会主义和劳工运动之内,公开接受帝国主义,或认为帝国主义至少是那些尚未准备好自治之民族的必经阶段的人,通常只是少数的修正主义者或费边派(Fabian)右翼人士;不过,为数不少的工会领袖,如果不是对殖民地问题不感兴趣,便是认为有色人种基本上是威胁健壮白人劳工的廉价劳力。禁止有色移民的压力,在19世纪80年代到1914年间促成了“白色加州”和“白色澳大利亚”的政策。这种压力主要是来自工人阶级,而兰开夏工会也和兰开夏棉织业主共同反对印度实行工业化。在1914年前的国际政治中,绝大部分的社会主义仍是欧洲人和白种移民或其后裔的运动(参看第五章)。殖民主义对他们而言尚不太具有利害关系。事实上,他们在对于资本主义这个新“帝国主义”阶段(他们在1890年后期发现了这个阶段)的分析和定义中,正确地指出了殖民地的兼并和开发利用是这个新阶段的一个表征和特色:这个表征和特色像它所有的特色一样不可取,但还不是核心所在。很少有社会主义者像列宁那样,已经注意到这个位于世界资本主义边缘的“易燃物质”。
在社会主义者(主要是马克思主义者)对帝国主义的分析当中,将殖民主义整合进资本主义“新阶段”的概念,在原则上无疑是对的,不过其理论模式的细节却不一定正确。有的时候,它也和当时的资本主义者一样,太过于夸大殖民地扩张对于母国经济的重要性。19世纪后期的帝国主义无疑是“新的”。它是一个竞争时代的产物,这种工业资本主义国家经济之间的竞争,不但新鲜而且紧张,因为在一个商业不确定时期,扩张和保卫市场的压力都特别沉重(见第二章)。简而言之,它是一个“关税和扩张共同成为统治阶级之诉求”的时代。它是脱离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的过程的一部分,同时也意味着大公司和垄断企业的兴起,以及政府对经济事务的较大干预。它隶属于一个全球经济的边缘部分日趋重要的时期。它是一个在1900年时似乎很自然,而在1860年时却又似乎难以置信的现象。所有想要将帝国主义的解释与19世纪后期帝国主义特殊发展区分开来的企图,都只能在意识形态的层次上活动,虽然它们通常都很渊博,有时也很敏锐。
但是,关于西方(以及1890年后的日本)冲击对世界其他部分的影响,以及有关帝国主义的“帝国”方面对宗主国的重要性,我们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澄清。
第一类问题比第二类容易解答。帝国主义对经济的影响是重要的,可是,最重要的还是它们造成的深刻不平等,因为母国与属国间的关系是高度不对称的。前者对后者的影响是戏剧化也是决定性的,而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却可能微不足道,无关宏旨。古巴的兴亡要视糖价和美国是否愿意进口古巴的糖而定;可是,即使是非常小型的“已开发”国家——比如说瑞典——也不会因为古巴所生产的糖突然全部从市场上消失,而感到严重不便,因为它们不会只依赖这个地区作为其食糖供应地。对于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任何地区而言,其所有的进口货几乎都来自一小撮西方宗主国,而其所有的出口也几乎都是运往这些国家;但是,母国与非洲、亚洲和大洋洲的贸易,虽然在1870~1914年间稍有增加,都仍不过是聊备一格。在整个19世纪,大约80%的欧洲贸易,包括进口和出口,都是在已开发国家之间进行的,欧洲的国外投资亦然。就流向海外的货物和投资而论,它们大多进入一小撮以欧裔殖民者为主并且迅速成长的经济中——加拿大、澳大利亚、南非、阿根廷等,当然,还有美国。在这一点上,从尼加拉瓜和马来亚所看到的帝国主义时代,和从德国或法国所看到的帝国主义时代是很不一样的。
