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量》第一则为嵇康临刑而抚琴,他叹惜的并非自己的生命,而是《广陵散》从此失传。《广陵散》之绝,亦是嵇康一人所撑拄的风骨之告终,可谓千古痛史。至于夏侯玄的不为雷击所动,衣服皆焦,仍然书写如故(第三则),也称得上一时的人物。
王羲之的“坦腹东床”,坦腹者自信而自在,而观察者郗鉴更具雅量与识力。一段千古佳话,由此发生。
然而,此章实是以谢安为主角,为我们提供了谢安在各种情境下的表现:泛海出游,风起浪涌,众人失色,唯独他“吟啸不言”、“貌闲意说”(第二十八则);面对枭雄桓温的专权干政,谢安谈笑风生(第二十七则);既知甲兵在伏,吟唱如故(第二十九则);为了国事,甘于忍让(第三十则);及至淝水大捷,仍神色如常(第三十五则)。由此可见,谢安确是胆识过人,才具过人,雅量过人。这些都是为政者必具备的条件,而非空喊自己是“政治家”的口号,至于连口号都不会喊而凭祖荫的,就更等而下之了。
嵇中散临刑东市 ,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 。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 ,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
嵇康将在东市被执行死刑,神色不变。他要来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弹完后说:“袁孝尼曾经请求跟我学奏此曲,当时我坚持拒绝了,《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了!”太学生三千人向朝廷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不被准许。嵇康死后,司马昭也感到后悔了。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 ,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夏侯太初有一次靠着柱子写信,当时下着大雨,雷电击坏了他靠着的柱子,衣服烧焦了,他神色不变,照样写字。宾客和随从都跌跌撞撞,站立不稳。
王戎七岁 ,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王戎七岁的时候,曾经与很多小孩子游玩。他们看到路边的李树上长满了李子,把树枝都要压弯了。孩子们都抢着跑过去摘李子,只有王戎一个人站着不动。有人问他,他答道:“李树在路边却有这么多李子,说明这必定是苦李。”摘下李子来尝,果然如此。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 ,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魏明帝在宣武场上把老虎关在笼子里,拔去其爪牙,任凭百姓观看。王戎当时七岁,也去看。老虎乘隙攀住栅栏大吼,吼声震天动地,围观的人全都吓得退避不迭,跌倒在地。王戎却平平静静,安然不动,一点也不害怕。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 ,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 。』
王夷甫曾经嘱托族人办事,过了好久也没有办。后来在一处宴会上喝酒时相遇,就对那位族人说:“前些日子托付您办事,怎么没有办啊?”族人听了大怒,便拿起食盒来扔到他的脸上。王夷甫一言不发,盥洗干净后,拉着丞相王导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车离去。在车子里王夷甫照着镜子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竟超出牛背之上。”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 。』或谓王公 :『可潜稍严,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 ,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 ,何所稍严!』
有往来首都的人说:“庾公有起兵东下的意图。”有人对王导说:“应该暗中略作戒备,以防备不测事件。”王导说:“我和元规虽然都是国家大臣,但是本来就怀有布衣之交的情谊。如果他想来朝廷,我就径直回家当老百姓,略作戒备做什么!”
郗太傅在京口 ,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 :『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袒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 ,因嫁女与焉。
太傅郗鉴在京口时,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想在王家子侄中找一位女婿。王导对郗鉴的信使说:“你到东厢房去,任意挑选一位。”这位门生回去向郗鉴报告说:“王家诸位郎君都值得称道,他们听说来挑女婿,都显得很庄重拘谨。只有一位郎君,在东面的坐榻上袒胸露腹地躺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郗鉴说:“恰恰是这一位好!”再去打听,原来是王逸少,于是郗鉴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为人处世,自然就好。
周仲智饮酒醉 ,瞋目还面,谓伯仁曰 :『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周仲智喝酒喝醉了,瞪着眼扭着头对他哥哥伯仁说:“您的才能比不上我,却意外地获得大名声!”接着,举起点着的蜡烛扔到伯仁身上,伯仁笑着说:“阿奴用火攻,原来用的是这么拙劣的方法啊!”
