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初叶,中西欧诸国能否在世界民族之林脱颖而出,显然未见端倪;东方帝国尽管显得不可一世,组织得法,却深受中央集权之害。
公元1500年被许多学者当作近代和现代的分界线,这个时候欧洲的居民们绝对看不出他们的大陆即将统治地球上其余大部分的地区。当时人们对东方伟大文明的认识是支离破碎的,而且常常是错误的。这些认识主要来源于旅行者的故事,他们在重述这些故事时常常添油加醋。尽管如此,许多人对拥有神话般的财富和庞大军队的广袤的东方帝国的想象,还是相当准确的。当初次接触这些社会时,它们必定显得比西欧的人民和国家得天独厚。的确,若拿其他重要文化和经济活动中心同这些社会比较,欧洲的相对弱势比其实力更加醒目。首先,欧洲既不是世界上土地最肥沃的地区,也不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印度和中国对它们在这两方面的地位都引以为豪。其次,从地缘政治学方面讲,欧洲“大陆”的形状隐含着困难和危险,它的北部和西部与冰天雪地和大海相连,东面容易招致频繁的陆路入侵,而南面则易受到战略包围。在1500年及以前很长时间和这之后,这些都不是抽象的想象。仅仅8年以前,西班牙最后一个穆斯林地区格拉纳达才向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军队投降,但这仅表示地区性战役的结束,而不是基督教世界和先知 的军队之间更大规模战争的结束。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所造成的震动,仍然影响着大部分西方世界,这一事件似乎孕育着更多的东西,因为它绝不表明奥斯曼土耳其人向前推进的极限。到该世纪末,他们已夺取了希腊和伊奥尼亚群岛、波斯尼亚、阿尔巴尼亚和巴尔干半岛其他大部分地区。到16世纪20年代,情况变得更糟,当时可怕的土耳其军队迫近布达佩斯和维也纳。在南部,奥斯曼的战船袭击意大利港口,教皇开始担心罗马可能很快就会遭受君士坦丁堡的命运。
虽然这些威胁似乎是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及其继任者们新领导的一个整体性大战略的一部分,但欧洲人的反应是分散的、时断时续的。不像奥斯曼帝国和中华帝国,也不像莫卧儿王朝不久前(1526年)在印度建立的统治,从来没有一个各部分都承认一个世俗领袖或宗教领袖的统一欧洲。不,欧洲是一些小王国和公国、边境贵族领地和城邦的大杂烩。在西方出现了一些比较强大的君主国,主要是西班牙、法国和英国,但没有一个国家能摆脱国内的紧张状态,而且每个国家都把其他国家看成竞争对手,而不是反对伊斯兰世界的盟国。
同亚洲的伟大文明相较,也不能说欧洲在文化、数学、工程学或者航海和其他技术方面具有显著的优势。总之,欧洲文化和科学遗产的相当大一部分是从伊斯兰世界“借用”来的,恰如穆斯林社会几百年里通过通商、征伐和殖民从中国“借用”一样。回顾历史,你可以看到,到15世纪末,欧洲在贸易和技术方面的发展加快了。然而,或许最恰当的一般评价应是:在这前后,每个大的世界文明中心都处在大致相似的发展阶段,有些文明中心在一个领域先进一些,而在别的领域则要落后一些。奥斯曼帝国、明朝时期的中国,稍后是莫卧儿王朝时期的北印度和欧洲国家体系及其俄国人旁支,在技术上因而也在军事上,要比非洲、美洲和大洋洲分散的社会先进得多。虽然这意味着1500年的欧洲是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但绝对看不出有一天它将出现在顶峰。因此在研究欧洲兴起的原因以前,有必要考查其他竞争者的实力和弱点。
在近代以前时期的所有文明中,没有一个国家的文明比中国文明更发达、更先进。它有众多的人口(在15世纪有1亿~1.3亿人口,而欧洲当时只有5000万~5500万人口),灿烂的文化,特别肥沃的土壤以及从11世纪起就由一个杰出的运河系统连结起来的、有灌溉之利的平原,并且有受到儒家良好教育的官吏治理的、统一的、等级制的行政机构,这些使中国社会富于经验,具有一种凝聚力,使外国来访者羡慕不已。的确,这个文明受到蒙古游牧部落的严重破坏,并且在忽必烈汗入侵以后被蒙古人统治着。但是,中国惯于同化征服者而不是被后者同化,当1368年出现的明朝重新统一帝国并最后打败蒙古人的时候,许多旧的制度和知识都保留了下来。
对于接受教育尊重“西方”科学的读者来说,中国文明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必定是其技术上的“早熟”。中国在11世纪就出现了活字印刷,大量书籍随后出现。商业和工业受到运河开凿和人口压力的促进,同样很发达。中国的城市要比中世纪欧洲的城市大得多,商路也四通八达。纸币较早地加速了商业的流通和市场的发展。到11世纪末,中国北部已有可观的冶铁业,每年能生产大约12.5万吨铁,主要为军队和政府所用,比如,100万人以上的军队是铁制品的一个巨大市场。值得指出的是,这一生产数字要比700年以后英国工业革命早期的铁产量还多!中国也许是第一个发明真正火药的国家,而且在14世纪末,明人曾用大炮推翻蒙古人的统治。
对中国文化和技术进步有了这些了解以后,再听到中国人已转向海外开发和贸易也就不足为奇了。指南针是中国人的另一发明,他们有些平底帆船同后来的西班牙大帆船一样大,而与印度和太平洋诸岛的贸易,从潜力上说与往返大漠商路的贸易一样有利可图。许多年以前中国人就在长江进行过水战。13世纪60年代,为了征服宋朝的船队,忽必烈汗强制组建他自己的备有抛射器的大规模战船序列。14世纪初叶,沿海谷物贸易兴旺发达。据记载,1420年明朝的海军拥有1350艘战船,其中包括400个大型浮动堡垒和250艘设计用于远洋航行的船舶。这样一支力量还不包括许多私人经营的船舶,但后者同海军比起来显得黯然失色。这些私人经营的船只那时已经在与朝鲜、日本、东南亚甚至东非进行贸易,并为中国带来收入,因为国家试图对这种海上贸易征收捐税。
最有名的官方海上远征,是1405年和1433年间海军将领郑和进行的七次远洋航行。这支船队有时由数百艘船舶和数万人组成,遍访从马六甲和锡兰(斯里兰卡)到红海口和桑给巴尔的各个港口。一方面他们向顺从的地方统治者馈赠礼品,另一方面强迫桀骜不驯的统治者承认明朝政府。曾有一艘船带着长颈鹿从东非返回,以取悦中国皇帝;另一艘船押回了一个锡兰首领,因为他极不明智,竟不承认天子的最高权力(但是应当指出,中国人从不曾抢劫和杀戮,这与葡萄牙人、荷兰人和其他入侵印度洋的欧洲人不同)。从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可以告诉我们的关于郑和船队的规模、实力和适航性(有些大宝船看来大约有400英尺长和1500吨以上的排水量)来看,他们或许在航海家亨利王子的探险开始热心地向休达 以南推进之前好几十年,就可以绕过非洲并“发现”葡萄牙。
但1433年中国的远征是这条航线的最后一次远航,3年以后皇帝一纸诏书禁止建造海船,再以后一道专门敕令竟禁止保存两桅以上的船舶。此后船队船员受雇于大运河的小船。郑和的大战船被搁置朽烂。尽管有种种机会向海外召唤,但中国还是决定转过身去背对世界。
诚然,这项决定有一种似合情理的战略原因。大明帝国北部边疆再次遭受蒙古人的威胁,把军事资源集中到这个比较脆弱的地区或许是谨慎的。在这种情况下,一支强大的海军是一种耗资巨大的奢侈,无论如何,中国尝试过的南下向安南(越南)的扩张被证明是徒劳的,而且代价很高。但当后来收缩海军的弊端已经显露出来以后,看来它仍未重新考虑这个似乎颇为有理的论据。在大约一个世纪的时间内,中国沿海甚至长江沿岸的城市,不断遭到日本海盗的袭击,但它没有认真重建帝国海军 。甚至葡萄牙船队在中国沿海的反复出没,也未能使当局重新估计局势。达官贵人们推理说,陆上防御就够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中国臣民所进行的一切海上贸易不是都没有被完全禁止吗?