在几个母国之中,帝国主义显然对英国最重要。因为英国的经济霸权,向来是以它和海外市场以及农产品来源的特殊关系为关键。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自从工业革命以来,英国的制造品,除了在1850~1870年间的兴隆岁月以外,从未在正值工业化的经济市场上特别具有竞争力。因此,尽可能保持它对非欧洲世界的出入特权,对英国的经济而言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19世纪晚期,它在这个方面表现得相当成功,眨眼之间便将正式或实际上属于英国君主的面积扩大到地表的1/4(英国制的地图骄傲地将这1/4染成红色)。如果我们把实际上属于英国卫星经济、由独立国家所组成的“非正式帝国”也算在内,那么地球上大概有1/3的地区在经济上是英国式的,在文化上亦然。因为英国甚至将它奇怪的邮筒形状外销到葡萄牙,也把类似哈罗德百货公司(Harrods Department Store)这样的典型的英国机构外销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到了1914年,这个间接受其影响的区域,有许多已逐渐受到其他强国的渗透,尤以拉丁美洲为最。
然而,除了那个最大、最丰富的矿脉——南非的钻石和黄金——以外,这种成功的防卫性作业和“新”帝国主义的扩张并没有多大关系。南非的矿脉立时造就了一群大半是德裔的百万富翁——文赫家族(Wernhers)、贝兹家族(Beits)、艾克斯泰因家族(Ecksteins)等。他们大多数也立即被纳入英国上流社会——只要其第一代肯花大把银子夸耀自己,这个上流社会对暴发的接受度是无与伦比的。它也引起了一场规模最大的殖民地冲突,也就是1899~1902年的南非战争(South African War),这场战争压制了当地两个小共和国的抵抗,这两个小共和国是由务农的白人殖民者所建立的。
英国在海外的成功,大半是由于对其已有属国和领地更有系统的开发利用,或是借助它特殊的经济地位——在像南美洲这样的地区,英国是当地出口货的主要进口国,也是主要投资国。除了印度、埃及和南非以外,英国的经济活动大多是在实质上独立的国家,如白人的自治领,或像美国和拉丁美洲这样的地区进行。在这些地方,英国的政治行动不曾也不能进行。因为,当(大萧条以后所建立的)外国债券持有人联合公司(Corporation of Foreign Bandholders)面对著名的拉丁暂停偿债或以贬值的通货偿债而叫苦连天之时,英国政府无法有效支持它在拉丁美洲的投资人,因为它办不到。在这方面,大萧条是一场决定性的考验,因为它引起了一场重大的国际债务危机,也使母国的银行陷入严重灾难。1890年的“巴林危机”(Baring crisis),起因便是巴林银行太过无节制地卷入拖欠债务的阿根廷财务漩涡。而英国政府所能做的,只是设法让这个大商号不致破产。如果政府准备以外交势力支持投资人(1905年后越来越如此),那么它想要对抗的乃是受到其本国政府支持的他国企业,而非依赖于它的世界的政府。(当时确有几桩炮艇经济事件,例如委内瑞拉、危地马拉、海地、洪都拉斯和墨西哥的情形,但是它们对这种普遍现象的改变程度有限。有的地方团体和政府支持英国的经济利益,有的则持敌视态度。当然,如果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英国政府和资本家不会不支持有助于英国利益的一方:在1879~1882年间的“太平洋战争”中,他们便支持智利对抗秘鲁;而1891年时,他们却支持智利总统巴尔马塞达[Balmaceda]的敌人。事实上,英国支持的主角是硝酸盐。)
事实上,如果把好坏年份放在一起考虑,英国资本家从他们非正式或“自由的”帝国中,还真是获利不少。1914年时,英国几近半数的长期公共投资是放在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拉丁美洲。1900年后,超过一半的英国储金是花在海外投资上。
当然,英国也在新的殖民世界中取得了它该有的一份。而由于英国的国力和经验,它的这一份比任何其他国家都大,或许也更有价值。如果说法国占领了西非的大半,那么英国在这个地区所占有的四个殖民地却控制了较密集的非洲人口、较大的生产能力和贸易优势。可是,英国的目的并不在于扩张,而是在于避免别国入侵这些它已用贸易和资本予以主宰的领土,当时大半的海外世界均是如此。
