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施罗德(Schröder)的鞋匠……他后来去了美国……他给了我一些报纸。我因为心情不好,所以看了一点儿。之后,我越看越有兴趣……报上把工人的苦况以及他们如何依靠资本家和地主描写得万分真实,令我十分惊愕。好像我的眼睛从前都没有睁开似的。该死的!他们在那些报纸上写的都是实话。我到那天为止的一生,便是一个证明。
——一位德国劳工,1911年前后
他们(欧洲的工人)感到重大的社会变迁必须尽快到来;由上流人士主宰政治并拥有和享受政权的人间喜剧已经闭幕;民主政治的岁月即将开始,劳动者为其自身所做的奋斗,将比国家与国家间的战争更为优先,后者只是工人之间无目标的战斗。
——龚帕斯(Samuel Gompers),1909年
无产阶级的人生,无产阶级的死亡,本着进步精神的火葬。
——奥地利工人丧葬协会箴言
在选民人数不可避免地日益增长的情形下,大多数的合格选举人,一定会是贫苦、不安和不满的选民。他们无法逃脱其经济和社会境遇,以及由此境遇所衍生的种种问题。易言之,他们不得不受其阶级境遇的主宰。其人数因工业化潮流正在吞噬西方而显著增加,其出现越来越不可避免,其阶级意识似乎会直接威胁到现代社会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这个阶级便是无产阶级。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当时是自由党内阁成员)曾警告英国国会说,如果保守、自由两党的政治制度崩溃,则将为阶级政治所取代,当他在说这番话时,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些人。
在所有被西方资本主义浪潮淹没甚或包围的国家,以劳力赚取工资度日的人数正在不断增加——从南美巴塔哥尼亚(Patagonia)的大牧场和智利的硝酸盐矿场,一直到西伯利亚东北冰天雪地里的金矿区(大战前夕,此处发生了大规模的罢工和屠杀)。在任何需要建筑工事,或需要在19世纪已不可或缺的市政服务和公共事业(如瓦斯、供水和秽物处理)的地方,在任何将全球经济连为一体的港口、铁路和电报到达的地方,都可看到他们的身影。在五大洲的许多偏远之处,矿场即将被发现。到了1914年,北美洲、中美洲、东欧、东南亚和中东的油田也已被大规模开采。更重要的是:甚至在基本上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其城市市场也由在某种工业设施中工作的廉价劳力,供应加工过的食物、饮料、酒和简单的纺织品。而在某些廉价劳力国家,比如印度,相当规模的纺织乃至钢铁工业也在发展之中。可是,工资工人增加最快,并已形成诸如劳工这类可资辨识的阶级的地方,主要是在早已完成工业化,或在1870~1914年间进入工业革命时期的国家,也就是说主要在欧洲、北美、日本和某些海外白人的大规模殖民地区。
工人的增长,主要是将前工业时代两大劳力储藏区的人们转移过来。这两个储藏区一是需要手工技艺的行业,一是农村——当时大多数人仍住在农村。到了19世纪末,都市化或许比以前任何时期都进展得更快、规模更大,而重要的移民激流(比方说来自英国和东欧的犹太聚居区)是由乡镇涌入,虽然有时是人数不多的市镇。这些人可以,也确曾由一种非农业工作转到另一种非农业工作。至于由田地上逃离的男男女女,即使他们还想务农,也只有极少数人能有这样的机会。
一方面,西方正在进行现代化和已经现代化的农耕,需要的长工比以往少得多。不过现代农业倒是雇用了相当多的季节性劳工,这些劳工往往来自遥远的地方,工作季节一过,农人对他们便没有任何需求。德国的波兰“萨克森行走者”(Sachsengnger)、阿根廷的意大利“燕子”(据说他们拒绝在德国担任收割工作,因为由意大利去南美比较便宜而且容易,工资也较高)、美国的跳火车越境者乃至那时便不时可见的墨西哥人,都是季节性劳工。虽然如此,农业的进步毕竟意味着从事耕作的人数减少。在1910年的新西兰,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业。那个时候,新西兰人完全是倚靠极端有效率的农业维生,尤其专精家畜和乳制品业。可是,当时新西兰却有54%的人口住在市镇,更有40%(这个比例是不包括俄国在内的欧洲地区的两倍)从事服务业。
同时,落后地区尚未现代化的农业,也已无法再为可能成为小农的人提供足够的土地。当他们被迫向外迁移之际,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实在不想做一辈子劳工。他们希望“到达美国”(或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几年以后赚够了钱,便在某个西西里、波兰或希腊村落给自己买一点儿土地、一幢房子,并让邻居把他们当有钱人来尊重。他们之中的少数后来的确回去了,但大多数都留了下来,进了建筑队、矿场、钢厂,或加入其他只需要卖力气而不需要别的技能的都市和工业领域。他们的女儿和新娘便充当了家仆。
19世纪晚期以前,有许多人用手工方法制作最为大家熟悉的都市日用必需品,如衣服、鞋袜、家具等等。这些人从骄傲的工匠师傅,一直到工资甚低的技工或顶楼缝纫女,形形色色,无所不有。可是如今,机器和工厂生产开始威胁他们的生计,虽然他们的产量已有可观增加,可是就算他们的人数似乎没有戏剧性减少,他们在整个劳动力中所占的比例却显著下降。在德国,从事制鞋的人数在1882~1907年间只稍有减少(由40万人左右减少到37万人左右),但是在1890~1910年间,皮革的消耗量却倍增。显然,绝大部分的额外生产,是由1 500家较大的工厂所制造(大工厂的数目自1882年以后已增加三倍,所雇用的工人几乎增长了六倍之多),而非来自不雇用工人或雇用十个以下工人的小工坊,这类小工坊的数目下降了20%。1882年时,小工坊雇用的工人占制鞋业工人的93%,如今只占63%。在迅速工业化的国家中,前工业式的制造业为各项新工业储备了人才,这些人才数量虽然不多,但绝非无足轻重。
另一方面,因为在这个经济扩张时期对于劳动力显然有无限需求,尤其是对那种随时可以投入其扩张部分的前工业劳动力,于是,在进行工业化的经济中,无产阶级人数逐渐以可观的速度增加。由于当时的工业成长还是依靠手工技巧和蒸汽技术的结合,或者如建筑一样尚未大幅改变其方法,因此当时所需求的仍是旧有的手艺技巧,或将铁匠和锁匠的传统技巧运用到新的机器制造工业。这一点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受过训练的熟练技术工人(一群有确定地位的前工业时代工资工人),往往在早期各经济体的无产阶级发展上,构成了最积极、最具训练且最有自信的成分。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是一位车木工(倍倍尔),而西班牙社会主义党领袖则是一位排版工人[伊格莱西亚斯(Iglesias)]。
当工业劳动还停留在非机械化、而且不需特殊技术的阶段,不但任何生手都可从事,而且由于其所需劳力甚多,因此当生产额增加时,这类工人也会随之激增。举两个明显的例子来说,营造业(修造工厂、运输和迅速成长中的大城市基础建筑)和煤矿业都雇用了无数工人。德国从事营造业的工人,由1875年的50万人左右,增加到1907年的将近170万人,即从总劳动力的10%左右,增加到将近16%。1913年,英国有不下125万名工人(1907年时,德国有80万)维持世界经济发展所需的煤产量(1985年时,英德两国的数字分别是19.7万和13.75万)。另一方面,想借着各种专门的机器和程序(由非技术性劳力操作)来取代手艺和经验的机械化,也对那些低廉无助的生疏劳工大开欢迎之门,这个情形在美国尤为明显。美国原本就缺少前工业时代的传统技巧,而生产部门对此也不怎么需要。(福特说:“想要成为技术工人的意愿并不普遍。”)
在19世纪将尽之际,没有任何已经工业化、正在工业化或正在都市化的国家,会感受不到这些史无前例、显然无名无根的劳动群众的存在。他们已经形成一个不断增长的群体,在总人口数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可避免地日渐增加,而且很可能在不久之后会成为大多数。虽然在美国从事服务业的人数已较蓝领工人为多,可是在其他地方,由于工业经济多元化,以及扮演其主力的第三产业(办公室、商店和其他服务业)尚在起步阶段,因此它们的主要发展与美国相反。在前工业时代,城市居民主要是从事服务业,因为甚至连工匠通常也是小店主。可是现在,城市已成为制造业中心,到了19世纪末,在大城市(也就是有10万居民以上的城市)中约有2/3的就业人口是集中在工业界。
当19世纪末的人们回顾以往,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恐怕要推工业大军的进展;而在各镇各区之内,十之八九要算是工业专门化的现象。典型的工业城市(通常有5万到30万居民,当然,在19世纪初,任何拥有10万居民的城市便可算是大城市)往往给人单色调的印象,顶多也只有两三种相关色彩:鲁贝(Roubaix)、罗兹(Lodz)、敦提(Dundee)、洛威尔(Lowell)是纺织业;埃森(Essen)、米德尔斯伯勒(Middlesbrough)是煤、铁、钢,或三者的搭配;查洛(Jarrow)和巴罗(Barrow)是军备和造船;路德维希港(Ludwigshafen)或威德尼斯(Widnes)则是化学品。在这点上,它们与新兴的数百万人大城市(不论是否为首都),不论在大小和性质上都不一样。虽然某些宏伟的首都也是重要的工业中心(柏林、圣彼得堡、布达佩斯),可是通常首都不是该国的工业核心。
再者,虽然这些民众庞杂不一,可是他们似乎越来越成为大型复合公司的一部分,由好几百人到好几千人的工厂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重工业的新中心。埃森的克虏伯公司(Krupp)、巴罗的维克斯公司(Vickers)、纽卡斯尔(Newcastle)的阿姆斯特朗公司(Armstrong),其每个工厂的劳工皆以万计。但是,在巨型工厂或作业场工作的工人仍是少数。甚至在1913年的德国,雇用10名以上劳工的工厂也只占23%~24%,然而这些人却越来越显眼,并且是不太容易对付的少数群体。而且,不论历史学家在回顾时会得出什么结论,对于当时人而言,这些工人群体实在为数庞大,而且无疑还在不断增长。他们使已经确立的社会和政治秩序蒙上了一层阴影。如果他们在政治上组成一个阶级,结果会如何呢?
