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母亲睡懒觉的秘诀:抓住那一份昏昏沉沉的感觉不要放弃……
一夜安眠之后,你要享受那蒙蒙眬眬之间,骨头里的慵懒。
眼睛,闭上。
大脑,清空。
千万不要去看时间,也不要去抓手机。心安理得地去做这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很快地,一不小心地,你又会睡着……
地上全是阳光。
我和母亲背着包,站在古城入口一大一小两个水车前。
很多人,在那里照相。
我们的眼睛感到刺痛,我说,妈,把墨镜拿出来戴上。
玉龙雪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从这里流入铺满青石板的大街小巷。
我和母亲往城里走。
大大小小的水渠穿街绕巷,纳西人在水边盖房,在水边铺路,在水边摆摊儿开店。清凉透亮的水,活蹦乱跳,从古朴敦实的木屋旁经过,绿色水草在水里无拘无束。
狗在门口睡觉,鱼在沟渠里游。
去丽江前,有友人问我,为什么还要去那个已经俗气的地方?
我的理由很简单,我母亲没去过。
这10年,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
所以,我们要一起去她没去过的地方看一看。
正如此刻,很多人诟病的繁华和媚俗,在我母亲看来,却是热闹和新鲜。
并不着急找住的地方,先四处转转。
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踩着层层石阶,我们爬到了高处。
往下看。
微风和煦。阳光晃眼。
整个小城,拱桥、木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仿若迷宫。
我说,妈,我们的旅行开始了。
先来丽江,睡几天懒觉。
母亲说,她在乡下,每天醒得太早,凌晨四五点钟就醒了,醒来就再也无法睡着。
“已经很多年不知道睡懒觉的滋味了!”
那么我们就先到丽江来,来这里,暂时,把各自生命中的问题,都放下。
我们就只做几件最基本的事情,呼吸、喝水、吃饭、走路。
妈,心里不要放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要去想。
只去做一个简单的路人。去看,去感受。
最终,我们选择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客栈。远离灯红酒绿的酒吧区域,由一个老宅简单改建而成,两栋小小的二层木楼,一个露天小院,店主是一个来自北京的单身女孩,还有一只在丽江本地出生的猫。
母亲一住下来,就把外套和内衣洗了,挂在二楼的铁丝上。
而我呢,把要脏不脏的衣服,继续塞进了包里。
房间里,只有两张简单的硬铺,不带电视。
没电视最好。
在我看来,即便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翻看,也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闲。
我母亲,她也不爱看电视。
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经常哭得稀里哗啦。但现在,不爱看电视了,她说,脑子需要静一静。
丽江古城过去叫大研镇。
相比之下,我母亲更喜欢过去那个朴实的名字。现在这个,太过华丽和浮躁。
30万人口的高原小城,距离我家乡,有750公里。
每年,有超过800万人来这里。
这个数字,让母亲吃惊。
我讲给她听:古城有800多年的历史,宋末建立,后来成为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小镇。千百年来,它一直没怎么变过。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有了一点钱的人们开始厌倦那些拙朴的木楼,开始推倒老房子,修起了刺眼的水泥路和千篇一律的水泥房。
幸好,云南工学院的一个教授,给当时的省长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保护古城。
那位纳西族省长立刻批示,让丽江躲过一劫。
不然的话,如今的丽江,恐怕就和全中国所有的县级市一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了。
1996年,丽江地震。
地震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来到这里,发现古城虽被严重破坏,但它的格局、水系却保存完好。
第二年,它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默默无闻的高原小城,也因此闻名天下。
但,闻名天下,真是件好事吗?
