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
你们好!
握着紫色牙刷柄,我一边刷牙一边开始这封信。这封信也许需要很多天的合并拼凑,但是我决定今天,现在,就开始这封信。我不能再容忍自己对这些信件的延迟,也不能再用“没有开始写”这一牵强的理由作为迟迟不给你第六份思念的原因。写信就像读一本书,一旦开始就会有一种读完它的强迫感,也像是生活——一旦开始就会不断督促自己永不放弃地继续——事实上,生活也不会给你放弃的机会。
关于放弃,我最近,正如你所知道的,正在经历一场来这里两个多月以来最严重的想要放弃的心理怠泄期。那天早上打电话给你的时候,那天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屏幕上清晰可见却发不出声音的你大喊大叫的时候我真的想要回到你的身边。我想要回来。
这就让我想起两三个礼拜以前去听的一个没有什么用的专门给国际学生设计的工作实习经验介绍会。来的人并不多,讲话的是一个日本女人,在美国很多年,带着浓重的美国口音。我已经不怎么记得她所说的关于国际学生在美国工作所要注意的事项了,但我难以忘记在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决定用自己的经历来阐述一个事实。她说她为了来这里放弃了朋友,亲人,和一切过去,但来到这里交的第一篇论文得到的教授评语是“看不懂”。就这么一瞬间,她整个脸红了,而眼睛是脸上最红最肿的部分。一瞬间,她掩藏在她洋溢的笑容之下的心酸与不甘暴露在白炽灯下面,不光光我们看到了——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声音一下子就挂上了浓重的哭腔。好像有这么一会儿,她忘记很久的心灵的痛苦和孤寂再次返回来撞击她的现在。
我完全明白她这句“我放弃了朋友,亲人,和一切过去”的意思。记得在以前那几封给你的信里我也写过类似的话:“我离开了朋友,亲人,抛弃了过去我一切的成就与荣耀来到这里”,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所怀抱的都是要做出一些大事的想法,我们都对我们的前程抱着迷茫的渴望。我们不应该被阻碍的,但我们确确实实会被阻碍。之后,她恢复了情绪,继续讲座,生动地讲在这里找工作很重要的关于“关系网”的运用等等。她自豪地讲述她得到这个位置(学校国际学生DIRECTOR)的运用人际关系的过程。她的心酸再没有表现在她之后的演讲里,但是好像有一个泄口在她胸腔下部被扯开了——她在我的眼里并不再是那个表情丰富,被彻底“美国化”了的女人了。之后我早上起来去西面体育馆参加划船训练的时候我都会在黎明晨光下看到高高矗立着的学校宣传牌上她灿烂的笑容,然后每一次,我都会感到心头一振——那么多年,她从初到美国时的挣扎到现在的“成就”,她到底走了多远?她现在又是否快乐?她满意自己的成就吗?她的梦想实现了吗?她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是否发现了那个人人都知道但不愿意让自己了解的事实:美国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承诺土——世界只可能是地狱而永远不会是我们想要的天堂。我们,永远都会被交错的失望包围。
然而,我们不能放弃。生活不让我们放弃,我们也能感受到坚持无比的重量。也是几个礼拜以前的一天,划船队训练回来,我坐一个块头大大的黑人学姐(这个称呼有点怪,还是叫非洲裔美国人)的车子回来。其他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新手。她很热情,很能说,很友好。快到学校的时候她说起了划船比赛的时候关于“放弃”的事情。她很真切地说:“没有任何事情比放弃更糟了。”我立即想到了我在划船机上锻炼时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想的那个“放弃的后果”。说实话,后果并不那么严重,只是会自己感到不舒服罢了,只是会后悔罢了——而后悔却恰恰是最糟糕的。“放弃其实最糟糕的”,这个道理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以前学校长跑的时候没有坚持下去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放弃以后就会感到一种很重的抱歉感,久久不能释怀的那种。这种感觉,的确是最糟的。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长跑的时候放弃过,也因此一年一年地在运动会长跑项目上开始拿名次。这就是一个关于“坚持”与“放弃”的比赛,拼的不是速度,不是体力,而是意志。我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因为我是一个很有动力,很有毅力的人。你知道的,即使那么多时候我会表现出我夸张的懒惰,但我是真的充满斗志,雄心勃勃。我不会放弃的。我想回来,我想回来找回我的平淡的荣耀,想要找回我对你们的依赖,想要找回我的热闹。但是我没法这么做,我和生活都不允许我放弃。
