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实行察举制以选拔人才,只有德才兼备才能获得推荐。若推荐失当,则有连坐之责,因此凭察举而入仕者可谓万中无一。其流弊则在于门阀之见与家族利益,仕宦之途往往为世家大族所垄断。自曹操提出“任人唯才”后,世风为之一变。许多德行不堪者,竟亦身居要职、飞黄腾达。在东汉政权衰颓的年代,野心勃勃如曹操者当然重才而轻德,此举乃为日后的谋夺政权而铺设。直至宋朝刘义庆编撰此书,仍以孔门的德行为第一,奉行的当然仍是儒家思想,然而人物的言行已经变质。莫非,刘氏是有意以当时为世所推重的这批所谓的“风流人物”作为讽刺的对象?
在第四十六则中,第一次出现“真孝子”。这本书的编者共七个人,皆一时俊彦,考虑不可谓不周,他们选择以孔安国为晋孝武帝而痛哭流涕为“真孝子”,是孝的最高典范,可谓是对“德行”的一锤定音。在此典范之下,“德行”中的很多行为,便可圈可点了。比如说王祥的卧冰求鱼、抱树而泣,固然孝感可嘉,但他在司马昭击杀魏帝曹髦时,却没予以抗争,而且还接受了司马氏政权的加官晋爵。在儒家的礼教中成长并以孝而名重天下的王祥,怎会不明白“侍君如侍父”,才是大孝?
另一真正的情感流露应是孝武帝在服丧期间说出真的想哭就会哭,而不是因为礼教所规范的要哭就得哭。那是皇帝才敢说得出,臣下百姓则是寻到了表演以获品评的良机。例如王戎,其在服丧期间的完美表演,令他迅速跃居名人榜的前列。甚至,他参与竹林七贤的清谈,亦有借以邀名的明显目的,阮籍不久便看穿他的心思,讽刺他为“俗物”。德行列于第一,真是充满吊诡,颇堪玩味。
陈仲举言为士则 ,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 ,至,便问徐孺子所在 ,欲先看之。主簿白 :『群情欲府君先入廨 。』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 ,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仲举之言谈为士子准则,行为为世人典范,登车控缰,为官赴任,怀着扫除奸佞、澄清天下之志。任豫章太守时,他一到治所就询问徐孺子的住所,准备先行拜访。主簿说:“大家都希望太守先进官署。”陈仲举回答道:“周武王伐纣后连席子都来不及坐暖,就亲自前往商容家拜望致意。我礼敬徐贤士,有什么不可以呢?”
客有问陈季方 :『足下家君太丘 ,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 ,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有客人问陈季方:“令尊太丘长陈寔有哪些功勋和品德而誉满天下?”陈季方说:“我父亲好比生长在泰山一角的桂树,上有万丈高峰,下有深不可测的深渊:上受雨露所灌溉,下为深泉所滋润。这个时候,桂树怎么知道泰山有多高,深泉有多深呢?也就不知道有没有功德了!”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 ,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 ,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管宁与华歆一起在园中锄地种菜,看到地上有一片金子,管宁照样挥锄,把金子视同瓦片石块,华歆则把金子捡起来后再扔掉。二人又曾经同坐在一张席子上读书,有官员乘坐车马从门外经过,管宁照样读书,华歆却扔下书本跑出去看。于是管宁割断席子与华歆分开坐,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了!”
在物欲横流的当下,道德教育必须从小抓起。
王祥事后母朱夫人甚谨 。家有一李树,结子殊好,母恒使守之。时风雨忽至,祥抱树而泣。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暗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既还,知母憾之不已,因跪前请死。母于是感悟,爱之如己子。
王祥侍奉后母非常谨慎恭敬。家中有一棵李树,结出的李子特别好,后母经常叫他去守护李树。有时碰上急风暴雨,王祥便抱着树哭泣。王祥曾睡在别的床上,后母暗中过去用刀砍他。碰巧王祥起床解手,后母一刀砍空,只砍在被子上。王祥回来后知道后母非常恨他,便跪在她面前请求处死自己。后母因此受到感动,终于醒悟过来,疼爱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
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 ,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晋文王司马昭称赞阮嗣宗是最谨慎的,每逢和他谈话,他的言辞都很奥妙深远,未曾评论过别人的长短。
王戎云 :『与嵇康居二十年 ,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王戎说:“和嵇康相处二十年,未曾看见过他有喜怒的表情。”
王戎父浑有令名 ,官至凉州刺吏 。浑薨 ,所历州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
王戎的父亲王浑,很有名望,官职做到凉州刺史。王浑死后,他在各州郡做官时的随从和旧部下,怀念他的恩惠,相继凑了几百万钱丧葬费送给王戎,王戎一概不收。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 ,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 :『名教中自有乐地 ,何为乃尔也?』
王平子、胡毋彦国等人都以放荡不羁为旷达,有时还有人赤身露体。乐广笑着说:“名教中自有令人快意的境地,为什么偏要这样做呢!”