大批游客蜂拥而至。
如今的丽江古城的中心,确实早已不是最初小资青年津津乐道的那样,是个适合“发呆”的地方了。
不过,有心的人,还是能在这个城的喧嚣背后,找到他喜欢的东西。
蔚蓝天空,洁净空气,天上有鸟,水里有鱼,院里有树,阳光普照。
如果你不跨进那些酒吧和商店的大门,尽可以找到干净便宜的住处,可以在小石桥边闲坐,可以随时随地仰起头享受阳光,用眼睛感受一花一叶。
四方街,是城的中心,四条大街从它周围散开,然后又从每条大街分出不同的小窄巷子。
每一天,位于高处的广场开闸放水,水从那里流淌向四方,漫延着走街串巷,冲洗尘埃废物,使条条大街的石板路,最终恢复洁净光亮。
母亲俯下身,抚摸脚下那块石头。
长年累月,石板路被冲洗得凹凸不平。
石头上,能清楚地看到时间和岁月。
晚上8点半,我们坐在床上聊天。
母亲给我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人的一生,应该是从记得起来的时候开始的。
母亲记性好得很,最远最远的记忆,能想起4岁多的时候。
她说外公 (1) 带她去买李子。
小贩让她牵起衣角,把几个笨头笨脑的绿色果子倒在里面。
她满心欢喜,兜着李子,走在河沟边。河水快要打湿她的裤子了,她伸手去理裤脚,不想,李子落下去,被水冲走了。
“我哭得好伤心。4岁多。顾手不顾脚。”
“那就是我这一生,最开始的回忆。”
母亲今生有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完全记不得外婆的样子。
她对自己的母亲,就只有两个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她生了弟弟以后,坐月子期间感冒了。得了一种月后寒,医不好。病了,弟弟就没奶吃,就饿着。爷爷奶奶拿包谷粉煮稀汤给他吃,吃得撑到了,就死了。弟弟死了以后,她很伤心,病更重了。我那个时候身上脏得很,长了虱子,身上很痒,就走到她跟前,说,妈,你给我抓抓背。她心里婆烦 (2) 得很,就狠狠地给我抓,抓得我惊叫唤 (3) !后来就不敢去喊她给我抓背了。这是第一个印象。”
“第二个印象,是有一天我在田里面耍,突然有人来喊我,素娥儿,快点回去!你妈要落气了!我二话不说往家跑,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有好多人,她在堂屋里,有人拿条板凳给她靠着。要坐着,气才落得下去。她周身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大人喊我给她跪下去作揖,说,你快给你妈作个揖,让她这口气落下去……我那时候还不晓得伤心,只晓得身边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我对母亲说,明天多睡一会儿再起,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呢?
我说,小时候,就没有怎么睡过懒觉,我的记忆里,有好多年都是在拖把与床脚的撞击声中醒过来的,你一边拖地,一边吼:快起!快起!起来去把痰盂倒了!
大了以后,你倒是不再催我们起床了。
母亲说,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能睡懒觉是福啊!现在,只要你们能睡,就让你们多睡。你们春节回来,想睡多久睡多久,我把饭煮好,你们起来吃就是。
那时不是旺季,客栈没几个客人,晚上就只有我和母亲在,其他的房间都暗着灯。
到了9点多,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这种情况在北京,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晚上9点,我一定还在电脑前。
困了就睡嘛!母亲说。
我关了灯,倒下。
床板确实很硬。
我在黑暗中翻身问母亲,你睡得惯吗?
睡得惯,硬床才好。她说。
话音刚落,她就扯起了呼。
因为“认床”,
我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的第一个晚上,总是睡不好。
半夜的时候,隔壁有人回来了,拉开木门嘎吱一声,然后砰的一下,木头相撞的声音。
我被惊醒。
在黑暗中暗自祈祷:请不要聊天,请不要吵闹,请不要打电话,请不要走来走去,更不要……
毕竟房间和房间之间,只有一道木板相隔。
这是在旅行途中,最害怕的事。
神经衰弱的人,在深夜,总是无比脆弱。
我母亲却丝毫不受干扰。呼声均匀。
幸运的是,刚才那两声过后,隔壁再无声息。
谢谢你!谢谢你!我在心里轻轻呐喊之后,再次坠入睡眠的深海……
第二天我被阳光照醒。
阳光穿过斑驳的窗棂,十分刺眼。
看时间,其实还早,才7点多。
母亲已经不在床上了。
起来,推开门,站在二楼的方寸阳台。
远方,阳光刺穿云层,照在雪山顶。
院子里,站着一棵开花的树。
丽江,在清晨,是这么美好。
母亲一定早早就醒了,为了不打扰我,出去逛了。
我下楼,用冰凉的自来水洗漱。
那水冰冷刺骨。
洗完,就看见母亲愉快地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小捧山茶花。
“我买的,索玛,两块钱一把。”
在我们那里,山茶叫索玛。
她买的这一把,粉嫩嫩的,全是花骨朵儿,隐隐散发着幽香。
她把索玛养在一个矿泉水瓶子里,说,这里早上的空气吸到肚子里,真舒服啊!
