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
将我写信的时间用时间轴在一个数学方程平面图上显示的话,我现在写每一封信的间隔(X轴)越来越大,而那条表示我的信的曲线也走得越来越缓——从第一天每天一封到现在一星期一封。没有时间永远并不能算是借口,这是我所相信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小语种淘汰考试之前的寒假,我一边用功念书一边写完了《打个饱嗝真舒服》,包括我很喜欢的《延迟死亡》,与此同时还看了很多有用的书。那年短暂的寒假,虽然现在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某一个下午在环东花园的爸爸房间写小说,写得没有一点灵感又想要碰一下已经几个月没有碰的电视,在电视里听了林忆莲的《与爱长流》,然后在床上打滚,然后突然有了灵感,还把这首歌写进了葛小萌的故事。那个下午时常会在我的脑海中飘过。真的,平凡无奇的一天,却包含着那样回味无穷的幸福感。
因此,现在的我一面每天向前努力放肆地闯,一面把船桨对着水纹的侧面奋力划向自己的过去。《十人孤独礁》最后的四章在一个月过去的情况下我还是一字未动,给你的信也越来越颓丧。你的等待愈加漫长。我躺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想事情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这些未完成的事情,心像是浸了一半在盐水里,沉沉的。到目前为止,我18岁以前,我几乎完成了所有我小时候很想做的事情。我的英语达到了在美国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是在这里生活多年的水平,我出版了我一直很想出版的《和氏璧的谎言》,我来到了这个以前几乎都没有想过真的会要来的地方。我知道我完成的这些所有都是,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你——而且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因此茫然失措。因为我不知道没有你我会怎么办,离开了你以后我应该怎么凭借自己的力量去闯荡这荆棘满野的人生。
这是一种恐惧,或者说,用最近学习太多次的那些词来讲,乡愁。我一直不知道这个英文词“NOSTALGIA”要怎么翻译成中文。以前翻字典看到字典直接把它翻成“乡愁”,现在读了那本东德研究课必须读的书“THE FUTURE OF NOSTALGIA”以后我知道乡愁这个词实在没法准确地翻译这个词。把我自己的语言和书里的语言拼凑一下,NOSTALGIA就是一种对过去的痛心的怀念或是专注的愁感,而这怀念与愁感将要衍生出来的就包含了对失去了的过去的不断回顾以至于产生更多的忧郁与失落。过去和如今的落差无法填充的性质也决定了这种愁楚难以治愈无法释怀的特点。
我记得以前引用过莎士比亚对这种愁感的叙述:好似甜酒,也若毒药。酒精麻痹我们对过去的极端思念的同时也一点一点将生命推入坟墓。我从未体验过这种忧愁,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在与之挣扎。我不知道你在看到这之前是否了解自己那么久以来一直奋战的仇敌并不是简单的失眠,忧郁,黎明,而是这份“乡愁”。这份出自于失去并且不能用得到弥补的愁楚。俄国当今有一句警言:过去开始比未来更难以预测。这里所说的就是这份愁。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一直埋藏在心里的那个积了几层灰的曾经会在那一天突然用悲凉的情思泛滥我们的如今,而这种未知就决定了我们注定要在人间跟随命运的轮盘由各个方位的指标操纵着漂洋——昨夜与明朝。
2009年9月11日,12天以前,我第一次遭受这份愁感的侵袭。那天是一个阴天,前一天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在图书馆门口最引人瞩目的一块草地上看到了一面面小小的美国国旗。那时候天色很暗,我看了一眼就扬着嘴角笑着走了。然而第二天当我在风的灰色里看到这些绿色的,占据了整个草坪的美国星条旗时,我的胸口突然地被几个从表皮凸出来的思念刺痛了。愁感安静地鞭笞着我的喉咙,使我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脸部开始有意识地抽动。
《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这本对人叙述体的小说里的巴基斯坦籍在美国读书工作的主人公在2001年911事件前期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敌意,并且对自己的身份保持了怀疑。911事件发生的时候,他描述自己“嘴角不经意地出现了一抹笑容”,他之后阐述说自己的笑容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同情,不是因为对这个国家对中东政策的敌意强烈到能够令他失去判断道德对错的能力,并且他在知道很多人丧生之后对自己的“笑容”自责万分。这一段描述是这部小说里让外界评论它是“ANTI-AMERICAN”反美国小说的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当时看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段写得特别悬,有点像我的那种风格,不说明理由只给感受。当时觉得有些故弄玄虚,此时此刻却突然理解了他的这种感情。这是一种在搜寻自己文化身份过程中对出现“障碍”的扫荡,也是一种难以释怀的乡愁症状。看到这些遍布整个草坪的美国国旗的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从内到外的难受,说不明讲不清的难过。