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地妈咪:
好几天没有坐下来写信了,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时间。明天就要开始上课,有点紧张——这种紧张是出于对未知准备的缺乏。
现在是美国东部时间12:07PM,8月30日。我现在总算稍稍搞清楚了一下时差的问题。刚才12点钟声响起时我突然想起在楼下烘干的衣服已经好了,于是就去拿。外面灿烂得有些惊人的阳光在车玻璃上反射来去,像是一座水晶山上的晕圈。宾汉姆顿的天空很蓝,云似乎离人很近。这里是美国第二大下雨城市(你显然不知道,如果知道也就不会把那把紫色的带香气的阳伞留给我了),即便如此阳光还是很频繁很灿烂的。大雨倾盆或者细雨绵绵都是如同人生的意外苦难一般突如其来的,但也像那些意外苦难一样,它会在不知不觉中从棉云的缝隙中溜走,最后消失。
你们也许会觉得有些奇怪——烘干?我知道的,因为你们还给我特意带了晾衣服的衣架。来之前我也在想要怎么晒衣服之类的,来了这里到地下一层转了一圈我就明白了。我们这座楼里有一个LAUNDRYROOM(洗衣房),里面有两台洗衣机和两台烘干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洗衣服只要买来DETERGENT(洗衣液)倒个一小勺进去,然后再把洗好的放进烘干机转几圈就好了。这么一来你就不用担心了吧。我以前在电影里面看到美国人都是这样很方便地把所有衣服扔进洗衣机的,以前觉得很神奇。第一天洗好衣服烘干以后我真的觉得太神奇了,不仅仅是因为发现原来电影里面看上去有点复杂的洗衣过程是这么简单(只要按键就好了),更是因为这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之短。我们不再需要重复原始的手搓过程,更不要凑好阳光灿烂的时间去等候空气把衣服里的水分吸走。我们的等待缩短了,我们的牵挂减少了。
我并不是不知道洗衣机这种东西的魔力,毕竟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况且以前每一次去CARLA家的时候都是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处理好那些几个小时就可以好的衣服的。但是现在我却有些愣愣的。美国洗衣机和烘干机的普及程度几乎是百分百的,已经几乎没有人愿意放弃对这种机械的依赖了。中国中产阶级和以上的也是对这些使我们的生活愈来愈“方便”的机械表示大力的认可。不置可否地,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节约了我们的时间,但是,我们真的需要节约这些时间吗?我不是一个相信机械的人,在这里就可以说Im not a technology person,但是我却不能否认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依赖着这些我希望与之分离的机器,无时无刻地。电脑,手机,洗衣机。在可以取得的情况下我一定会带着一点侥幸和一些愧疚地屈服于技术的。然而我却从本质上对其带着偏见与排斥。就像我对以前那道经典的SAT作文题:技术是否把人们的生活往好的方向改变了?的答案一样,我拒绝相信科技和机械。技术改变人们的生活,给了我们简捷方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感激涕零地面对它们和发明它们的人——因为它们也同时啃噬着我们原本纤细而纯粹的灵魂,破坏着我们原本富有洞察力并感觉得到爱的神经元。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讲美国的烘干机使美国人抛弃了阳光的味道,那时我立即联想到了在上海拍摄的《碟中谍3》里面上海旧城区里晾着的内裤和衣服的场景。我记得那时《碟中谍3》有一段时间不允许在中国播放就是因为好莱坞导演把这些上海最破旧的地方拍摄出来而忽略了那些中国人上海人“引以为傲”大都市的繁华与发展。当时我就觉得这再荒谬不过了。撇开烘干机耗电耗能源污染环境这一点不讲,旧城区家庭的人一般都买不起烘干机,即使买得起那些房子里也没有空间摆烘干机,自然需要自己晾衣服;再来,即使我们家里有烘干机也不见得一定要每天用它。如果真的用烘干机处理所有的衣服,我们总有一天会想念阳光的味道想念到绝望的。
