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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告别这个大吵大闹的年代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现在是纽约时间8月23日晚上10:04。我忍不住在床上笑起来,因为我在想象着如果妈妈你在我身边一定会焦急地说:“纹瑛啊,快睡觉吧,早睡早起是最好的。”

这一点,我何尝不知道呢。华盛顿以前的名言“Early to sleep,early to rise,makes a man healthy,wealthy and wise.”(早睡早起,使人健康,富有,智慧充溢)就已经使我彻底领悟到了你曾经几百万次说但我都没有认同的理论。只是每一次我想睡觉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不知道来自哪里的事情和神奇玄幻的力量阻止我入眠。我会尽力睡下的,写完这封信后,睡下。

差不多安顿下来了,耳边是勃拉姆斯的C大调钢琴小提琴协奏快板,好像是我这在这里生活开始的背景音乐。离开中国48小时,离开你们48小时,真的会想念。

在机场离别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见面了,因此在没法反射任何光线抑或情感的冰凉的毛玻璃后面,我大叫“这不是电影里应该有的告别场景”,然后眼泪滞留在眼眶里。我本来以为你们一定不会哭,甚至不会那样不舍,而我则会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入关。然而事实是,我没有怎么流泪,而克制住的不舍的泪水却染红了你的眼睑。生活并非电影,我早已明白。因为如果是电影里,我所应该做的就是突然决定不出去了而返回那层把我们的身体、视线和一切都完全阻隔了的毛玻璃,留在你们身边。理智总会让我们放弃我们本应留住的过去,而去追寻那些本不属于我们的未来。我们无法判断是否做了正确的选择,并且永远无法判断——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生活不会给我们尝试另外一次相信情感而非理智的机会。

机场里面发现没有带手机,然后又没有把照抄的I-94入境卡下载下来的时候焦虑得有些坐立不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你们大吵大闹,扯着嗓子大叫。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我终于领悟到我正在告别这个大吵大闹扯嗓子大叫的年代了。我终于,被剥夺了童稚大撒娇的权利——因为我终于明白这是再也没有用处的了。

第一趟飞机是最漫长的。我一上飞机就昏昏欲睡,习惯性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快要吃饭了,你们知道的,我向来喜欢吃飞机餐。我坐在过道一侧,旁边是两个中国大学生模样的男女;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来美国度假的情侣,但后来听他们说话就知道不是了。女生个子小小的,叫作唐苗。男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相信以后也应该不会知道了——陌生人,毕竟大多数永远都会是陌生人。他们是转去波士顿的读电影\电视制作专业研究生的,所以我还翻了翻他们电影专业书,觉得有些难。我本来对这一方面还是蛮感兴趣的,但又怕苦怕累,觉得还是作家坐着写东西最舒服:尽管我清楚知道,即使是作家也有作家艰苦的生存之道,也有作家所需要经受的巨大人生磨难苦痛。

飞机上不怎么睡得着,于是我看完了那本带着的书,做了摘抄。飞机飞过日更线,在太平洋上时而平稳,时而颠簸地飞行着。在最后快要到达美国,这个几百年来世界各地的人怀抱不同憧憬和同一个被称作“美国梦”的东西漂洋过海来到的国度的西海岸时,坐在窗边的男生很友好地让我坐在里面看日出。是的,日出。你们知道我爱看飞机外的景象,喜欢看有生之年永远摸不到的美丽的云朵。我坐到窗边的时候窗外只有一抹有点深的红色和光点闪耀着的宝石蓝。星辰就在黎明之光的后面,像是撒在幕布上的玻璃珠,不是钻石却比钻石更动人。前面有唯一的一颗最亮的星星,我觉得是北极星。我往下看,黑色逐渐变蓝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如同海洋一样的云——甚至有波纹和海浪的痕迹,使我几乎都无法判断那是海还是云。但仔细一看,就知道并不是海——不是靠尝试,而是看到那静态的景观。海洋似乎被下了静止咒语,顷刻间停下了所有的波涛汹涌,凝滞。

