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誉源于汉代的举察制度,这就是曹操之所以厚金哀求以至于威胁以言拔士的许劭的原因,因为一经品评,如跃龙门,从此名播四海,名爵利禄之途,就此展开。及至魏文帝时代,陈群定下“九品中正制”将品评制度化,急于被品评的人奇招迭出,品评的风气更见炽盛,千姿百态,极尽语言之能事。王戎评山涛为“璞玉浑金”(第十则),评王衍为“瑶林琼树”(第十六则);王衍评郭象之语言为“如悬河写水”(第三十二则)。评者与被评者都是相互的关系,名不见经传者期望大名士的称誉,同样的,大名士更以执有品评的权力而领袖群伦。
在这一章中,被评者与评人者,出现得最多的,莫过于王戎。王戎早年已从阮籍作竹林之游,年纪最小,而心机极重,阮籍察觉而讥讽他为“俗物”。而这位俗物,却由竹林游而知名于世,在此终获钟会品评为“简要”(第五则),且预言必能当上吏部尚书。王戎从而一步步迈向权力的中心,最终位至三公。而作为王戎品评人的钟会,竟也曾投嵇康《四本论》,以求品评。由此可见,当时赏誉的风气。然而,深懂“赏誉”妙处的,非谢安莫属。谢安的延誉策略极之高调,旷古绝今,以至于大名士刘惔对王羲之说,“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第七十七则)
有才的人,未必为世所知。才华与延誉,相得益彰。儒家观念之谦虚卑己,在此荡然无存。而在大倡儒学的当下,却连排队也不懂,目睹路有伤者而不救,足为国人反省。
世目李元礼 :『谡谡如劲松下风。』
世人评论李元礼说:“像挺拔的松树下呼啸而过的疾风。”
钟士季目王安丰:『阿戎了了解人意 。』谓『裴公之谈,经日不竭 』。吏部郎阙,文帝问其人于钟会,会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皆其选也 。』于是用裴。
钟士季评论安丰侯王戎说:“阿戎聪明伶俐,懂得别人的心意。”又评论说:“裴公善谈,一整天也谈不完。”吏部郎这个职位空出来了,晋文帝司马昭问钟会谁是适当的人选,钟会回答说:“裴楷清廉通达,王戎能掌握要领而处事简约,都是适当的人选。”于是委任裴楷。
裴令公目夏侯太初 :『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一曰:『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见钟士季,如观武库,森森但睹矛戟在前 。见傅兰硕,汪翔靡所不有 。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 。』
中书令裴楷评论夏侯太初说:“好像进入朝廷一样恭恭敬敬的,人们无心加强敬意,却自然会肃然起敬。”另一种说法是:“好像进入宗庙之中,只看见礼器和乐器琳琅满目。”又评论说:“看见钟士季,好像参观武器库,矛戟森森,全是兵器。看见傅兰硕,像是一片汪洋,浩浩荡荡,无所不有。看见山巨源,好像登上山顶往下看,幽深得很。”
王戎目山巨源 :『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 。』
王戎评论山巨源说:“他像没有雕琢的玉与没有冶炼过的金,人人都看重它是宝物,可是没有谁知道该给它取个怎样的名称合适。”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
王戎说:“太尉的风度仪态高雅清澈,好像晶莹的玉树,自然是尘世之外的人物。”
王汝南既除所生服 ,遂停墓所。兄子济每来拜墓 ,略不过叔,叔亦不候。济脱时过,止寒温而已。后聊试问近事,答对甚有音辞,出济意外,济极惋愕。仍与语,转造精微。济先略无子侄之敬,既闻其言,不觉懔然,心形俱肃。遂留共语,弥日累夜。济虽俊爽,自视缺然,乃喟然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济去,叔送至门。济从骑有一马,绝难乘,少能骑者。济聊问叔:『好骑乘不?』曰:『亦好尔。』济又使骑难乘马。叔姿形既妙,回策如萦,名骑无以过之。济益叹其难测,非复一事。既还,浑问济:『何以暂行累日?』济曰:『始得一叔。』浑问其故,济具叹述如此。浑曰:『何如我?』济曰:『济以上人。』武帝每见济,辄以湛调之 ,曰:『卿家痴叔死未?』济常无以答。既而得叔后,武帝又问如前。济曰:『臣叔不痴。』称其实美。帝曰:『谁比?』济曰:『山涛以下,魏舒以上 。』于是显名,年二十八始宦。
