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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的生活真的是相当丰富的

爸爸妈妈:

你们好!

后天,又将启程。

星期六,FROSTBITE,CAMDEN,新泽西;星期日,费城。

这是划船队今年新手的第二次比赛,连续两天在两个不同地方比赛。那天想到自己又要“旅行”了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我来这里以后的第三次出门旅行了——我从来没有毫无目的地跟其他中国学生一样去纽约玩,感受大都市多少带着些许虚荣的繁华,但我也已经出行多次了(并且我早就预料到如此的生活方式了,跟在中国的时候一样,永远都有事情永远都有出行的理由)——事实上,我应该算是每天都不会一直待在学校里的人——每天早上五点半的划船都是要开车出学校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船屋的。与以前的生活比较,这就好像是每天我都从湖州到杭州一样,每天都跨行这么多公里。生日以后陈柳明来送给我她做的日历当作礼物。坐在迪金森社区的小亭子里,我们跟第一次聊天时候一样,抱怨着这种所有人都有男女朋友的情况下自己还没有男朋友,生活充满一捅就破的空虚。是的,尽管我现在每天都忙得走路都在看书(是真的,你女儿真的是走路都看书的,而且非常享受!哈哈),但还是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就这么一点点。我很自然地假设那缺少的东西叫作爱情。于是我跟陈柳明又开始挥发那种知道无聊又没法不发泄出来的空虚气场,我大喊空虚。

“我觉得你生活很丰富啊。”她突然说,“挺好的。”

这句话我听太多人说过,那个一直觉得我很“猛”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我“写书”这件事之后开始每天用好奇新鲜的目光看着我的于至咸,那个几乎每天都会在路上碰到的搞笑温州学长郑楚,甚至我很不“社交”的室友。每一次我都悄然掩藏着心中慢慢浮现出来的骄傲,淡淡地挥挥手,也不再去想了。这一次,听陈柳明一说,看到阳光底下已经成年的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猛然觉得自己的生活的确挺丰富的——而那空出的一小也似乎一瞬间被缩小到一条裂缝,那缺少的被我默认为爱情的东西似乎不再能拯救我的空虚了。是啊,我在这里的生活真的是相当丰富的——我得到了我这一生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一直想要参与的所有东西:运动,文学,语言,领导。我终于可以每天看以前在杭外的时候只能在图书馆里匆匆忙忙看的文学书,终于能够在课堂上说自己所有想说的话,终于可以在自己的研究里表达自己真正的观点,终于,终于,开始做所有我想做的事。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称辩自己的空虚?

之后我就开始想我来到这里之后外出去过的地方——说真的,我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去过ITHACA的康奈尔大学这件事了。现在想起来,记忆有些模糊了,但有些体会,部分感情还是清晰异常。那么现在就从那个时候开始记录一下吧。

那是9月27日,星期六早晨。那时的我已经去过几次船屋,那时的我新鲜自如。那时的我胸腔里灌有三分之二的憧憬,那时的我嘴里含有浓度恒稳的热情。人的一生里面有很多会被我们认作转折点的事——比如说我人生的毫无疑问的两大转折点就是去杭外和来美国。但同时,这些转折点也可以是那些自己觉得心灵发生变化的时光——有时因为心脏突然承受巨大痛苦而移动了心脏的位置,有时由于快乐替代棉花包裹在空壳般的灵魂枕芯里,取代了之前如铅的重量。去康奈尔的这次经历就属于这样的一个心灵变化的时光。我在这里经常会感受到这样的一些经历带给我心灵重量的变化或者位置的移动,而最大的两次就是康奈尔之行和最近去SARATOGA第一次划船比赛之前那个礼拜在水上训练的那个下午看着雨和隐约斜打阳光的天空时想到自己无可辩驳又无能为力的围绕着“模仿”“抄袭”“剽窃”的人生的时候。

那天早晨收到马晓雯的短信说她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马晓雯是王宇超的初中好朋友,跟王宇超联系的时候就跟她认识了,于是我说我决定去康奈尔的时候她说她也想一起去了。虽然不知道德语老师的车子里面够不够坐下她,我还是答应跟她一起去。最后她说她因为前一天晚上凌晨睡的又害怕猪流感于是就不去了也令我觉得有些宽慰——至少不用处理那种没有位置坐只能让她一个人去坐公车的难题。最近特喜欢用“进退维谷”这个词,经常在评论文里面用。生活里两难的处境实在数不胜数——进退维谷,绝处逢生。

