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藻这一章,出自《汉书•杨雄传》的“称述品藻”,透过人物的比较而作品评或延誉。此中人物,最为可爱者,莫过于两位枭雄兼老粗,即王敦与桓温。殷浩问王大将军四友中哪一位在他视为最劣的王澄(阿平)之上,王敦不肯直说,只是说“自有人”(第十五则)。言下之意,当是他自己。桓温与殷浩自小一起长大,互有竞争之心。两人互不相让,桓温甚至抖出童年回忆以加强他比殷氏要强的说服力。枭雄亦有其焦虑,此焦虑乃源于竞攀高誉的魏晋,大老粗而欲兼清誉,既痛苦,亦有几分可爱。如此痛苦,一直延续至桓温之子桓玄身上,既攀王献之,复比谢安石(第八十七则)。这不仅是一种对虚名的追求,亦是对自身的素养才华有强烈要求的欲望,更是门阀观念下一种复杂情结的表现。若是名门子弟,自有人为之延誉或建构神话,祖宗头上之光环,历代不衰;否则即如桓玄的英武,也焦虑终生。
王氏子孙出身名门,他们高贵的血统中流淌着自信而傲慢的基因,因此赏高洁,仿高人慢世(第八十则);或妙语如珠,或安之若素,高低之别,也只是王氏子弟中的高低而已(第七十四则)。至于王献之与谢安有关其书法与其父王羲之的高低之对谈中(第七十五则),不着一字,尽藏机锋,亦可见他对于自己书法造诣之自信。
汝南陈仲举,颍川李元礼 ,士人共论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评之曰 :『陈仲举强于犯上,李元礼严于摄下;犯上难,摄下易。仲举遂在三君之下 ,元礼居八俊之上 。』
汝南郡陈仲举、颍川郡李元礼两人,人们一起谈论他们的成就和德行,决定不了谁先谁后。蔡伯喈评论他们说:“陈仲举敢于冒犯上司,李元礼严于约束下属。冒犯上司难,约束下属容易。于是陈仲举的名次就排在三君中的末尾,李元礼排在八俊中的最前。”
庞士元至吴 ,吴人并友之,见陆绩、顾劭、全琮 ,而为之目曰:『陆子所谓驽马有逸足之用,顾子所谓驽牛可以负重致远。』或问:『如所目,陆为胜邪?』曰:『驽马虽精速,能致一人耳。驽牛一日行百里,所致岂一人哉?』吴人无以难。『全子好声名,似汝南樊子昭 。』
庞统到了吴地,吴地人都来和他结交。他看到陆绩、顾劭、全琮,就对他们加以评论说:“陆子是所谓的劣马可以疾行快跑,顾子是所谓的笨牛可以负重远行。”有人问:“如你所评论的,陆绩更胜一筹吗?”他说:“劣马比起笨牛来虽然速度很快,但只能承载一人而已。笨牛一天能行百里,但所承载的又岂止一个人呢?”吴人无话可以反驳。庞统接着又说:“全子看重名声,好像汝南的樊子昭。”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 ,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
诸葛瑾与弟弟诸葛亮以及族弟诸葛诞,都享有盛名,各自在一国任职。当时人认为蜀国得到其中的龙,吴国得到其中的虎,魏国得到其中的狗。诸葛诞在魏国,与夏侯玄齐名;诸葛瑾在吴国,吴国满朝都佩服他宏大的器量。
王大将军在西朝时 ,见周侯 ,辄扇面不得住。后度江左,不能复尔。王叹曰:『不知我进,伯仁退?』
大将军王敦在西晋时期,每次见到武城侯周伯仁,总是不停地用扇子扇脸。后来到了江南,就不再这样了。王敦叹道:“不知是我有了长进,还是伯仁退步了?”