王汝南脱去丧服后,就留住在墓旁。他兄长的儿子王济每次来墓地祭拜,都不来探望叔叔,叔叔也不去问候他。王济偶尔来探望一次,也只是寒暄几句而已。后来王济姑且试问近来发生的事,王汝南答对的言辞很有意味,出乎王济意料之外,王济极为惊讶。接着继续谈论,逐渐进入精细微妙之境。王济先前完全没有子侄对长辈的敬意,听了王汝南的谈论后,不觉肃然起敬,从内心到外表都严肃起来。于是便留下来同王汝南一起谈论,夜以继日。王济虽然才高俊迈性格爽朗,但比起王汝南来也自觉有所欠缺,便喟然长叹道:“我们家里就有名士,却三十年来都不知道!”王济告辞离去时,叔叔送他到门口。王济随从中有一匹马,极难驾驭,很少有人能骑它。王济姑且问叔叔:“喜欢骑马吗?”王汝南说:“也喜欢骑的。”王济便让他骑这匹难骑的马。叔叔不仅骑马的姿态绝妙,挥起马鞭来盘旋萦回,就是著名的骑手也不能超过他。王济更加感叹他高深莫测,不只一件事情如此。王济回家后,王浑问他:“怎么一下子出去了好几天?”王济说:“我刚才发现了一位叔叔。”王浑问其中的原因,王济便原原本本讲了情况。王浑说:“与我比怎么样?”王济说:“是在我以上的人。”过去晋武帝每次见到王济,总拿王汝南来取笑他说:“你家的呆叔叔死了没有?”王济常常无言答对。了解叔叔以后,武帝又像以前那样问他,王济说:“臣下的叔叔不呆。”他称赞叔叔确实很优秀。武帝说:“可以与谁比较?”王济说:“在山涛以下,魏舒以上。”王汝南从此名声远扬,二十八岁时开始出山做官。
张华见褚陶,语陆平原曰 :『君兄弟龙跃云津,顾彦先凤鸣朝阳,谓东南之宝已尽,不意复见褚生 。』陆曰:『公未不鸣不跃者耳!』
张华见到褚陶以后,告诉平原内史陆机说:“您兄弟两人像在天河上腾跃的飞龙,顾彦先像迎着朝阳鸣叫的凤凰,我以为东南的人才已经全在这里了,想不到又见到褚生。”陆机说:“这是因为您没有看见过不鸣不跃的人才罢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人问王夷甫 :『山巨源义理何如?是谁辈?』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
有人问王夷甫:“山巨源谈义理谈得怎么样?是和谁相当的?”王夷甫说:“这个人从来不肯以清谈家自居,可是,他虽然不读《老子》、《庄子》,但常常听到他的谈论,却又处处和老庄的旨趣相合。”
卫伯玉为尚书令 ,见乐广与中朝名士谈议 ,奇之,曰:『自昔诸人没已来,常恐微言将绝,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子弟造之,曰:『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 。』
卫伯玉任尚书令时,看见乐广和西晋的名士清谈,认为他不寻常,说道:“自从当年那些名士逝世到现在,常常怕清谈快要绝迹,今天竟然从您这里听到这种清谈了!”便叫自己的子侄去拜访乐广,对子侄说:“这个人是人们的镜子,看到他就像拨开云雾见青天一样。”
王平子目太尉 :『阿兄形似道,而神锋太俊 。』太尉答曰:『诚不如卿落落穆穆。』
王平子评论太尉王衍说:“哥哥的外貌好像很正直的样子,可是锋芒太露了。”王衍回答说:“确实比不上你那样豁达大度、仪态温和。”
王太尉云 :『郭子玄语议如悬河写水,注而不竭 。』
太尉王衍说:“郭子玄的谈论好像瀑布倾泻下来,滔滔不绝。”
王公目太尉 :『岩岩清峙,壁立于千仞 。』
王导评论太尉王衍:“陡峭而肃静地耸立在那里,像千仞石壁一样屹立着。”
蔡司徒在洛 ,见陆机兄弟住参佐廨中 ,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士龙为人,文弱可爱;士衡长七尺余,声作钟声,言多慷慨。
司徒蔡谟在洛阳的时候,看见陆机、陆云兄弟住在僚属办公处里,有三间瓦屋,陆云住在东头,陆机住在西头。陆云为人,文雅纤弱得可爱;陆机身高七尺多,声音像钟声般洪亮,说话大多慷慨激昂。
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玠避乱 ,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 ,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 ,当复绝倒。』