以欧洲的情况而言,这正是当时的突发现象,并且会以极快的速度发展下去。只要是在民主和选举政治允许的地方,以工人阶级为基础的群众党派(大半是由革命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所激励,因为就其定义来说,所有的社会主义都是革命性的)便会在信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男人(有时甚至是女人)领导下出现在社会上,并以惊人的速度增长。1880年时,它们几乎还不存在,除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外,这个刚于1875年完成结盟的政党,当时已是一个有分量的选举势力。可是,到了1906年,大家已把这些政党视为理所当然,以至一位德国学者可以出版一本讨论“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的书。大规模的劳动阶级和社会主义政党在当时已是常态,如果不存在才是叫人吃惊的事。
事实上,到了1914年,甚至美国也有了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政党,1912年,其候选人几乎得到了100万张选票;在阿根廷,社会主义政党也在1914年得到10%的选票。而在澳大利亚,一个公认的非社会主义的劳工党,已经在1912年组成联邦政府。至于欧洲,只要环境允许,社会主义和劳工政党都会是重要的选举力量。一般说来,它们的确还是少数党,不过在某些国家,尤其是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它们已是最大的全国性政党,得到高达35%~40%的选票,而每次选举权的扩大,都意味着工业群众准备选择社会主义。他们不但投票,还组织成庞大的群体:比利时劳工党在1911年时拥有27.6万党员;伟大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则有100多万党员;而与这些政党有关、往往也由它们所创办的间接性劳工政治组织,其规模甚至更大,例如工会和合作社。
并非所有的劳工团体都像北欧和中欧那么庞大、整齐而且有纪律。但是,即使在工人团体是由积极的非正规团体或地方好斗者组成的地方,只要它们已预备好在各种动员发生时扮演领导角色,那么这些地方的新兴劳工和社会主义政党便值得我们加以重视。它们在全国性的政党当中是一个重要因素。正因如此,所以法国的这个党派,虽然在1914年时,其7.6万名党员既不团结,也称不上是大数目,却凭借着140万张选票而选出103位代表。在意大利,这个党派的党员人数虽然更少(1914年时是5万人),却也得到几乎100万张选票。简言之,几乎在每一个地方,劳工和社会主义政党都以(因人而异的)极端可惊或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增长。它们的领袖以成长曲线中所显示出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只要看工业化的英国在这些年间所做的全国人口调查记录,便可知道劳动阶级已注定会成为全民中的多数。无产阶级正在加入这类政党。根据理性而且具有统计头脑的德国社会主义者的看法,这些政党所赢得的选票比例迟早会超过51%——这个似乎具有魔力的数字在民主国家中,绝对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或者,正如社会主义的新颂歌所云:“第二国际将包括全人类。”
我们不需抱这种乐观态度,因为这种态度后来证明是错误的。不过,在1914年前几年,甚至那些已获得奇迹般成功的政党,显然还是可以动员极大的潜在支持力量,它们也的确在动员。而19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劳工政党的快速上升,自然会带给其党员、支持者和领袖一种兴奋的感觉,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并相信其胜利是历史的必然发展。对于那些在工厂、作坊和矿场中动手出卖劳力的人而言,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具有光明希望的时代。套用俄国社会主义歌的一句歌词:“走出黑暗的过去,未来之光照耀通明。”
乍看之下,工人阶级政党的显著上升是相当令人惊讶的。它们的力量基本上是来自其政治诉求的单纯性。它们是所有为工资而出卖劳力之人的政党。它们代表这个阶级来对抗资本主义者及其政府,它们的目标在于创造一个新社会。这个社会将以工人借其自身力量争取到的解放为开始,而它也将解放全人类,除了那些为数越来越少的压榨者。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在马克思逝世之后,一直到19世纪末才得到系统阐述,并日渐主宰了大多数这样的新政党,因为它对这些主张的明白宣示,使它具有庞大的政治渗透力。大家只要知道所有的工人都必须加入或支持这样的政党就够了,因为历史的本身已保证了它的未来胜利。
这个学说乃是假定:当时有一个具有足够人数的工人阶级存在,这些人一致认为自己是马克思主义所谓的“无产阶级”,也充分相信社会主义者对这一阶级的处境和任务的分析是正确的——它的首要任务是形成无产阶级政党,而且不论他们还打算做些什么别的,他们都必须采取政治行动。(并非所有的革命分子都同意政治活动有这么重要,但是目前我们不去讨论这些反政治的少数分子。这些人主要是受到了当时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启发。)
但是,几乎所有观察过工人阶级情况的人,都同意所谓的“无产阶级”绝不是一个均质的群体,即使在一国之内也不是。事实上,在许多新政党兴起以前,人们在谈论“工人阶级”时,习惯用的便是复数而非单数。
被社会主义者笼统冠以“无产阶级”称号的群众,其内部区分其实非常明显,以至我们根本不期望能够根据任何事实断言他们具有单一的阶级意识。
现代工业化工厂中的典型无产阶级,往往还是一个小型但迅速成长中的少数,他们与大多数出卖劳力的工人大不相同。后者在小作坊、农场小屋、城市陋巷或露天底下从事林林总总的工作,这些工作充斥在各城市、农村乃至乡下地区。制造业、手工艺或其他专门职业,往往极具地方性也最受限于地理环境,而他们并不认为彼此的问题和处境是一样的。例如,在完全是男性的锅炉制造工和(英国)主要是女性的棉织工之间,会有多少共同的地方?或者,同一港埠的船坞技工、码头工人、成衣匠和建筑工人之间,又有多少共同的地方?这些区别不仅存在于阶级之间,也存在于阶级之内,也是水平的:工匠和苦力间的区别;“可敬”人士和职工(既自尊也为别人所敬重的人)与其他人之间的区别;工人贵族、下贱可鄙的劳动阶级和介于两者之间者的划分;乃至不同等级的熟练技工的歧视,排字工人看不起泥水匠,泥水匠看不起油漆匠。再者,在相等的群体之间,不但有区别,也有竞争。每一个群体都想要垄断某个特殊行业,这样的竞争,又因工业技术的发展而加剧。工业技术的发展改变了旧有的程序,创造了新的程序,使旧有的技术变得无关紧要,也使原本清楚的传统界限(比方说,什么应该是锁匠的职责,什么又是铁匠的职责)变得无效。在雇主强而工人弱的地方,管理阶层通过机器和命令,强行规定其自己的劳力区划。但是在其他地方,技术工人可能会进行令人难堪的“界限争夺”。这类争夺在英国的船坞时有发生,尤以19世纪90年代为最,往往使那些未涉入职业争斗的工人陷入失控的闲散状态。
除了上述种种区别,当时还有更为明显的社会和地域的差异,以及国籍、语言、文化和宗教的差异。这些差异的出现乃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工业界是从本国境内的所有角落征召其迅速成长的大量劳工,而且事实上,在这个大规模跨国和越洋迁徙的时代,它们也从国外征召劳工。从某种角度看来似乎男男女女都集中于一个“工人阶级”的现象,换个角度却变成社会断片的四散横飞、新旧社群的放逐离散。只要这些区别能使工人分化,对于雇主来说显然就是有用的,因此也受到雇主的鼓励。这种情形尤以美国为最,美国的无产阶级大半是由各式各样的外国移民所构成的。甚至像落基山脉中的西部矿工联盟(Western Federation of Miners),也因为美以美教派康沃耳技工和天主教爱尔兰生手之间的争斗而有分裂的危险。这些康沃耳工人是硬岩专家,在地球上任何对金属做商业性开采的地方,都看得到他们。没有什么技术的天主教爱尔兰工人,则是在英语世界边疆上任何需要力气和艰辛劳动的地方都可找到。