讲到关于“斗志”,我又不得不立即跟你讲一下我在这个学校第一次面试。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喜欢自己找事情做的,无论在哪里。开学以后我参加了很多GIM(兴趣社团大会),然后决定参加CREW(划船),HARPURS FERRY,一个这座城市的学生志愿者救护车组织,LEADERSHIP CONFERENCE,组织其他学校的学生来这里参加的一次几天的领导练习会议,德语社,还有一个文学期刊ELLIPSIS。于是,现在的我,加入了划船队,等待着7天以后的第一场比赛;我加入了领导联席会的组织,成了项目设计组的组长;我加入了德语社,并且阴差阳错地成了VICE PRESIDENT,副总统,并且也组织了第一次活动;我加入了文学期刊,成为杂志的财务管理员。我加入了除了HARPURS FERRY的所有社团,因为我没有被选进HARPURS FERRY,而也正是这个组织的第一次面试让我突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面试一开始一直很顺利,我也保持着那种很经典的我的“装模作样”。人在社会,装模作样,天经地义。这个救护车组织被选进的比率其实很低,但是我还是不知为什么抱有很大的信心。接着,他们突然问我“WHAT IS YOUR MOTIVATION FOR LIFE?(你生活的动力是什么)”我这才想起在我一开始的申请表上我写我自己最大的特点就是“MOTIVATED”,充满动力的。然而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生活的动力是什么?我是那么充满动力,充满斗志的人,但是我却根本,根本不知道我的动力是什么。我含糊其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说自己对生活的享受是最大的生活动力,毫无逻辑地结束了这个问题,但之后出来以后却一直想一直想。那之后的一个礼拜这个问题变成了每天早上陪伴着我在晨光下走去西面体育馆训练的问题。我的生活动力是什么?有一天早上,我想着这个问题,想着想着突然停下来。我突然有了答案。我生活最大的动力,就是妈妈你和我放肆的虚荣。是的。你,还有虚荣。我参加活动,成为组长成为主席,无非就是想让你为你的女儿,你的生命的延续骄傲,无非就是想让别人羡慕我,嫉妒我,无非就是想要喂养我已经在不断膨胀的虚荣。我学习,我活动,我写作,我努力,我生活。我在这个世界上充满斗志充满动力地做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你和我的虚荣。这份动力就像是我掌心掌纹上的一道伤口,因为刻在掌纹里所以经常会被忽视会难以察觉——甚至连我自己都难以察觉,然而它鲜红的颜色和明丽的色泽永远都提醒着我这份动力的脆弱,而在掌心里难以愈合的疼痛又持续地催促着我的人生。
这张图片是我们社区寝室楼的食堂前面的大树,金色的树叶,只不过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拍下这张图片之后没过几天,当我再次走在这棵树下的时候,我惊奇的抬头发现天空已经在光秃的树枝缝隙里完全地展露了它平淡无奇的色彩。那时候还没有到十月,这一抹炫丽的金色就消失了。后来有一天,当我从食堂急匆匆地走向每天8点半的第一节数学课(在机械楼,离食堂很近)时,我突然被眼前不断飘落,在空中无目的而急速地旋转着的叶子吓了一大跳。大多数树叶与之前那变成金色的大树树叶一样,开始脱离无聊沉闷的绿色——有些树甚至可以看到叶子一半青绿一半亮橘的自然神奇的变化。路面上积满了金色的,亮橘色的,深红色的落叶,繁密的树木也慷慨施与风力量的展示图,一面享受着灿烂的这一个季节。惊愕于其耀眼的色彩,我几乎不能把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接着,我注意到了它旁边一些其他种类的树,一些从来没有变过颜色一直保持着青绿,绿,深绿的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树木。它们似乎不属于这个季节,却依然骄傲地力挺在风中,吝啬地保护着每一片叶子,不让秋季的规律夺去自己的色彩。它们默默地被放在了人们视线的第二层,落入了“背景”的类别——它们并不辉煌,也永远不会这样辉煌。它们唯一的骄傲就是在冬季其他树的绚丽彻底地消失以后释放依然不变的生命力。