我在图书馆停车场和德语部门的几个老师学生碰头。相当多元的一群人。MOREWEDGE教授是德语部门的主席,她是一个头发满银的老教授,整天笑眯眯的,很有学术热情,人也很好,会一直用德语说“NICHT WAHR?”(难道不是吗)由于原本要一起去的两个土耳其学生后来又不来了,所以轿车一下子就空出来了。第一辆车先开走了,里面有两个德国来的交流学生HEIKE和DANIELLE,19岁从秘鲁来到美国,到现在过去10年还是大三的长得有点像我喜欢的茱莉亚罗伯茨的PAMELA,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美国男生还有一个跟我一样选了两节德语课的西班牙裔美国男生JOSEPH。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好像是一帮的。我和一个大四的穿着淡薄的深绿色连帽外套和暗色带花长裙的女生留在停车场继续等一会。她看起来很憔悴,肤色苍白得有点透明,浅金色的头发从很深处透出一种忧郁而冷淡的气质。她是语言学专业的,聊了一会儿以后她就开始抽烟,涌动的冷风里她手中的烟似乎是她唯一取暖的工具。顺便一提,我们学校吸烟的学生很多。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非禁烟区吸烟,并且也有很多不是特别熟稔的朋友每天吸很多烟,现在慢慢地已经习惯了。现在想来也不可思议,一个多月之前碰见的一个如此令我印象深刻的女生竟然现在一点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总之,我记得和她稍稍聊了一会儿语言。她学阿拉伯语的事实也触发我学一学土耳其语,阿拉伯语之类的语言的冲动,但显然的,我不应该这么贪心。下学期我打算学法语,学了以后再看我能不能学阿拉伯语吧!虽然我已经告别了我本来留在浙大学习“语言”的人生规程,虽然我已经挥别了杭州外国语学校这个强调“语言”的高中,但是这个神奇的,源自人类“不同”这个尖利的塔峰的概念,语言,依然试图左右我生活筹码的重心,企图控制我的心灵秤杆。我一开始被你逼迫学英语时的不情愿化为了现在对语言的自然的敏感,对各种音节,字符的好奇。

我坐在了一个叫作KLIENBURG的圆头圆脑的德语老师的车子里——他是美国人,但听他这个名字应该是有一些什么德国奥地利血统。他说德语的时候带着浓重并经典的美国口音——这种口音,很扰人,至少,很烦扰我。我不能说我自己有很好的语音,但我至少会注意这方面。而大多数美国人(暗指一个我一直充满敌意的划船队的跟我同一个班的一个很高跟自傲很讨厌的男生)总是自信满满自以为是地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或者说美国的方式)读其他语言。最近比较文学课上会把很多东西与“殖民”“帝国”联系起来——而这个美国人的特征从某一方面也是一个他们自命不凡地认和自己优越感的写照:他们不愿意迎合其他国家,其他文化,他们只希望将其他人同化。

冲洗完脚上已经凝固的泥沙,坐着,看着日期,感到手掌上方血茧的张力,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要向你们写一些什么。

今天是学校女子新手划船队第一次比赛。3小时,从BINGHAMTON到SARATOGA,REGATTA赛。

早上3点半,从寝室穿好运动装出去的时候有很多人刚从派对上回来。我在镜子前面打量了自己的行装,难以克制脸上划过并且想要一直保持着的胜利的笑容——那种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不同,很不同很不同时候的得意。

亮黄的圆形校车,像是坐进一部美国电影。闪烁着的路灯,像是解释一个生活的隐喻。我有些迷糊地看着窗外隐藏着黎明的黑色,想要等待那个之前两个月来已经在船上看到过——或者只能说感觉到过几十次的太阳喷薄的时刻,却依然输给清晨的倦怠。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是清澈并且真实的蓝色,车子也已经穿过橘黄和荒芜的交界,到了SARATOGA的比赛河边。

一下车,秋天的风把一切变得很真实,难得的真实令我忍不住笑起来。这一次的笑让我记起了两年前在金华的定向比赛——两年以前,整整两年以前。那天走出大客车呼吸瞿州野外的真实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的笑容:只留给自己看的笑容。我们依靠别人来知道自己,我们微笑让别人了解自己,我们的笑容却总有几次只留给自己。

我没有买雨靴,并且很快发现是一个错误。换上CROCS以后很快就把脚和腿全部浸在泥里了。泥土粘连,我走过帐篷,食物区,其他学校的船只,终于到了BINGHAMTON船车旁边。我们有5个八人船,4个四人船。教练ANNA到了那里才把我们的最终座位安排告诉我们,有点意外。我是3号座,八人船,STARBOARD,这个安排令我安心——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坐在船头或者船尾——说实话第一次划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会掉下去,所以只想坐中间,但现在,我的恐惧似乎被船桨的逆水涟漪冲淡了。恐惧是船的心脏。