顾和始为扬州从事,月旦当朝 ,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顾和当初任扬州州府从事的时候,到初一该进见长官了,他还没有进府,暂时在州府门外停下车。这时武城侯周也到丞相王导那里去,从顾和的车子旁边经过,顾和正在抓虱子,安闲自在,没有理他。周侯已经过去了,又折回来,指着顾和的胸口问道:“这里面装些什么?”顾和照样掐虱子,慢吞吞地回答说:“这里面是最难捉摸的地方。”周侯进府后,告诉王导说:“你的下属里有一个可做尚书令或仆射的人才。”
庾太尉与苏峻战 ,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舵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着贼!』众乃安。
太尉庾亮率军和苏峻作战,打败了,带着十几个随从坐小船往西边逃去。这时叛乱的士兵正抢劫百姓,小船上的人用箭射贼兵,失手射中舵工,舵工随即倒下了,全船的人都吓得脸色发白想逃散。庾亮神色自若,慢慢说道:“这样的手怎么可以用来杀贼!”大家这才安定下来。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 。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 ,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
桓温和郗超商议撤换朝廷大臣的事,上报名单拟定后,当晚两人在同一处安歇。第二天桓温一早起来,就传呼谢安和王坦之进来,把拟好的奏疏扔给他们看。当时郗超还在帐子里没起床。谢安看了奏疏,一句话也没说,王坦之径直扔回给桓温,说:“太多了!”桓温拿起笔想删去一些,这时郗超不自觉地偷偷从帐子里和桓温说话。谢安含笑说:“郗生可以说是入幕之宾呀。”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 ,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 ,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 。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曰:『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谢安隐居在东山时,与孙绰等人乘船到海上游玩。海面上风起浪涌,孙绰、王羲之等人的神色全都惊惧不已,就高呼让船开回去。谢安却兴致正高,吟诗长啸,不予回答。船夫因为谢安面色闲静,意态愉悦,就仍然向前行驶。转瞬间风势更急,浪头更猛,船上人都大喊大叫坐不住了。谢安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回去呢?”大家即刻应声安定下来回去了。从这件事可知谢安的气量,足以震慑安定朝野上下。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 。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 』。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桓温埋伏好甲士,设宴遍请朝中百官,想趁此机会杀害谢安和王坦之。王坦之非常惊恐,问谢安:“应该采取什么办法?”谢安神色不变,对王坦之说:“晋朝的存亡,决定于我们这一次去的结果。”两人一起前去赴宴,王坦之惊恐的神态,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在脸色上;谢安的宽宏大量,也在神态上表现得更加清楚。他到台阶上就快步入座,模仿洛阳书生读书的声音,朗诵起“浩浩洪流”的诗篇。桓温害怕他那种旷达的气量,便赶快撤走了埋伏的甲士。原先王坦之和谢安名望相等,通过这件事才分出了高低。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 ,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 。』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谢安和人下围棋,不一会儿谢玄从淮河前线派来的信使到了。谢安看完来信后,默默地不说话,缓缓地转向棋局。客人问他淮上胜负消息,谢安答道:“孩子们大破贼军。”说话时的神态举动,与平常时候没有一点不同。
自信的人,不大惊小怪。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 ,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王子猷和子敬曾经同坐在一个房间里,前面忽然起火了。子猷急忙逃避,连木板鞋也来不及穿;子敬却神色安祥,慢悠悠地叫来随从,搀扶着再走出去,就跟平时一样。世人从这件事上判定二王神情气度的高下。
苻坚游魂近境 ,谢太傅谓子敬曰 :『可将当轴,了其此处。』
苻坚大军像幽灵一样逼近边境,太傅谢安对王子敬说:“可擒其统帅,把他们就地消灭。”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 ,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 。』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耳 ,何敢诪张!』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乃侵陵上国也 。』
王僧弥和车骑将军谢玄一起到王荟家聚会,僧弥举起酒杯向谢玄劝酒说:“奉献使君一杯。”谢玄说:“行啊。”僧弥生气地站起来,满脸怒色地说:“你原先不过是吴兴山溪里垂钓的碣奴罢了,怎么敢这样胡言乱语!”谢玄慢慢拍着手笑道:“卫军,你看僧弥太不庄重,太不懂事了,竟敢侵犯欺凌上国的人呀。”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 ,既承藉 ,有美誉,公甚敬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 ,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 。
东亭侯王珣担任桓温的主簿,他凭借祖上的名位,已经拥有很好的名声,桓温对他的才学与门第非常敬重,他也成为整个大司马府上众望所归的人物。王珣初见桓温时有失答谢之礼仪,但他神色坦然自如。座上的宾客随即贬抑嘲笑他。桓温说:“并非如此。看他的神态面貌,必定不是寻常之人。我要试试他。”后来趁着初一属吏朝见拜伏在官署阁下之时,桓温从官署内骑马直冲出来,左右其他人都惊慌失措跌倒在地,而王珣则不为所动。于是他的名声得到很大的提高,人们都说:“他是三公、丞相的人才。”
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 。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太元末年,长星出现,晋孝武帝心里非常厌恶。入夜,他在华林园里饮酒,举杯向长星说:“长星,劝你更进一杯酒。从古到今,什么时候有过万岁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