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关注的正是这个基本问题。这一基本问题引导我们对上帝进行思考,意在就我们如何理解上帝以及我们自己,就一般的现实和人类理解,开显出关于上帝问题的一些巨大启示。
上帝是否实在这一问题包含两个至关重要的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何为上帝?第二个方面是:何为实在?
使用词语就得知道它的含义,对“上帝”这个词来说也是如此。你自己把什么样的意思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呢?这个问题值得一问。答案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背景、所接受的教育、你的认同,这在西方文化中或许会有多种构成因素。即便并非信徒,你也很可能与犹太教徒、基督教徒、穆斯林、印度教徒以及佛教徒有所交往,对遍在(上帝无所不在)和全知(上帝无所不知)这类哲学概念略知一二。你会了解到,其他的许多教派都各有其不同的“神”,你还会见识到敬神者的行为,哪怕是通过媒体或者葬礼。你肯定也遇到过(或持有)这种信念:所有这些神都不可能是实在的,对不同信仰的最佳解释是,神是人创造的,是人类欲望、恐惧、幻想的投影。
如果当真对“上帝”是否实在这个问题进行一番彻查,情况会怎样呢?你会去检验哪位神呢?你不可能同时去检验所有的神,而且即便你努力想从所有神身上提取所谓“神性”这种精华,在“神性”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仍会众说纷纭。并且很明显的是,相较之下有些神更适合作为检验对象——很少有人会投入大量精力去探究一位古代印加神的实在性,把这样的神当做今天膜拜的最佳对象。信仰上帝的人往往是通过结识其他信徒产生那种信仰的。这是有道理的:首选的检验对象应该历经了千百年的讨论与选择,且被那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人所重视。这自然是更为明智的,因为已然对我们产生影响的往往就是上帝这个概念——不管这影响是积极的、消极的,还是根本就不为我们所知。
当今,数十亿人都严肃对待世界各大宗教中“上帝”的主要人选。这些有关信仰和生命的宗教,通常对此问题已经有过千百年的理性讨论,既有他们自己在理解神性方面的拓展,也有与不同理解的论战。根据我在第一章导言里所说的,我将主要关注基督教徒所崇拜的上帝,但在本章末尾我会再次探讨不同的神这一问题。
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很多人对任何信仰传统都已经超然处之,“上帝”一词所唤起的图景实际上非常模糊。大众关于上帝的模糊看法或媒体对于上帝的见解,与某一宗教对上帝的核心理解之间往往存在差距。在某一群体中上帝的概念已被讨论并检验了千百年,他们所真正崇信的“上帝”被视为检验对象,这自然合情合理。因此我给神下了一个最宽泛、有效的定义,即“受崇拜者”。这就将问题直接引向了对某些群体崇拜行为的审视,以及对其有关神的概念之产生过程的探究。理性信仰者崇信上帝实际上都信些什么呢?神学的一项基本任务就是“思考上帝”,以求对此问题作出公正评判。这也正是我现在为基督教徒们所崇拜的上帝要做的事情。
主流基督教教义相信上帝是三位一体的。这个上帝与前面说到的模糊概念大不相同,如果有人说“我不信上帝”,通常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经过一番思量后最终不接受三位一体的概念。崇信三位一体的上帝本身就非常值得注意,需要对其产生的过程和意义进行基本的解释。我将以一个主流基督教徒的立足点对此予以说明,并指出与之相关的一些重大问题。