天空是凝固了的海洋。

这是我在脑中立即浮现出的诗句,以后要用到我写的诗里。

太阳在巨大的机翼后面,因此直到它冉冉升起放射出万丈光芒以后我才真实地撞见了它。之前的景象就是色彩的不断变化:红光愈来愈亮,愈来愈动;红色上面先是有了一层深紫色,然后中间的橙黄绿青蓝一点一点地从这两种颜色里泛出来。在这不断变化的时刻,我百感交集。许多年以后我一定记起这一刻的时候一定会如同那时一样百感交集。因为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我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时刻,是妈妈你用你的付出为我换来的时刻,是我今后的生活即使比原先不坐上这班飞机艰难辛苦几百倍但终于觉得不会后悔的时刻,是我离开你们后10小时终于又看到希望曙光的时刻,是我等待那么久的时刻,是你们惧怕这么久的时刻。从此以后,我的人生永远改变了。像前面我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人生的改变是好是坏,因为生命没有给任何人重来的机会,但我们回想那些时刻的时候总会愁感到令当时的我们无法想象。王尔德给波西在监狱里的信里说:“我的生命里有两个最大的转折点,第一个是父亲将我送入牛津,另一个是社会将我送入监狱。”而我至此为止的生命里最大的转折点也许就是妈妈你把我送进杭外,然后现在,把我送到美国。尼采的那句话是一切后来被引用、曲折地修改的源头:在爱里我们不需要学会留住而需要学会放手。这是你第二次放我走,这一次,我终于感受到了你浓浓的、渗入血液的炽热的爱。

下了飞机,紧张的时刻终于到了。此前在电影里看到过入关的场面,CBP会仔细问你问题,看你的表格,还要检查你的行李。真的到了那里就免掉了紧张。新手运气使我很幸运的在带着飞机上两个同座一起排到另一条队伍的时候被警察叫去排“美国公民专队”,比那些排非美国公民队伍的入关人快了10倍。正好五个人,两个是那个弟弟和他的朋友,两个是坐在我旁边的人,有时我真的有点怀疑自己的运气。我知道这有点没来由,你可能会说这就是我的“八字”,我的命,但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毫无理由的。如果说我的好运一定要来自一个什么的话,那么也许就是来自你的牺牲了。

CBP看了我的护照、文件以后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带着我向来的那个捉摸出来的老练而同时单纯的笑容回答了。我成功入关。接下来是行李。这里有点令我匪夷所思——也许是因为这个CBP给我在护照上划了表示我没有一点嫌疑的记号(可能他对我印象太好了),也许是看我2小时之后还要坐一班飞机,总之在我本来打算接受那些大包小包的检查,那些还很有可能把包打开来的检查时,那个职务人员竟然又让我走了一条那些没有大件行李的美国公民的道,所以我是连基本安检都没有过就直接踏入旧金山机场的。我想那架飞机上应该没有一个中国人像我一样用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省力地入境。

我一路走到了CHECK IN的地方,然后在登机之前遇到了一个很经典的穿着黑衣服的韩国中年妇女,化着很浓很韩国的妆,50、60来岁。要是你看到了一定会说:“很有韩国人气质,但如果不化妆一定比我看起来老很多”那种。她很友好地笑,我也很友好地笑。友善总是会为你敞开幸运的大门。

她是头等舱旅客,所以登机安检时就告别了。美国的登机安检居然还要脱鞋子,下次你来美国一定不要觉得太奇怪了,看别人脱就脱吧。我进去以后本来想打个电话给你,结果不会用那里的公用电话也没有零钱。所以就先坐到登机口前面去了。又碰到了那个韩国大妈。我们坐在一起,她跟我说帮她看一下箱子她去厕所,结果过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有点急,因为想去打电话给你。我问旁边的两个很随性的美国人借电话,但他的电话没法用。好笑的是他竟然会说很好的中文,可见中国真的现在是越来越发达了。我暗暗有些责怪自己答应帮她看包,又出于责任走不开。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回来了,她买了些食物,说是帮我买了三明治和水。我一下子觉得之前责怪她有点愧疚了。我先去准备再打打电话,打算买卡时碰到了那个弟弟和他同学,交换了下也许永远不会联系的联系方式,然后返回。韩国大妈和我一起吃她买的食物。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多么弥足珍贵——因为飞机上没有提供免费的食物,而且她也是我在美国遇到的第一位善良而友好无比的人。