虽然是这么说,但你了解我,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很懒,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特立独行。我想在这里如果不是想念阳光的味道想念得抓狂,我还是会屈服于方便的机械的。
上一封信写到我在这里的第一天很荒唐却又相当有意思地结束了,得到了帮助,有了感触。第二天就很快开始了。8月24日,新生实习的第一天ORIENTATION。我一直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个词,所以也许最好的翻译版本就是实习吧。总之,我就这样去了。去之前还在图书馆上了会儿网(虽然我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电脑)。我觉得我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还算厚,胆子也不算小,所以总能在新环境里适应起来。就凭这一点你就没必要为我担心——我确定自己17岁,现在的脸皮厚度大于你30岁时的脸皮厚度。脸皮厚度跟阅历没关系,跟性格和遇到的人事比较相关。我觉得脸皮厚还算是优点吧——这些年来我真的脸皮越来越厚,越来越不怕出洋相,不怕在众人面前犯错,不怕丢脸,也不怕失败。对失败无畏也是对成功无惧。
ORIENTATION首先需要缴费,305美金,我花的第一笔“巨款”。在学生活动中心下面排队交钱,队伍长得令我都快要失去信心了。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是每天都要排一次这么长的队伍,但也许是新生,也对这个地方充满好奇,原本觉得永远都无法忍耐的长队伍竟然等下去了。我在队伍里面碰到了一个学生物科学的研究生女生,叫作李怿,然后还有一个说话发音很不清晰的同时研究生的男生刘大鹏(这个名字有点我小说里面的白痴人物跑出来了的感觉吧)。他们很快交换了电话号码什么的,毕竟出门在外同是中国人怎么说也都好照应嘛。我也记了他们的号码。后来由于我是本科生所以就提前上另一条队伍去了。注册好以后便上楼领新生包裹,大块大块地吃了一些布朗尼面包什么的,走出去在一张凳子和桌子上坐下,静静地吸入新鲜的氧气。这里的空气是我最喜欢的——免费、清净。
你们了解我的,我是一个喜欢定计划喜欢到发狂的人。在家里的时候我门上贴上的然后撕下的那些计划纸实可谓数不胜数。记得初次爱上订计划是在初二那年,听了不知哪个老师说的关于要订好计划的讲说,然后在电影里看到那些漂亮迷人的女主角在本子上涂涂改改地修改自己的未来,也就模仿起来了。那时候在环东花园的两层楼的房子的上层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我不知贴了多少次计划,重复了多少次周而复始的计划制定。现在想想实在很愚蠢——就这样不断地把时间浪费在看不见而丝毫没有真实感的未知上,还乐此不疲以为自己就此掌控了自己的生活。
我在这段记录里面似乎加入了太多以前的记忆和看起来可能是“废话”的随想,请原谅我,因为这些天我会时不时地回忆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些很久很久以前似乎都已经积尘的记忆会如同小得可以钻入纱窗的蚊虫一样飞入我的脑中,令我不得不停下来回忆。总之,制定无谓的计划愚蠢归愚蠢,我的矛盾命令自己还是继续这无从解释的愚蠢。我在木头板凳上坐着,一边吃东西一边仔细地制定明知会无用的这几天的计划——你知道的,我几乎从来没法完成自己的计划。
我定好计划,自信满满地走在纽约州的阳光底下——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打那针我必须在美国打的肺结核针。我步行到Himmen居住区,在那里的食堂里打针。队伍排得很长,都是需要打针的国际学生们。我无从选择,只得排下去。排在我前面的应该是一个中国男生,矮矮的,但显然他不想用聊天这种方式来度过漫长的等待。我后面是一个长得不怎么像中国人但是穿着比较中国男生的瘦小男生。他比较友好,笑起来比较温暖(也许是因为他的门牙上有一颗很不整齐的突出的虎牙)。你知道北京那次陌生人事件以后我是再也不喜欢跟陌生男人搭话的了,但这是在学校再加上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我只能跟他讲话了。他是读管理的研究生,来自泰国,叫作CHIRAT。他很友好也比较有礼貌,也许是因为来自亚洲这片区域,我觉得他是属于那种会保留判断并且保持谦恭态度的人,而不像我将在这里碰到的大多数美国人。