然后她向我细数:菜价和我们那里差不多,茄子多少钱一斤,葱葱 (4) 多少钱一斤,大蒜多少钱一斤……
我知道,她又去转菜市场了。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总是很关心那里的菜价。
吃完罐罐米线,和母亲出去走走。
四方街附近的铺面已经开门了,各种招揽客人的音乐响起,放得最多的就是侃侃的《滴答》。
早晨已经有人清洗过街道了,流水清润过的石板路,有点儿滑。
我抓住母亲细细的手腕,提醒她小心。
避开繁华的地方,只要多走几步,就能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和几十年前一样的丽江:土墙木屋,没有门脸儿和酒吧,没有吆喝招揽,女人坐在门口缝衣服,老人在打盹儿。脚边晒着一簸箕红艳艳的辣椒。一切生机勃勃。
很容易遇见面带笑容、随处安然的本地人。纳西女人,个头儿普遍不高,穿着粗布衣服,戴着蓝色的袖套,袜子绑住裤脚,帽子也是蓝布的,缀有彩色的带子,背一个竹筐,脚步细碎,即便竹筐里面什么都没装,看起来还是很沉的样子。
云南人我知道,很害羞的,如果一个陌生人对她微笑,她是会惊慌的。
但是丽江的本地人不一样,你对她微笑,她必回报给你。
母亲看见一个女人挑的箩筐里,摆着挂着水珠的碧绿的小黄瓜,就买了两个来,从腰折断的瞬间,黄瓜汁水飞溅。
新鲜,味道好。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去了外地工作,母亲就跟我的祖祖 (5) 一家一起生活。
祖祖家在江边,一栋木头三层小楼。母亲住在三楼,天气热的时候,她就睡在支出去的走廊里。
江水,就在脚下,透过木头的栏杆,能看见星星。
我妈说,那个时候,江边的人,都是睡在外面。
她还说,我有一种朦胧的记忆,感觉那时候的人,在夏天,仿佛都是赤裸着上身睡觉的,包括女人。她们也不会觉得害羞,很自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但是,我的脑子里,就有这样的画面。
每个夏夜,外曾祖母就睡在母亲的身边,母亲照样身上痒,就喊,奶,给我抠背。
外曾祖母就轻轻、轻轻地给她抓。
祖祖,也就是母亲的爷爷,也很疼爱她。
她7岁的时候,学会打猪草了,就去打猪草来卖。卖到了钱,就全部交给祖祖去买酒喝。
祖祖爱打桥牌,爱到街上的茶馆去喝酒、喝茶。
晚上,母亲提起灯笼,去接祖祖。
她穿过黑糊糊的田坎,走到街上。
祖祖在酒馆里吃酒,她就依过去 (6) 。
祖祖老了,牙齿不太好。买一杯酒,搭着买一碗杂碎汤锅,带皮带骨的。
母亲最爱去守着他,他吃杂碎的时候,吃软的,母亲就吃那些他吃不下去的。
有一年,母亲看见街上有人卖钱包,用布缝的,稀奇得很。三角钱一个。要打几十斤猪草才买得着。
她对祖祖说,爷,我要买个钱包。
祖祖说,你买嘛。
“你祖祖对我说话的声音,从来都是好温和……”
那是我妈妈这辈子买的第一样东西。
她天天把它揣在身上,但是里面没有一分钱。
揣一段时间,又不稀奇了,她就把钱包送给祖祖了。
偏僻小巷里的茶铺,圆脸带着高原红的小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邀请我们坐下。听我们改说云南话,她轻松了许多,也更多了些热情。
不是贵的就是好茶。她的话很实在。
她取出一块茶饼,洗手,清洗茶具,说,喝这个就很好。
滚水冲进茶壶,茶饼慢慢舒展开。
水的颜色开始变化。
香气漫溢。
小妹却把第一泡的茶水倒掉了。
她说,这是洗茶。
如此这般,第二次冲进的水也被倒掉了。
她说,这叫醒茶。
茶叶在睡觉,需要水把它叫醒——小姑娘不经意的一句朴实的话令我妈赞赏不已。
第三泡茶,才倒进杯子,汤色红润明亮。
她说,判断普洱茶的标准很简单,茶汤越透明、越干净的,越好。如果它发黑、发紫,或者里面有尘,就不好。
普洱茶入口,第一感觉是醇厚。这种温暖和厚重的感觉,会一直从喉咙滑到胃里去。喝下去以后,嘴里会留有香气。口腔的深处,会有回甘的感觉。
小姑娘说,和其他的茶不一样的是,好的普洱茶会越泡越浓,颜色也会越泡越深。
如果胃不好的话,普洱茶是最好的养胃茶。
无需再去逛高墙红门、专人讲解的茶叶博物馆和各色品牌茶叶店了,我们对眼前喝到的百十块一饼的茶叶,已感到满意。
于是买了一点儿,带到路上喝。
这就是我们在丽江几天,唯一购买的东西。
三天时间,我们没有进任何酒吧、咖啡馆,也没有去任何有名的景点。虽然也饶有兴致地去逛街,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大大小小的商铺都钻进去瞅一眼。
最多的就是各种编织围巾、披肩、蜡染、花裙子。
丽江的街上,披着花披肩的女人比比皆是。
进进出出各种商店以后,我们仍旧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
确实是没有什么东西想买。
离开以后,我们也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
母亲说,在会溪,我想你外公得很。
江边,有个大得很的河沙坝。
母亲最喜欢和小伙伴在那里耍。
河沙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滴下去,最后滴成一个形状奇异的小沙堆,叫“滴菩萨”。
还有,把沙子堆起来盖房子,拿树叶和花来插,栽树,种花,修公路。
母亲在河坝上耍,看着远远的山上,有人背着包包走下来,背的是那时候干部背的解放军的绿色的包包。
小伙伴们就喊,快点儿快点儿看!那儿下来一个人,你家爸爸回来了!