不论工人阶级内部的其他差异是什么,使他们陷入分裂的无疑是:国籍、宗教和语言的不同。爱尔兰的分裂典型不幸也是大家所熟悉的。甚至在德国,天主教工人对社会民主党的抗拒也比新教工人来得顽强;而波希米亚(Bohemia)的捷克工人也拒绝被整合到由德语工人所支配的泛奥地利运动中去。马克思曾经告诉社会主义者说:工人无祖国,只有一个阶级。社会主义人士的这种国际主义热情之所以引起劳工运动的注意,不仅是由于它的理想性,也因为这往往是它们运作的基本先决条件。维也纳有1/3的工人是捷克移民,布达佩斯的技术工人是德国人,其余工人则是斯洛伐克(Slovaks)或马扎尔人(Magyars)。在这样的城市中,如不诉诸国际主义又怎么能动员工人?贝尔法斯特这个伟大的工业中心,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在说明:当工人的自我认同主要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而非工人甚或爱尔兰人时,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幸运的是,诉诸国际主义或区际主义(inter—regionalism)的结果,并非完全无效。语言、国籍和宗教歧异本身,并不会阻止统一的阶级意识形成,尤以各国的工人群体各在劳工市场有其地盘,因此不需互相竞争时为然。只有在这些歧异代表或象征“跨越阶级界限的严重群体冲突”,或这些差异似与所有工人的团结势不两立的地方才会造成大麻烦。捷克工人对德国工人的怀疑,不是基于他们的工人身份,而是基于他们的国家把捷克人当低等人看待。当阿尔斯特的天主教爱尔兰工人,看到1870~1914年间天主教徒越来越被排除在技术工作之外,而这种工作因此几乎全被新教徒垄断,并且这个情形还获得工会的赞同时,他们显然不会对阶级团结的呼吁产生好感。即使如此,阶级经验的力量还是很强,因此,工人与其他特定群体(比如波兰人、天主教徒等等)的认同,只会缩小而非取代原有的阶级认同。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工人,不过是特定的捷克、波兰或天主教工人。虽然天主教会深深嫌恶阶级的划分和冲突,它还是不得不组成(或者至少宽容)工会,甚至天主教同业工会,不过它还是比较喜欢劳资联合组织。其他的认同真正排除的,不是阶级意识本身,而是“政治性的”阶级意识。因而,即使是在阿尔斯特的派系意识战场,当时还是有工会运动以及组织劳工政党的一般倾向。但是,只有在不涉及下列两项主宰生存和政治辩论的议题时,工人才有团结的可能。这两项议题是宗教和爱尔兰地方自治,天主教和新教工人(橘色和绿色工人)无法在这两点上达成协议。在这样的情形下,某种工会运动和工业斗争是可能的,但是(除了在每一个群落之内,而且只是微弱和间歇的)以阶级认同为基础的单一政党却不可能出现。
工业经济本身所发展出的庞杂结构,是另一个妨碍劳工阶级意识和组织的因素。在这一点上,英国是相当例外的情形,因为英国已经拥有强大的非政治阶级意识和劳工组织。这个工业化先驱国的拟古倾向,使一种相当原始而且大半分散的工会主义(主要是行业工会),深植于各地的基本工业当中;基于好几种原因,该国工业的发展较少借由机器取代劳力,而主要是通过手工操作和蒸汽动力的结合。在这个旧日的“世界工厂”的所有大工业中——棉布、冶矿、机械与船舶建造业——都有劳工组织核心的存在,这样的核心,可以转化为群众工会主义。1867~1875年间,同业工会实际上已得到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法律地位和特权,以至好斗的雇主和保守的政府和法官,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都未能减缩或废除它们。劳工组织不仅存在并为大家所接受,而且也非常强大,尤以在工作场所为然。这种异常独特的劳工力量,将来会为英国工业经济带来许多问题,甚至在本书所论时期,它已成为工业家的最大难题,这些工业家正想借着机械化和科学管理将它消灭。1914年之前,他们在最重要的几个事例上均未获成功,不过就本章的目的而言,我们只需注意英国在这方面的异常即可。政治压力有助于加强作坊的力量,但是事实上,它不需要取而代之。
其他地方的情形就相当不同。粗略地说,有效力的同业工会,即作坊、工地或中小型企业,当时只在现代(尤其是)大规模的工业边缘发生作用。其组织在理论上或许是全国性的,但实际上却是极端地方性和分权的。在法国和意大利这样的国家,最有效的工会组织,是以地方劳工办公室为中心所组成的小型地方工会联盟。法国总工会(CGT)规定,只要有三个地方工会便可组成一个全国工会。在现代化工业的大工厂中,工会根本无足轻重。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和其“自由同业工会”(Free Trade Unions)的力量,并不见于莱茵河西部地区和鲁尔重工业区。在美国,大工业中的工会主义在19世纪90年代几乎已被淘汰,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告恢复。但是它在小型工业和建筑业的行业工会中生存下来,并受到大城市市场的地方主义的保护。在大城市中,迅速的都市化以及靠行贿取得市府契约的政治活动,使工会拥有较大的生存空间。真正能取代由一小群有组织的劳工组成的地方工会和(主要是技术性)行业工会的,是那种可在间歇性罢工中看到的工人总动员,不过这种动员只是偶尔的、短暂的,同时也是地方性的。
当时也有一些显著的例外情形。其中之一是矿工与其他熟练工匠之间的显著差异,这些熟练工匠包括木匠、制雪茄烟者、锁匠、机械师、印刷工人等等。无论如何,这些强壮男子明显具有从事集体斗争的倾向,他们在黑暗中劳苦工作,和他们的家人一起住在像矿坑一样危险而且令人难受的孤立社群中,但是正是这种工作和社群的共同性以及工作的艰辛和危险,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甚至在法国和美国,煤矿工人也断断续续地组织了强大工会。由于采矿的无产阶级人数众多,又显著集中在某些区域,因此它们在劳工运动中的潜在(在英国是实际的)作用,是相当令人畏惧的。(矿工之所以特别团结,其原因可从德国矿工的打油诗中看出:面包师可以独自烘烤他们的面包;细木工人可以在家干他们的活;但是不论矿工走到哪里,附近都要有勇敢忠实的伙伴。)
另有两个部分重叠的非技术性工会主义也值得注意:一是运输,另一是公职。公务员(甚至在日后成为公职工会根据地的法国)当时尚被排除在劳工组织之外,而这一点显然妨碍了铁路的工会化,因为铁路往往是国有的。在地广人稀的地方,私人铁路的不可或缺性,赋予其雇员相当的战略力量,尤其是火车驾驶和火车上的工作人员;然而,在其他地方,即便是私人铁路的工会也不容易组织。铁路公司绝对是资本主义经济的最大型企业,如果想要组织它们,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建立一个几乎涵盖全国网络的组织:例如“伦敦和西北铁路公司”(London and Northwestern Railway Company),该公司在19世纪90年代控制了6.5万名工作人员、7 000公里长的路线和800个车站。