郗公值永嘉丧乱 ,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 ,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含饭着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 。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 ,心丧终三年 。
郗鉴在永嘉丧乱时期,住在家乡,生活很困难,经常挨饿。乡里因为他德高望重,大家便轮流供他饭吃。郗鉴经常带着哥哥的儿子郗迈和外甥周翼这两个小孩去吃。乡里说:“各家自己也穷困挨饿,只是因为您的贤德,想共同接济您就是了,但恐怕不能兼顾两个小孩了。”郗鉴于是便单独去吃,吃完后总是两个腮帮子含满了饭,回来便吐出给两个小孩吃。后来都活了下来,一起到了江南。郗鉴死时,周翼正任剡县县令,他辞职回去,在郗鉴灵床前尽孝子礼,寝苫枕块,守孝足足三年。
顾荣在洛阳 ,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顾荣在洛阳的时候,一次应邀赴宴,发现上菜的人有想吃烤肉的神情,就把自己那一份让给了他。同座的人都笑话顾荣,顾荣说:“哪有成天端着烤肉而不知肉味的道理呢!”后来遇上战乱过江避难,每逢遇到危急,常常有一个人在身边护卫自己。便问其原因,原来就是得到烤肉的那个人。
周镇罢临川郡还都 ,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往看之 。时夏月,暴雨卒至,舫至狭小,而又大漏,殆无复坐处。王曰:『胡威之清 ,何以过此!』即启用为吴兴郡。
周镇从临川郡卸任回京,未及上岸,泊舟于青溪渚。丞相王导前往看望他。时值夏天,突降暴雨,船窄且小,而又漏水,几乎无处可坐。王导说:“胡威的清廉,也不至于这种情况!”即刻任命他为吴兴郡太守。
庾公乘马有的卢 ,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 ,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
庾亮所乘的马中有一匹的卢马,有人劝他卖掉。庾亮说:“我卖掉此马,必定有买它的人,那又害了它的新主人。怎么能因这马对自己不利就把祸害转移给别人呢?过去孙叔敖杀死两头蛇为后人除害,成为古来的美谈。我仿效他,不也是很通达吗?”
这便是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阮光禄在剡 ,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阮光禄闲居剡县时,曾经有一架好车,凡有人来借车,从来都不会拒绝。有人要安葬母亲,想借车子却又不敢开口。阮光禄听说了这件事后,叹息道:“我有车而别人却不敢借用,要这车有什么用呢?”于是就把车烧掉了。
谢奕作剡令 ,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 ,着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 ?』遂遣之。
谢奕做剡县县令的时候,有一老者犯了法,谢奕要他喝高度数的酒以作惩罚,即使老者醉得很厉害,却仍不停罚。谢安当时只有七八岁,穿一条蓝布裤,坐在他哥哥膝上,劝告说:“哥哥,老人家多么可怜,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谢奕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说道:“你要放他走吗?”于是就把那个老者放了。
小童的仁爱之心,犹如幼苗,必须给予呵护与认同,方可茁壮,成为一生的道德准则。
谢公夫人教儿 ,问太傅 :『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谢安的夫人教导儿子时,追问太傅谢安:“怎么从来没有见您教导过儿子?”谢安回答说:“我经常以自身言行教导儿子。”
事实上,谢安不仅身教,对儿女子侄更常常是耳提面命,煞费苦心,在他的悉心栽培下,谢家子弟文才武略,一时无两。
王子敬病笃 ,道家上章应首过 ,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
王子敬病重,请道士主持上表文祷告,本人应该自陈己过,道士问子敬过去有什么过失。子敬说:“没有别的事,只有和郗家离婚一事。”
王恭从会稽还 ,王大看之 。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 ,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
王恭从会稽回来后,王忱去看望他。看见他坐在一张六尺长的竹席子上,便对王恭说:“你从东边回来,自然会有这种东西,可以拿一张给我。”王恭没有说什么。王忱走后,王恭就拿起所坐的那张竹席送给王忱。自己没有多余的竹席了,就坐在草席子上。后来王忱听说这件事,很吃惊,对王恭说:“我原来以为你有多余的,所以才向你要呢。”王恭回答说:“叔父你不了解我,我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身无长物”之典故亦出于此,如心中能做到这一点,才是最高境界。
孔仆射为孝武侍中 ,豫蒙眷接。烈宗山陵 ,孔时为太常 ,形素羸瘦,着重服,竟日涕泗流涟 ,见者以为真孝子。
孔安国任晋孝武帝的侍中,喜获孝武帝的恩宠礼遇。孝武帝死,当时孔安国任太常之职,他的身体一向瘦弱,穿着很重的孝服,一天到晚眼泪鼻涕不断,看见他的人都认为他是真正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