耶稣与第一批基督教信徒都是犹太人,因此要辨识他们所崇拜的上帝主要是靠研读犹太经文,即基督教徒们所说的《旧约》。其中有一则故事极为关键,说的是摩西在“燃烧的灌木”前,出自《出埃及记》第三章。这就是所谓的“圣灵显现”,也就是上帝示己于人,它是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讨论上帝所引用的主要文本之一。在靠近何烈山 [1] 的沙漠中,摩西碰到了一丛燃烧的灌木,火焰熊熊,树木却安然无恙,一个声音对他说道:“我是你父亲的神,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也是雅各的神。”(《出埃及记》,3:6)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我已经目睹了我的子民在埃及遭受的痛苦……我知道他们的苦难,因而降临来解救他们……。”(3:7——8)上帝让摩西去见法老并许诺会与他同在,而当摩西问到上帝的名字时,他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我就是我所是的。”(3:14)从这则故事当中会得到什么样的上帝概念呢?自然是众说纷纭,无休无止,但就当前的讨论,至关重要的有这么三点。
首先,上帝是通过崇拜他的关键人物得以辨识的,如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他们的故事是弄清上帝是谁的主要途径。其次,上帝是通过心怀怜悯与慈悲,救民于苦难而为人所知的,是站在正义一方的。最后,“我就是我所是的”这种神秘的名号至少说明,上帝可以按自己决定的方式自由成为上帝:没有“归化”可言,只有“永远超乎想象”,上帝在历史上可以不断地创造奇迹。
现在,让我们越过千百年的历史来看看耶稣(后面的第六章将对耶稣作更为详尽的探讨)。他正是处于崇拜上帝这个传统之中。但是,随着信徒们对耶稣的身份、耶稣的生死与复活逐渐达成一致,他们最终确信耶稣与这位上帝同一。该怎么理解这种非同寻常的结论呢?关键在于耶稣复活一节。这一点我们将在第六章作更为细致的研究,当下且让我们以早期基督教徒的立足点来对此问题进行审视。
对第一批基督教徒而言,耶稣复活堪称与上帝等量齐观的一个事件,影响了他们对耶稣、对历史、对自己,以及对上帝的理解。根据“燃烧的灌木”的故事,上帝现在明确地是“亚伯拉罕、以撒、雅各,以及耶稣的神”,而通过耶稣,上帝心怀悲悯地在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来到人间。耶稣复活就是那种伟大的奇迹。教徒们将之归功于上帝,认为耶稣的死而复生堪比创世。这一事件之要旨在于耶稣之位格,他由此依照上帝的旨意被视同上帝。耶稣被视为上帝的自我表现(或成了肉身的“道”),内在于上帝,信徒们从而开始将耶稣纳入崇拜对象。指向耶稣的说法、名号、行为方式林林总总,但总体是倾向于认为他有着无限的意义、无穷的活力和无尽的善,与上帝不可分割。不仅如此,他的生命也能以无限多的方式被分享。这在《新约》故事中有所表现:圣灵降临节上,耶稣将圣灵广撒人间;升天的耶稣把圣灵呼入信众。
因此,耶稣复活一事基本的神学结构或可归结为:上帝施行;耶稣以上帝行动的内容出现;人们通过自耶稣而来的圣灵得以转化。这可以被看成是后来三位一体教义的种子。造物主上帝说“我唯我所愿”;这个上帝明确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奉献见诸耶稣以及圣灵。这与“燃烧的灌木”故事中的上帝并无二致,只是试图对一个巨大的奇迹作出公正评判。
然而,用了三百多年的时间,这些暗示才为人所知并在三位一体的教义中达成一致。这个过程本身就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基督教神学的本质。神学思考纷繁复杂的背景包括:把这种信仰传递给新成员(在口称“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的洗礼中达到顶峰)、持续不断地崇拜这个上帝、确定《新约》的内容、阐述经文和传统、与最老成的当代哲学和文化展开斗争、应对来自异教徒和犹太教徒的挑战、处理基督教的内部纷争、在日常生活中坚守信仰。随着教会由受迫害的群体逐渐转而成为罗马帝国的一支重要力量,基督教关于教义的争论也从此蒙上了政治色彩。
这当中乱象丛生,波谲云诡。个中故事引人入胜,想要对基督教神学一探究竟则不可不知。对于基督教徒所理解的神学的本质,这个过程暗含以下几点:神学结论并非只是从权威声明中得出的推论,而是由那些崇拜者们得出,他们肩负责任,与上帝、彼此、经文、周遭的文化、日常生活,以及历史的风云变幻和兴衰沉浮相关联;《圣经》是与上帝和现实生活都密切相关的那种思维的范式;耶稣的生、死和复活表明了上帝脆弱地介入生活的程度,一方面允许人们去曲解、去误读、去作大恶,另一方面又绝不会就此罢休;在这位上帝面前人们究竟如何共处,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学习过程,而神学思考对此至关重要。
