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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面见成吉思汗的道路漫长而艰辛。

尽管已经在邪米思干大城休养了一段日子,丘处机的身体状况仍然不佳。因此,当长春真人好容易可以午睡片刻的时候,弟子们都自觉地不发出声响,以便让师尊可以好好休息。

然而丘处机入睡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全真道士们暂居的算端氏新宫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丘处机的弟子于志可从远处狂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发狂般地叫嚷,嘶哑的喊声在空气里飘荡着。

“志可!收声!不要惊扰了师尊休息!”于志可的师兄李志常生气地训斥道。但他很快发现了有些不对劲,于志可的脸白得好像一张纸,嘴张大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就好像不张那么大就没有办法呼吸一样;圆瞪的双眼布满血丝,简直要从眼眶里裂出来。而最让人不安的是于志可嘴里呼喊的内容。

“怪物!妖孽!”于志可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都喊出来,“怪物啊!”

师兄弟们慌忙把他扶进宫里,手忙脚轮地喂水喂药,但于志可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一面极力挣扎着,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喊着:“妖孽!怪物!妖孽!”

“志可,抱元守一,澄心定意,妖邪自去。”一个庄肃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是被惊醒的长春真人丘处机。

在师尊的提点下,于志可终于慢慢收束心神。静坐片刻后,他才能颤抖着张口,用嘶哑的嗓音说:“师尊!我……我不是故意要失态的。但是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东西。”

“不必急,凝神静气,慢慢从头说来。”丘处机在徒弟们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于志可喘息了一阵子后,缓缓开口说:“我刚才去了城北的一座破败道观。前些日子,在施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流连于此的山东老汉……”

长春真人丘处机是在两年前收到成吉思汗的邀请的,他最终接受了蒙古大汗的盛邀,以七十三岁的高龄启程奔赴西域与其会面,希望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成吉思汗的心里播下仁政的种子,让世间苍生少受苦难。两年后的冬日,他和随行的十八位全真弟子来到了邪米思干大城,由于前方积雪封路百余里,无法赶到大雪山东南和成吉思汗相会,他们将在此处过冬,等待开春雪融后继续前行。

蒙古人的大屠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邪米思干大城的空气里却似乎依然漂浮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座丝绸之路上的繁华重镇、曾经被亚历山大大帝盛赞的城市,在成吉思汗的铁蹄下遭遇了没顶之灾,再也不复过去美轮美奂的壮观景象。尽管已经在缓慢重建,如今呈现在全真道士们眼前的,仍然是是白雪覆盖下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进城的路途上,甚至可以在路边见到无人收敛的枯骨。昔日花剌子模帝国的都城仅剩下四分之一人口,显得冷清破败,笼罩在一种灰暗的色调中,一如居民们麻木饥馑的眼睛。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丘处机轻声吟道,随即长叹一声,“但盼能早日见到大汗,劝他止戒杀戮,以仁心治天下。”

进城后的所见所闻更加令人不忍。此刻的邪米思干,仍然没能从灭国屠城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一副民生凋敝的景象,百姓往往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的惨事随处可见。丘处机心怀仁慈,在算端氏新宫住定后,立刻命令弟子们用自己的口粮为城中居民施粥,一时间饥饿的贫民们蜂拥而至,让十八名弟子和成吉思汗派来的蒙古随从们忙碌不休。

十二月的一个傍晚,铅灰色的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气温低得似乎能把人畜的血液都冻住,但施粥的算端氏新宫前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于志可正在满头大汗地举着勺子为饥民盛粥,前方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他抬头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摔倒在地上,看来是冻饿之下身体支撑不住,生生晕过去了。

于志可连忙把大勺交给身旁的蒙古人,把老人扶到房檐下。这是一个右腿残疾的汉族老人,或许是流连于此地的众多汉人工匠中的一个,看他干枯的面容和瘦弱的身躯,应该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很久了。

于志可盛来一小碗热粥,掐了几下老人的人中,老人缓缓醒来,一时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志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半碗粥,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谢谢这位道爷,”老人低声说,“我实在是……饿得有些久了。”

“这些日子,都过来喝粥吧,”于志可说,“趁着我们还在这里。等我们走了……”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以后的几天里,这位名叫王庆福的老人果然每天都来,而每次于志可都会为他准备一碗热粥,两人渐渐熟络起来。王庆福说,他原本是山东人氏,打铁为生,却在大金和蒙古人的战争中被蒙古兵抓住,强迫随军西征。几年前蒙古兵围攻邪米思干,他被花剌子模军的飞石打断了右腿,被蒙古人抛弃,只能在附近做些零工勉强度日。

王庆福又问起全真道士们不远万里来到西域的原因,于志可把丘处机的抱负向他解说了一遍,王庆福听完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说:“你的师父很了不起。我还以为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坏人呢,所以你们施粥开始后好几天、我实在顶不住饿了才过来,实在是心里有些害怕。”

于志可并不感到奇怪:“你可是在山东老家遇到过什么恶道士?”