然而,其他的强国是否也能从它们的殖民地扩张中获得合乎比例的利益?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正式殖民只是全球性经济扩张和竞争的一环。而对两大工业强国——德国和美国——而言,殖民并非它们的主要环节。再者,如前所述,与非工业世界的特殊关系对英国具有极大的经济重要性,对其他国家却不然(可能只有荷兰例外)。我们只能相当有把握地说:首先,在寻求殖民地的驱策力上,经济潜力较小的母国也有适度的增加。对这样的国家来说,殖民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弥补它们的经济和政治劣势——对法国而言,则是可以弥补它在人口和军事上的劣势。其次,在所有国家中,都有一些特殊经济团体——其中最显著的是与海外贸易有关的经济团体以及使用海外原料的工业——强力敦促政府进行殖民扩张,而它们所持的理由自然是以国家利益作为幌子。第三,虽然有些这样的团体从这种扩张当中得到许多好处[比方说,1913年时,“西非法国公司”(Compagnie Francaise del' Afrique Occidentale)支付26%的股息],然而大多数名副其实的新殖民地却没吸收到多少资本,而其经济结果也非常令人失望。[虽然1913年时,法兰西帝国贸易的55%都是以母国为对象,法国却未能将其新殖民地充分整合到它的保护主义系统当中。这些地区和其他区域以及宗主国之间已有固定的经济往来。由于未能打破这样的固有模式,法国不得不通过汉堡(Hamburg)、安特卫普(Antwerp)和利物浦(Liverpool),购买它所需的大部分殖民地产物,比如橡胶、皮革和毛皮、热带木材等。]简言之,新殖民主义是一个由诸多国家经济体所进行的经济和政治竞争时代的副产品,同时又因贸易保护主义而得以加强。然而,就母国与殖民地的贸易额在其总贸易额中所占的百分比不断增加这件事而论,这个贸易保护主义并非十分成功。
可是,帝国的年代不仅是一个经济和政治现象,也是一个文化现象。地球上少数“已开发”地区征服全球的行为,已借着武力和制度,借着示范和社会转型,改变了人们的意象、理想和希望。在依赖性国家当中,这种改变除了对当地的精英分子之外,对其他任何人都没造成什么影响。不过,我们当然也应该记住:在某些区域,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是帝国主义或与之有关的基督教传教工作,创造了接受西式教育的社会精英。今日非洲国家使用法语与英语的分野,恰恰反映出法国和英国殖民帝国的分布。(这两个殖民帝国在1918年后,瓜分了前德国殖民地。)除了非洲和大洋洲的基督教传教工作曾使许多人改信西方宗教以外,大多数的殖民地人民都尽可能不去改变其原有的生活方式。同时,令比较刚愎的传教士懊恼的是:殖民地人民所接纳的西方进口宗教很少是信仰本身,而多半是西方宗教中有利于他们的传统信仰和制度系统的成分,或符合他们需要的成分。正如由热心的英国殖民地行政官员带给太平洋岛屿的户外运动一样,西方观察家所见到的殖民地宗教,往往和萨摩亚群岛(Samoan)的板球一样令人意外。甚至在那些传统宗教只流于形式的地方也不例外。但是,殖民地也很容易发明它们自己特有的基督教,这个情形在南非(真正有大批土著改信宗教的非洲地区之一)尤其显著。南非的“埃塞俄比亚运动”(Ethiopian movement),早在1892年便脱离了传教团体,建立了一种与白人认同较少的基督教。