因此,除去新涉及的耗费和其他起抑制作用的因素外,中国倒退的关键因素纯粹是信奉儒家学说的官吏们的保守性,这一保守性在明朝时期因对蒙古人早先强加给他们的变化不满而加强了。在这种复辟气氛下,所有重要官吏都关心维护和恢复过去,而不是创造基于海外扩张和贸易的更光辉的未来。根据儒家学说的行为准则,战争是一种可悲的活动,而军队只有在担心发生蛮族入侵或内乱时才有必要重视。达官贵人对军队(和海军)的厌恶伴随着对商人的疑虑、私人资本的积累、贱买贵卖的做法、暴发户商人的铺张阔气,都冒犯了这些权贵士大夫,程度几乎如同他们激起了劳苦大众的不满一样。虽然达官贵人们并不想完全停止整个市场经济,但经常通过没收商人的财产或禁止他们经商来干涉个别商人。中国民间进行的对外贸易,在达官贵人们的眼里必定显得更加令人疑虑,而这仅仅是因为外贸较少受他们控制。
对商业和私人资本的厌恶与上述大量技术成就并不冲突。明朝重修了万里长城,发展了运河系统、制铁业和御用帝国海军,因为官吏们上奏皇帝说,这些都是必须的。但这些事业才刚刚开始就受到忽视:运河听任淤塞,军队缺乏新的装备,天文仪器(约建于1090年)缺乏管理,铁工场被废弃。这些阻碍了经济的发展。印刷仅限于学术著作,没有用于广泛传播实际知识,更很少用于社会批评。纸币的使用被中止。中国城市从来也不被容许西方城市所享有的自治,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治市民;一旦皇宫迁址,帝都亦随之迁移。因为得不到官方的鼓励,商人和其他企业家无法兴旺起来。即使那些发了财的人,也宁可把钱用于购置土地和兴办教育,而不情愿投资发展基础工业。同样,禁止海外贸易和海洋渔业,消除了刺激经济持续发展的另一潜在因素。尽管在以后几个世纪里,受官方控制的(虽然无疑会有许多逃避监督的)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奢侈品贸易之类的对外贸易仍然存在。
结果,中国明朝时期与400年前的宋朝比起来,活力和进取精神都大为逊色。明朝时期农业技术的确有所改进,但即使这种比较集约化的农业和对边沿土地的开发利用,也很难跟上人口增长的步伐;中国的人口增长只受到马尔萨斯所说的瘟疫、洪水、战争等方式的制约,而这些灾害是很难预测的。甚至1644年以后清朝取代明朝也未能停止这种持续的相对衰落。
还有一个细节可以概括这段历史。1736年,即(英国)亚伯拉罕·达比在科尔布鲁克德尔的铁工场开始出名的时候,中国河南和河北的鼓风炉和炼焦炉已被完全废弃了,而鼓风炉的规模在征服者威廉于黑斯廷斯登陆 以前就已经很大了。这下子它们要等到20世纪才会重新恢复生产。
16世纪初叶第一批欧洲航海家访问中国的时候,他们虽然对它的面积、人口和财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或许已经看出这是一个闭关自守的国家。那时对奥斯曼帝国当然还不能这样说,它当时正处在扩张的中间阶段,由于离基督教世界的后院比较近,因此对后者更具有威胁性。从更大的历史和地理背景来看,大概可以这样说,事实上伊斯兰国家在16世纪已形成了世界事务中发展最迅速的力量。不仅奥斯曼土耳其人在向西推进,而且波斯的萨非王朝也正经历着国力和文化的复兴,特别是在伊斯玛仪一世(1501~1524年在位)和阿拔斯一世(1587~1629年在位)时代;一系列强大的伊斯兰化的汗国仍然控制着经喀什噶尔和吐鲁番到中国的古代丝绸之路,这与诸如博尔努、富兰尼和马里帝国等一系列西非伊斯兰国家不同;爪哇的印度教帝国在16世纪早期就被穆斯林势力推翻了;而喀布尔国王巴布尔则从西北部通过征服者的道路侵入印度,于1526年建立莫卧儿帝国。虽然最初对印度的统治并不稳固,但他的孙子阿克巴(1556~1605年在位)顺利地巩固了这个帝国,他开创了西起俾路支东到孟加拉的北印度帝国。在整个17世纪,阿克巴的继任者们继续往南向信印度教的马拉特人推进,这正好是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从海上侵入印度半岛的时候,然而后者的规模要小得多。在穆斯林缔造的这些非宗教的成功之外,还需加上非洲和印度穆斯林信徒的大量增加,与之比较起来,基督教传教团的传教活动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但对近代早期欧洲来说,最严峻的伊斯兰世界的挑战,当然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们难以对付的军队和那个时代最好的围城战法。在16世纪初以前,他们的领地已从克里米亚(在那里他们侵占了热那亚人的商业据点)和爱琴海(在那里他们夷平了威尼斯帝国)延伸到黎凡特。至1516年,奥斯曼军队夺取了大马士革,次年入侵埃及,用土耳其火枪摧毁了马穆鲁克军队。这样,他们在封锁了印度通往西方的香料之路以后,溯尼罗河而上,并通过红海推进到印度洋,在那里遇上了葡萄牙人的入侵。如果这也令伊比利亚船员不安的话,那么同土耳其军队给东欧和南欧的王公和人民造成的恐怖比较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土耳其人已经占有了保加利亚和塞尔维亚,并在瓦拉几亚和整个黑海沿岸有决定性影响;但在向南攻击埃及和阿拉伯以后,在苏莱曼时期(1520~1566年)对欧洲的压力重新开始。那些年基督教世界最强大的东方堡垒——匈牙利再也不能阻止土耳其的优势军队了,它在1526年第一次莫哈奇战役之后受到蹂躏,而1526年恰好是巴布尔在帕尼巴特战役获得胜利的那年,通过这一胜利他为建立莫卧儿帝国奠定了基础。是否整个欧洲不久都要走北印度的道路呢?在有些人看来这似乎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在1529年土耳其人已包围了维也纳。事实上,那时阵线已在匈牙利北部稳定下来,神圣罗马帝国从而得以保存;但以后土耳其人仍构成持续的威胁并施加了从来不能完全忽视的军事压力。而到1683年,他们再度包围了维也纳。
奥斯曼海军的扩张在很多方面几乎同样令人惊恐。土耳其人像中国的忽必烈汗一样,发展海军只是为了攻下四面环海的敌人要塞,君士坦丁堡就是这种情况,穆罕默德二世曾用战舰序列和几百艘小船对其进行封锁,以协助1453年的攻城。此后强大的战船队曾被用于横穿黑海的战役,用于往南向叙利亚和埃及推进,以及为控制爱琴群岛、罗德岛、克里特岛和塞浦路斯岛而同威尼斯发生的一系列冲突。在16世纪的最初几十年中,威尼斯、热那亚和哈布斯堡的舰队都避免与奥斯曼的海上势力接近;但到该世纪中叶,穆斯林的海军在整个北非沿海都很活跃,他们常常袭击意大利、西班牙和巴利阿里群岛,并且最后于1571年攻占塞浦路斯,直到勒班陀战役败北才受阻止步。