相形之下,运输的另一个关键项目——海上运输——却异常地方化,仅限于海港及其附近。由于这些地方往往是整个经济的枢纽,因此,任何码头罢工经常会演变成一般性的运输罢工,甚至酿成全面罢工。20世纪的最初几年,大量出现的经济性全面罢工主要都是港埠罢工:的里雅斯特港、热那亚(Genoa)、马赛、巴塞罗那、阿姆斯特丹。这些无疑都是大规模的战役,但是由于非技术劳工的乌合性,它们还不大可能形成永久性的大规模工会组织。但是,铁路运输和海上运输虽然不同,它们却同样对于全国的经济具有极重要的战略意义。它们一旦中断,国家的经济便会瘫痪。在劳工运动不断成长之际,各国政府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致命危机,并积极寻找相应对策,其中最激进的一个例子是:1910年,法国政府决定征召15万铁路工人入伍(亦即以军队的纪律约束他们),借此平息一次全面性的铁路罢工。
然而,私人雇主也认识到运输的战略价值。在1889~1890年间的英国工会化风潮中(这一风潮乃由水手和码头工人罢工肇始),雇主的反攻便是以对抗苏格兰铁路工人的一次战役和对抗大海港的大规模但不稳定的工会化的一连串战役开始的。相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劳工攻势,也将其本身的战略攻击力量设定在煤矿工人、铁路工人和运输工人联盟(也就是港口雇工)的三强同盟上。当时,运输显然已被视为阶级斗争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运输业的情况与另一个冲突区相比显然清楚得多,可是这个冲突区不久便证明它更具决定性——那就是重要而且不断成长的金属工业。因为在这个工业领域,劳工组织的传统力量,即具有技术背景而且加入行业工会的技术工人遭遇到伟大的现代工厂将他们(或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贬为半技术作业员,负责操作那些日趋专门复杂的机械工具和机器这一现实。在这个工业技术迅速挺进的前沿,利害的冲突异常明显。一般说来,在和平时代,形势对管理阶级有利;但是1914年后,在大规模军备工厂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劳工激进化的锋芒。从金属制造工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其之后的乞灵于革命一事,我们便可推想出19世纪90年代和20世纪最初10年的紧张状态。
即使我们不把农业劳动阶级算在内,工人阶级也是个性质不一,而且不容易统一成具有单一凝聚力的社会群体。(劳工运动也想组织和动员农业劳动阶级,可是一般说来成效不大。)[意大利是一个例外。意大利的“土地工作者联盟”(Federation of Land Workers)是个超级大工会,它也为日后共产主义在意大利中部和部分南部地方的影响力打下了基础。在西班牙,无政府主义可能也在无土地的劳工当中具有类似的影响。]然而,它们却逐渐趋向统一。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借助于组织所采纳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将其新福音带给人民大众,在此以前,除了压榨他们和命令他们安静、服从以外,几乎所有的机构都忽略了这些民众,甚至小学也不例外,它们只负责教诲公民尽他们应尽的宗教责任。各种有组织的教会,除了少数属于平民的教派外,皆迟迟不肯进入无产阶级领域,不肯接触那些与古老乡村和城市教区如此不同的人群。作为一个新的社会群体,工人是默默无闻和为人所遗忘的一群。中产阶级社会调查家和观察家的许多作品,都可以证明他们是多么默默无闻;而看过画家梵高(Van Gogh,曾进入比利时煤田传播福音)书信的人,也可以了解他们是多么为人所遗忘。社会主义者往往是最先去关照他们的人。在情况适合的地方,他们最会让形形色色的工人群体(从技术职工或好战先锋,到所有的室外工作者或矿工)深刻感受到一种独立的身份——“无产阶级”的身份。1886年前,列日(Liège)周围山谷中的比利时农场雇工(传统上以制造枪支维生),从没有发起过任何政治活动。他们过着收入微薄的生活,只有养鸽子、钓鱼和斗鸡才能使男人的生活略有变化。但是自从“工人党”(Workers Party)来到他们中间那刻起,他们便全体入党。从此以后,维斯德谷地(Val de Vesdre)80%~90%的居民都投票给社会主义政党,甚至当地天主教的最后防线也遭到破坏。列日附近的居民发现他们自己和根特(Ghent)的织工有同样的身份和信仰(他们甚至连根特人的语言——弗拉芒语——也不懂),因此也和任何具有单一且普遍的工人阶级理想的人,分享了同样的身份和信仰。煽动者和宣传家将所有贫穷工人团结一致的信息,带到其国家最偏远的角落。他们同时也带来了组织。没有这种有组织的集体行动,工人便不能以一个阶级的形式存在。而通过组织,他们得到一群发言人,这些发言人可以清晰地表达出男男女女的感情和希望,那些男男女女原本无法自行表达。这些人也拥有或发现了可以表达他们所感觉到的真理的言词。没有这种有组织的集体主义,他们只是贫穷的劳动者。因为,简洁陈述前工业世界劳动贫民人生哲学的古代智慧大全,如格言、谚语和诗歌,现在已不够用了。他们是新的社会实体,需要新的反映。这种认知开始于他们从新发言人口中听到下列信息的那一刻:你们是一个阶级,你们必须表现出你们是一个阶级。因而,在极端的情形下,新政党只需宣布他们的名称——“工人的政党”——就足够了。除了这个新运动的激进分子外,没有人将这种阶级意识的信息带给工人。这项信息将那些预备超越彼此间的差异,进而承认这一伟大真理的所有人团结在一起。
大家都准备承认这项真理,因为,将工人或准工人与其他人(包括社会上普通的“小人物”)分隔开来的鸿沟正在加宽。因为,工人阶级的世界越来越孤立;尤其因为,劳资双方的冲突是一个越来越具有主导性的实际存在。在事实上被工业也为工业所创造的地方,情形更是如此,譬如:波鸿(Bochum,1842年有4 200位居民,1907年有12万居民,其中78%为工人,0~3%为资本主义者)和密德堡(1841年有6 000位居民,1911年有10万~5万居民)。这些主要于19世纪下半叶迅速成长的矿业和重工业中心,比起稍早作为典型工业中心的纺织业市镇,其男男女女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更难见到不在某方面支配他们的非受薪阶级人士(业主、经理、官员、教师、教士),除了小工匠、小店主和酒吧老板——这些人供应穷人有限的需要,他们依靠他们的顾客维生,因而也适应了无产阶级环境。(在许多国家,酒店经常是工会和社会主义政党支部的聚会场所,而酒店老板也经常是社会主义好战者。)波鸿的消费品生产者,除了一般的面包师、屠夫和酿酒商外,还有几百个缝纫女和48个女帽商。但是,它只有11个洗衣妇,几个制帽者,8个皮货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没有半个制作手套(中上阶层典型身份象征)的人。
可是,即使是在拥有各式各样的服务业和多元性社会的大城市,除了在公园、火车站和娱乐场所这些中性地带以外,机能性分工加上这个时期的市镇计划和房地产发展,也日益将阶级与阶级隔离开来。旧日的“大众化区域”随着这种新的社会隔离而式微。在里昂,丝织工暴动的古老根据地“红十字区”(La Croix-Rousse),在1913年被形容为“小雇员”区,“蜂聚的工人已离开高原以及通往高原的斜坡”。工人由这个古老的城市搬到罗纳河(Rhne)对岸和他们的工厂宿舍。被逐出城中区之后,新工人阶级住处的阴沉单调,笼罩了柏林的威丁(Wedding)和新克尔恩(Neuköllun)区,维也纳的法渥瑞腾(Favoriten)和奥塔克林(Ottakring)区,伦敦的波普拉(Poplar)和西汉姆(West Ham)区。这些地方和迅速成长中的中产和中低阶级的住宅区和郊区恰成对比。如果说传统手工艺广为大家讨论的危机,像在德国一样,将工匠中的某些群体逼成反资本主义和反无产阶级的激进右派,那么它也可以像在法国的情形,加强反资本主义的极端激进主义或赞成共和的激进主义。对其职工和学徒而言,这些危机一定会让他们认识到他们只不过是无产阶级。再者,承受强烈压力的原始农舍工业,不是往往也像早期与工厂制度共生的手摇纺织机织工一样,认同无产阶级的处境吗?在德国中部的丘陵地带、波希米亚和其他地区的这种地方性社群,遂成为这个运动的天然根据地。