因而,帝国主义带给依赖性世界的精英分子以及可能的精英分子的,基本上是“西化”。当然,早在这个时代之前,它便已展开这项工作。对于所有面临依赖或征服的政府和精英而言,这几十年的经验已使他们明白:如果不西化,便会被毁灭(参看《资本的年代》第七、八和十一章)。而事实上,在帝国时代启发这些精英分子的各种意识形态,在时间上都可以追溯到法国大革命至19世纪中期。当时它们采取了孔德(August Comte,1798~1857)的实证主义形式,这个现代化的学说,启发了巴西、墨西哥以及早期的土耳其革命政府(参看第十二章)。精英分子对西方的抗拒仍是西化的,即使在他们基于宗教、道德、意识形态或政治实用主义而反对全盘西化之际亦然。穿着缠腰布、身怀纺锤(劝阻工业化)的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不仅受到艾哈迈达巴德市(Ahmedabad)机械化棉纺厂主的支持和资助,而其本人也是一个显然受到西方意识形态影响并在西方接受教育的律师。如果我们只把他看成一个印度传统主义者,便无法真正了解他。
事实上,甘地本人充分说明帝国主义时代的特有影响。甘地出身于地位相当于一般商人和放利者的阶级,这个阶级以往与英国统治下的印度西化精英关系不大,可是他却得以在英国接受专业和政治教育。19世纪80年代晚期,甘地开始着手撰写一本英国生活指南,以期对像他这样家境普通却想去英国念书的学生提供帮助。在那个时候,去英国念书是印度有志青年最渴望的选择。这本指南以绝佳的英文写成,书中指导他们许多事情,从如何搭乘轮船前往伦敦和寻找宿舍,到虔诚的印度教徒该如何解决饮食问题,乃至如何习惯西方人自己刮胡子而不依赖理发师的习俗。甘地显然既不将自己视为一个无条件的西化者,也不无条件地反对英国事物。与日后许多殖民地解放先驱在其母国短暂停留期间的情形一样,甘地选择到意识形态与他较为投合的西方社交圈中走动。以他的情形而言,他选择了英国素食主义圈——他们绝对也是赞成其他“进步”思想的人。
甘地学会在一个由“新帝国主义”所创造的环境中,运用消极抵抗的办法,动员传统民众去达成非传统目的的特殊技巧。可想而知,这个办法是西方和东方的融合,因为他公开表示他在思想上受到罗斯金(John Ruskin)和托尔斯泰的影响。(在19世纪80年代之前,人们无法想象来自俄国的政治花粉如何能在印度受精开花,但是到了20世纪第一个10年,这种现象在印度的激进圈中已十分普遍。不久之后,在中国和日本的激进分子当中也将非常普遍。)因钻石和黄金而繁荣的南非,吸引了许多印度普通移民。在这个新奇的环境中,种族歧视为不属于精英阶级的印度人创造了一种随时可以进行现代政治动员的形势。甘地便是借着在南非为印度人的人权奋斗,而得到他的政治经验并赢得他的政治驱动力的。那时,他还无法在印度本国进行这些活动。最后他回到印度,成为印度民族运动中的关键人物,但这是1914年战争爆发之后的事。
简言之,帝国的年代一方面创造了培养反帝国主义领袖的环境,一方面也创造了我们将在下面看到的(第十二章)开始回应其呼声的环境。但是,如果我们以对西方的反抗为主轴,来陈述在西方母国支配和影响下的民族和区域历史,将会是一种时代错误和误解。它之所以是一种时代错误,是因为大多数地区最重要的反帝国运动时代,除了下面将谈到的例外情形以外,都是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期间。它之所以是一个误解,是因为它将现代民族主义的内容——独立、民族自决、领土国家的形成等(参看第六章)——引入尚未、也尚不可能包含它的历史记录当中。事实上,最先接触这些思想的人,是西化的精英分子。他们是借由造访西方和西方设立的教育机构而接触到这些观念,因为这些观念正是在西方教育机构里面形成的。从英国回来的印度年轻人,可能带回来马志尼(Mazzini)和加里波第(Garibaldi)的标语,但是当时恐怕没有几个旁遮普(Punjab)居民,更别提像苏丹(Sudan)这样地区的居民,会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因此,帝国主义最有力的文化遗产,是它为各类少数精英所兴办的西式教育。因为,少数因此具有读写能力的幸运者,可进而发现一条升迁捷径,亦即承担教士、教师、官僚或办公室工作人员等白领工作。在某些地区,他们也可能出任新统治者的士兵或警察,他们穿着统治者的服饰,并接受他们对时间、地点和内政的奇异想法。当然,这些人都是具有行动潜力的少数精英,这便是为什么这个甚至以人类的一生寿命来衡量也是相当短暂的殖民主义时代,却会留下如此长远影响的原因。丘吉尔曾经说过:在非洲的大部分地方,整个殖民主义经验(由最初的占领到独立国家的形成),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的寿命那么长,这的确是个惊人的事实。