当然,奥斯曼帝国不仅仅是一部军事机器、一个从事征讨的上层人物集团(像中国清朝时的满族人)。奥斯曼土耳其人在比罗马帝国还大的一块地区和许多臣属民族中,确立了法定宗教信仰、文化和语言的统一。1500年以前的几个世纪中,伊斯兰世界在文化和技术上都领先于欧洲,其城市很大,照明设备好,并有排水系统,而且其中很多城市还有大学、图书馆和极其壮丽的清真寺。在数学、制图学、医学以及科学和工业的许多其他方面(磨坊、铸炮、灯塔、马匹繁殖),穆斯林都享有领先地位。奥斯曼从巴尔干基督教青年中招募未来土耳其士兵的制度,造就了一支虔诚的、统一的军队。对其他种族的宽容使许多天才的希腊人、犹太人和非犹太人为苏丹效命,穆罕默德二世围攻君士坦丁堡的主要铸炮人就是一名匈牙利人。在像苏莱曼一世这样的成功领袖的领导下,一个强大的官僚阶层管理着l400万居民,而这时西班牙只有500万人,英格兰仅有250万居民。君士坦丁堡在其全盛时期拥有50万以上人口(1600年),比任何欧洲城市都大。
然而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开始踉踉跄跄,转向内战,最后失去了支配世界的机会,虽然这种明显的衰落比明王朝极其类似的衰落晚了100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证明这一过程是早期土耳其胜利的必然结果:奥斯曼军队虽然管理良好,或许可以维持一条很长的国界,但如果不付出大量人力和金钱的代价,则很难继续扩张;而且奥斯曼帝国主义与后来的西班牙、荷兰和英国帝国主义不同,它没有顺便带来许多经济利益。到16世纪下半叶,已有迹象表明,奥斯曼帝国在战略上战线拉得过长:一支庞大的陆军驻扎在中欧,在地中海有一支耗资巨大的海军在作战,一些部队在北非、爱琴群岛、塞浦路斯和红海作战,而坚守克里米亚以防正在兴起的俄国势力则需要援军。由于先以伊拉克而后以波斯为基地的什叶派,向当时占主导地位的逊尼派在行为与教义两方面发起挑战,使伊斯兰世界发生分裂,即使在近东也没有一个平静的侧翼。有时局势像当时德意志的宗教斗争一样严重,苏丹只有靠用武力镇压什叶派异端,才能维持其统治。然而在边界另一边阿拔斯大帝统治下的波斯什叶派王国,已完全准备好与欧洲国家联合反对奥斯曼人,就像法国曾与“异教”的土耳其人联合反对神圣罗马帝国一样。奥斯曼帝国与这一系列敌人作战,需要杰出的领袖来维持其发展,遗憾的是1566年以后,陆续进行统治的是13个无能的苏丹。
但外部敌人和个人的弱点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奥斯曼帝国的整个制度像中国明朝的制度一样,越来越多地受到专制集权和对创见、异端、商业的极端保守态度的影响。一个愚蠢的苏丹可以使奥斯曼帝国陷于瘫痪,而一个教皇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对全欧洲却永远做不到这一点。由于缺乏来自上面的明确指令,官僚体系的各个分支变得麻木僵化,它们对一切变故持保守态度,从而扼杀了新鲜事物。由于1550年以后没有扩张领土和随之而来的战利品,不满的军队转而进行内部劫掠。商人和企业家(差不多都是外国人)早先曾受到鼓励,现在发现自己遭到了不曾预料到的征税和对财产的非法没收。越来越高的苛捐杂税使商业凋敝,城镇人口减少。也许受害最大的是农民,他们的土地和牲畜被士兵劫掠。随着局势的恶化,文职官员也开始掠夺,他们索取贿赂并没收货物储备。由于战争花费巨大,而且在同波斯的战争期间丧失了亚洲的贸易,因此政府更加拼命地搜罗新的财源,而这必然会给那些营私舞弊的收税人更大的权力。
对于什叶派的宗教挑战的强烈反响,明显地反映和预示着官方将对各种形式的自由思想采取强硬态度。印刷业遭到禁止,因为它或许会传播危险的见解。经济观念仍很原始:进口西方商品是被允许的,但出口被禁止;行会竭力阻止创新,阻止“资本主义”生产者兴起的行为受到支持;宗教对商人的抨击加强了。由于轻视欧洲人的思想和实践,土耳其人拒绝采用抑制瘟疫的新方法,因此他们的人口受恶性传染病的影响较大。在一次令人震惊的蒙昧主义的行动中,一支土耳其军队于1580年捣毁了一个国家天文台,他们声称是这个天文台引起了一场瘟疫。军队实际上成了保守主义的堡垒。尽管土耳其士兵注意到欧洲军队的新式武器,而且有时深受其苦,但他们自己现代化的步伐很慢。他们没有用较轻的铸铁炮去取代笨重的大炮。勒班陀战役失败以后,他们没有建造更大的欧洲型舰船。在南部的穆斯林舰队仅仅奉命停泊在红海和波斯湾比较平静的水域,这就排除了建造葡萄牙型远洋船的必要性。也许技术上的原因是一个因素,但文化和技术上的保守性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对比起来,北非伊斯兰化的各国非正规的海盗船却很快采用了装配大炮的快速风帆战船)。
上述对保守主义的评论甚至在更大程度上适用于莫卧儿帝国。尽管这个帝国的绝对版图正处于顶峰,并且几位皇帝具有军事天才;尽管其宫殿富丽堂皇,其奢侈品的生产技术很高;尽管它甚至有一个复杂的银行和信贷网络,但这个帝国在骨子里还是羸弱的。一个东征西讨的上层穆斯林处在主要信奉印度教的广大赤贫农民群众的顶端。在城镇内部有非常多的商人和活跃的市场,印度教实业家对制造业、商业和信贷业的态度,本可以使他们成为韦伯清教伦理的优秀典范。在变成英帝国主义的牺牲品以前,在企业家社会正准备经济“起飞”的图景下,在印度生活中还有一幅较为阴暗的图画,它显现出许多固有的阻滞因素。绝对严格的印度教戒律妨碍了现代化:啮齿动物和昆虫不许杀害,因此大量粮食受到损失;处理垃圾和粪便的社会习俗造成不卫生的环境,成为流行性黑死病的滋生地;种姓制度扼杀了创新精神,逐渐灌输了教义,并限制了市场;而婆罗门祭司对印度地方统治者的影响,说明这种蒙昧主义还起着极大作用。这里存在着对任何激进变革的最根深蒂固的社会障碍。后来,许多英国人最初(在印度)进行抢劫,而后试图根据功利主义原则统治印度,最后却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离开:这个国家对他们仍然神秘莫测。这是不足为怪的。
但莫卧儿王朝的统治不能同印度文官行政管理相比。富丽堂皇的王宫是穷奢极欲、挥霍浪费的中心,其挥霍的规模连凡尔赛宫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或许也认为有些过分。数以千计的仆从和食客,奢华的衣服、珠宝、嫔妃和奇珍异兽,大批的卫士,这一切只有建立一整套的掠夺机器才能支付。收税官吏要向他们的主子缴纳固定数目的款项,就得无情地掠夺农民和商人;无论收成和商业状况如何,钱款都必须收进。除了起义以外,没有宪法或其他东西可以阻止这种劫掠,所以当时税收以“吃人”著称就不奇怪了。因为每年的贡赋如此庞大,人民几乎一无所获。交通很少改善,没有对付饥荒、洪水和瘟疫的救援机构,而这些灾害是经常发生的。相比所有这些来说,明朝中国显得宽厚多了,几乎可算是进步了。看来莫卧儿帝国必定要衰落,因为它在南部要抗击马拉特人,在北部要抗击阿富汗人,最后还要对付东印度公司,它越来越难以支撑下去。实际上导致它衰落的内因大大多于外因。