王庆福摇摇头:“不是,就在这座城里。”

于志可这才有些微微吃惊:“就在这座城里?邪米思干?这里也会有道士?”

“是的,邪米思干,”王庆福说,“在邪米思干大城的城北地带有一座道观,观里住着一个妖道。”

“妖道?”

“是的,妖道,会邪术的妖道。不过自从两年前大军屠城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大家传说他已经死了……”

几天后,蒙古人提供的余粮已经接近告罄,在新的给养运来之前,施粥只能暂时结束,于志可这才有余暇去往城北,去寻找那个激发了他好奇心的道观。在这座远离中土的西域城市里,竟然会存在着一所道观,原本应该是让人兴奋和感动的事,但之前王庆福的讲述却给这种兴奋蒙上了阴影。

“那是一个妖道,曾经活生生吓死过三个小孩,”王庆福如是说,“此事虽然发生在我到来之前,但有很多人亲眼目睹,千真万确。”

“吓死了三个……三个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志可忙问。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王庆福回忆着,“那个道士大概是十来年前来到邪米思干的。非常奇怪,他的长相明明就是中土汉人,却和汉地的道士大不一样,从不和人交往,更不必提做法事收徒什么的了,但是却偏偏有很多钱,能雇佣工匠替他在城北建了一座道观。道观建成后,他更是独自一人闭门在观内,不许外人进观,自己也绝少入城露面,人们纷纷猜测他不远万里跑到邪米思干大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两年之后,才有人无意中发现,扎兰丁王子在一个深夜从道观出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奇怪道士的背后,竟然是王子。事情涉及到王子,自然就没人敢去多嘴查问了,要知道万一这当中牵扯到谋逆篡位之类的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掉脑袋的风险。好在这个道士虽然古怪,倒也并没有打扰别人的生活,日子长了,也就无人在意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就出大事了。”

“那时候虽然无人敢去调查,关于那个道士的种种荒诞无稽的传闻猜测还是在民间流传着,有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起了好奇心,竟然想要溜进道观去看看。他们真的去了,但来到道观外之后,有一个孩子忽然害怕起来,并没有跟着翻墙进去,而是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大人。大人们紧张万分,连忙赶到道观,刚刚到那里,就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庆福的脸上现出了不忍的神色,眼神里却有着无法抹去的恐惧:“他们刚来到道观门口,一向紧闭的道观大门就突然打开了,三个孩子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的脸色煞白,整张脸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得扭曲,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大人们也吓坏了,慌忙给他们按摩胸口,但似乎没有什么用。孩子们就像是被妖邪附身了一样,呼吸刚刚顺畅一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之后,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尖叫,简直要把嗓子都喊出血来了。”

“他们……喊的是什么?”于志可咽下一口唾沫,声音也有点微微颤抖。

王庆福阴沉着脸:“他们其实一直只是在重复喊着两个字:怪物!怪物!”

“怪物?”于志可沉吟着,“什么样的怪物?”

“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那三个孩子再也没能说出其他的话,他们就这样拼命不断地尖叫着,直到停止呼吸,”王庆福说,“而那个妖道,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当三个孩子都死去之后,他才转过身,默然关上观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呢?没有人去找那个道士的麻烦吗?”于志可问。

王庆福苦笑一声:“死去孩子的父母去告了治安官,而是能有什么用呢?道士和扎兰丁王子有关系,谁敢轻易去动?何况三个孩子是自己吓死的,有没有人亲眼见到道士下手,验尸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在此之后,整座邪米思干大城里的父母们都严禁家里的孩子靠近道观了。即便是到了大汗破城后,扎兰丁王子早已逃离,妖道也不知所踪,仍然没有人敢于进入那座道观。所以现在道观都还在,尽管已经破败不堪。”

三个孩子被活生生吓死……临死前拼命叫喊着“怪物”……不进香客的道观和神秘的妖道……于志可一面走着,一面觉得此事非比寻常。这个道士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想,无论如何,即便是为了维护正统道门的荣誉,我也应该想办法查探一下。

他很快来到了城北,略加打听就找到了道观。如王庆福所说,道观已经破败不堪,成吉思汗入城时,士兵们四处纵火烧杀,把道观烧掉了一小半,剩下的残破部分也无人打理。在飘扬的雪花中,连观门都倒塌了的道观几乎和废墟无异,入口处黑黢黢的大洞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森冷气息。

于志可来到观门口,在地下捡起已经断成两半的牌匾,勉强辨认出道观的名字是“摩云观”。抬起头来,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座道观虽然外面看来并不起眼,里面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不缺,尤其三清殿里供奉的张天师像可以说明这座道观属于正一派。于志可有些奇怪,作为与全真派平起平坐的大派,怎么会有弟子去做“妖道”呢?或者说,这个所谓妖道只是假冒正一派的名义,内里暗藏玄机?

