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识鉴”,指的是人事的识别评鉴。这一章第一、二则涉及三国的曹操与刘备,分别出自乔玄与裴潜之口。仔细咀嚼,两者当有分别。乔玄品评曹操为“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第一则),早已流传千古。两种称呼,指归如一,剪除群雄,问鼎中原者,唯使君而已。最重要的是,乔公以子孙相托。至于刘备所得到裴潜的品评:“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剩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第二则),又稍逊曹操一筹。乔、裴二人当真有如此神鉴?还是后人建构的神话,以巩固曹魏政权的地位?
其他如夏侯玄、何晏、邓扬、王敦、卫玠、周、周嵩、戴逵、谢玄以及殷仲堪,他们的命运,一如所料。难得的是,周嵩对自家兄弟三人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但对兄长周之评价,实失公允(第十四则)。
值得一提的是,山涛力阻晋武帝不宜偃武修文,后来八王之乱起,世人都佩服他的见识深远(第四则)。山涛虽曾为竹林之游,而志在官场。事实上,山涛此人确是能干,任贤选能,时誉为“山公启事”。山涛不仅懂得明哲保身,更是思虑周全,可谓人才难得。
更震古烁今的人才,是令李白也叹服的谢安,“东山蓄妓”(第二十一则)之余,甚至公然携妓入都,这都是一种蓄势待发的高蹈姿态。
曹公少时见乔玄 ,玄谓曰:『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实是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
曹操年轻时去见乔玄,乔玄对他说:“天下正在动荡不安,各路英雄如虎相争,整顿治理天下,不就是您吗?但是您实在是乱世的英雄、治世的奸贼。遗憾的是我已老了,看不到您富贵发达了,只有把子孙交托给您了。”
曹公问裴潜曰 :『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 ,卿以备才如何?』潜曰:『使居中国 ,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曹操问裴潜道:“您当初与刘备都在荆州,刘备的才能怎么样?”裴潜说:“如果让他占有中原地区,会把人心搅乱,不能治理天下;如果让他驻守边境扼守险要,那么他就能成为一方的霸主。”
何晏、邓扬、夏侯玄并求傅嘏交 ,而嘏终不许。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 ,谓嘏曰:『夏侯太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二贤若穆,则国之休。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 。』傅曰:『夏侯太初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诚所谓利口覆国之人。何晏、邓扬有为而躁,博而寡要,外好利而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之,此三贤者皆败德之人尔,远之犹恐罹祸,况可亲之邪?』后皆如其言。
何晏、邓扬、夏侯玄都希望与傅嘏结交,而傅嘏始终不答应。几个人就通过荀粲来撮合,荀粲对傅嘏说:“夏侯太初是当代杰出之士,他对您一心向往,而您心中却不愿意和他交往。互相交好能成大事,不能交好就会造成隔阂,两位贤者如能和睦相处,就是国家之福。这也就是蔺相如为什么避让廉颇的原因。”傅嘏说:“夏侯太初志向远大费尽心思,能够聚集虚名于一身,真是古人说的能言巧辩足以导致国家败亡的人。何晏、邓扬有作为却很浮躁,学识虽广博却不得要领,对外爱好钱财而内心却毫不检点,看重意见相同的人而厌恶意见不同者,喜欢虚谈而妒忌超过自己的人。言多必失,招来嫌隙,妒忌超过自己的人必定无人亲近。照我看来,这三位所谓的贤者都是道德败坏的人。即便疏远他们还怕会遭到连累,何况去亲近他们呢?”后来他们三人的结局都与傅嘏说的一样。
晋武帝讲武于宣武场 。帝欲偃武修文,亲自临幸,悉召群臣。山公谓不宜尔 。因与诸尚书言孙、吴用兵本意 ,遂究论,举坐无不咨嗟,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后诸王骄汰,轻遘祸难 ,于是寇盗处处蚁合,郡国多以无备 ,不能制服,遂渐炽盛。皆如公言。时人以谓山涛不学孙、吴,而暗与之理会。王夷甫亦叹云 :『公暗与道合。』