关于当时的议题现在仍是激辩不已,但就我们目前的主题——“上帝”而言,直到今天,绝大多数基督教徒都一致认为若干世纪前的那些结论是正确的。上帝三位一体说已经成为基本的基督教智慧,而在20世纪,三位一体神学又经历了一次新的蓬勃发展。各界对此教义都有了全新思考,其中包括天主教教徒、新教教徒、东正教教徒、福音会教徒、五旬节教会教徒、女权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政教分离主义神学家、传教工作者、自然科学家、心理学家、社会理论家、音乐家、诗人、哲学家、非洲人、亚洲人、澳大利亚人、世界各宗教的神学家,不一而足!
那么,关于基督教上帝的意义,能从中得出哪些神学教益呢?种种教益可由一种形式笼而统之,即“崇拜的智慧”。
首先,存在着一个否定的准则:永远不要想象上帝,如果你没有考虑到三位一体的方方面面——上帝是造物主并超越他所创造的一切;是否涉足种种历史乱象,全由上帝自己决定;在圣灵中上帝自我奉献,自我分享。规则是:与上帝发生关联时,切不可忽视以上某个甚或几个方面。
其次是一条肯定的准则:上帝就是爱,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涵盖了一种关系——三位一体是对圣父、圣子、圣灵的动态关联。上帝之一体乃大爱的生命,丰富复杂,泽被万物。
再次就是,要随时准备着迎接来自这位上帝的更多奇迹。总是需要不断地认识,而20世纪的神学研究可以看做是将“三位一体的革命”推进了一步——比如,探究现代自然科学和爱因斯坦时空理论对上帝的意义,或者询问何以将耶稣之死在某种意义上视做上帝之死,或者着眼于五旬节教会运动来为圣灵正名。
最后就是,对于基督教徒而言,在理解上帝如何与其他人所认定的神相联系时,很可能会有更多的意外发现:三位一体说业已成为基督教徒与其他宗教信仰者之间最富有成果的思想交锋的核心。崇拜者们意见各异地辨识各自的崇拜对象时,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人绝不会有一览全貌的可能。但是,三位一体说的许多教义给了基督教徒足够的余地来尊重他人的信仰,并在许多事关其他信仰与上帝的关系的问题上保持不可知的态度。
我们业已探究了基督教徒所崇拜的上帝的意义。在每个关节上,更为深入的神学议题都可能产生,而读者或许已经发现问题在不断涌现。在神学研究当中,几乎每一个关于重大议题的命题都必然充满争议,上帝正是这其中最大的议题。我希望到目前这个阶段,至少三件事是清楚明白的:切不可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知晓“上帝”一词的意义;深入研究某些宗教,以期为理想的神学思考赋予必要的丰富而具体的意义,这是有价值的;基督教三位一体上帝的意义的确有某种合理性——即便是它对其他思想体系和世界观形成了挑战,引发的疑问之多远非自己所能回答。
但三位一体说是否就是对的呢?神学如何着手回答这一问题,正是本章余下部分的主题。
我们如何确定某物是实在的?开口作答之际我们就意识到,这一定程度上有赖于我们所说的“某物”的性质。
如果问的是我当下就身处其中进行写作的房间中的一张桌子,那么我可以环顾四周,看得见那张桌子,也摸得到它。但是,如果我想知道三百年前某一天在某个房间是否有某张桌子,这可怎么办呢?任何尚在人世的人都无法查看那个房间,那个房间和那张桌子可能很久以前就都已毁坏了。那么,在那张桌子旁围坐交谈时的话语又当如何呢?在这些关乎史实的问题上或许还能收集一些佐证(或是考古所得,或是有案可稽),但是对于时人所提供的记述,很可能我们到头来无非还是信与不信两种态度。对于诸如谈话以及大多数需要借助渊博的知识和深入的思考来重现历史的其他事物,尤其如此。
其他的“事物”提出了不同的问题。你该如何去确立他人的思想、情感、梦境或意图的实在性呢?或者就你自己的吧,该如何确立呢?历史记录、小说或者诗歌的“实在意义”,情形又如何呢?价值观念、善、恶、谎言的实在性有什么意义呢?英语语言,“存在”于古往的、当下的、不同人群中、书面文本中、影片中、交谈时、对话时等等,它们有什么样的实在性呢?法律体系、即兴创作的音乐、科学理论、一光年,或者一个微笑,它们的实在性又怎样呢?