两种树,好像是两种人生。如果把树的一个周期比作一次人生,那么前一种变颜色的树就是耀眼得令人羡慕,令人几百年之后还能感受到那份辉煌和奇迹般的惊天动地的人生了。这样的人生中周折无数,这样的人特立独行,不甘平庸,并且也真的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个体独特的信仰。另一种人生,平淡而平庸,快乐而恬静,一直保持着那小小的生活基调,坚持着淡淡的每日目标,慢慢地,淡淡地步入死亡。
也许你立即就把这两种树背后的隐喻分析出来了——西方辉煌的追求型人生价值观和你所崇尚的庄子周易的淡定人生观。前者辉煌,却如同食堂前面的大树一样,讽刺一般地会无声无息地凋零;后者平庸,却在生命的过程中保持宁静的快乐,并在最后延续快乐。你说人不能强迫自己做本身做不到的事,不能太过勉强自己。淡定,很重要。我很同意。然而在这样的秋季,常青的树上也会被蒙上由羡慕衍生出的忧郁。他人的光芒刺激着自己本身就不甘平庸的心房,我们没法压抑内心扊扅在绿色下方喷薄欲出的地心之光——我们站在自己意识地球的地心中央。
回到上次讲述的我的生活。
课程正式开始了。我现在,两个月之后,隐隐记得第一天上的每一节课的情形。我一开始只选了四门课:管理微积分,中级德语,比较文学:文学与社会还有艺术史: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第一节数学课的时候我一直有那种举手提问题的冲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十分崇敬,欣赏喜欢提问题的人。我已经忘记那次自己有没有提问题了,总之这门数学课对于在国内已经上过高数的人来说应该并不难。课上有一个坐在第一排的戴着犹太小帽子(我们学校有很多犹太人)的男生很积极,他一直提问题并且跟老师讨论问题。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几乎不怎么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口音是很标准的纽约口音。他穿着很粗糙的衣服,一副很好学又很积极的样子,脸上扎着胡子。第一天上数学课时候的我坐在第二排,虽然他就坐在前面,我还是觉得跟这样好问积极又很能说话的犹太男生一定不怎么能聊得来——而事实上第一个月我们的确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只认识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大三女生KASSIE。现在我也许可以跟你说一下为什么我费了那么大的笔墨写开学之前的事情而现在的描述突然开始加速了。因为上课以后,生活就真的充满规律,每天亦复如是,真的不怎么会有一些值得思索的事情——除非你愿意把每一个细小的细节都记录下来。在月河小学,在杭外,都是这样,一旦开始学习,我们所能记得的那些生活就被占据了一大半。另一个原因就是关于朋友。来这里以后突然有一天我又开始跟那个之前被你称作“老太婆”的外国人ROSS在网上聊天了——事实上是他来找我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他都不怎么理我所以我也不去找他了。跟他开始聊天是在开学后不久,记得他说,在美国大学里我们以为自己能在课上找到朋友,但其实真的不行。我当时特别有感触。开学以前我一直觉得没关系,反正开学以后同一个班上的人都会是朋友,然而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课,下课了就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离开,不会有一点留恋——毕竟,我们只是恰好地都同时选了一门课。一般情况下,我们没有理由成为朋友。
数学课大概有40个人,然后后面紧接着的中级德语大概只有15个人。这是语言课的上限。德语老师是一个从德国刚过来的很年轻很漂亮的金发女人,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学生。她的德语显然很标准,第一堂课却令我大失所望——因为我发现那些同班的美国人德语实在太差了。下课以后我立即找她问我是否选了过于简单的课,然后她建议我再听几节课做决定。