到16世纪时,还有另外两个国家虽然在版图和人口方面都比明朝中国、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王朝差得远,但已展现出政治统一和经济发展的迹象。在远东,日本在其巨大邻国开始衰落的时候,正向前迈进。地理位置给了日本人最好的战略财富(就像它给予英国人的一样),因为岛国属性可使它免遭陆上入侵,而中国就不具备这点。然而日本列岛和亚洲大陆间的距离绝非不可逾越,而且大量日本文化和宗教都是从那个古老文明的国家借鉴来的。但当中国已由一个统一的官僚体系治理的时候,日本的政权还掌握在以氏族为基础的封建领主手中,天皇反倒是无足轻重的。14世纪存在过的中央集权统治被氏族间的频繁斗争所取代,这种争斗有如苏格兰氏族间的斗争。这并不是大小商人的理想环境,但也没有阻碍大量的经济活动。在海上同在陆上一样,企业家要同军阀和军事冒险家竞争,军阀和军事冒险家们都要从东亚的海上贸易中抽取利润。日本海盗沿着中国和朝鲜海岸进行掠夺。与此同时,其他日本人则热衷于与从西方来的葡萄牙和荷兰访问者交换货物。基督教传教团和欧洲货物渗透到日本社会,这在日本比在冷漠的、自给自足的明帝国容易得多。
这种虽说动乱但还活跃的场面,很快就因越来越多地使用进口的西方武器而改变了。像发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情形一样,日本的政权转到了那些掌握大量资源,可以招募一支佩带滑膛枪、最重要的是带有大炮的军人和集团手中。结果大军阀丰臣秀吉控制下的政权在日本巩固起来。丰臣秀吉的野心导致他两次试图征服朝鲜。当两次征讨失败后,他于1598年死去,内乱再次威胁日本。但几年之中全部政权又集中到德川家康和以他为中心的德川氏手中,这次中央集权的军事统治不会被动摇了。
在许多方面,德川幕府时代的日本具有上一世纪在西方产生的“新君主制”的特点。重大的区别是幕府放弃海外扩张,实际是放弃同外部世界的一切实质上的联系。1636年,远洋船舶的建造停止了,而日本公民则禁止在公海航行。同欧洲人的贸易仅限于停靠长崎港出岛的特许荷兰船。甚至在这之前,实际上所有基督教徒(外国的和本地的)都根据幕府命令改宗或被残忍地屠杀了。这些严厉措施背后的主要动机显然是德川氏决心实现没有争议的控制,因而外国人和基督徒被看成是潜在的颠覆分子。其他封建贵族也同样被看成颠覆势力,所以要求他们每两年都要前往都城江户住一段时间协助将军处理政务,且在他们被允许住在自己领地的期间,他们的妻子得留在江户(东京),实际上是被当作人质。
这种强制性的统一本身并没有抑制经济的发展,也没有扼杀杰出的艺术成就。全国性的和平有利于商业,城镇和总人口都在增长,现金支付的发展使商人和银行家的重要性提高。然而,后者从未被容许获得意大利、尼德兰以及英国商人和银行家所取得的社会和政治的突出地位,而日本人显然还不能了解和采用别人发明的技术和工业发展的成就。像明王朝一样,德川幕府故意选择了与世隔绝的道路,只有个别领域例外。这也许并没有阻碍日本本国的经济活动,但它损害了日本的相对实力。由于轻视经商、被禁止旅行或者除庆典之外炫耀自己的武器,依附于主子的武士们过着刻板沉闷的生活。整个军事制度僵化了200年,所以当分舰队司令佩里 著名的“黑船队”于1853年来到的时候,惊慌失措的德川幕府别无他法,只得同意美国人补给和获得其他便利的请求。
在政治统一和发展时期之初,俄国看来在某些方面同日本相似。首先,它在地理上远离西方,这部分是因为交通不便,部分是因为周期性地与立陶宛、波兰、瑞典和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冲突中断了已经存在的那些道路。但俄国王室还是深受欧洲文明的影响,且不仅仅是受东正教的影响。其次,它从西方找到了对付亚洲平原骑兵攻击的解决方法,这就是滑膛枪和大炮。莫斯科用这些新式武器可自立为一个“火药帝国”,从而进行扩张。由于瑞典人和波兰人也拥有这种武器,因此向西攻击是困难的,但利用这种军事优势向南部和东部的游牧部落和汗国进行殖民扩张就变得容易得多。例如至1556年,俄国军队已到达里海。伴随这种军事扩张而来的常常是探险家和拓荒者,他们不断向乌拉尔山脉以东推进,通过西伯利亚,并在1638年前实际上抵达了太平洋西海岸。探险者和拓荒者的活动常使军事扩张黯然失色。尽管有来之不易的相对于蒙古骑兵的军事优势,但俄国的发展并非轻而易举或命中注定。被征服的民族越多,内部纷争和叛乱的可能性就越大。国内贵族也经常不安分,甚至在伊凡雷帝清洗了他们中的很多人以后也是如此。鞑靼人的克里米亚汗国仍然是一个强敌,它的军队于1571年洗劫了莫斯科,并且直到18世纪仍保持独立。来自西方的挑战更具威胁性,例如波兰人在1608到1613年之间曾占领莫斯科。
俄国更深一层的弱点是,尽管它从西方有所借鉴,但在技术上仍然是落后的,在经济上仍是不发达国家。气候严寒、距离遥远和交通不便是部分原因,严重的社会弊端也起了作用,其中包括沙皇的军事专制主义、东正教对教育的垄断、官吏们贪赃枉法和缺乏预见性,以及农奴制度——这种制度使农业处于封建和停滞状态。但尽管有这些相对落后性,尽管有种种挫折,俄国还是继续进行扩张,把用于强制俄国人顺从的军事力量和独裁统治强加给新的领土。在从西方借鉴足够多的军事实力使现存制度获得维护的同时,任何西方社会和政治“现代化”的可能性都受到颠覆的抵制,例如,住在俄国的外国人被同本地人隔离开来,以免后者受到颠覆性影响。沙皇帝国与本章提到的其他专制国家不同,它得以生存延续,并在日后成长为世界强国。但是在1500年,甚至迟至1650年,许多法国人、荷兰人和英国人未必清楚这一点,他们对俄国统治者的了解可能并不比对传说中的普雷斯特·约翰 了解的更多。
在定居于欧亚大陆西部分散的、相对来说缺乏经验的民族中,发生了一场不可阻挡的经济发展和技术创新。这一过程使其在世界事务中稳固地成为商业和军事先驱,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个问题引起学者和其他评论家们的注意已达几个世纪之久。以下段落能做的仅仅是对有关知识作一综述。不管这个综述多么粗略,它还是具有揭示渗透全书论据的主要线索的功能,即有一种主要由经济和技术进步所引起和驱动的机制,虽然这种发展总是同其他可变因素,例如社会结构、地理和偶然事件发生交互作用;要理解世界政治的进程就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物质和长期起作用的因素上,而不是人物的更换或外交和政治的短期变化上;实力是一种相对的事物,只有通过各个国家和社会之间的经常比较才能加以描述和衡量。
当你观看16世纪世界“实力中心”的地图时,欧洲有一个特征会立刻引起注意,这就是政治上的分裂。这并不是像中国在一个帝国崩溃之后与在其后继王朝得以重新收紧中央集权政权的绳索之前的一个短时期内出现的偶发或短暂的事态。欧洲在政治上总是四分五裂,尽管罗马帝国做过最大的努力,他们的征服也未能超过莱茵河和多瑙河以北多远;在罗马陷落后的1000年里,主要政治权力单位的规模同基督教信仰和文化的稳步扩张比较起来,都是既小又局限在个别地方。像西方查理曼大帝时期或东方基辅罗斯公国时期那样政权的偶然集中,只是暂时的事情,会因统治者的更换、国内起义或外部入侵而随即结束。