在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实在性”中有一点必定是明确的,即判断某物实在与否并无单一标准。标准有误,巨大的混乱必将接踵而来。你正在阅读的这一页纸或许可以从物理和化学的角度加以分析——其纸其墨。但这种分析会全然无视文字意义的实在性——要分析这种意义,就需要懂得书写所用的语言,还要有特定的教育背景。
那么,上帝的实在性究竟如何?许多讨论(持不屑态度者尤甚)看起来正像是以物理和化学的方法来看待本页内容的意义。将预先确定的“实在性”的标准加诸有关“上帝”的某些定见,结论当然是这样的存在无法开显。
然而,这样地一笔带过,还是遗留了一个问题,即为何那么多的人都对上帝的实在性确信无疑,但解释起来却五花八门。近几个世纪以来,对名之曰上帝的现象作出的解释层出不穷。最常见的提法(可追溯到古希腊人)是,上帝是人类想象的投射,实现了一系列的功能。这种解释的问题在于,人们的想象有真有假,或者亦真亦假。不过,如果这种种“想象”能由某个学科独立或某几个学科合力尽可能详尽地作出解释,则这种提法也能增加说服力。在人类认识与解释的每个重要领域都有实践者——哲学家、历史学家、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进化论生物学家、遗传学家、精神病学家、信息理论家等等——提出有关“上帝”的还原论表述。另一方面,相同领域的不同实践者则宣称,种种解释虽各有其合理之处,但都不够充分、透彻,并且,在确认上帝的实在性时,对上述种种学科也予以考虑,这种做法从思想上来说是合理的。
种种争辩无不引人入胜,都需要神学一一应对。有两点值得特别关注:使用或假定“上帝”的定义;使用或假定实在性的标准。本章是就这两点达成一致的开端,但也只是对种种争辩的一个简介,这些争辩顺理成章地引导人们涉足诸多学科,也必须应付各种纷繁复杂的问题。我已经讨论了三位一体上帝的概念;现在是对适于检验这位神的实在性的标准加以审视的时候了。
倘若讨论的上帝正是基督教信仰及其神学中的三位一体上帝,情况该当如何?确定这位上帝的实在性都需要些什么?