晋武帝在宣武场上讲论武事。他想停息武备,振兴文教,故亲自莅临,把群臣全都召集起来。山涛认为不适宜这么做,便与各位尚书谈论孙武、吴起用兵的本意,于是加以推究论述,满座的人听后没有不赞叹的,说:“山少傅所说是天下的至理名言。”后来分封到各地的诸侯过于骄纵,轻易地酿成祸乱灾难,于是盗贼四处蜂起,各地郡县封国多数因为没有武备,不能予以制服,叛乱势力于是逐渐强大起来。一切都像山涛所说的那样。当时人认为山涛虽然不学孙子、吴起的兵法,但他的见解却与孙、吴兵法相吻合。王衍也感叹道:“山公之见与道暗合。”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 ,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潘阳仲看见王敦少年时候的样子,就对他说:“您已经露出了胡蜂一样的眼神,只是还没有发出豺狼般的声音罢了。你一定能吃人,也会被别人吃掉。”
石勒不知书 。使人读《汉书》 。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 ,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 ,乃曰:『赖有此耳!』
石勒不识字,叫别人读《汉书》给他听。他听到郦食其劝刘邦把六国的后代立为王侯,刘邦马上刻印,将要授予爵位,就大惊道:“这种做法会失去天下,怎能最终得到天下呢!”当听到留侯张良劝阻刘邦时,便说:“幸亏有这个人呀!”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 ,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 ,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张翰被任命为齐王的东曹掾,在洛阳,看到秋风吹起,因而思念家乡吴地的茭白羹和鲈鱼脍,说:“人生可贵的是自己可以随心所欲,怎能为了求得名位而在数千里外做官呢?”于是他就命人驾车回乡。不久齐王兵败被杀,当时人都说他有先见之明。
远离名利,也可以避免是非。
王平子素不知眉子 ,曰:『志大其量,终当死坞壁间 。』
王平子向来对王眉子没有好感,他评论王眉子说:“志向大过他的气量,终究会死在小城堡里。”
周伯仁母 ,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度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尔等并罗列吾前,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 :『不如阿母言。伯仁为人,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闇,好乘人之弊,此非自全之道。嵩性狼抗,亦不容于世。唯阿奴碌碌 ,当在阿母目下耳。』
周伯仁的母亲在冬至那天的家宴上赐酒给三个儿子,对他们说:“我本来以为避难过江以后没有个立脚的地方,好在你们家有福气,你们几个都在我眼前,我还担心什么呢!”这时周嵩离座,恭敬地跪在母亲面前,流着泪说:“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伯仁的为人志向很大而才能不足,名气很大而见识肤浅,喜欢利用别人的毛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不是保全自己的做法。我本性乖戾,也不会受到世人的宽容。只有小弟弟平平常常,将会在母亲的眼前吧。”
王大将军既亡 ,王应欲投世儒 ,世儒为江州;王含欲投王舒 ,舒为荆州。含语应曰:『大将军平素与江州云何,而汝欲归之?』应曰:『此乃所以宜往也。江州当人强盛时,能抗同异,此非常人所行。及睹衰厄,必兴愍恻。荆州守文,岂能作意表行事!』含不从,遂共投舒,舒果沉含父子于江。彬闻应当来,密具船以待之,竟不得来,深以为恨。
大将军王敦病死之后,王应想投奔王彬,王彬当时担任江州刺史。王含想投奔王舒,王舒当时是荆州刺史。王含对王应说:“大将军一向与江州刺史关系不好,而你却想归附于他?”王应说:“这正是应当去的原因。江州刺史正当人家强盛的时候,能直言不讳地提出不同意见,这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等看见人家衰败困厄时,必定生出恻隐之心。荆州刺史遵守成法,怎么能做出意料之外的事情呢?”王含不听他的话,于是一起投奔王舒,王舒果然把王含父子沉于长江。王彬听说王应要来,就秘密地准备船只等待他们,最后却没能来,他为此深感遗憾。
戴安道年十余岁 ,在瓦官寺画。王长史见之 ,曰:『此童非徒能画,亦终当致名。恨吾老,不见其盛时耳!』
戴安道十几岁时,在京都瓦官寺画画。司徒左长史王濛看见他,说:“这孩子仅仅是画得好,将来也会很有名望。遗憾的是我年纪大了,见不到他享盛名的时候了!”