等待的结果是我由于打了MMR麻山风针就不能在一个月内测试肺结核。结果我就云里雾里地被得知我等了那么久不能打针这一消息。中饭是在1点多的时候和泰国男生一起吃的。由于那时候我还没有卡所以就只能付现金,结果吃了8.9美金。我由于不知道大多数食物是什么所以久随便乱选,把橄榄当作葡萄捞了一大把,然后咸得要死地吃完所有饭。这一餐不是特别享受,但这里的食物对我而言总体来说还算适应。换作是你我想也许不会那么适应,虽然你肯定会吃很多。任何东西里面都有太多的奶油和糖了,我想我更喜欢中国菜很多——这并不是我以前在中国时候能够想象的,因为我一直觉得西餐比中餐更诱人,甚至更健康因为没有那么多油。中国菜真的很好吃!即使是咸鱼白菜配小米粥,简单却不那么腻人。当然,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梦想之一可是成为美食家和美味评论员,我自然喜欢一切食物。美国食物最大的好处就是,你永远不会觉得你饿了,顶多觉得想吐罢了。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但确实如此。哈。
吃完饭,他去图书馆,我自己到处转转。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喜欢自己独行的人,你可能不喜欢我这样,但我始终相信人必须要学会独处。喜欢独行不代表疏远他人,不代表性格孤僻,更不代表自闭,就像以前有人说的那样,如果说我这种人患了自闭症那就没有人可以被称作开朗了。我实在知道自己不可能属于孤僻类型的人:从小学毕业起,我一直坚定不移地秉承着友好的原则生活着,我喜欢与人交往。然而,我绝对地相信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我们会出于爱而与其他人在一起,出于害怕寂寞忍受周围的热闹与喧嚣,出于恐惧孤单依赖人群的呼吸,但我们自己是知道的,是清清楚楚地明白的——我们最终会孤独地离开,就像我们孤独地到来。在人的一生中,我们经常会经历这可怕的,如同终极的死亡一般的孤独。我想我必须要习惯它。因为当你习惯某些事情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份孤单也将成为你的同伴。也许你现在正在慢慢将这份本不应该在你现在的计划中出现的伶俜变成习以为常的伴侣,也许你发现我离开以后你的每一天都是那样漫长却又似乎消匿得毫无痕迹,也许你会开始觉得你的生活失去了色泽与意义并开始不断重复,无论如何,请你记住,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你们亲爱的女儿也与你一样,经受着这通过脐带传输的孤独。也正是因为我们是那样相连,即使有半个日出日落的时间差,我们也就不再孤单。这就是每一次我不得不独行时所思考的,这会使我享受独自一人而不是害怕逃避。
下午3点,我到了WATSON THEARTRE准备参加一个讲座,但他们说要到四点,这时候我碰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斯里兰卡女生和一个美国女生,她们是从缅甸转过来的,住在校外。我们谈了一会儿,她们很友善。之后我坐在阳光底下的凳子上等讲座开始的时候又碰到了在注册排队时注意到的一个也背KIPLING包的女生。很不巧的是,她也是研究生,来自哥伦比亚。我喜欢她的打扮。美国和中国大学很不同的一点就是学生的打扮。在美国,就像后来碰到的一个纽约女生所说的,没有人喜欢正常的东西,每个人都试图找到一些只有自己有的东西。因此我实在很庆幸自己有那招人注目的彩虹和蜘蛛网指甲,那双曾经在浙大新生会上使我看起来特别得不可思议而被人称作“傻”的亮枚红色CROCS鞋子。我注意到这里几乎每一个女生都有耳洞——而且大多数都是很奇怪的耳洞,耳蜗上,软骨上,有的一下子就是好几个,还有鼻子上嘴唇上眉毛上脸上各种各样奇怪的环和钉。一个洞都没有的几乎就是不正常。