欧洲政治上的这种多样性主要是它的地理状况造成的。这里没有骑兵帝国可以把它的快速动力强加其上的大平原,也没有像恒河、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黄河和长江周围那样广阔而肥沃的流域,可以为勤劳而易于征服的农民人口提供粮食。欧洲的地形更为支离破碎,众多的山脉和大森林把分散在各地的人口中心隔离开来;欧洲的气候从北到南和从西到东有很大变化,这导致很多重要后果。首先,它使统一控制变得很困难,甚至强有力的、坚决果断的军阀也难以做到,这就减少了大陆遭受像蒙古游牧部落那样的外部势力蹂躏的可能性。其次,这种多样化的地形促进了分散政权的发展和继续存在,地区王国、边境贵族领地、高地氏族和低地城镇联盟构成了欧洲的政治地图,罗马陷落后任何时期绘制的地图,看起来都像一块用杂色布片补缀起来的被单,这块被单的图案每个世纪都可能不同,但从来没有一种单一的颜色可以用来标明一个统一的帝国。
最后,欧洲不同的气候条件造成了适于交换的不同产品,随着市场关系的发展,这些产品沿着河流或通过林间小道从一个村落运送到另一个村落。这种贸易的最主要特点或许是它主要由大宗货物组成——木材、粮食、酒类、羊毛、鲱鱼等,它们是为了满足欧洲15世纪日益增长的人口的需要,而不是东方商队贸易所需的奢侈品。在这方面,地理又起了关键作用,因为这些商品用水上运输要经济得多,而欧洲又有许多可通航的河流。周围环海对至关重要的造船工业是又一种刺激,到中世纪末期时,繁荣的海上贸易就在波罗的海、北海、地中海和黑海之间进行。虽然这种贸易部分地被战争中断,并受局部地区的灾害(例如歉收和瘟疫)的影响,但总体说来它还是在继续发展,促进着欧洲的繁荣,丰富了其食物并导致建立了新的财富中心,如汉萨同盟诸城镇或意大利城邦。定期的远距离商品交易必然会促进国际范围内的汇票、信贷制度和银行业的发展。商业信贷还有保险单的存在本身就表明经济形势基本上是可预见的,而在这以前世界任何地方的私商几乎都没有享有过这种条件。
此外,因为许多贸易都是通过北海和比斯开湾波涛汹涌的海面运输来开展,也因为远洋渔业已成为营养和财富的一个重要来源,这促使造船工业建造坚固(即使速度更慢,且外观丑陋)的船舶,以便能运载大量货物并能利用风航行。虽然在一个时期船只加大了帆、桅杆和尾舵,因而变得更加灵巧,但北海的“小船”和后来取代它们的船舶,可能没有像定期往返于东地中海和印度洋沿岸的轻型船那样给人以深刻印象,但在下面我们将看到,从长远来看,它们将具有特别的优势。
这种分散的主要是不受压抑的贸易,以及由商人、港口和市场发展形成的政治和社会具有重大意义。首先是没有办法完全压制这种经济发展。这并不是说市场势力的兴起没有使许多当权人物担心。封建主们怀疑城市是异端的中心和农奴的避难所,经常试图削减其特权。像其他地方一样,商人常遭抢劫,他们的商品被盗,财产被占。罗马教皇对高利贷的看法,对赢利的中间人和放债人的厌恶,在许多方面与儒家学说产生了共鸣。但基本事实是,在欧洲不存在一个可以有效地阻止这种或那种贸易发展的统一政权;没有一个中央政府由于改变了发展的进程而造成某一特定工业的兴起或衰落,曾经严重阻碍莫卧儿王朝经济的税收官对商人和企业家进行的全面掠夺也没有发生。举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在基督教改革时代欧洲政治分裂的环境下,要使每个人都承认教皇1494年把海外世界划分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势力范围,是不可想象的,更难想象禁止海外贸易的命令(如中国明朝和德川幕府时代的日本所颁布的法令)会取得什么效果。
事实是,即使别人在掠夺和驱逐商人的时候,欧洲总有一些王公和地方贵族愿意容忍商人及其行为方式,而且如文献所载,受压迫的犹太商人、破了产的佛兰芒纺织工人和受迫害的胡格诺派新教徒,迁移时都随身带着他们的专门技艺。一个莱茵兰的男爵因对商旅过度征税而发现,商路改到了别的地方,他的收益不翼而飞了。一位赖债的君主,在面临下一次战争威胁并急需资金去武装他的陆军和舰队时,很难再借到一笔贷款。银行家、军火商人和手工工匠都是社会的重要成员,而不是敲边鼓的:大部分欧洲政权逐渐地、不平衡地与市场经济形成了一种共生的关系,为市场经济提供了国内秩序和非独断专行的法律制度(甚至也对外国人提供),并以税收形式得到日益增长的商业利润的一部分。在亚当·斯密创造出精确定义之前很久,西欧某些社会的统治者就已默认,“为了把一个国家从最低级的野蛮状态发展到最大限度的繁盛,除了和平、轻税和宽容公正的政府以外,不再需要什么了……”有时那些缺乏洞察力的领导者,如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君主或法国一个偶尔上台的波旁国王,企图杀掉下金蛋的鹅,结果就是财富减少,以及随之而来的军事实力的衰退。
可能导致政权中央集权化的唯一因素,是一个国家的火器技术取得非常重大的突破,以致所有敌人都被压垮或慑服。而在15世纪欧洲经济和技术发展速度加快的同时,大陆的人口从黑死病的打击下刚刚恢复过来,意大利文艺复兴正欣欣向荣,中央集权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如前所述,正是在从1450年至1600年这一相当长的时期内,“火药帝国”在其他地方建立起来。俄国、江户时期的日本和莫卧儿王朝统治的印度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它们说明大国领袖一旦掌握了火器和大炮,就能迫使所有的对手臣服,这样的一些领袖的确能使大国改变形象。
此外,因为新的作战技术较多地产生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的欧洲,而不是在别的地方,一项这样的突破可能帮助某一个国家压倒其竞争对手,这并非难以置信的事。已有迹象说明军事实力在日益集中。在意大利,使用弩手队(必要时由矛兵保护)结束了以骑士和随其出征的训练不良的封建民兵为主要战斗力量的时代;但同样清楚的是,只有像威尼斯和米兰这样比较富裕的国家,才能养得起由有名的雇佣兵队长指挥的新式军队。其次,到大约1500年,法国和英国的国王已经在国内获得大炮垄断权,因而如有必要,他们能够粉碎特别强大的臣属,即便后者躲到城堡高墙后面也不在话下。但是这种趋势是否最终会导致更大的、横跨欧洲的超国家的垄断呢?这必定是1550年前后许多人提出的一个问题,因为他们当时看到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统治下发生了领土和军队的广泛集中。