王敦担任大将军时,镇守在豫章。卫玠为躲避战乱,从洛阳投奔王敦。两人见面后很高兴,谈了一整天的话。这时谢鲲在王敦幕府任长史,王敦对谢鲲说:“想不到在永嘉年间,又能听到玄言清谈的正始之音。阿平如果在座,必定又要为之倾倒了。”
大将军语右军 :『汝是我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 。』
大将军王敦对右军将军王羲之说:“你是我家的优秀子弟,想必不会次于主簿阮裕。”
世目周侯 :『嶷如断山。』
世人评论周:“像悬崖绝壁一样高耸特出。”
王蓝田为人晚成 ,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子 ,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
蓝田侯王述为人大器晚成,当时人甚至认为他是呆子。丞相王导因为他是东海太守的儿子,征召他为属官。大家曾经聚集在一起,王导每次发言,大家都竞相赞美他。坐在末座的王述说:“主公不是尧、舜,怎么可能事事都是对的呢?”王导对他的话非常赞赏。
庾公云 :『逸少国举 。』故庾倪为碑文云 :『拔萃国举。』
庾亮说:“逸少是全国所推崇的人。”所以庾倪给王羲之写碑文时就写“拔萃国举”。
谢太傅未冠 ,始出西 ,诣王长史 ,清言良久。去后,苟子问曰 :『向客何如尊?』长史曰:『向客亹亹,为来逼人。』
太傅谢安还没有成年时,初到京都,到长史王濛家去拜访,清谈了很久。走了以后,王修问他父亲:“刚才那位客人和父亲相比怎么样?”王濛说:“刚才那位客人娓娓不倦,谈起来咄咄逼人。”
王右军语刘尹:『故当共推安石 。』刘尹曰:『若安石东山志立 ,当与天下共推之。』
右军将军王羲之对丹阳尹刘惔说:“我们当然要一起推荐安石。”刘惔说:“如果安石志在隐居,我们应该和天下人一起推荐他。”
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
桓温出行,经过王敦墓边,望着说:“可意的人!可意的人!”
殷中军道王右军云 :『逸少清贵人 ,吾于之甚至,一时无所后。』
中军将军殷浩评论右军将军王羲之说:“逸少是个清高尊贵的人,我对他喜欢到了极点,一时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谢公道豫章 :『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 。』
谢安称道豫章太守谢鲲说:“我如果遇到竹林七贤,一定会手拉手地进入竹林。”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病 ,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大司马桓温病了,谢安前往探病,从东门进去。桓温远远望见,叹息说:“我家里很久不见这样的人了!”
桓公语嘉宾 :『阿源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 ,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 !』
桓温对郗嘉宾说:“阿源德行高洁,善于清谈,当初如果让他做辅弼大臣,足以成为百官的榜样。然而朝廷用他的地方并非他所长啊!”
谢车骑问谢公 :『真长性至峭 ,何足乃重?』答曰:『是不见耳!阿见子敬,尚使人不能已。』
车骑将军谢玄问谢安道:“刘真长禀性至为严厉,哪里值得如此敬重他?”谢安回答说:“你是没见过他罢了。我看见王子敬,还使人情不自禁呢。”
谢公领中书监 ,王东亭有事 ,应同上省。王后至,坐促,王、谢虽不通 ,太傅犹敛膝容之。王神意闲畅,谢公倾目。还,谓刘夫人曰 :『向见阿瓜 ,故自未易有;虽不相关,正自使人不能已已。』
谢安兼任中书监,王东亭有事,照例应当与谢安一同去中书省。王东亭后到,座位窄小拥挤,王、谢两家虽然互不通问,谢安还是收拢双膝容纳王珣同坐。王珣神态闲适舒畅,谢安注目看他。回到家谢安对刘夫人说:“刚才见到阿瓜,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我们之间虽然没有姻亲关系了,却还真是让人不能割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