于是那天下午我就主要和她,ELIANE在一起。我们一起听了一个国际学生实习的讲座,然后一起参加小组活动,这个活动主持里面有那个上一届的杭外学姐赵扬扬。她跟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同,齐肩短发,圆圆的脸,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她有漂亮的眼睛,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小纳豆一样的鼻子。她看起来十分可爱,但其实应该也是很独立很强的类型。她是这个活动的志愿者,并且将组织很多东西。大多数这里的志愿者都是只有大二大三的,令我觉得美国学生的能力真的普遍很强。在那个小组活动上我还认识了几个韩国人,几个中国人。有一个很可爱的NAM SUNG的韩国女生还有一个像是从电视剧里跑出来的矮矮胖胖打扮得很花痴的韩国女孩。上海单纯乖乖女思怡,山东大胖子于绍安,瘦瘦的一个山东女生韩梓雨。我并不认为我会跟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除了思怡,但是毕竟都是中国人在外,有个照应总是应该的。还有一对在这里就认识的情侣,他们在那个活动上面很亲热,但现在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似乎已经分手了。我想这就是这里生活的有趣之处吧。没有人真正知道会发生什么——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就像一个命运交错未完成的故事,你不需要担心你会没有灵感,因为生活永远会继续,不停不歇。
吃饭的体育馆
那天晚上有一个宾汉姆顿国际学生晚宴,在一个很大的篮球场里面。我和我新认识的这些朋友们一起吃,还挺愉快的。我特意和ELIANE合影,因为我想以后也许遇见她的机会并不那么多了。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很舍不得那些也许没有什么机会再见的朋友和亲人,即使有些才刚刚见面。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抛弃过去不断面对未来然后再不断拾起过去不断放弃未来的过程。没有人知道自己是不是抛弃了自己应该抛弃的,所以就会不断地折回去拾起过往留恋的,直到再一次地发现为了过去而被自己抛弃的未来也是那样弥足珍贵。
还有一点要说的大概就是这里中国人庞大的基数。到处都是中国人,当学校的国际学生组织老师说到中国人的时候我感觉站起来的这批中国人发出的声音像是引发了一次地震。我觉得我并不是特别自豪自己是中国人,可能是因为这使我不再那么不同寻常,但有同伴的感觉总是好的。
对了,忘记说了,那天我还在学校书店里买了很多日常用品,一下子花了40美元。于是我就拎着这些很重的东西吃饭、回寝室。回寝室的路上多了几个同伴,主要就是那几个韩国人和中国人。
这是那个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一样的韩国女生,她的指甲也是彩虹的。在美国我实在是看到了很多奇怪的指甲,很多很有新意的颜色。这个女生很搞笑,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些动作和她发出的声音。她夸张的动作使后来走在她后面的我和于绍安笑得半死。我们一群人一起走,决定各自参观各自的寝室。MOHWAK,HIMMEN,还有我所在的DICKINSON。其他的那两个楼区大多数都是套房,很多人住在一起但是有很多房间。我们那座是最老的,似乎也是最小最不方便的,但我还是喜欢我自己的基调。下面这张图是在Himmen里面拍的,我很喜欢这个墙纸。
很可爱很开朗的另一个韩国女生,NAM SUNG。我喜欢她的打扮和性格,很开朗很爽快,但我觉得她应该其实也是很会思考的人。这是一种直觉。她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这跟我很像,所以我了解这样的人,她们表面看起来单纯无比,头脑简单,神经大条,其实却想很多并且有时很多愁善感甚至是厌世。
我是最后一个被参观的,所以我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了,很快就睡着了。
我喜欢妈你送我的枕头,有了它我总是能够很快就睡着,而且睡得好舒服,谢谢。虽然今天说我室友说她的枕头只有2美元,而且她觉得有人花20美元买了个枕头都觉得很疯狂。
谢谢妈你这个50美元的枕头,谢谢你的疯狂,这是我们俩命运链接并交错的城邦。
顾纹瑛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