对哈布斯堡称霸欧洲这一特别企图及其失败的详细论述,将在下一章进行。这里将它不可能把统一强加给整个欧洲大陆的较一般性原因,做一简单说明。多个经济和军事实力中心的存在再次成为基本原因。没有一个意大利城邦可以在不受他国为维持均势而进行干预的情况下加强自己,没有一个“新君主政体”可以在不刺激竞争对手寻求补偿的情况下扩大自己的领地。到宗教改革顺利地、确实地进行时,在传统的均势竞争之外又增加了宗教对抗,这就使政治集权的前景变得更加渺茫。然而,真正的解释要更深一步,毕竟竞争者和交战集团之间存在着恶感这一简单的事实,在日本、印度和其他地方都能见到,但并没有妨碍最终的统一。欧洲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支竞争力量都可以接触新的军事技术,所以没有一个政权具有决定性的优势。例如,瑞士军人和其他雇佣兵都准备为任何能够付款的人效力。没有独一无二的生产弩机的中心或生产炮的中心,不管是早期的铜炮还是晚期较便宜的铸铁炮。这些武器可以在接近森林地带的矿床附近生产,如在中欧、马拉加、米兰、列日,后来在瑞典。同样,造船技术在从波罗的海到黑海各个港口的传播,使一个国家极难完全控制海域,这必然有助于防止征服和消灭坐落在海那边的武器生产竞争中心。
因此,如果说欧洲分散的国家体系是集权化的巨大障碍,那就不是简单的同语反复了。因为存在着许多竞争的政治实体,它们大多具有或能够购买维护自己独立的军事手段,所以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在称霸大陆方面取得突破。虽然欧洲国家间这种相互竞争的作用,似乎可以说明缺乏统一的“火药帝国”的原因,但乍看起来并不能说明欧洲稳步兴起而占全球领先地位的原因。如果把1500年新君主国家掌握的军队,用来同苏丹的庞大军队和明朝中国的众多军队作战,究竟是否会显得太弱了呢?在16世纪早期甚至17世纪,在某些方面是这样的;但在后一时期,军事实力的均势迅速地朝着有利于西方的方向变化。为解释这种变化,必须再次说明欧洲权力的分散。首先在城邦及随后在较大王国之间进行的原始形式的军备竞赛产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将要产生什么?这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有社会经济根源。既然为意大利作战的军队不再由封建骑士及其侍从组成,而是由商人支付和特定城市的行政长官监督的长矛兵、弩手及(侧翼)骑兵组成,那么该城市几乎不可避免地会要求雇佣部队实现所付金钱的价值,尽管雇佣兵队长们耍尽花招,以免自己成为冗员;换句话说,城市需要能迅速取胜的武器和战术,以使军费降下来。同样,既然15世纪末期法国的君主有了一支自己直接控制和支付的“全国性”军队,他们就急于看到这支力量产生决定性的结果。
根据同样的理由,这种自由市场制度不仅迫使大量雇佣兵队长为签订合同而进行竞争,也促进手工工匠和发明者改进他们的产品,以争取新的订货。武器技术的这种螺旋上升式的发展在15世纪早期的弩机和盔甲片生产中已经可以见到,而在以后50年该原则又扩大到火药武器的实验上。这里回顾一下以下事实是重要的:最初使用大炮时,西方和亚洲在大炮的设计和效力方面没有多大差别。发射石球和产生轰然巨响的巨大炮管显然看起来很了不起,且曾起过作用,即土耳其人曾用于轰击君士坦丁堡城墙的那种炮。然而,似乎只有欧洲才存在不断在技术上进行改进的动力:在火药粒方面,在用铜和锡合金铸造小得多(但火力同样强大)的大炮方面,在炮管和炮弹的形状及结构方面,在炮架和炮车方面。这一切极大地提高了大炮的火力和机动性,给了这种武器的所有者摧毁最坚固堡垒的手段。用强大铜炮装备起来的法军1494年入侵意大利时,意大利城邦惊恐地领教了它们的威力。所以毫不奇怪,发明家和有学问的人都被怂恿去设计某种能抵消这种大炮威力的东西(同样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时期达·芬奇的笔记里就有一种机关枪、原始坦克和蒸汽动力炮的草图)。
这并不是说其他文明没有改进他们早期的、构造简单的武器。它们经常通过模仿欧洲样式或说服欧洲来访者(如在中国的耶稣会会士)出让他们的专长,来进行改进。但因为明朝政府享有大炮的垄断权,而且俄国、日本和莫卧儿王朝统治下的印度不久也取得了这种垄断权——既然它们的政权已经确立起来,改进并加强这种垄断权的诱因就要小得多。中国人和日本人转向闭关自守以后,就忽视了发展武器生产。穆斯林士兵因固守传统的作战方式,对大炮的兴趣也比较冷淡,直到后来为时已晚,难以赶上欧洲的领先地位。面对不太发达的民族,俄国和莫卧儿王朝军队的指挥官们没有改进武器的迫切需要,因为他们已经拥有压倒敌人的军队。正像在一般经济领域一样,欧洲在军事技术这个特别领域受到繁荣的武器贸易的刺激,取得了对其他文明和实力中心的决定性领先地位。
这种武器技术螺旋上升发展的两个进一步的后果需要在这里提一下:一个后果是确保了欧洲政治的多元化,另一个后果是它最终获得了海上霸权。第一个后果很简单,可以简单叙述。在1494年法国入侵后的1/4世纪内,甚至在此之前,意大利人就已发现,城墙以内突起的土木工事可以大大地减少大炮轰击的效果;当炮弹射进坚实的土堆时,便失去了对外墙的那种破坏作用。如果在各种这类土木工事前面再有一条深壕沟(后来又有一系列构造复杂的设防棱堡,滑膛枪和大炮可以从这里发射交叉火力),它们就会形成围城步兵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这就恢复了意大利城邦的安全,或者至少是那些未落入外国征服者之手的,以及那些拥有建造和守卫这种综合防御体系所需要的人力资源的城邦的安全。这也给了那些参与防御土耳其人的军队一种优越性,正如马耳他和匈牙利北部的基督教守卫部队很快发现的那样。它阻碍了欧洲一个傲慢强国对叛乱者和竞争者的轻易征服,这就像伴随尼德兰起义的持久包围战所证实的。如果敌人有可以退守的坚固防御基地,在开阔战场获得的胜利就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德川幕府或印度的阿克巴通过火药所取得的权威,在西方没有被模仿,西方的特点仍旧是政治的多元化及同时发生的、你死我活的军备竞赛。
海上“火药革命”的影响甚至更为广泛。以前,北欧、伊斯兰世界和远东在中世纪末期的造船和海军装备上实力相当。如果郑和的远航和土耳其舰队在黑海、东地中海的迅速发展或许对1400年和1450年前后的观察家有什么暗示的话,那就是海运发展的未来把握在这两个强国手中。人们猜测,在有关制图学、天文学以及罗盘、星象仪等仪器的运用这三方面他们区别很小。关键的区别在于持续不变的组织。或者如琼斯教授所说:“假定其他航海家,例如波利尼西亚人也能航行很远的距离,但整个欧洲在合理地组织航行和在一个航程内开发资源的能力,则能比单独的伊比利亚人的远航伟业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葡萄牙人对地理资料进行系统搜集,热那亚商行多次想为大西洋探险提供资金,这种探险最终可能弥补失去黑海贸易的损失,可以再往北依次发展纽芬兰的鳕鱼渔场,这一切都说明一种向外发展的持续意愿,这在这个时期的其他社会是不易见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合理化”措施,也许是船上武器装备的不断改善。在海战极力模仿陆战的时代,在帆船上安装大炮是非常自然的结果。正像中世纪的城堡沿城墙和堡垒配置弓箭手以击退包围的军队一样,热那亚、威尼斯和阿拉贡的大商船也以弩机武装起来,守在船头船尾的“堡垒”中,以保卫自己免受地中海穆斯林海盗的侵犯——尽管仍会造成船员的严重伤亡,而且不一定真能拯救和平的商人——如果进攻者果真下了决心的话。