所有工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种社会秩序的不公平,但是他们据以判断的关键却是他们与雇主的关系。新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与工作场所的不满情绪无法分开,不论这样的情绪是否表达在罢工和较少见的有组织工会里面。地方性社会主义政党的兴起,往往与当地主要工人的某一特殊群体有关,这些政党导致或反映了他们的动员。在法国的罗阿讷(Roanne),织工们形成了工人党(Parti Ouvrier)的核心:1889~1891年间,当这个地区的纺织业组织起来以后,这些农村地区的政治立场立刻由“保守反动”转为“社会主义”,而工业冲突也已进入政治组织和选举活动中。可是,如19世纪中期英国劳工的例子所示,工人以雇主(资本家)阶级为主要政敌的态度和他们进行罢工和组织的意愿,并没有必然关系。事实上,传统上的共同阵线使劳动生产者、工人、工匠、小店主和中产阶级团结一致,对抗闲散和“特权”,而信仰进步的人(也是一个打破阶级界限的联盟)则对抗“保守反动”。可是,这个大致造成自由主义早期历史和政治力量的联盟(参看《资本的年代》第六章)崩溃了,不仅是因为选择式民主政治揭露了其各类成员的利害分歧(参看第四章),也因为越来越以规模和集中为象征的雇主阶级[如前所见,“大”这个关键字眼出现得更频繁了,如英文的“大”企业(big business)、法文的“大”实业(grande industrie)、“大”雇主(grand patronat),以及德文的“大”实业(Grossindustrie)],更明显地踏入政、商、特勾结不分的三角地带。它加入了英国爱德华时代煽动政治家所喜欢责骂的“财阀政治”,这种“财阀政治”在从不景气走向经济扩张的时代里,越来越常借由新兴大众媒体自我炫耀。英国政府的首席劳工专家声言:报纸和汽车(在欧洲是富人的专利)使贫富之间的强烈对比成为必然。
但是,当针对“特权”的战斗与以往发生在工作场地及其周边的战斗结合在一起时,由于第三行业的兴起,体力劳动者与地位较高的阶层的差距便越来越大。服务业在某些国家成长得迅速而惊人,创造了一个工作时不需把手弄脏的社会阶层。从前的小资产阶级,也就是小工匠和小店主,可以被视作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中间的过渡地带或真空地带。可是这些新兴下中阶级和上述的小资产阶级不同,它们将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分隔开来,而他们好不到哪里去的经济收入(往往只比高工资工人多一点儿),促使他们更为强调自己与体力劳动者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与地位较高人士的相同性——这些相同性是他们希望拥有或认为自己应该拥有的(参看第七章)。他们形成了孤悬在工人之上的一个阶层。
如果说经济和社会发展有助于形成一个涵括所有体力劳动者的阶级意识,那么第三项因素更从实际上给予加强,此即日益纠结的国家经济和国家政府。国家政府不但形成了公民生活的结构,树立了它的特性,也决定了工人奋斗的具体条件和地理界限,而且它的政治、法律和行政干预,对于工人阶级的生存也越来越重要。经济越来越趋向以一个整合的系统运作,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个系统中,同业工会不再能以一个集合了许多地方单位的松散组织发挥作用,并把地方事务作为首要关怀。与之相反,它被迫采取全国性观点,至少对它自己那一行是如此。在英国,有组织的全国性劳工冲突这种新现象最初在19世纪90年代出现,而全国性罢工的幽灵,也在20世纪最初10年由运输和煤矿工人召唤到世人面前。与此相呼应的是,各种工业开始磋商全国性的集体协议,在1889年前,这种举动几乎是不存在的;然而到了1910年,这种情形显然已稀松平常。
工会(尤其是社会主义的工会)越来越倾向于将工人组成综合性团体,每个团体涵盖一种全国性实业[“实业工会主义”(industrial unionism)]。这种倾向,反映了上述以经济为一个整合体的事实。“实业工会主义”的灵感,源自他们认识到“实业”已不再是统计学家和经济学家的一个理论类别,而是正在变成全国性的行动或战略概念,不论其地方性多么强固,它都是工会战斗的经济骨架。虽然英国的煤矿工人热爱他们的煤矿区、甚至他们的矿坑自治权,但在意识到其本身问题和习惯的独特之后,南威尔士和诺森伯兰郡(Northumberland)、法夫郡(Fife)和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却在1888~1908年间,基于这个理由结合成全国性的组织。
至于政府,选举的民主化加强了其统治者希望避免的阶级团结。扩大公民权的抗争对工人而言自然是带有阶级意味的,因为争执的焦点(至少就男人来说)正是无产公民的选举权。财产限制的标准不论多中庸,都会排除掉一大部分工人。相反,在尚没有得到普选权的地方,至少在理论上,新社会主义运动必然会成为普选权的主要拥护者,并以发动示威和威胁全面罢工作为争取手段。比利时在1893年便碰上了这种麻烦,此后又发生过两次;1902年的瑞典和1905年的芬兰也一样。这个现象,证明并加强了他们动员新皈依社会主义的民众的力量。甚至刻意反民主的选举改革,也可增强全国性的阶级意识,只要它们把工人阶级的合格选举人组成一个分离(和没有充分代表权的)选举区,例如1905年俄国的情形。由于无政府主义者将选举活动视为脱离革命轨道的发展,因此社会主义政党的全力加入使他们大为惊恐。这些选举活动只会赋予工人阶级一个单一的全国一致性,不论这个阶级在其他方面如何分裂,其结果都一样。
更有甚者,是政府统一了这个阶级,因为任何社会群体都必须越来越采取对全国性政府施加压力的办法,来达成其政治目的——它们或是赞成或是反对全国性法律的制定或推行。没有任何其他阶级比无产阶级更需要政府在经济和社会事务上采取积极行动,以补偿孤立无援的集体行动的不足;而全国无产阶级的人数越多,政治人物对这个庞大危险的选民团体的要求便越(被迫要)敏感。19世纪80年代,英国维多利亚中期的旧式工会和新兴劳工运动之所以分裂,其关键问题便在于劳工要求经由法律来规定每天工作八小时,而非经由集体磋商来确立这个工作时数。这意味着:制定一条普遍适用于所有工人的法律,也就是全国性的法律。充分意识到这项要求之重大意义的第二国际,甚至认为应制定一条这样的国际性法律。这项国际性口号的确自1890年起造成了一年一度的五一劳动节示威,该运动的确是工人阶级国际主义最深刻也最感人的展现。(1917年时,终于获得自由而能庆祝这个节日的俄国工人,甚至放弃他们自己的历法,以便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人士同一天示威。)[众所周知,1917年时,俄国的恺撒历比我们的格里高利历(Gregorian Calendar)晚13天,因此才有“十月革命”发生在11月7日这个大家耳熟能详的矛盾现象。]可是,促使工人阶级团结在每个国家之内的力量,不可避免地取代了工人阶级国际主义的希望和主张,只有少数高尚的斗士和行动家对此持有不同看法。如大多数国家的工人阶级在1914年8月所表现的那样,除了短暂的革命时刻以外,其阶级意识的有效框架仍旧是国家以及政治意义上的民族。
关于工人阶级在1870~1914年间形成了有意识和有组织的社会群体这个一般性的主题,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在此介绍实际上和可能的种种变化,包括地理、意识形态、国家、地方性等等。在非白人的世界(如在印度,当然还有日本),即使工业发展已不可否认,工人阶级显然尚未形成具有上述意义的社会群体。阶级组织的这种进展,在时序上不是匀速发展的。它在下列两个短暂时期中进展得特别迅速。第一次大进展发生在19世纪80年代末到19世纪90年代初,这些年间发生的突出事件,有劳工国际性组织的重新建立(称为第二国际,以区别于1864~1872年间的第一国际),以及劳工阶级希望和信心的象征——五一劳动节。在这些年间,若干国家的议会首次出现一定数目的社会主义者,而即使是在社会主义政党已拥有强大势力的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力量在1887~1893年间也增加了一倍(由10.1%增加到23.3%)。第二次大进展发生在1905年的俄国革命到1914年间——俄国革命对这项进展具有重大影响,尤以中欧为最。劳工和社会主义政党在选举上的重大进展,如今更得到选举权普及的助力,后者让它可以有效地增加选票。同时,一波一波的劳工骚动,推动了有组织的工会力量的一大跃进。虽然细节随各国情形而有极大的不同,这两波迅速的劳工进展却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随处可见。