依赖性地区对主宰它的世界又有什么反作用呢?自从16世纪起,异国经验便是欧洲扩张的一项副产品,不过,启蒙时代的哲学观察家,往往将欧洲和欧洲殖民者以外的奇异国度视为欧洲文明的道德测量器。拥有高度文明的异国,可反映出西方制度的缺点——如孟德斯鸠(Montesquieu)的《波斯人信札》(Persian Letters)所言——而尚未受文明干扰的异族,则往往被视为高尚的野蛮人,其自然而且令人钦慕的举止正说明了文明社会的腐化。19世纪的新奇之处,是欧洲人越来越认为非欧洲人及其社会卑下、不可取、薄弱、落后,甚至幼稚。它们应该是被征服的对象,至少应该是必须接受真正文明教化的对象;而代表这个唯一的真正文明的,是商人、传教士和一队队携带枪炮、烈酒的武装士兵。在某种意义上,非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在这个唯有靠武力和军事科技才能生存的时代,显然不太具有力量。堂皇壮丽的北京城,可曾阻止西方野蛮人不止一次地焚烧抢掠?式微中的莫卧儿帝国首都,一个在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的《棋手》(The Chessplayer)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城市,又何曾抵抗住英国人的进攻?对于一般欧洲人而言,这些地方已成为他们轻视的对象。他们所喜欢的只是战士,最好是那些可以招募进殖民地军队的战士[锡克教徒、廓尔喀人、柏柏人(Berber)、阿富汗人、贝都因人(Bedouin)]。奥斯曼帝国赢得了勉强的敬意,因为它虽然已趋没落,却还拥有足以抵抗欧洲军队的步兵。当日本开始不断在战场上赢得胜利之后,它才逐渐被欧洲人平等视之。
然而,也就是这种紧密的全球交通网络,这种可以轻易踏上外国土地的情形,直接或间接地加强了西方世界和异国世界的冲突和交融。真正认识到这两点并加以思考的人并不多,虽然在帝国主义时期确有增加,因为有些作家刻意使自己成为这两个世界的中间人,他们包括以航海为业的知识分子[比如洛蒂(Pierre Loti)和最伟大的康拉德(Joseph Conrad)]、士兵和行政官员[比如东方通马西农(Louis Massignon)],或殖民地的新闻从业者[比如吉卜林(Rudyard Kipling)]。不过,异国事物已日渐成为日常教育的一部分:在卡尔·梅(Karl May,1842~1912)那些深受欢迎的青少年小说中,想象中的德国主角漫游于美国的蛮荒西部和信奉伊斯兰教的东方世界,有时也溜进黑色非洲和拉丁美洲;惊险小说的恶棍中,已出现了不可思议但权力无边的东方人,如罗默(Sax Rohmer)小说中的傅满洲博士(Dr.Fu Manchu);英国男孩所读的廉价杂志故事中,也塑造了一个富有的印度人,他操着大家想象中的那种奇怪的半吊子英语。它甚至已成为日常经验当中一个偶然但可预料到的部分:野牛比尔(Buffalo Bill)的“蛮荒西部”(Wild West)表演,以其充满异国情调的牛仔和印第安人,于1887年后征服了欧洲;而在越来越考究的“殖民地村落”或伟大的万国博览会中,也可看到这类展览。不论其原意为何,这些奇异世界的剪影都不是纪录片式的,而是意识形态的,一般而言都加强了“文明人”对“原始人”的优越感。它们之所以充满帝国主义的偏颇,乃是由于——如康拉德的小说所示——异国世界与人们日常生活的联结,主要是通过西方对第三世界的正式或非正式渗透。从实际的帝国经验当中借来的日常用语,多半都用在负面事物上。意大利工人把破坏罢工者称为“crumiri”(北非某个部落语);意大利政客将南方的投票部队唤作“ascari”(殖民地土著军队);“caciques”原本是西班牙南美帝国的印第安酋长,在欧洲则成了政治头子的同义词;“caids”(北非土著酋长)指的是法国的帮派领袖。