她在看一本关于耶稣基督的书。她说她相信耶稣,爱耶稣,然后我有点麻木地点点头。你知道我向来对这些事情比较好奇,在浙大的时候也会因为觉得新奇去加一个后来一直没有时间去的没什么人愿意加入的基督教会社团。但我并不是那么理解基督教徒。她告诉我说她只要一想到基督有时候就会泪流满面,而且她不能没有他。她用得最多的词就是“神奇”,她说她有时候都没法想象基督的力量和基督为她做的事情。韩国人很多都是基督徒,记得当时我和你一起去韩国时那个胖子导游所说的。我那时不理解基督徒,只觉得酷,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更明确的概念。

我和她一边吃一边聊。她告诉我她要去华盛顿参加她母亲的葬礼。她母亲88岁了,一直生活在美国。她母亲生了5个孩子,只有她是在韩国。她告诉我说两天以前她母亲突然去世,毫无征兆。现在的票不好定,所以她定到华盛顿只能定头等舱的票。她笑着跟我说,怎么办呢,毕竟是要参加母亲的葬礼啊。可以看得出她很爱她的母亲,但她的伤心与难过似乎都被某种神奇的力量转换成了脸上的一抹微笑。我想到了你。你和她年龄应该差不多,同样是有一个生了五个孩子的母亲,但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懊悔,难过。我不能说她不难过,但那股支撑着她生活下去的对某个神灵的信仰竟使她这般平静。我还年轻,我也许不能体会你们这些生命过了一半人的感觉,但我突然觉得生命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她说她在前面飞机上碰到的女人是去参加她儿子葬礼的,她优秀的儿子读完了本科、硕士、博士之后的第七天回到韩国,因为阑尾炎突发死亡。她说那个女人哭着说她也相信基督的。我接上去说为什么基督要这么对她,她也叹气。生命真的就是那么回事,要是以前的我一定觉得这个儿子亏死了,读了那么久最后死掉了,现在我却真的觉得,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重要的是过好。这个儿子一定也在生前享受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即便与死亡不期而遇,也是命中注定。

告别了虔诚而善良的基督徒大妈,我在飞机上又碰到了一个10岁的小孩。我跟一个要求调换位子的人调了座位,坐到了第一排中间。旁边是一个很老的女知识分子,另一边就是那个有一只大大的蓝色海豚的小孩。她一个人坐飞机,并且说自己从4岁起就开始这么坐了。她还跟我说美国国内的飞机要东西吃都是要付钱的,后来我也自己发现了——只有饮料免费。你也要记住哦,你这种也是抱着免费的东西一定要多吃点的心态的人——不过希望你来的时候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点单了。

我在飞机上几乎一直都在睡觉。下了飞机以后就又一个人了,看到小女孩的医生爸爸来接她跟她一起的时候不由得觉得温馨透了。我以前也是如此啊,和你们一起出门郊游的日子是我至此生命中最快乐的。一个小孩其实真的都很孤独的,以前讨厌自己在家里拉二胡,除了讨厌拉二胡之外,我现在突然想到也许还是因为讨厌孤独。

最后一班飞机,到宾汉姆顿。晚上的小飞机,要是你们看到那个小的程度一定又要提心吊胆了。其实还好,但一看只有20个不到的位置就有点惶惶的,又大雨倾盆的。我旁边这次是一个不说话的古怪的亚洲人,所以就没有交谈,睡觉去了。一醒来就到了,那时候我已经困得要死了。到了机场就看到了三个接机的学长学姐。打扮得不大新潮,倒是跟我一起来的两个女生蛮潮蛮漂亮的,一个南外的,一个杭高的,竟然一直跟我坐的是同样的飞机。陈小龙学长没有来接我,白费你打电话了啊。中国学生会主席,游浩文来接的机。研究生才来一年就买了车,做了主席,什么都很熟了,真的挺了不起的。我坐他的车到了宾汉姆顿大学。一路上黑漆漆的,但,终于到了学校!黑夜里面也别有滋味的。

一写就写了这么长时间,天,只能留到明天写了,否则你肯定要在太平洋以外发愁了。下一封信继续。

爱你们的,纹瑛
2009.8.2300OUQzdEPNVAJrnCcmd7MHKLZht8B5Dig5cth88dF0RKG+ruw1RTuF0oMmzPny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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