比较文学课上大概只有10个人。就像我在博客里描述的,老师是一个长得很像金鱼的拉美男人,长得很年轻,不敢相信居然已经教了好几年了——但他依然还只是一个博士生。第一堂讨论课我有一点紧张,害怕自己听不懂,于是没有说很多话。现在想想当时实在是不应该害怕错误,要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堂课并非口语课,写作更重要,但是我们讨论很多。后殖民主义文学我的确不是很了解,可我的兴趣正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这堂课可以令我思考,阅读当然也是不少。我的速度还是有点慢,比起美国人来说,但我很快就发现我的理解能力和思考能力远远不比她们差。事实上,现在上了半学期的课之后,我发现我对文学的鉴定,理解,分析能力在某种程度上真的是出类拔萃的。之前有学姐说她上文学课会发现美国人的思维,文学赏析和表达能力真的和中国人有差距。然而,也许是出于我牙痛般难以除去的自命不凡,我真的觉得如果有差距也只是他们在某些方面落后于我。比如说我们课上有一个很喜欢讲的美国人。她的确能说,因为她是这里人,用英语表达没有一点难度,但她的观点真的很没有新意,很古板;同时有很多小说或者文章里很明显的隐喻她都没法真正理解——我往往是在这个时候说话的人,至少我自己认为我的答案还是很独特的。我比较欣赏的就是大家都有自己的观点并且有勇气和意愿把它表达出来。这是我一直追求的学习方式。
最后是艺术史。艺术史和德语一样都是在这个地方:
艺术楼FINE ARTS BUILDING
这是我在学校里最喜欢的一个地方,一个很漂亮的圈围着的花园。楼房挺破旧的,设备也并非很先进,然而第一节艺术史课就令我喜欢上了这个教授。她是我所有教授里我认为讲得最好的,充满激情。我其实真的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如果三十年以后我成了一个画家放弃其他的一切我也不会惊讶。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第一堂课那幅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穹顶的一张图开始,她描述着米开朗琪罗画着他的穹顶,眼睛因为在光线下面注视着壁画过长时间而第二天看不见自己昨天画的东西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令我全身肃然地颤抖,感动的力量。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我的名字是红》里那些画家失明的情形,出现了米开朗琪罗在那个艺术复兴时代在这个教堂里仰着脖子勾勒自己将看不见的杰作的样子。我爱上了这门艺术课,我知道艺术也在那一刻真正地爱上了我。
开学第一周,生活已经出现了一些不明显的规律性。我没有交到什么新的朋友,但是和之前的这些朋友保持着很好的关系,经常一起吃饭。
这是在食物广场拍的室友和MAYESHA,我们经常一起聚餐,现在还是。
最近读的纳比的《THE MIMIC MEN》(模仿人)里,主人公说他的想法,他的性格随着他的生活不断变化着——并且他记录过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心意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们都是在用现在的笔记录着自己的过去。现在的我描述着过去,描述着开学第一周的已经开始呈现模糊的规律的新鲜,似乎有些牵强,有点勉强——因为我已经知道现在,并且也很快要穿越如今。
世界是一个舞台,但是舞台剧很糟糕。奥斯卡王尔德。
生活是一场舞台剧,但是演员很糟糕。顾文艳。
当时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我,迷茫地在生活这场舞台剧里寻找着自己的角色。我是一个糟糕的演员——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不知道剧的结局,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剧里的糟糕的演员。
可爱的女儿,纹瑛
2009-10-22(到达美国的第二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