但是,这类异国经验也有比较正面的地方。部分好思考的行政官员和士兵(商人对这类事情没什么兴趣),开始认真探究他们自己的社会与他们所统治的社会之间的差异。他们也对此提出了许多杰出的学术研究(尤其是在印度帝国),并改变了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这项成就大半是殖民地统治,或有助于殖民地统治的副产品,而且大半无疑是基于对西方知识优越于一切的坚定感和自信感。宗教这个领域或许是一个例外,对于公平的观察者而言,美以美教派是否比佛教高明,他们并不十分肯定。帝国主义也使西方人对来自东方(或自称来自东方)的精神事物兴趣大增,有时还进而信仰。尽管后殖民理论对这种认知多有批评,我们仍不应将西方学术中的这一支简单贬为对非欧洲文化的傲慢毁谤。至少,它们当中最好的那部分是相当看重非欧洲文化的,认为它们应予以尊敬,并从中获取教训。在艺术领域,尤其是在视觉艺术领域,西方先锋派对非西方文化是一视同仁的。事实上,在这一时期,他们大致是受到非西方文化的启发。这种情形不仅见于代表精粹文明的异国艺术(如日本艺术,日本艺术对法国画家的影响非常明显),也见于那些被视为“原始的”异国艺术,尤其是非洲和大洋洲艺术。无疑,它们的“原始风味”是它们的主要吸引力,但我们无法否认,20世纪早期的前卫人士教会了欧洲人把这样的作品视为艺术品(往往是伟大的艺术品),教导他们只看其艺术本身,而不论其出处为何。
帝国主义的最后一方面也必须一提,亦即:它对宗主国统治阶级和中产阶级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帝国主义使这两个阶级的胜利变得更戏剧化,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它们办不到的。一小撮主要位于西北欧的国家,主宰了全球。使拉丁民族以及斯拉夫民族愤愤不平的是:有些帝国主义者甚至喜欢强调条顿(Teuton)民族以及尤其是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特殊征伐功绩。这两个民族之间虽然不乏敌对竞争,然而据说却是具有亲密关系的,这一点可从希特勒对英国的不情愿的敬意中得到证明。这些国家的少数上层和中产阶级——官员、行政人员、商人、工程师——有效地行使着支配权。1890年前后,6 000多一点儿的英国官员,在7万多一点儿的欧洲士兵协助下,统治了几乎3亿印度人。欧洲士兵和为数多得多的土著军队一样,只是听取命令的佣兵,而且是不成比例地由较古老的本土殖民地军队——爱尔兰人——中抽调组成的。这是一个极端的情形,但绝非不普遍。绝对的优越性莫此为甚。
因此,直接与帝国有关的人数相对而言很少,但是他们的象征意义却非常巨大。1899年,当大家认为作家吉卜林——印度帝国的诗人——即将死于肺炎时,不仅英国人和美国人(吉氏不久前才献给美国一首谈论“白种人的负担”的诗,论及美国在菲律宾的责任)很悲伤,连德国皇帝也拍了一通电报以示慰问。
可是,帝国的胜利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和不确定性。例如宗主国统治阶级对帝国所采行的统治政策,显然完全不同于本国,两者之间的矛盾日渐明显,而且越来越难解决。在母国内部,如我们即将提到的,民主选举的政治制度似乎无可避免地日渐风行,而且注定会继续风行下去。然而在殖民帝国中,实行的却是独裁政体:一方面借着有形的威逼,一方面依靠殖民地对宗主国优越性的消极归顺——这种优越性大到似乎无法挑战,因而遂变得合理合法。士兵和自律的殖民地总督,统治了地球上的好几个大洲;可是在母国国内,无知和卑下民众的势力却无比猖獗。在此,我们不是可以学到一个尼采(Nietzsche)在《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中所指的那种教训吗?