可是,劳动阶级意识的形成,不能简单等同于有组织的劳工运动的成长,虽然,也有一些例子显示工人对其政党和运动几乎完全认同,尤其是在中欧和某些工业特区。因而,1913年时,一位对德国中部选区[瑙姆堡-梅泽堡(Naumburg—Merseburg)]进行选举分析的观察家会非常惊讶地发现:只有88%的工人投票给社会民主党。显然,在这儿,一般都以为工人便等于是社会民主党员。但是这种情形既非典型,甚至也非常见。越来越常见的情况是非政治性的阶级认同,不论工人是否认同于“他们的”政党,工人都感觉到自己是另一个工人世界的一分子。这个世界包含、但远远超越了“阶级政党”。因为,这个世界是以另一种生活经验为根据,以另一种生活方式为根据。这种生活方式超越语言和习惯的区域性差异,表现在他们共有的社会活动上(比方说,特别表演给劳动阶级看的那些运动,如19世纪80年代以后的英国足球),甚至表现在阶级特有的衣着打扮上,如众所周知的工人鸭舌帽。
不过,如果没有劳工运动的同时出现,那么甚至阶级意识的非政治表现,也将既不完整又无法完全理解。因为,正是通过这种运动,多元的工人阶级才结合为一个单一阶级。但是,反过来说,因为劳工运动本身已转变成群众运动,于是,也浸染了工人对所有四体不勤之人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非政治的,但也是直觉的。这种普遍的“劳工运动”,反映了群众政党的真实情形。因为这些政党与小而非法的组织不同,绝大多数是由体力劳动工人所组成。1911~1912年,在汉堡的6.1万名社会民主党党员之中,只有36名是“作家和新闻记者”,外加两个高级专业人士。事实上,其党员中只有5%是非劳动阶级,而这5%当中又有半数是旅店主人。但是,对非劳工的不信任,并不妨碍他们对来自其他阶级的伟大导师(如马克思本人)的崇拜,也不妨碍他们对少数资产阶级出身的社会主义者、开创元老、民族领袖和雄辩家(这两种人的作用往往不易区分)或“理论家”的崇拜。而事实上,在社会主义政党成立的最初30年,它们吸引了理应接受这种崇拜的中产阶级伟大人才:奥地利的阿德勒(Victor Adler,1852~1918)、法国的饶勒斯(Jaurès,1859~1914)、意大利的图拉蒂(Turati,1857~1932)和瑞典的布兰廷(Branting,1860~1925)。
那么,这个在极端情况下实际与该阶级共同扩张的“运动”,指的是什么呢?不管在什么地方,它都包括了工会这个最基本、最普遍的工人组织。不过,这些工会的形式各色各样,而力量也互不相同。它也经常包括合作社,合作社主要是作为工人的商店,偶尔(比如在比利时)也可成为这个运动的中央机构。(虽然工人合作社与劳工运动具有密切关系,并且事实上形成了1848年前社会主义“乌托邦”理想和新社会主义之间的桥梁,然而,这却不是合作社最辉煌的部分,其最辉煌的部分是表现在意大利之外的小农和农庄主人身上。)在拥有大规模社会主义政党的国家,劳工运动可以包括工人实际参加的每一种组织:从摇篮到坟墓——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火葬场。由于他们反对教权,因而赞成“进步人士”热情提倡的火葬,认为它更适合这个科学和进步的时代。这些组织可以涵括1914年时拥有20万会员的德国工人合唱团联盟(German Federation of Worker Choirs),1910年时拥有13万成员的自行车俱乐部共同体(Workers' Cycling Club“Solidarity”),到工人集邮会(Worker Stamp Collectors)和工人养兔会(Worker Rabbit Breeders),这些团体的踪迹至今仍偶尔可以在维也纳的郊区旅店中看到。但是,大体上,这些运动都附属于某个政党,或是其组成部分,或至少与它有密切关联。这个政党是它最重要的表现,并且几乎永远或是称为社会主义(社会民主)党,或是简简单单地称为工党或劳工党,也可能兼有两个名字。不具有组织的阶级政党或反对政治的劳工运动,虽然代表乌托邦或左翼无政府主义的意识形态,却几乎永远处于弱势。它们只能代表个别好战者、传播福音者、煽动者和罢工领袖组成的变化不定的核心,而非大规模结构。除了在永远和欧洲其他发区发展相左的伊比利亚半岛外,无政府主义并未在欧洲其他地方形成劳工运动的主要意识形态,甚至连弱势都谈不上。除了在拉丁国家以及俄国——如1917年革命所示——以外,无政府主义在政治上是无足轻重的。
大多数的工人阶级政党(大洋洲是一大例外)都盼望一种社会基本变革,因而自称为“社会主义者”,或被人认定将往这个方向发展,如英国的工党。在1914年以前,它们认为在劳工阶级自组政府并(也许)着手进行这项伟大的转型之前,最好尽量少和统治阶级的政治活动有所牵连,更要少和政府打交道。受到中产阶级政党与政府引诱并与之妥协的劳工领袖,除非他们闭口不语,否则一定会受到咒骂。麦克唐纳(J.R.MacDonald)在与自由党员进行选举安排时,便不敢大肆宣扬,这项安排首次让英国工党在1906年的国会当中拥有一定的代表权。(我们不难了解,这些政党对地方政府的态度要正面得多。)许多这类政党之所以升起马克思红旗,或许是因为马克思较任何左翼理论家更能向它们说明三件似乎听起来同样合理而又令人鼓舞的事:在目前的制度中,没有可预见的改革可以改变工人阶级被压榨的情形;资本主义发展的本质(他曾详加分析),使推翻目前的社会而代之以较好的新社会一事,不太能确定;而由阶级政党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将是这个光荣未来的创造者和继承人。因而,马克思向工人提供了类似于宗教的保证——科学显示出他们的最后胜利是历史的必然。在这些方面,马克思主义非常有效,以至连马克思的反对者,也大致采纳了他对资本主义的分析。
因此,这些政党的演说家和理论家以及他们的敌手,一致假定他们需要一场社会革命,或他们的行动具有社会革命的含义。但是,“社会革命”这个词语的确切意义,指的不过是当社会由资本主义转成社会主义,当一个以私有财产和企业为基础的社会转变成一个以公有生产和分配为基础的社会,必定会为他们的生活带来革命。不过,他们对于未来社会的确切性质和内容面貌的讨论,却出奇地少。它们给人的印象一片模糊,只是笼统地保证现在的不良情形将来会有所改善。在这个时期,劳动阶级政治辩论的所有议题,都集中在革命性质这个焦点上。
即使当时有许多领袖和好战者太忙于眼前的各种奋斗,以致对于较遥远的未来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这个时期所争论的问题,却不是全盘改造社会的信念。基本上它比较像是那种希望借由突然、狂暴的权力易手而达成社会基本改变的革命,而这种想法可从马克思和巴枯宁(Bakunin)一直追溯到1789年甚至1776年的左翼传统。或者,在比较一般性的千禧年信仰的意义上,它较像是一场伟大的改变,这场改变的历史必然性,应该比它在工业世界实际显现的更为迫近,而事实上,也的确较它在不景气的19世纪80年代或希望初现的19世纪90年代更为迫近。然而,即使是老练的恩格斯,这个曾回顾每隔20年便会竖起防御工事的革命时代的人,这个曾经真正持枪参加过革命战役的老前辈,也警告说:1848年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而如前所示,自19世纪90年代中期起,资本主义行将崩溃的想法似乎已无法取信于人。那么,数以百万计的在红旗下动员的劳动阶级,他们将做些什么?