比赛是12:45,之前有很大一段的时间,于是我就跟几个“船友”去买纪念品,帮之前比赛的朋友加油,帮老手女子划船队拿船桨和雨靴。这么一来我已经全身是泥了。船边空地只有塑料厕所,所以没有办法清洗。去厕所的时候我又无法克制地想起了两年前的定向比赛,那个简陋的红白蓝塑胶布棚厕所。原始,自然,纯粹,真实。这里的树很高,这里的秋季色彩斑斓,而这一刻的真实感却跟两年以前那样相似。

比赛开始得很悬乎。船似乎比每一次练习时候都要重,放到水里以后水也并不稳定。我们连续地划到开始水域,这个缓冲的路程,我是漫不经心地划过的:观察着水纹,头顶巨大的白鸟,以橘黄和金黄秋树作为背景的枯树。我们是最后一艘船,从一座石桥开始。我们一开始就超过了一艘比我们出发早的船,士气十足。船指挥也很有激情地大喊。5千米。我们在水上,在机械上划过无数次的距离,此刻却遥遥无际。我开始感到手掌上方的茧开始刺痛,手臂肌肉酸痛,听到后面人艰难的呼吸。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年定向在山上荆棘林里不得动弹的绝望的十分钟。

那次三场定向比赛我第三场是跑得最好的,还意外地得了一个小奖,但是那一刻在船上感触阳光变换的偏离时,我想起的只有第二场比赛,我没有完成,放弃的比赛——那场被困在荆棘林,鞋子浸满泥,口干到忍不住摘橘子林里的橘子,最后一边哭一边被MP一边走回到起点的比赛。我满脑子都是那天已经有些模糊的画面,全身都是那天依然清晰无比的全身渗透力量的感受。那一天的绝望,快乐,兴奋,难过,所有的感受,在两年后的今天重新回味,一点没有变——或者只是我觉得它太清晰,清晰得无法感到它的变化。

最后力量20划,船飞速倒退。我用余光看到两侧绿色架桥的阴影,看到阳光斜打的痕迹,像是碰到了重生的光耀。快乐。就这么几分几秒,也许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但在这一刻却真实无比——从阴影里划出来重新进入阳光,重新回到过去。

突然好像真正理解了THE GREAT GATSBY的结尾。我们的船桨的确是抵触着水流,我们也确实,是逆水而行,往后划,不断地划回我们的曾经。

就这样,划回过去。

比赛很快结束了。我吃了一大堆东西。车上也是。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决定要看一下作业了。东德课要求看一本叫作《新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书,是东德时候一个作家写的,根据歌德的《少年维特烦恼》写的,所以我就带过来了。我迷迷糊糊看了8页,快到学校的时候,突然觳觫一怔——我想起两年前定向回来在车子里看的书,就是《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带的唯一的课外书。车玻璃透过阳光打在维特狂恋绿缔的那一些触动人心的短信短节,使我的心灵颤抖的语言。当初的烦恼愁苦已经淡去,然而新的烦恼又降临,折磨我们的难以预测的过去,缺乏真实的现在和被命运固定的未来。

杭州到金华,3小时的车程。BINGHAMTON到SARATOGA,同样的3小时。那年回来后难以清晰的泥沙现在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轻易地褪去。那年手臂上和林怡惠一起自豪展示的荆棘留下的伤口愈合,现在的瘀青与血泡需要时间磨平。那年金苏宁脚上的包扎布,松解开围成我手上每日带着特殊骄傲感缠上的绷带。那年我的快乐和如今的快乐合并,加固敲打,筑成终究难免消亡的大理石回忆。

也谨以纪念2007年11月2日的定向+2009年10月25日EST的划船

后记:我又开始听那年定向回来跟林怡惠一起听的GOODBYE ALICE IN WONDERLAND,听完以后,停下。脑子里自动播放ROW ROW ROW A BOAT GENTILY DOWN THE STREAM,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生活是一场梦。刚跟RITA说我很久没有做梦了,只有零碎的梦的残片。我记录梦的习惯也早就不觉中被解破了。生活是一场梦。打碎了的,但不愿意醒来的梦。不愿意醒,也永远不会醒。UQrYpXEHzBID4Vho7AvqE3Ynlkp992O704qgfpyQXg84s/LrsybpOoR1t5aj6S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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