王仲祖、谢仁祖、刘真长俱至丹阳墓所省殷扬州 ,殊有确然之志。既反,王、谢相谓曰:『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深为忧叹。刘曰:『卿诸人真忧渊源不起邪?』
王仲祖、谢仁祖、刘真长三人一起到丹阳郡殷氏墓地去探望殷浩,谈话中知道他退隐的志向坚定不移。回来以后,王、谢互相议论说:“渊源不出仕,老百姓该怎么办呢!”非常忧虑、叹惜。刘真长说:“你们这些人真的担心渊源不出仕吗?”
桓公将伐蜀 ,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 ,承藉累叶 ,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 :『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 ,不必得则不为。』
桓温准备攻打成汉,朝廷的大臣们都认为李势在蜀地经营很久了,凭借祖宗几代的基业,而且地形上占据着长江上游,三峡地区不能轻易攻克。只有刘惔说:“他必定能攻克蜀地。看他赌博就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是不会干的。”
谢公在东山畜妓 ,简文曰 :『安石必出。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谢安隐居于东山,还蓄养歌妓,简文帝说:“安石一定会出山为官的。他既然与人同乐,也不得不与人同忧。”
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唯超曰:『是必济事。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虽履屐之间,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元功既举 ,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郗超与谢玄关系不好。苻坚准备攻打东晋,他已经如饿狼一般吞并了梁、岐一带,又虎视眈眈地想攫取淮阴地区。这时朝廷决定派遣谢玄领军北伐,人们对此颇有不同看法,只有郗超说:“他必定能成功。我过去曾经与他一起在桓温的幕府共事,看他用人时都能人尽其才,即使遇到极细小的事,也都能处理得当。由此推断,他必定能建立功勋。”大功告成后,当时人都赞叹郗超的先见之明,又敬重他不以自己的好恶来掩盖他人的长处。
韩康伯与谢玄亦无深好。玄北征后 ,巷议疑其不振。康伯曰:『此人好名,必能战。』玄闻之甚忿,常于众中厉色曰:『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亲故发 ,不得复云为名。』
韩康伯和谢玄也没有深交。谢玄北伐苻坚后,街谈巷议都担忧他不能奋力作战。韩康伯说:“这个人好名,一定能作战。”谢玄听到这话非常生气,曾经在大庭广众中声色俱厉地说:“大丈夫率领千军出生入死,是为了报效君主和长辈才出征,绝不能再说是为了一己之名声。”
王忱死,西镇未定 ,朝贵人人有望。时殷仲堪在门下,虽居机要,资名轻小,人情未以方岳相许 。晋孝武欲拔亲近腹心 ,遂以殷为荆州。事定,诏未出。王珣问殷曰:『陕西何故未有处分 ?』殷曰:『已有人。』王历问公卿,咸云:『非。』王自计才地,必应在己。复问:『非我邪?』殷曰:『亦似非。』其夜,诏出用殷。王语所亲曰:『岂有黄门郎而受如此任!仲堪此举,乃是国之亡征。』
王忱死后,荆州刺史的人选尚未确定,朝中大臣人人都有染指的想法。当时殷仲堪在门下省任职,虽然位居机密要务,但是他资历浅名望低,人们都不认为他能担任一方大员的要职。晋孝武帝想提拔自己的心腹,便用殷仲堪担任荆州刺史。事情确定后,诏书尚未发出。王珣问殷仲堪:“荆州的事为什么没有处置?”殷仲堪说:“已经有人选了。”王珣一个个地举出公卿的名字来问,殷仲堪都说“不是”。王珣自己估计无论才能与门第,必定应当是自己。便再问:“莫非是我吗?”殷仲堪说:“也不是。”这天晚上,诏书发出任用的是殷仲堪。王珣告诉亲信说:“哪有黄门侍郎能得到如此重任?任命殷仲堪的举动,是亡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