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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何光沪

这套“牛津通识读本”,英文原名是“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意思是“很短的介绍”。对各门学科,或各个门类系统的知识,进行“很短的介绍”,做这件功德无量的事,不能不介绍神学”——读者手里这一本,英文原名就是《神学:很短的介绍》。换言之,少了这一本,这件功德就不圆满了。为什么呢?

英国大教育家、著作家、神学家纽曼(J.H.Newman),在其对世界高等教育影响甚大的《大学的理念》一书中指出,大学(University)的任务,就是向年轻人传授“全面的知识”(universal knowledge),使他们能够恰当地认识自己、认识社会、认识世界及其根本,从而成为全面发展的人;如果传授的基本知识不“全面”(universal),就不能叫做“大学”(university),而传授的基本知识要“全面”,就不能缺少“神学”这个讨论“世界之根本”的学科。

用我们中国的话来说,“通识”就必须“全面”;“全面”是“通识”的前提。至少,对“世界之根本”一无所思,或者毫不在意,你这个“识”就不“通”,不能叫做“通识”。

讨论“世界根本”或“世界本原”的学科,我们都知道有哲学。但是我们又知道,哲学常常被认为是深奥晦涩的“阳春白雪”,广大民众或“下里巴人”与之无缘,或者是“曲高和寡”。那么,一般人是否就注定“无缘”考虑或探究这类问题,是否就注定浑浑噩噩一辈子,从来不会一闪念,永远不会问一问“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到世上走一遭,为的是什么”、“这个有善有恶、悲欢离合的世界,究竟有什么意思”之类问题呢?是否就注定对“世界根本”、“人生意义”之类问题麻木不仁、毫不关切呢?当然不是!因为,人与动物的一大区别,就是人会提这类问题,会有这种关切,哪怕只是一闪念,哪怕只有一会儿!

那么,他们的这类问题、这种关切,又如何表现、如何表达呢?答曰:通过宗教。

全人类的绝大多数,或曰在世上活过的绝大部分人,都不是通过哲学,而是通过宗教,来提出这类问题,来表达他们对“世界根本”、“人生意义”的关切。所以宗教学家发现,人同动物的一大区别,就是人有宗教。宗教学家还发现,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没有宗教,没有一个民族没有宗教;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没有宗教,没有一种文明没有宗教;早在有文明之前,人类就有了宗教,直至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世界人口中仍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信奉各种各样的宗教!

什么是宗教?按照20世纪数一数二的神学家兼哲学家蒂里希(Paul Tillich)的说法,宗教是“人的终极关切”,就是人生在世形形色色的关切之中,最为重大,最为根本的关切,就是对世界本原、对存在本身的关切。

什么是神学?按照当今剑桥大学神学家兼宗教学家、本书作者福特(David Ford)的说法,神学是“对宗教所提出的问题及宗教本身的思考”,也可以说,就是对人的“终极关切”所提出的问题的思考,就是对人的“终极关切”本身的思考。

由此看来,各门学科若缺了“神学”,岂止是不“全面”呢?那岂不是忽略了人作为“万物灵长”之灵?“通识读本”因有了“神学”,岂止是更“通识”呢?这实际上是在提醒人们,人生若不寻求终极,就无法真正“通达”!

这本“神学”,不单是对神学的“很短的介绍”,而且是很全”、很“通”、很“精”、很“实”、很“前”的介绍。

说它很“全”,是说它在这么小的一本书里,居然论及了基督教神学的几乎全部基本论题(尽管从“目录”中看不出这一点)。正如作者所说,他的目的是要为这门学科“画地图”,即给读者描绘出这门学科虽然简略但尽量完整的全貌。他十分清楚这本书的篇幅局限和自己本身的专业局限,但他还是从各宗教共通的视野开始,再把镜头定格在“基督教神学”之上;而且他在描绘基督教神学全景之时,还一直不忘(比如说)教育、学术与社会的需要,一直不忘其他宗教的参照,一直不忘世界历史的发展形势。