他继续向道观深处走去。道观里遍布灰尘蛛丝,墙皮和梁柱上的漆皮纷纷剥落,看来似乎这两年来这里的确没有人活动。但突然之间,他的视线扫过文昌殿的某一个角落,发现那里的地面颜色有异,走过去一看,有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上,几块地砖明显要比周围的干净一些。再顺着这几块地砖向周围寻找,可以发现一条极细窄的小径,通向墙上的某一个缺口,很像是人踩出来的。

他连忙走到那几块地砖旁边,伸脚踩了踩,果然是松动的。于志可心里暗喜,在附近细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文昌帝君塑像的左脚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他用力按下按钮,一阵机关声响后,那几块地砖陷了下去,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有石阶通往地洞的深处。

他站在洞口,试图往里面张望,但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想要弄明白洞里有什么,就必须得走下去。犹豫了片刻后,于志可握了握腰间师父赠予的佩剑,似乎是从中汲取了勇气。他踩着石阶走了下去。

石阶很长,延伸向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并且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和不知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于志可左手拿着点亮的火折,右手按着长剑,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鼻端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臭味,越往前行,这股臭味越来越浓烈。

那是腐尸的恶臭!在这些年无休止的战乱中,他对这样的尸臭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由得愈发警惕。这时候他的脚下碰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长长的白骨,看形状应该是成年人的大腿骨。

这个道观果然蹊跷,于志可想着,缓缓地拔剑出鞘,并且果断地吹灭了火折。

再往前走,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还可以分辨出血腥味,这让于志可更加紧张。他隐隐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孤身犯险,但已经走到这里了,就此回头却也太可惜,最终还是咬着牙继续走了下去。

他用手扶着甬道的石壁,轻手轻脚地向前挪动,沿路又发现了一些零散的骨骸。这条长长的甬道向前还有两个拐弯,第二个拐弯之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继续向前行走,光线越来越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道铁栅栏,栅栏里好像是隔出了一个天井,日光就从天井的顶部照射下来。隔着数丈的距离,隐约能看见天井里有什么黑影在蠕动。

于志可心里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平举着长剑,一步一步地来到铁栅栏前,从栅栏的缝隙里向内窥探。这一看之下,他的心脏差点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而停止跳动。

怪物!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三个小孩临死前的呼号。怪物,道观里果然禁锢着一只怪物。或者说,除了怪物这两个字,很难用别的词汇去形容它。

铁栅栏里果然是一个宽阔的天井,天井地面上趴着一团看上去软绵绵的巨大的物体。这个物体大约三四丈长,两丈高,在阳光下呈现出惨白的色泽,全身都在蠕蠕而动,似乎应该是有生命的,但从外观却完全见不到四肢和五官。它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呼噜呼噜的奇怪声响,就像是在喘息,整个身躯犹如一大块能够活动的布满皱纹的肉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每动一下都会带动着整个身躯上的“肉块”颤抖和波动。

这就像是一大块有生命的肉,于志可产生了这样奇怪的联想,并且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的知识,感觉这玩意儿似乎有点像《山海经》中记载过的“视肉”,据说是远古帝王用来服食的补品,每割下它的一片肉,又能再生出一片。民间也有“肉灵芝”“太岁”等不同称谓。

但于志可敏锐地感觉到,这并不是普通的视肉,从来没有任何书籍记载过如此巨大的一块视肉,何况它浑身上下散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味,哪里像是珍贵的补品?更重要的在于,从第一眼见到它,于志可就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恶,那是一种来自远古记忆中的深深恐怖,一种能直击人心的毛骨悚然,令他全身冷汗直冒,觉得眼前有一团连阳光都无法照亮的黑暗正在蔓延开来。

而另外一种更为可怖的联想产生了:与其说这个怪物像一团没有规则形状的肉,倒不如说它更像——人的脑子,扩大了几百倍的人的脑子。

那个失踪的妖道,在邪米思干大城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豢养这头怪物吗?于志可揣想着。而扎兰丁王子对他进行幕后支持,无疑也是为了这个怪物。它到底有什么用?

于志可正在沉思着,天井的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什么活动的铁板被掀开了。他抬头一看,天井上方的侧壁上打开了一扇小窗,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到地上。于志可定睛一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婴儿!一个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婴儿!