我知道,这是为了纪念911事件,因为还有学校共和党社团(我去参加了一次所以知道他们)的“爱国”学生在一个一个读911丧生人的名字。我知道我应该有的唯一符合道德和正确价值观的反应就是悲叹,为死者默哀,为和平祈祷。然而,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因为这过度澎湃的美利坚爱国主义而感到难受。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为这个一心想要保佑这片已经很受神灵保佑的土地的人群里是那么无法忍耐。我想起了四川地震之后出现在中国国旗和默哀场景,才发现自己是缺少了注射爱国感情的针筒,缺乏了原本一直在身边现在突然褪释的、少数能够坚固自己在这颗大得不能想象的星球上存在感的“它”,名字,就是祖国。
人依赖着比人大的东西——比人大,不只是形体上。我依赖着这个抽象的,凝在我鼻腔下方的我曾经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爱国主义,依赖着自己记忆停留的白雪皑皑的曾经。最近东德研究课和比较文学课的内容都令我想到这一点。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的自己会这么说,但我真的要说,我很爱我的祖国。我很爱中国,尽管在这里没有人再会在广播里一直喋喋不休的共产主义。
我知道这份爱并不昂贵,因为很有可能的是,我一旦回国就会明白我这份“爱”只是出于孤单的聊以自慰或者是出于对归属感的深切渴求。你不用担心的。这份爱远远还没有我对你的那么深。
再回到上次跟你描述的那天。27号那天以后的三天时间是离开始上课的最后三天。我现在有点觉得这样的“描述”有些不大合理了,因为现在的我就算努力闭上眼睛紧皱眉头也没办法回忆起那三天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了。人的记忆就像冬天的雾气,模糊了整一块真实的玻璃,同时加重我们难以治愈的乡愁。
努力回忆,我也只能记得我和DIYVA、MAYESHA一起去参观东面体育馆和体育馆后面的草场的情景。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这四年就一直在东体育馆运动了,因为西体育馆是专门给运动员安排的(比如宾汉姆顿最有名的篮球队)。我们参观了一圈东体育馆,设施并不怎么样,而且好一点的地方还需要买一个学期60多美金的MEMBERSHIP(参与费)。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更喜欢室外的跑步,于是就不决定买了。参观完以后我们到外面操场上拍照,然后我去跑了几圈,神清气爽——我真的很喜欢跑步,因为觉得在跑步的时候总会想一些平常不会想到的东西。我们学校的空气很好,而且只有在跑步的时候才最能够感觉到。不像在杭外塑胶跑道上跑的时候那样,我不会再感到嘴唇上血腥的钢铁味,只能感到旁边树林所提供的亲切的氧气充溢平稳的呼吸。蓝天,白云,树木,空气,好像是一个梦,一直跑下去,永远不会觉得累。
DIVIA和我
MAYESHA
开学前一天,有很多俱乐部的“FAIR”,我和我室友一起去转了一圈,拿了很多免费的书,坐了一回不是很刺激但我却叫喊得半死的滑梯。下午有一个我们宿舍楼DICKINSON迪金森组织的去学校后面爬保护区里的山的活动。我和室友一起去了。我们在迪金森中间的这个标志性的建筑:THE OBJECT“东西”前面集合。去的人不多不少,差不多15个。有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很像美国中学地理老师的人带队讲解。我就这样在美国参加第一次“户外旅行”。
走着走着,穿过CIW,穿过很多包围着建筑群的高高的树,我们进入了自然保护区域。我很高兴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决定好好地放松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恋上了户外的一切运动和活动。现在坐在电脑面前认真地想,我脑中出现的情景不是我原先以为的定向时候的样子,而是我很小时候日日期待着的郊游——穿过城市,在你的自行车车座上跨入乡村野外的荒芜与奇遇。城市与自然是那么接近,融合得那么动人。在这个把校园和自然融合的相当好的地方,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简单却已经很难得的自由。谢谢你妈妈。我对自然地迷恋是出于对我们那段时光的怀念。
我记得那天下午,天色很好。我有些迷迷糊糊地走,当我穿过那些宝石蓝的小果实树叶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眼前等待我的究竟是怎样的景色。时间在平面上没有一点痕迹地划过,树荫与空旷之间的间连平缓得令我睁不开眼睛。
阳光。湖。诱人的绿色。膨胀的颜色融汇,耀眼的质素动感。
好希望你也在我身边,感受这一刻一起说“多美啊”时,暂缓而依旧流淌着爱的心灵碰触。爬山回来以后,我们就有一个冰激凌PARTY,露天的,冷得要命,还吃冰激凌。一个叫作JOHNATON的大二的男生开始跟我和我室友聊天,在黑暗里面JOHNHATON的脸不是很清晰,出于礼貌也只能继续交谈。到后来他问我要了号码。我其实不是很想给一个刚认识20分钟的自己不喜欢的人,但问了我室友她说他应该只是想要表示友好。
也许。就这样,正式开始上课之前的时光走入了最末的尾声。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会知道过去尾随我的会怎样难以预测地改变我的命运。
纹瑛
2009年9月29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