在运动的右翼,有些人提议集中精力追求改进和改革——这些是劳动阶级可以从政府和雇主那里争取到的——而较远的将来则听其自然。总之,反叛和暴动并不在他们的计划表上。不过,即使如此,仍然没有几个19世纪60年代以后出世的劳工领袖曾放弃新天堂的想法。伯恩斯坦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他曾鲁莽地指出:马克思的理论应该按照流行的资本主义加以修正(修正主义),而社会主义所假设的目标,要比在追求它时一路上所可能赢得的改革更为次要。他受到劳工政治家的严词谴责;但这些政治家对于实际推翻资本主义,有时显得极没兴趣。如某位曾对20世纪最初10年德国社会主义会议进行观察的人士所云:劳动阶级的好战分子对于推翻资本主义一事,不过是三心二意。新社会的理想,不过是赐予工人阶级希望的口惠罢了。
那么,在这个旧制度看上去绝不会很快崩解的时代,新社会如何能产生?考茨基有点儿困窘地将伟大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形容成一个“虽然以革命为号召,却不制造革命的政党”。这句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问题所在。然而(如社会民主党那样),只在理论上维持对社会革命的起码承诺,例行公事般地在选举中检测这个运动日渐成长的力量,并且依靠历史发展的客观力量去造成它命定的成功,这样做便够了吗?如果这指的是劳工运动可借此自我调节,以便在它无力推翻的制度体系内运作,那么答案是不够的。如许多激进或好战人士所感受到的,这个号称不妥协的阵线却以可悲的组织纪律为借口,隐藏了妥协、消极,它拒绝命令动员起来的劳工大军采取行动,并压制群众的自发性斗争。
因而,不配称为激进左派的叛徒、草根工会好斗者、持不同意见的知识分子和革命分子,他们所排斥的,是大规模的无产阶级政党。他们认为这些政党无疑是修正主义派,并因为从事某些政治活动而日趋官僚化。不论当时盛行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学说(如欧洲大陆通常的情形),还是英国的费边式反马克思主义观点,反对它们的议论大致相同。相反,激进左派喜欢采用可绕过政治这个危险泥沼的直接行动,特别是能造成类似革命效果的总罢工。1914年前10年间所盛行的“革命工团主义”(revolutionary syndicalism),便结合了这种全力以赴的社会革命分子和分散的工会的尚武政策,这一结合多多少少与无政府主义思想有关。在这个运动不断成长并趋向激进化的第二阶段,除西班牙外,它已成为少数几百个或几千个无产阶级工会激进分子和少数知识分子的主要意识形态。在这一阶段中,劳工的不安状态相当普遍而且具有国际性,同时社会主义政党对于它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和应该做些什么,也有点儿举棋不定。
1905~1914年间,西方典型的革命分子很可能就是某种工团主义者。矛盾的是,他们拒绝以马克思主义作为其政党的意识形态,因为政党会以此作为不发动革命的借口。这对马克思的亡灵是有点儿不公平,因为打着他旗号的西方无产阶级各政党,其最显著的特色便是马克思对它们只有十分有限的影响。其领袖和好战者的基本信念,往往和非马克思主义的工人阶级激进左派如出一辙。他们同样相信理性可对抗无知和迷信(也就是教权主义),进步将战胜黑暗的过去;也相信科学、教育、民主,以及三位一体的自由、平等、博爱。即使是在三个公民里面就有一个投票给社会民主党(1891年正式宣布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德国,1905年前,《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每版只发行2 000~3 000册,而工人图书馆中最受人欢迎的思想著作,是从其书名便可知其内容的《达尔文或摩西》(Darwin versus Moses)。实际上,德国本土的马克思主义者也很少。德国最著名的“理论家”,是由奥匈帝国或俄罗斯帝国进口的,前者如考茨基和希法亭(Hilferding),后者如巴渥斯和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因为由维也纳和布拉格向东走,四处可见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而在这些地区,马克思主义仍保存了其未曾淡化的革命冲力,以及其和革命的明显关联——因为在这些地区,革命的希望是立即而真实的。
而事实上,这里便是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模式的关键所在,也是1914年以前15年间历史上许多其他模式的关键所在。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出现在双元革命的国家,事实上,也出现在西欧和中欧的许多地方,在这些地方,每一个具有政治头脑的人都会回顾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场革命——法国大革命,而任何出生于滑铁卢(Waterloo)之役那一年的人,很可能在60年的一生当中,直接或间接经历过至少两次甚或三次革命。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自以为是这一传统的正统延续。在他们庆祝新的五一劳动节以前,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庆祝的是三月节,也就是1848年维也纳革命受难者的纪念日。但是,社会革命当时正迅速从其最初筹划的地带撤退。而在某些方面,大规模、有组织、尤其是有纪律的阶级政党的出现,反倒加速了社会革命的退却。有组织的群众集会、经过仔细计划的群众示威游行,取代了叛乱和骚动,而非为叛乱和骚动铺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先进国家中,“红色”政党的突然出现,对于其统治者而言,的确是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但是,它们之中没几个真的希望在自己的首都搭建断头台。它们可以承认这类政党是其体系中的激烈反对团体,不过,这个体系提供了改进和修好的余地。尽管惑人的言辞皆指向相反方向,但当时的确没有,或尚未有,或不再会有血流成河的社会。
促使新政党(至少在理论上)致力于彻底的社会革命,以及促使一般工人群众将自己托付给这些政党的原因,确实不是资本主义不能带给他们某些改进。就大多数希望改进的工人看来,其原因是所有具有重大意义的改善,都必须通过他们作为一个阶级的行动和组织方可达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选择集体改进一途的决定,使他们无法做其他选择。在意大利的某些区域,贫苦无地的农业劳工选择了组织工会和合作社,并因此放弃了大规模向外移民一途。工人阶级的一致性和休戚之情越强,则固守于工会和合作社之中的社会压力便越大。不过,这样的压力并不妨碍——尤其是就矿工这样的群体而言——他们立志要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教育,好让他们将来可以脱离矿坑。在工人阶级好斗者的社会主义信念背后,以及他们的群众支持背后,主要是强加于新劳动阶级的被隔离世界。如果他们还有希望——他们那些组织起来的成员的确是骄傲而且满怀希望的,那是因为他们对这个运动抱有希望。如果“美国梦”是个人主义的,那么欧洲工人的梦便是集体性的。
这场运动是革命性的吗?德国的社会民主党是所有革命社会主义政党中最强大的一个,从它大多数党员的行为来判断,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它不属于暴动式革命。但是,当时欧洲有一个广大的半圆形地带,弥漫着贫穷不安的气氛。在这个地带里的人们的确在计划革命,至少在其中的某个部分,也果真爆发了革命。这个地带由西班牙通过意大利的许多地区和巴尔干半岛,进入俄罗斯帝国。革命在这个时期从西欧迁移到东欧。下面我们还将讨论欧洲大陆和世界革命地带的命运。在此,我们只需注意:东方的马克思主义保留了其原来富有爆炸性的含义。在俄国革命之后,马克思主义回到西方,并传播到东方,成为社会革命最完美的意识形态。这种情形一直延续了20世纪的大半时间。与此同时,在主张同一理论的社会主义者之间,其沟通上的裂缝正在不知不觉地加大加深。一直到1914年,因大战爆发暴露出这道裂缝,人们才惊讶其程度之严重。这一年,长久以来赞赏德国社会民主正统的列宁,发现其首要理论家竟是一个叛徒。
在大多数国家中,纵然有民族和信仰上的分野,社会主义政党显然是在逐渐动员其大部分的劳动阶级,可是,除了英国以外,无产阶级并不是(社会主义者满怀自信地说“还不是”)全国人口的大多数。一旦社会主义政党取得了群众基础,不再只是宣传家和煽动者的学派、精英干部的组织或四散的地方性根据地,它们显然便不能只把眼光放在工人阶级身上。19世纪90年代中期,马克思主义者开始进行有关“农业问题”的密集辩论,正可反映这种现象。虽然“农人”注定会消失(马克思主义者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因为20世纪后半期的事实便是如此),但是在眼前,社会主义可以或应该为那些靠农业维生的人做些什么?这些人占德国人口的36%、法国人口的43%(1900年)。而它又能为当时还是以农立国的那些国家做些什么?社会主义政党的诉求对象必须从单一的劳动阶级向外扩大,这种需求可从各个角度加以说明和辩护:由简单的选举人或革命考虑,一直到一般性的理论基础。(“社会民主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但它同时也是社会发展的政党,其目标在于将所有的社会团体由现在的资本主义阶段发展到更高的形式”。)这是一种不可否认的需要,因为无产阶级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其他各阶级的联合力量以投票的方式制服、孤立,甚至压抑。