然而,一旦水手们领略到陆上大炮设计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即新的铜炮要小得多,威力却要大一些,对炮手的危险要比笨重的铸铁炮小),就会很快将这种武器装在船上,尽管中国和西方的军舰上已经装上了石弩、投石机和其他类型的投射器械。即使大炮已变得不那么容易爆炸,对船员已不那么危险,它们仍然存在很大的问题:假如使用威力较大的火药,后坐力就会很大,如果大炮未加固定,就会被反作用力弹回甲板,而且这种武器仍然很重,如果船舷上(特别是在炮台上)装的炮很多,足以使船失去平衡。这时,欧洲坚固的、船壳略呈圆形的三桅全天候帆船所固有的优越性便显示出来,它们使在地中海、波罗的海和黑海等内海航行的窄条划桨单层平底帆船、阿拉伯人的独桅三角帆船,甚至中国人的平底帆船都相形见绌。它们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用更大的舷炮开火,同时使船保持稳定。当然事故还是不时发生;但人们很快认识到,把这种武器安置在船舰中部而不是炮台上,可以提供安全得多的炮基,此时这种轻快帆船和大帆船的潜在威力就变得很强大。相形之下,轻便小船受到双重劣势的不利影响——携带炮火的能力小,更容易受到炮弹的损伤。
有必要强调一下“潜在威力”,因为载炮远洋帆船的演进是一种缓慢而不平衡的发展。历史上建造过许多混合型的舰船,有些装有多根桅杆、多门大炮和多排的桨。16世纪在英吉利海峡仍能见到单层平底大帆船这样的船只,此外,有大量证据表明,在地中海和黑海这种船也在继续使用。在很多情况下,这种船航速较快,在近海操作比较灵便,因而比较容易用来与沿海陆地运输相衔接,对土耳其人来说,这些船要优于那些只能作短程航行而不能远海航行的船。
同样,我们不能设想,第一批葡萄牙船一绕过好望角就立即开始了没有争议的西方制海权时代。历史学家提到的“瓦斯科·达·伽马时代”和“哥伦布时代”(即1500年以后300年或400年的欧洲霸权),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葡萄牙探险家在15世纪90年代以前或许已经抵达印度海岸,但他们的船舶仍然很少(经常只有300吨),而且并非所有船都配有很好的武器装备,当然不能同一个世纪后航行于这些水域的强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相比。事实上葡萄牙人不能长期渗入红海,也不能频繁涉足中国,只是偶尔到过那里;而在16世纪末期,他们的一些东非停靠站就在一次阿拉伯的反攻中陷落了。
如果假想非欧洲的强国一见到西方的扩张主义就像一沓纸牌一样倒塌了,那也是错误的。墨西哥、秘鲁和新大陆其他不太发达的社会在西班牙探险家登陆时,的确发生过这种情况。既然中国政府曾主动忽视海上贸易,如果商业落入蛮人之手,它也不会真正关心;甚至葡萄牙人1557年在中国澳门建立半官方商站,似乎也没有搅扰北京的平静,虽然这个商站对地方丝商和纵容它的行政官员们必定有利可图。日本人在这方面要强硬得多。当葡萄牙人1640年派遣一个使团去日本抗议其驱逐外国人时,几乎所有团员都被杀害,而里斯本却无法对其进行惩罚。最后,奥斯曼帝国的海军坚守着东地中海,而其陆军实力仍然对中欧构成重大威胁。在16世纪,“对大多数欧洲政治家来说,丢失匈牙利比在东方建立工厂的重要性要大得多,而对维也纳的威胁要比他们自己在亚丁、果阿和马六甲进行的挑衅重要得多;只有那些背靠大西洋的政府像它们后来的历史学家一样,可以忽视这一事实”。
无疑,远程武装帆船的发展预示了欧洲在世界上地位的重要推进。西方海军强国利用这些舰船使自己处于一种非常有利的地位:控制大西洋商路,慑服所有容易受到海上实力攻击的社会。葡萄牙人同他们的穆斯林敌人在印度洋上的前几次重大冲突,就使这一点清楚无疑。达·伽马和阿布奎基在他们的航海日志和报告中,描述了他们的战舰如何冲杀和摧毁在马拉巴尔海岸附近、霍尔木兹海峡和马六甲海峡遇到的由阿拉伯独桅三角帆船和其他轻型船组成的庞大舰队,为自己开辟道路。无疑,他们在回忆中有所夸大,但读这些航海日志和报告可以得到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一种天外超人的力量突然袭击了那些不幸的敌人。葡萄牙船员遵循新的战术,即“他们决不能去敌舰的甲板,只能用大炮战斗”,他们在海上实际上是不可战胜的。在陆上,如在亚丁、吉达、果阿和其他地方进行的激烈战斗(并偶尔战败),所表明的情况全然不同。然而,这些西方入侵者的决心如此之大,又如此残忍,到16世纪中叶,他们已经为自己开辟了从几内亚湾到南中国海的一系列要塞。虽然葡萄牙人从未能垄断印度的香料贸易(其中很大一部分继续经传统渠道运到威尼斯),但他们也操纵了这种贸易的相当大一部分,并从他们争夺帝国的早期领先地位中得到了巨大好处。
当然,西班牙征服者在其于西半球迅速建立的广大陆上帝国内获利的证据更多。西班牙远征军从伊斯帕尼奥拉和古巴的早期居留地出发,向大陆推进,于16世纪20年代征服墨西哥,30年代征服秘鲁。在几十年内,这块领地从南部的拉普拉塔河扩展到北部的里奥格兰德。西班牙大帆船沿着大陆西海岸定期往返,与来自菲律宾群岛的船相衔接,后者载来中国丝绸以交换秘鲁的白银。在新大陆,西班牙人建立帝国行政机构、建筑教堂并经营牧场和矿山,明确表示要在那里待下去。征服者通过开发这些领土上的自然资源,更多的是利用土著劳动力,把源源不断的糖、胭脂红、皮革和其他商品运送回国。最重要的是把波多西矿中的白银运送回国,该矿在100多年的时间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一银矿。这一切导致“跨越大西洋贸易的飞速增长,其贸易额在1510年到1550年增长了7倍,而在1550年到1610年又增长了两倍”。
因此,所有迹象表明,这个帝国主义国家企图永远在那里待下去。葡萄牙和西班牙探险家的行动与郑和的短暂访问不同,他们象征着承担改变该大陆政治和经济平衡的使命。他们用舰载大炮和滑膛枪所作的正是这件事。回顾历史,有时似乎很难理解:一个像葡萄牙这样人口和资源都很有限的国家,怎么能航行如此之远并取得如此之多。而在上述欧洲陆军和海军优势的特殊情况下,这绝非不可能。这一步一经迈出,帝国的丰厚利润以及获取更多利润的愿望,更加快了扩张的过程。