明帝问周伯仁 :『卿自谓何如郗鉴?』周曰:『鉴方臣,如有功夫。』复问郗,郗曰:『周比臣,有国士门风 。』
晋明帝问周伯仁:“你自己认为和郗鉴比怎么样?”周说:“郗鉴和我比,好像更有修养。”明帝再问郗鉴,郗鉴说:“周和我相比,更有国士风度。”
王大将军下 ,庾公问 :『闻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我家太尉、阿平、胡毋彦国 。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 ?』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王左右蹑庾公,公乃止 。
大将军王敦从武昌东下建康后,庾亮问他:“听说你有四位好友,是哪几位?”王敦答道:“您家的中郎、我家的太尉、阿平和胡毋彦国。阿平当然是最差的。”庾亮说:“好像他还不觉得最差。”庾亮又问:“哪一位最出众?”王敦说:“自然有人。”又追问:“是哪一位?”王敦说:“哎!或许自有公论吧。”手下的人踩了一下庾亮的脚,庾亮才没有再问下去。
明帝问谢鲲 :『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晋明帝问谢鲲:“您自己认为和庾亮相比,谁强些?”谢鲲回答说:“用礼制整饬朝廷,使百官引为表率,臣不如庾亮;至于寄情于山水的志趣,自以为超过他。”
王丞相云 :『洛下论,以我比安期、千里 ,我亦不推此二人;唯共推太尉,此君特秀 。
丞相王导说:“洛阳的舆论把我和安期、千里相提并论,我也不推崇这两个人。希望大家共同推崇太尉王夷甫,因为这个人才能出众。”
宋祎曾为王大将军妾 ,后属谢镇西 。镇西问祎:『我何如王?』答曰:『王比使君,田舍、贵人耳。』镇西妖冶故也 。
宋祎曾经是大将军王敦的侍妾,后来又归属镇西将军谢尚。谢尚问宋祎:“我和王敦相比怎么样?”宋祎回答说:“王氏和使君您相比,只是农家儿比贵人罢了。”这是谢尚容貌俊美的缘故。
王丞相辟王蓝田为掾 ,庾公问丞相 :『蓝田何似?』王曰:『真独简贵,不减父祖 ,然旷澹处,故当不如尔。』
丞相王导聘请蓝田侯王述做属官,庾亮问王导:“蓝田侯这个人怎么样?”王导说:“这个人真率突出,简约尊贵,这点不亚于他的父亲、祖父,可是旷达、淡泊这方面自然还是有所不及呀。”
卞望之云 :『郗公体中有三反 :方于事上,好下佞己,一反;治身清贞,大修计校,二反;自好读书,憎人学问,三反。』
卞望之说:“郗公身上有三种矛盾现象:侍奉君主很正直,却喜欢下级奉承自己,这是第一个矛盾;很注意加强清廉节操方面的修养,却非常喜欢计较财物得失,这是第二个矛盾;自己喜欢读书,却讨厌别人做学问,这是第三个矛盾。”
王右军少时 ,丞相云:『逸少何缘复减万安邪 !』
右军将军王羲之年轻时,丞相王导说:“逸少凭什么还要次于万安呢!”
简文云 :『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隽伤其道 。』
晋简文帝说:“何平叔花言巧语,有损说理;嵇叔夜杰出而太过,妨碍了主张之实现。”
桓公问孔西阳 :『安石何如仲文 ?』孔思未对,反问公曰:『何如?』答曰:『安石居然不可陵践;其处,故胜也。』
桓温问西阳侯孔岩:“安石和仲文相比,谁强些?”孔严考虑着没有回答,反问桓温:“您以为怎么样?”桓温回答说:“安石显然使人不能压制他的决断,自然就更胜一筹了。”
王修龄问王长史 :『我家临川,何如卿家宛陵 ?』长史未答。修龄曰:『临川誉贵。』长史曰:『宛陵未为不贵。』
王修龄问长史王濛说:“我家的临川和你家的宛陵相比,谁强些?”王濛还没有回答。王修龄又说:“临川名声好,而且尊贵。”王濛说:“宛陵也不见得不尊贵。”
谢万寿春败后 ,简文问郗超 :『万自可败,那得乃尔失士卒情?』超曰:『伊以率任之性,欲区别智勇 。』
谢万在寿春县失败后,简文帝问郗超:“谢万自然有打败仗的可能,可是怎么竟会如此失掉士兵们的爱戴之情?”郗超说:“他凭着率真放任的性格,想把智谋和勇敢区分开。”
王右军问许玄度 :『卿自言何如安、万 ?』许未答。王因曰:『安石故相与雄,阿万当裂眼争邪!』
右军将军王羲之问许玄度:“你自己说说你和安石、万石相比,谁强些?”许玄度还没有回答,王羲之便说:“安石自然会推崇你,阿万可要和你怒目相争吧!”