但是,社会主义政党认同于无产阶级这件事,使它比较不容易对其他社会阶层产生吸引力。这种认同使得政治实用主义者、改革家、马克思主义的修正主义者裹足不前;这些人宁可将社会主义从一个阶级政党扩大到一个“人民政党”。它甚至也妨碍了负责执行的政治家,这些政治家虽然愿意将主义交给分类为“理论家”的少数同志,但他们也认识到:唯有把工人当作工人,他们才能赋予政党真正的力量。再者,替无产阶级量体裁衣的政治要求和标语——如每天工作八小时和社会化——也无法使其他社会阶层感兴趣,甚至会因为其中含有剥夺他们权利的威胁而使他们采取敌对立场。社会主义者很少能够冲破庞大而孤立的工人阶级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他们的好斗者和他们的群众,往往都会感到相当舒适。
可是,这些政党有时还不只对劳动阶级具有吸引力;甚至那些“最坚持与单一阶级认同”的群众政党,也公开从其他社会阶层中获得支持力量。比方说,在有些国家,其社会主义虽然在意识形态上与农村世界不和,却攻占了一大片乡村地区,而且得到的不只是可以归类为“农村无产阶级分子”的支持。这个情形见诸法国南部、意大利中部和美国的许多地区。在美国,社会主义政党最稳固的根据地,出人意料的是在俄克拉荷马州(Oklahoma)信仰《圣经》的贫穷白人农夫当中。在该州的23个最富乡村气息的郡里面,1912年社会主义政党的总统候选人得了25%以上的选票。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加入意大利社会主义政党的小工匠和小商人,其数目与他们在全国人口中所占的百分比相衡量显然过多。
无疑,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在拥有古老强大的(世俗)左翼政治传统(如共和、民主和激进等)的地方,社会主义似乎是这项传统的自然延伸。在左翼显然是一支庞大力量的法国,那些乡间草根知识分子和共和价值观念的斗士——小学教员——颇为社会主义所吸引。而第三共和国的主要政治集团,也在尊重其选区理想的动机下,于1901年将自己命名为共和激进和激进社会主义党(Republican Radical and Radical Socialist Party,它显然既非激进,也非社会主义)。可是,社会主义政党之所以能从这样的传统当中汲取力量,如前所述,只是因为即使它们认为这些传统已不够用,它们也赞成这些传统。因而,在那些选举权受到限制的国家,它们对于民主投票权的强力抗争,便得到其他信仰民主主义者的支持。由于它们是最不具有特权的阶级政党,自然会被视为对抗不平等和“特权”的主要旗手,自美国和法国掀起革命的那刻起,这项抗争对于政治激进主义便极其重要。而在当时更是如此,因为它从前的许多旗手,如自由派中产阶级,如今已跻身特权行列。
社会主义政党因其作为绝对反对富人的政党的身份而受惠更多,它们所代表的阶级,无一例外全是穷人,虽然照当时的标准来说不一定是非常穷困。它们以不绝的热情公开指责剥削、财富和财富的日渐集中。于是,穷困者和被剥削者,即便不是无产阶级,也可能会觉得这个政党跟他们意气相投。
第三,社会主义政党几乎在定义上便是献身于19世纪那个关键性概念——“进步”的政党。它们(尤其是马克思派)坚信历史必然会朝向更好的未来迈进,这个未来的确切内容可能并不清楚,但是一定可以看到理性和教育、科学和科技的加速胜利。当西班牙的无政府主义者在想象他们的乌托邦时,他们脑中浮现的是电气和自动处理垃圾机。“进步”,如果只作为希望的同义词,是那些财产很少或没有财产的人所渴望的;而资产阶级世界和贵族文化近来对“进步”的质疑(见下),更加深了“进步”与平民和激进政治的联系。社会主义者无疑已从“进步”的声誉中受惠,从所有信仰进步的人,尤其是那些在自由主义和启蒙运动传统中成长的人中受惠。
最后也最奇异的一点是:作为局外人和永远的反对党(至少到革命时为止),给了他们一个有利条件。由于他们是局外人,他们显然由少数分子那儿吸引到比统计数字多得多的支持。这些少数分子的社会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是特殊的,例如大多数欧洲国家的犹太人(即使他们是舒适的资产阶级也不例外),以及法国的新教徒。由于它们永远是反对党,未受统治阶级的污染,它们可以在多民族的帝国中吸引受压迫的民族,这些民族可能是基于这个缘故才集合在红旗之下。如我们在下章中将看到的,沙皇帝国的情形显然如此,而其最戏剧化的例子是芬兰人。正是这个原因,使芬兰的社会主义党在法律许可它接受选票时,便立刻收到37%的选票。1916年,它获得的选票更增加到47%,成为该国事实上的全国性政党。
因此,名义上是无产阶级的各政党,其所获得的支持在相当程度上可超越无产阶级。在出现这种事实的地方,一旦情况合适,便可轻易地将这些政党转化为执政党。事实上,1918年后也的确如此。然而,要加入“资产阶级”的政府体系,则意味着必须放弃革命分子,甚至激进反对分子的身份,然而在1914年前,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也确实得不到公众支持。第一位加入“资产阶级”政府的社会主义者是米勒兰(Alexandre Millerand,1899年),米氏后来成为法国总统。虽然他当初加入“资产阶级”政府的借口,是想在紧迫的反动威胁之下团结维护共和,但他还是被郑重地逐出这个全国性和国际性的运动。在1914年前,没有一个严肃的社会主义政治家会愚蠢到犯他那样的错误。(事实上,在法国,社会党一直到1936年才加入政府。)在大战之前,从表面上看,这些政党始终是纯粹而不妥协的。
然而,我们必须问最后一个问题:史学家能单就他们的阶级组织(不一定是社会主义的组织),或是单就劳动阶级聚居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所表现的一般阶级意识,来撰写工人阶级的历史吗?答案是肯定的,但前提是他们必须自觉是这个阶级的一分子,并以这个阶级的模式行动。这种意识可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进入完全始料未及的区域。譬如说,在加利西亚失落的一隅,极度虔诚的犹太哈锡德教派(Chassidic)织工,曾在当地犹太社会主义者的协助之下进行罢工。可是,许多穷人,尤其是最穷苦的人,并不认为他们是无产阶级,其行为也不像无产阶级。他们自认为属于注定贫穷的一群,是被遗弃者、不幸者或边缘人。如果他们是来自乡间或外国的移民,他们或许会聚居在可能与劳动阶级贫民窟重叠的区域,但他们聚居的区域更容易为街道、市场,以及被合法或非法的无数小巷弄所主宰。在这样的区域中,贫苦的家庭苟延残喘,他们中只有某些人真正从事赚取工资的工作。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工会或阶级政党,而是邻居、家庭、可以给他们好处或提供工作的保护人、宁愿推卸责任也不施压的政府官员、教士,以及同乡——任何一个可以使他们在陌生的新环境中把日子过下去的人、事、物。如果他们属于古老的内城庶民,无政府主义者对于下层世界的赞赏,并不会使他们更为无产阶级化或更具政治性。莫里森(Arthur Morrison)所著的《雅各的一个孩子》(A Child of the Jago,1896年)的世界,或布鲁昂(Aristide Bruant)的歌曲《巴黎拜尔维区和米尼蒙当区》(Belleville-Ménilmontant)的世界,除了都对富人怀有愤恨感之外,均不是阶级意识的世界。英国杂耍歌曲中的世界[如艾伦(Gus Elen)所唱:攀上梯子拿个望远镜/我们可以看见苦役者沼泽(Hackney Marshes)/如果中间没有隔着这些房子],那个讽刺、嫌恶、冷淡、怀疑、听天由命和不关心政治的世界,更接近于自觉的工人阶级世界,不过它的主题,如岳母、妻子和无钱付房租,却属于任何在19世纪都市中备受压迫的群落。
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世界。事实上,矛盾的是,它们之所以未被遗忘,是因为它们比标准无产阶级那种可敬、单调而且特别狭隘的世界,更能吸引当时的政治家。但是,我们也不应该拿它和无产阶级的世界进行对比。贫穷老百姓的文化,乃至传统的被遗弃者的世界,已逐渐变成无产阶级意识的一部分,一个它们共同的部分。它们彼此承认,而在阶级意识及其运动的强势地区(例如柏林和海港汉堡),前工业时代的贫穷世界也能与它取得一致,甚至鸨母、窃贼和买卖赃物者也会向它致敬。虽然无政府主义者不这么想,但他们确实没有任何特有的事物可以贡献给它。他们确实缺乏积极分子的永久斗志,更别说投入;然而,如任何积极分子都知道的,这也是任何地方的大部分一般劳动阶级的共性。激进分子对于这类死沉的消极和怀疑态度,有说不完的抱怨。既然一个有意识的工人阶级正在这个时期成形出现,前工业时代的平民遂被吸引进它的势力范围。如果他们没有被吸引进它的势力范围,那么他们便会被历史所遗漏,因为他们不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是真正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