“欧洲扩张”史中有些因素以前被忽略了,或仅简单提到,那就是没有对个人作用方面进行考查,然而(如在一切重要努力中)这方面的内容是很丰富的:亨利王子(航海家)等人的鼓励;造船工匠、武器制造者和学者们的天才;商人的进取精神;最重要的是参与远航,沿途经受浩瀚大海、恶劣气候、荒凉地形和残暴敌人可能造成的种种艰难困苦的绝对勇气。由于个人得失、国家荣誉、宗教狂热,或许还有冒险意识等各种动机的结合,人们甘冒一切风险,而在许多情况下他们的确冒了风险。对于欧洲征服者强加给非洲、亚洲和美洲的牺牲者的可怕残忍,一般很少叙及。这些特点之所以很少提及,是因为那时的许多社会都把这样一些个人和集团推上前台:他们为把世界变成自己的囊中物而敢冒一切风险并愿做任何事情。欧洲的船长、船员和探险家们最杰出的地方在于,他们拥有可以用来实现其野心的船舶和火力,他们来自笼罩着竞争、冒险和企业家精神的一种政治环境。
欧洲扩张的好处是广泛而持久的,而最重要的是它们有助于促进已经存在的机制。虽然重点在于获取金、银等贵金属和香料,但不管这些贵重物品多么重要,也不能忽视欧洲海员横跨大西洋以后大量涌进欧洲港口的次要商品的价值。纽芬兰渔场带来了用之不竭的食物供应,而且大西洋还提供了照明、润滑和其他领域所迫切需要的鲸鱼油和海豹油。糖、靛蓝、烟草、大米、毛皮、木材和像土豆、玉米那样的新植物,增加了欧洲大陆总的财富和福利,当然,后来还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肉和棉花。但要理解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发现在几十年内对增强大陆西部的繁荣和实力的巨大的、日益增加的重要性,人们无须过早谈论后来19世纪的全球性世界经济。像渔业这种大宗贸易在捕鱼和销售方面都需要雇用大量人手,这进一步促进了市场经济发展。而这一切对欧洲造船工业造成了最大的刺激,把大量手工工匠、供应厂商、商人和承保人等都吸引到伦敦、布里斯托尔、安特卫普、阿姆斯特丹及其他许多港口周围。其直接效果是使很大一部分西欧居民而不仅是少数上层代表人物,对海外贸易成果发生了一种持续的物质兴趣。
如果在商品单子上再加上俄国向大陆发展的贸易,即从俄国运到西欧的毛皮、皮革、木材、麻、盐和粮食,那么学者就有理由把这描绘为一种“现代世界体系”的发端。开始时是许多单独的扩张,它们确定不移地汇合为一个连锁体:几内亚沿岸的黄金和秘鲁的白银被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用于交换从东方来的香料和丝绸,俄国的冷杉和木材帮助它从英国采购铁炮,粮食从波罗的海途经阿姆斯特丹运到地中海。这一切造成一种持续的相互作用——欧洲的进一步扩张带来新的发现,因而带来贸易机会,这种额外的收获又刺激了更大的扩张。这不一定就是一帆风顺的,欧洲的大战或内乱会急剧减少海外活动。但殖民强国几乎从不放弃自己的囊中物,而且在短期内新的扩张浪潮和探险又会开始。如果已经确立起来的帝国主义国家没有开发它们占有的阵地,就会有别的国家取而代之。
最后也是为什么这个机制如同以前一样继续起作用的最大原因,即欧洲国家已经很尖锐的多重竞争,发展到了大洋彼岸的领域。西班牙和葡萄牙人虽曾极力保住罗马教皇分配给它们的对外部世界的垄断地位,但它们不可能保住,特别是当人们认识到并不存在从欧洲通向中国的东北通道或西北通道以后。还在1560年以前,荷兰人、法国人和英国人的船只已冒险穿越大西洋,稍后进入印度洋和太平洋,英国呢绒业的衰落和尼德兰起义加快了这一过程。在国王和贵族的庇护下,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大商人的资助下,在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造成的一切宗教和民族主义狂热的推动下,新的商业和掠夺性远征从西北欧出发,以获取一份赃物。既然有获得荣耀和财富、打击竞争者和增进本国资源,以及把新的精神变成真诚信仰的前景,还可能有什么相反的论据提出来反对进行这种冒险呢?
这种日益加剧的商业和殖民竞争的相对合理方面,是科学和技术知识的平行发展。无疑这一时期的许多进步都是军备竞赛和争夺海外贸易的副产品,但其最终的好处却超越了它们不光彩的起源。改进了的制图学、航海图、望远镜、气压计、海面高度仪和装有平衡架的罗盘等新仪器,以及更好的造船方法,都有助于使海上旅行成为风险较少的旅行方式。新的庄稼和植物不仅带来了更好的营养,也是对植物学和农业科学的一种促进。冶金技术以及实际上整个炼铁工业取得迅速进展,深层采矿技术也取得了同样的进展。天文、医学、物理和工程学得益于日益加快的经济步伐和科学价值的提高。富于探索精神的理性头脑进行着更多的观察、更多的实验;而印刷业除了印制本国文字版的《圣经》和政治论文外,还传播着这些发现。这种知识爆炸的积累性作用,支撑着欧洲技术优势以及随之而来的军事优势的进一步增强。对于强有力的土耳其人,至少他们前线的战士和海员在16世纪末以前也都感受到了这方面的某种影响。对其他活力更差的社会来说,其影响就更为严重。不管亚洲某些国家是否起飞进入自发的商业和工业革命,它们能完全不受干扰这一点似乎很值得怀疑;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即在比较先进的欧洲国家占据了世界强权阶梯的顶上几级以后,其他国家是极难再攀登并超越其上的。
似乎可以这样说,这种困难是多方面的,因为向上攀登阶梯不仅需要获取欧洲的装备及欧洲的技术,而且要全面借鉴使西方社会不同于其他一切社会的那些一般特征。这意味着需要市场经济,即便不是亚当·斯密提出的那种程度的市场经济,至少是商人和企业家不会经常受到威慑、阻挠和掠夺。这同样意味着要有一种权力中心的多元化,每个中心都应尽可能有自己的经济基础,以免出现一种强加的东方式专制制度的集权化,而创造出进步的刺激竞争的一切可能前景,可能会有骚动,偶尔还伴有残忍。推而广之,这种削弱经济和政治的僵化意味着同样削弱文化和思想的正统观念,这是一种探索、争论和实验的自由,是信仰改进的可能性,是关心实际而不是抽象的事物,是一种蔑视达官贵人的信条、宗教教条和传统民俗的理性主义。这在多数情况下并不牵扯许多积极因素,而是需要减少阻碍经济增长和政治多样化的障碍。欧洲的最大优势是它较少被其他文化所羁绊。
虽然不可能对此加以证明,但人们可以猜想,根据它固有的某种内部逻辑,这种种一般特征是相互关联的,而且都是必然的。欧洲的优势是经济自由放任、政治和军事的多元化以及智力活动自由的一种结合,这些因素在经常的相互作用中产生了“欧洲的奇迹”。因为这种奇迹在历史上是独特的,似乎可以合理地假定,只要模仿其全部组成部分,就可以在别的地方产生同样的结果。因为在中国明代、中东和亚洲的伊斯兰帝国或上面考查过的任何其他社会都不存在这种关键成分的融合,于是,当欧洲已发展为世界舞台的中心时,这些东方帝国似乎仍在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