郗嘉宾道谢公 :『造膝虽不深彻,而缠绵纶至 。』有曰:『右军诣 。』嘉宾闻之云:『不得称诣,政得谓之朋耳。』谢公以嘉宾言为得。
郗嘉宾评论谢安说:“他的议论虽然不很深透,却也周详明确,思路清晰。”有人说:“王右军造诣高深。”嘉宾听到后说:“不能说造诣很深,只能说两人不相上下罢了。”谢安认为郗嘉宾言之有理。
郗嘉宾问谢太傅曰 :『林公谈何如嵇公 ?』谢云:『嵇公勤著脚 ,裁可得去耳。』又问:『殷何如支 ?』谢曰:『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亹亹论辩,恐殷欲制支。』
郗嘉宾问太傅谢安:“支道林的清谈比嵇公怎么样?”谢安说:“嵇公要马不停蹄地走,才能赶上支道林。”嘉宾又问:“殷浩比支道林怎么样?”谢安说:“只是那超脱尘俗的风采,支道林才超过殷浩;可是在娓娓不倦的辩论方面,恐怕殷浩的口才会制服支道林。”
王黄门兄弟三人俱诣谢公 ,子猷、子重多说俗事,子敬寒温而已 。既出,坐客问谢公:『向三贤孰愈?』谢公曰:『小者最胜 。』客曰:『何以知之?』谢公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推此知之。』
黄门侍郎王徽之兄弟三人一起去拜访谢安,王子猷、王子重多说世俗的事,王子敬只是寒暄几句而已。他们辞别出去后,在座的宾客问谢安:“刚才离去的三位贤人中哪一位最好?”谢安说:“小的那位最好。”宾客说:“怎么知道他最好?”谢安说:“美善之人的言辞少而精,浮躁之人的言辞多而杂。由此推断而知。”
谢公问王子敬 :『君书何如君家尊 ?』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
谢安问王子敬:“您的书法比起令尊怎么样?”子敬回答说:“当然有所不同。”谢安说:“外面的议论绝不是这样。”王子敬说:“外人哪里会懂得!”
青出于蓝,有何不可的呢?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人及赞 。子敬赏『井丹高洁』 ,子猷云:『未若「长卿慢世」 。』
王子猷、子敬兄弟一起欣赏《高士传》一书所记的人和所写的“赞”,子敬欣赏“井丹高洁”,子猷说:“不如‘长卿慢世’。”
王珣疾,临困,问王武冈曰 :『世论以我家领军比谁 ?』武冈曰:『世以比王北中郎 。』东亭转卧向壁,叹曰:『人固不可以无年 !』
王珣病重,临死的时候,问武冈侯王谧说:“舆论界把我家领军和谁并列?”武冈侯说:“世人把他和北中郎王坦之并列。”王珣翻身面向墙壁,叹气说:“人确是不能没有寿数呀!”
王孝伯问谢公 :『林公何如右军 ?』谢曰:『右军胜林公。林公在司州前 ,亦贵彻。』
王孝伯问谢安:“林公和右军相比,谁强?”谢安说:“右军胜过林公。可是林公在司州刺史王胡之之上,名声也更尊贵而通达。”
桓玄为太傅 ,大会,朝臣毕集。坐裁竟,问王桢之曰 :『我何如卿第七叔 ?』于时宾客为之咽气。王徐徐答曰:『亡叔是一时之标,公是千载之英。』一坐欢然。
桓玄担任太尉时,大会宾客,朝中大臣都前来赴会。刚刚坐定,桓玄问王桢之说:“我和你七叔比怎么样?”这时宾客们都为王桢之紧张得屏住了气。王桢之从容不迫地回答道:“亡叔是一时之楷模,而明公则是千载难遇的英豪。”满座宾客为之欢悦。
桓玄问刘太常曰 :『我何如谢太傅?』刘答曰:『公高,太傅深。』又曰:『何如贤舅子敬?』答曰:『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
桓玄问太常刘瑾说:“我和谢太傅相比,怎么样?”刘瑾回答说:“公高明,太傅深厚。”桓玄又问:“比起贤舅子敬来怎么样?”刘瑾回答说:“楂、梨、橘、柚,各有各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