天井里的怪物也不知道是闻到了还是听到看到了——因为从它的外形实在难以找到五官——忽然发出一阵类似于兴奋的呜鸣声,整个身体加速蠕动,从下侧探出一团触手一般的肉条,一下子把婴儿的残尸全部席卷在其中,然后收回到身体里去,一阵类似咀嚼般的骨肉碎裂的声音响起。

它在进食。

于志可只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这个小婴儿,从体型判断最多不过七八个月,竟然就这样被生生摔死然后喂食这头恶心的怪物,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由抬起头,瞪视着那个窗口,距离太远无法看清窗口的人脸,他只能感觉到有两道锐利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随即隐去。

被发现了,于志可想着,我得赶紧退回去。但这个念头转得太晚了,他刚刚转身走出去两步,背后传来一阵吱嘎的金属声响,扭头一看,封锁着天井的铁栅栏竟然被机关带动着升了起来。他和怪物之间,已经没有了阻隔的东西。

糟糕了。于志可情知不妙,尽量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往后退,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怪物的注意力,但偏偏害怕什么就来什么。怪物朝着他的那一面身体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露出一个暗红色的圆球,不安分地转动着,圆球的表面隐隐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于志可猛然意识到,这是怪物的眼睛!他赶忙转过身,向着甬道的入口处发足狂奔。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重物和地面摩擦的声响,显然怪物发现了他,并且已经追了过来。

如果这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头狮虎之类的猛兽,于志可还有转身一搏的勇气,但面对着这样一个远远超出人类认知的怪物,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奔逃。一边跑,他一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怪物庞大的身躯就像一条松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地向前行进,尽管没有腿脚,速度却快得惊人。

于志可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耳听得背后的怪异声响在不断靠近,只觉得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一团肉乎乎的怪物张开了大嘴,正在把灼热的呼吸喷到他的身上。

万幸的是,怪物毕竟体态臃肿,在拐弯的地方就会有所停顿,借助着甬道里的几个救命的拐弯,于志可终于没有被怪物追上,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地道。地道的出口狭窄,怪物虽然紧跟着追了上来,巨大的身体却被拦住了,无法冲出。但它还是狠狠撞在了出口处,令周围的砖块都碎裂开来。

“我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冲出道观,一路跑了回来,没有停下一步。”于志可说。

丘处机听完之后,思索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

李志常立即招来了护卫的蒙古卫兵,丘处机带着十八名弟子一同赶往城北。尽管有这些全副武装的兵士随行,来到道观门口时,于志可仍然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勇敢地走在最前面,带着大家找到了那个地道,一同钻了下去。蒙古卫兵们握紧了武器,随时准备动手砍杀。

然而怪物已经消失无踪,无论甬道还是天井,都已经空空荡荡。只有甬道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粘液,天井的地上还有婴儿的残血,证明于志可方才所经历的并不是一个想象中的噩梦。

蒙古士兵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了这座道观,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他们在一间密室里发现了十多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以及一尊尚未完成的巨大的铜像。这个铜像只完成了躯干,还没有做好头部,所以无从得知它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注意到铜像的胸腹部分是一块活动的铜板,打开之后,里面是中空的,下方还有一个像是堆填燃料的金属槽。

“志可所见到的用婴儿喂食怪物,恐怕只是一个偶然,”丘处机沉思片刻后说,“死了的才会扔下去投食,而活着的……也许是用来献祭。”

“献祭?”弟子们很是吃惊。

“是的,献祭,这个铜像的胸口,就是一个熔炉,”丘处机说,“看起来,祭祀的时候是把婴儿扔进去,活生生地烧死。”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神明,在中华大地闻所未闻,我猜想,或许是来自西域诸国的邪神。”丘处机又说。

婴儿们都被救了出去。但由于缺医少药,他们还是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何况活下来的也很难在邪米思干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死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妖道终于未能被找到,道观被蒙古兵们放火付之一炬,但全真道士们的心里仍然难以平静。他们都禁不住要去猜测,那个视肉一般的巨大怪物究竟是什么,道观主人和扎兰丁王子究竟有什么阴谋,这尊邪恶的铜像又代表着什么。他们都隐隐察觉到,这座恐怖的道观所代表着的,可能是某些人们闻所未闻的黑暗与邪恶。在它的背后,潜伏着一些超越人们认知的事物,甚至于比成吉思汗的铁蹄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师尊,这件事情,我可以记录到我们的西行日志中吗?”弟子李志常问。这一路从中土到西域,他都坚持记录着行程和沿途的风土人情、地理概况,准备将长春真人的事迹流传于后世。

“暂且莫要记录,”丘处机沉吟片刻后说,“那些尚未确定的事物,还是留待后人去发掘吧。都记住,此事不可再提,权当是从未发生过。” CaRKjajgXkRaQGOshLSEcm+oZHVYuqFoxLr46BO8IZDj7Mlyk/wH0Qtax1IAmf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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