首先需要有这样的认识:上帝是一切存在者的造物主。个中意味或可详加讨论,但于此只消设想上帝并非“处于”实在性中的某个客体,而是一切实在的源头和维系者,与一切实在有着密切的联系。用神学的话来说,上帝既是超验的(一切实在都有赖于上帝且“从无”而生),也寓于万物之中(上帝呈现于且存在于一切实在之中)。因此,上帝自身之实在不同于其他被造的实在;在就此基本区别进行表述方面,神学家们提出了许多想法。这些想法包括试图就某一方面对上帝的唯一性进行表述,如自我存在(唯一一个存在之源在乎己身的实在)、自由、爱、善、永恒、力量、呈现、美、荣耀、简单、自我交流、生发万物等等。
以语言表述上帝的唯一性而直指问题核心的一大进步,要数坎特伯雷大主教圣安塞姆关于上帝的描述:“至大无俦,超乎想象”——经由圣波拿文都拉的发挥,这种描述继而被补足为“至大至善,超乎想象”。进一步讲,无限伟大者非我辈有限之脑力所能理解。这位神永远超乎人类的理性能力,如果你自以为在某个定义中最终理解了上帝,那么请放心,你所理解的绝非这位上帝。上帝“永远更为伟大”,这对任何证明上帝存在的尝试都有着直接影响:没有什么体系可以大到能从中评价上帝的实在性。探求上帝的人不会有任何所谓中立的标准,对证据也无法一览全貌。上帝就是终极体系,只有上帝能窥见全貌。
那么,探求者该当何为?答案是,依照这个上帝的身份去努力探求上帝。探求一位业已发现了你的上帝意味着什么;你的探问由谁激起;正如奥古斯丁所言,谁比你更亲近你自己呢;谁企望被你发现;谁通过自然、历史、经卷以及你自己的经历中各种各样的符号来传达丰富的信息呢?找到这位上帝的秘密就在于开始相信这位上帝正是那样的上帝。正所谓信以启悟。这与人类关系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理解与爱都需要信任,而在你自己和他人身上究竟会有何发现,关于这一点你不会得到什么预先保证。
但是,欲臻此信,所由何径?成规定法,于此殊乏。基督教及其他宗教各有其千差万别的入信之法。这通常都是通过你所信任的人来达成的,你相信他们的信仰听起来是正确的。进入信仰也可能是通过一本书、一次日落、某次特殊的经历、一首诗、一段音乐、一种苦难、一次善行、一次恶行,或是任何别的什么机缘。一般说来,这是许多因素慢慢积累、共同发力造成的结果,往往都是潜移默化的。不过,一种可能性是:质疑、探求意义、理性探索或许也会是唤醒信仰、促成决定的机缘。尽可能孜孜不倦地探求可以想见的最伟大的真理,自然不枉一试。
有关上帝存在及其本质的哲学和神学争辩正是由此切入。这些争辩充其量只是不再妄称:证明上帝的存在可以与证明一张桌子、一个历史事实通用一法。它们试图表明上帝的观念具备(或不具备)理性意义,能够(或不能够)与其他类型的认识相联系。在基督教徒之间、对上帝和真理有着不同认识的人之间,重大的争辩久已有之。上述所有学科也都卷入了这些争辩,而学科实践者对于上帝实在性的问题,质疑者有之,拥护者亦有之。在此过程中,对基督教造物主上帝的信仰不断受到挑战,重新被思考、被想象,得到了扩充,也变得更加丰富。不过,本章的经验是,只有对两个假定——上帝是如何被定义的;调查上帝的实在性时如何将上帝的本质考虑在内——保持警醒,方能紧扣主题,避免不知所云。
造物主上帝的一个维度是特定历史时期上帝对人与事的干预,这一点上节略去未谈。基督教有关上帝的观念是以各种独特的方式自由表述上帝的身份,包括一位关键人物和一段关键历史,它揭示了一整套有关上帝实在性的进一步标准。显而易见,必定有那么一套适用于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标准。如果耶稣基督就是上帝之子这个故事被视为能够揭示上帝的身份,那么有关耶稣的证据就必须真实可靠。