母亲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等人家走下来,发现不像了,就很失望。
她又跑回去,说,哎呀,不是的。
过了一会儿,又看着一个背包包的人来了。
又跑去看,又不是。
“就是这样,心里想见自己的父亲。你外公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背着个绿包包从山上下来。不管你外公多老了,不管我自己到了多大的岁数,对他的这个印象永远不会消减。”
有一次,终究盼来了。
母亲和小伙伴都站起来了。
外公浓眉大眼,走路如风。
他走他的路,根本没发现他们。
快喊,快去喊嘛,小伙伴都推她说。
母亲不好意思,就在伙伴们身后躲了起来。
外公从他们面前走过了。
母亲对小伙伴说,我不耍了,我家爸爸回来了。
她就跟着他走,走在他后头。
外公只管大步走,根本不管身后。
等他到家。祖祖就说,你没看到素娥儿吗?她天天到河坝边等你。
他说,没看到呢!
没多久,母亲也到家了。但是不好意思进屋。就在门口,脑袋低着,脚就在地上画圈圈。不敢进去。
等祖祖他们忙完了,才看见她在外面。就说,素娥儿,你爸爸到家了呀,你还不进来!
喊了半天,母亲才进去。
然后我外公把母亲抱在怀里。
第二天,母亲又早起了。
我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楼下,在那棵开花的树下,和客栈老板坐在小凳上,帮她剥豌豆。
她们身边的月季,各种颜色的花朵,一蓬一蓬的,开得正激烈。
又是晴朗的一天。
老板今天洗了床单,挂在二楼的阳台上,随风飘着的床单散发出一点儿洗衣粉的清香。
早晨,我们就在城里逛了逛,然后回旅店翻书晒太阳。
中午,我们去了束河,在一棵大苹果树下喝茶。
下午,我们去吃鱼。
虹鳟鱼的生鱼片,切成透明的薄片,躺在冰上被端上来。
我以为母亲会吃不惯,但她却很喜欢。
傍晚,四方街又跳起了锅庄。
我们也去跳。
我母亲从小就喜欢跳舞,过去还参加过文工团。
锅庄,跟彝族的达体舞差不多,每一个小节,动作重复比较多,基本上跟着跳上几个拍子就会了。
我拉着母亲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干瘦,我握紧了,一边笑一边看她。
我母亲跳舞时,也喜欢微笑。
她此刻多么快乐。
脸上没有任何烦忧。
我也因此而快乐。
我想,我这辈子,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对我妈说出:我爱你。
这不是我们的表达方式。
但是,想起她,想到她的一生波折辛劳,想到她老了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家乡,就会心痛,在电话里听见她的声音有一点儿不对劲,就要追问个清楚。
我们的感情是说不出来的,只能感受,用痛来感受。
我只能紧紧地把她的手拉住。
凌晨5点,母亲醒来的时候,我也醒了。
我看她翻身起来,就说,你再试着躺下去,什么也别想。
她听话地躺下去。
我教母亲睡懒觉的秘诀:抓住那一份昏昏沉沉的感觉不要放弃……
一夜安眠之后,你要享受那蒙蒙眬眬之间、骨头里的慵懒。
眼睛,闭上。
大脑,清空。
千万不要去看时间,也不要去抓手机。
很快地,一不小心地,你又会睡着了……
那一觉,我们睡到了10点多。
阳光已经照到被子上来了。
暖意融融。
母亲醒来,显然心满意足。
我们需要好好睡一觉。
当我们感到难过时,总觉得这种愁绪会永无止境。
它一直盘旋在头脑之中,挥之不去。
但有可能就在明天早上。
当你醒来,走出去。
触碰到清晨的第一丝清风。
这些坏东西,马上随风而散了。
你突然神清气爽,轻盈起来。
忧伤再无踪迹。
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描述,它是如何离去的。
但是,睡眠知道。
我们租了一辆车去草原。
车沿山路蜿蜒而上,气温骤降。
车窗外风景流动。
偶尔会路遇骑车的人,装备齐全,奋力蹬着。
母亲趴在车窗上,看那个人。