说它很“通”,是说它的态度和观点十分“通达”、“开通”,或开放”。当然,这同它的“全”是有关系的,要全面,就要开放,就不能自我封闭,不能局限一隅。例如,它在介绍神学分类时,不单列举了主流学术神学的几大类型,而且介绍了同无神论或非宗教思想相关的神学观。又如,它在论及基督教神学的焦点即“拯救”这一议题时,专门客观地介绍了佛教的观点;在论及圣经学和神学认识之时,则又引人入胜地通盘介绍了现代阐释学和哲学认识论的理论。

说它很“精”,是说它的介绍很“精练”,论述很“精到”。当然,这首先是因为作者是一位真正“专精”的专家,同时,这也同他的“通达”有关,他毕竟是“精通”此道的一位“精深”的学者例如,在读到他用家庭关系的重要与冲突,来比喻宗教的重要与冲突,他论及“认识上帝”,竟然从“认识苹果”说起的时候,我不得不说,那十分“精彩”。又如,他把基督教神学的各项论题归并到“拯救”这一主题之下,把对上帝的认识引申到对“智慧”的寻求之中,这些都令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精辟”。

说它很“实”,是说它很切近于社会的实际、学术的实际、人生的实际。它一开头就关注于现实社会的种种“洪流”(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等等巨变)如何冲击当代的神学,而且到最后也不忘神学对学术和教育、对教会和社会应负的“责任”。它对神学学习的实际步骤,例如语言训练、文本阐释、历史理解等等一板一眼,娓娓道来,可使年轻时“失学”的我这一辈“学者”得以明白,我辈缺陷何在;也可使有志于此的年轻学生知道,应该如何入门。它更指出了神学的实践特征,从开头以“经济学应该关注影响经济走向”为譬喻,到中间讲“神正论”不重在“解释罪恶”而重在“抵制罪恶”,再到最后讲认识上帝靠的是爱的实践要用“决定”的行动来塑造自己的人生,无不如此!

最后,说它很“前”,是说它很“前沿”,很“先进”,或者“很新”。这本“介绍”尽管是基本的介绍,却并不陈旧,而是体现了这一学科发展的新动态,包含了不少新观点和新内容。例如,它从“宗教学”(此书译为“宗教研究”)的角度入手讲“神学”,这本身就是西方神学破除多年旧框框(例如一些大学神学系改名为“神学与宗教学系”)的一个反映。它对其他宗教教义的开放态度,它对所谓“比较神学”任务的讨论,则反映了西方神学界和宗教学界适应宗教多元化形势,建设“诸宗教神学”(theology of religions)的新趋势。此外,它对于当代阐释学、认识论以及一些当代神学家理论的引用,也处处显示出其虽然属于“基础”介绍,却仍然处于“前沿”位置。

最后,我必须说,这本小书使我想起了我同作者的两点小缘分”。

一是2002年夏天,我和妻子同香港道风山的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总监杨熙楠一起,在爱尔兰参加“第三届欧洲中国普世会议”(The Third European Ecumenical Conference on China)之后,专程到剑桥大学拜访过福特教授。在他家里喝过福特太太煮的午茶之后,福特先生又亲自带我们参观他们那在剑桥别具一格的新办公楼。交谈时间虽然不长,但是福特先生的亲切和热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也至今珍藏着他赠送的小幅水粉画——剑桥大学著名的“数学家桥”。

二是我现在写这篇文章之时,正作为上述研究所“驻所教授”,身处道风山山麓之下,而我的主人正是杨熙楠先生,还有研究所的研究员林子淳博士。林博士恰好就是我当年访问福特教授时,在他家里见到的他的博士研究生,现在已经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学者了!

时过八年,手捧福特先生这本小书,脑海里浮现出在他家喝茶的情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小,真的很奇妙!

2011年2月2日——10日
于香港道风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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