究竟何为“真实可靠”,这个问题甫一提出就一直争议不断。主流观点从来就不认为《圣经》记录的所有细节都应确切无误——若不然,记述出入颇大、甚至有些地方自相矛盾的《新约》怎么也不会被奉为圭臬。相反,重点是要相信,那些故事提供了足以采信的证据让人知道耶稣,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和所受的苦难,并让人与耶稣产生关联。
就耶稣的实在性这一点而言,对证据的依赖至关重要。耶稣的历史无法重演——接近这段历史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证据。经过反复核实,人们对证据或信或不信,或者不全然相信。基督教信仰认为某些证据基本上是可信的。要是证据不同,对上帝的理解也就随之不同。因此,基督教经卷及其传统在某些方面,一如其核心人物那样易受伤害,这个核心人物被误解、被控制、被折磨,最终被杀害。基督教一直以来常常禁不住想要声称或争取一些更可靠、可确定、不那么容易招来疑惑和质疑的东西。不过,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即坚称适用于这位上帝的可靠性的形式就是相信他人的言辞。这必定要招来异议,而基督教神学可采纳的唯一合理之道就是直面这种反复核实的需要,通过辨明事实来维护证据中的主要信息。
圣灵的实在性又是如何?传统观点是,割裂开来看,圣灵不得而知。圣灵以他/她/它的效验为人所知(关于在言辞上谈论圣灵的性别,颇有些引人入胜的问题),如信、爱、希望,又如在预言、教导、祛病等天赋之中。更为广泛的是,“圣灵之为”见诸整个天地万物,当天地万物堕落毁灭之际,圣灵可以重生,可以变化。圣灵与震撼人心的经历,如改变信仰、神灵感应等联系在一起;与世世代代追求智慧、建立群体的缓慢而悠长的过程联系在一起;与洗礼、授圣职礼等群体习俗联系在一起;与祈祷礼拜、斋戒和乐善好施等习惯联系在一起。
显然,要知晓这样的实在确乎方式多多,但均非直接方式,因为人们绝无可能直截了当地撞见圣灵。
这少不了一个复杂的学习过程,与任何有价值的学习一样,它要求信任、自律和长期的自我介入(通过头脑、想象力、感觉以及意志),直到以各种方式被转化。同时,根本拒绝踏上此途者有之,半途而返者有之,因疑而废者亦有之。但是,不专注于这个过程,就没有机会认识到实在性。任何中立的、置身事外的,以为可以“客观”看待圣灵之实在性的考察都被排除在外。
图1一副刻画五旬节的俄罗斯圣像画——圣灵降临
上一段应该已经明确了比较“上帝”人选的巨大困难。其中所描述的“通过自我介入来理解”,在其他信仰中也有相类之法。进退两难之境不言自明:置身印证上帝的任何传统之外,则对一切传统的认识有失之浅薄之虞;置身某一传统,又会排除多方对比理解的可能。
这是因为,每一个主要的信仰传统都是彻底的、终身的信奉。那是整个的生活方式,并不仅仅局限于信念或者对真理的体认。一个虔诚的、终生奉行犹太教习俗的人,不可能去虔诚地奉行伊斯兰教习俗或者新时代的“混搭”习俗。
不过,跨越不同宗教和世界观之间的界限,通过学习、合作、善意、友谊,孜孜不倦,渐臻“双语”甚或“多语”之境也不无可能。神学和对宗教的相关研究是实现这一步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应对上帝或者神这样的问题时,神学试图明智地弄清对于数十亿人而言,最有意义的实在究竟是什么。在神学的全盛时期,它认识到对塑造生命的真理、美和实践等重大问题不可能中立地对待,对这些问题谁也不可能像上帝那样一瞰全貌。得不出有关上帝实在性的结论性、论证性的证明,这对神学并不构成障碍——还有其他许多有价值的思想上的目标。坦言自己来自何方,而后耐心学习,就重大问题与他人(不管其信仰同于己或异乎己)进行交流、讨论——最丰富多彩的神学方面的思想交锋正是在这些人中间产生的。这种做法往往会带来眼界的转变、超乎想象的惊奇,尤其是在思考上帝的方式方面,同时,不可分割地,也包括对自己、他人以及天地万物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