到了山顶,进入云中,继续前行,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绿色的大坝子。
我们在草坝上走。
非常冷。
就是想到这个山顶上的草原来看看。
远方,云层破了一个洞。
阳光从那个洞洒落下来,照亮了那片草地。
草原上,有马、有狗,还有少量游人。
有一只雪白的狗显然是游人带来的,它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之后,不怀好意地靠近了一匹马,马从来没见过这么洋气的大狗,吓得连连躲闪。
突然,一声吆喝传来,马的主人在几里开外已经撩开嗓子,骑马飞奔而来。
我们在草原上找了个农家,炖了一只鸡。
使用大砂锅炖的,揭开盖子,锅里漂着一层黄色的鸡油,香气扑鼻。
傍晚,我们回到丽江,去吃了腊排骨火锅。
汤色奶白,味道极鲜。
吃完火锅从酒吧街穿过。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在酒吧门口纵情歌唱,恨不得拉客人入店。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旁观属于所谓艳遇的热闹。
我对母亲说,说真的,很多人对艳遇嗤之以鼻,但那有点儿大惊小怪了。我身边就有几对因为艳遇而终成眷属的,后来过得还不错啊。
酒吧前面,溪水流淌,许愿的河灯,静悄悄地漂过。
我极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刹那走过的悲伤的背影。在这样的旅游胜地,永远不缺乏来疗伤的人。受伤的人来这里买醉,他们很好辨认。
我看那些受过伤的面孔。
我喜爱他们。
但我从不上前告诉他们。
母亲回忆起她小时候,祖祖们带着她,走路去另一个乡的粮管所看外公。
从江边走到码口,要翻好几座大山。
两个老人家带着一个小孩,都走不起 (7) 。
走不起,就慢慢走。
夏天热了,会把膝盖腿都走烂,后来还化脓。
但是,母亲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要见着她的父亲了。
到了粮管所,外公会给她做好吃的。
还会领着她,拿一个簸箕,用筷子支起来,系根绳,在簸箕下面撒点谷子。
他们悄悄躲在远处,手里拿着绳。
有麻雀来吃谷子。
他们就一拉!雀儿被抓住啦……
外公最爱吹口琴。母亲也最喜欢听他吹口琴。
过了几天,他们要走了。
母亲就向外公要口琴。
外公不给,她就哭了。
外公就说,好嘛,给你!
就把口琴递给她了。
母亲拿到了口琴,宝贝得很。睡觉的时候,压在脚下面。
第二天,她把它藏在小背篼里。
可是,回到会溪的家以后,口琴就找不到了!
不见了!
母亲以为她把口琴搞丢了!哭得非常非常伤心。
祖祖看母亲哭得要晕了,就安慰她说,不要哭了,口琴不是你弄丢的,是你爸爸又拿回去了——他一个人在山上生活,就一把口琴最珍惜——再说,给了你,你又不会吹。
听祖祖说完,母亲就更伤心了。
她永远记得这个事情。
“本来给我了,又拿回去。”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玉龙雪山被笼罩在云雾之中。
很冷。
母亲在院子里,端出一个火盆,放了点柴,很轻松地点着。
跳动的温暖火光很快吸引了店主和同住在一个小院的其他旅人。
他们凑过来,用“您”称呼我母亲,和她聊天。
大家都说,喜欢丽江那种“闲闲”的感觉。
在这里,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理所当然做个没有追求的人。
天越来越晚。
柴火慢慢烧小了。
人也渐渐散去。
我母亲小心地把火熄灭,然后从灰里掏出两个烤得香喷喷的洋芋,递一个给我。
我惊讶,哪里来的洋芋?
母亲说,我上午在市场买的。
她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撕着洋芋香脆的皮。
离开丽江那天,我和母亲居然一觉睡到了11点。
我知道,无形中,在这高原、这个小城,空气里的闲情逸致已经改变了她。
我们起来,收拾东西,坐车去了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