帝国主义也引发了不确定性。首先,它造就了一小群白种人(因为,如优生学这门新学问不断告诫的:甚至大多数的白种人也注定是低下的)与极大量的黑种人、棕种人和或许最重要的黄种人的对抗形势,德皇威廉二世便曾号召西方团结起来以应付“黄祸”。一个赢得这般容易、基础这般薄弱的世界帝国,一个因为几个人的少数统治和多数人的不抵抗便可轻松统治的世界帝国,真的能长久维持吗?吉卜林,这位最伟大、或许也是唯一的帝国主义诗人,以其关于帝国无常性的预言,迎接那个代表帝国骄傲的伟大时刻——189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60周年纪念:
远方召唤,我们的舰队逐渐消失;
炮火在沙丘和岬上沉落:
看呀,我们昨天所有的盛观
是和尼尼微(Ninevah)和泰尔(Tyre)一般!
上帝赦免我们,
以免我们忘记,以免我们忘记。
他们炫耀地计划在新德里(New Delhi)为印度修建一座壮丽新都,然而克里蒙梭(Clemenceau)却预言它将成为一长串帝国废墟中的一个。克氏是唯一抱怀疑态度的观察者吗?而他们在统治全球上的脆弱度,真的比统治国内的白种群众大这么多吗?
这种不确定性是一体两面的。如果说帝国(以及统治阶级的统治)对其统治下的臣民而言是不堪一击的(虽然当时并非如此,一时之间也不会成为事实),那么其内部统治意愿的销蚀,那种为证明适者生存而做的达尔文式奋斗意愿的削弱,会更加轻易地将其击溃。权力和事情成功所带来的奢华,不也正是妨碍其继续努力的杀手吗?帝国不是导致了核心地区的依靠心理和野蛮人的最后胜利吗?
这些问题在那个最伟大也最脆弱的帝国当中,引发了最为不祥的答案。这个帝国在面积和光荣上超过以往的所有帝国,然而在其他方面却濒于衰败。即使是勤奋工作而且精力充沛的德国人,也认为帝国主义已逐渐等同于只会导致衰败的“靠地租、利息等固定收入生活的国家”。暂且听听霍布森对这种恐惧的看法:
如果中国被瓜分,则西欧的更大部分,将在外表和性质上,和英国南部、蔚蓝海岸,以及意大利和瑞士那些充满旅行车队和旅馆的地方一样:一小群富有的贵族,靠着从远东抽取股息和年金为生;在他们身旁是人数稍多的职业侍从和技艺工人,以及一大群私人仆佣和运输业工人。所有的主干工业均将消失,主要的食物和制造品,都以贡物的方式由非洲和亚洲流进来。
资产阶级的“美好时代”就这样解除了武装。威尔斯(H.C.Wells)小说中那个迷人无害、过着在阳光中嬉戏的生活的埃洛伊(Eloi),将会受到他们所依靠的黑色摩洛克人(Morlocks)的摆布,并且完全无法抵抗。德国经济学家舒尔采-格弗尼茨(Schulze—Gaevernitz)写道:“欧洲将会把体力劳动的负担——先是农业和矿业,再是工业中较为费力的劳动——转移给有色人种,而它自己则心满意足地依靠地租、利息等固定收入生活。而这种情形,或许正在为有色人种日后的经济和政治解放铺路。”
这便是打扰“美好时代”睡眠的噩梦。在这些噩梦中,帝国的梦魇和对民主政治的恐惧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