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巴黎城中央，两只羊在坡上吃草。

这是一块很难摆弄的斜坡，靠近圣·拉扎尔火车站。一条条铁轨铺在几乎像山谷一样的深处。斜坡上长满了杂草。杂草长高了，不好看。巴黎人是爱美的，不能不好看，怎么办？铲草机开不了，若是如我少年时那般，用镰刀去割，太危险。那么，最方便的，就用除草剂吧，我们乡下都用这个，好用得很。

可是巴黎禁止用除草剂。

对除草剂使用得最充分的是美国空军。他们在越南的森林里洒下大片的由孟山都公司研制的“橙剂”，名字倒好听，树一碰着，就枯死。不过从此之后，孟山都一发不可收拾，创造了大量的这东西的种种变种，以适应全世界的农民们所需。随之而来的，是对环境可怕的破坏，以及，超级杂草的诞生。

法国人不愿意，所以就禁用了。我第一次看到浩大的游行示威，就是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农民们把各种大拖拉机都开到了大街上，抗议政府对他们的要求太严了。其中一条，就是法国对除草剂过分严厉的限制。可是不管怎么闹，法国政府这么些年来，一直不松口。病从口入，粮食安全是大事。

那么，城里的这些割不了的不好看的杂草怎么办呢？有人牵了两只羊来。如此陡峭的坡子，对羊来说，不在话下。草也是它爱吃的东西。如此一来，不只是维护了很好的生态，还增添了都市里的田园风光呢。

我是在一场小雨后，出门散步时看到的。大概羊有点冷，就缩在坡子的顶上，不过模样还是挺可爱。两只黑羊。

巴黎城里已经发现过好几批羊了，甚至一群一群的，有人赶着，在公园，在闲地（巴黎城里其实闲地蛮多的），在路边，啃着草。

我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那时人人写诗，写诗的人都喜欢用一个“读”字，而用得最多的一个意象就是“羊在山坡上读着青草”。

这两只黑羊，好些天来，就在这斜斜的坡上读着青草。

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点诗意呢？因为我就站在马拉美家的门口。马拉美每周二都在这里开沙龙。大家朗诵一首叫《牧神的午后》的诗。好了，现在牧神把羊放到他的家门口了。真是有意思的巧合。

雨又下起来。

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写了一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名作《寂静的春天》。春意盎然，特别是惊蛰过后，小虫子都钻了出来，蠢蠢欲动呢，怎么能说春天寂静呢？

化肥、农药，特别是杀虫剂的滥用，导致了可怕的生态破坏。她用生态学的原理，分析了化学杀虫剂对脆弱的、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带来的危害。人类制造的毒药，将使得春天变得安静，然后，永远没有了春天。因为这本书，1972年，美国立法禁止将DDT用于农业。

DDT就是我们熟悉的“滴滴涕”，毒性大，会致癌。

我有时想，我们吃的粮食，到底是一种生物呢，还是生物与化学物质的混合？我们的许多土地，已经被化学品杀死了。土地是有生命的。如果连土地都死了，谁又能生长其上呢？

动物在灭绝，植物在灭绝，土地在死亡。白色的垃圾漂满了海洋，鱼儿不懂，拿它们当食物。然后成批地死亡。据说，大海中垃圾的数量，很快就要超过鱼类的总和。抬起头来，我们已经看不到明朗的天空。而气候，正在变得越来越极端。

这就是地球的处境。

幸好，此刻的春天还热闹，牧神还有地方放牧，羊还在山坡上读着青草。这一幕，在喧闹的巴黎中央，显得有点怪异，有点天真。这是人们对于未来，痛心的担忧和忧伤的希望。如果我们能意识到其中的美好，也许，我们就能留住春天。

我希望我的这本书，能够像那两只在城里的山坡上吃草的山羊，让我们看到现实的惨痛，同时用自己的心力，开垦出哪怕一小片洁净安详、充满生机的田地，这是我们立足的地方，这是我们走向未来的起点。

申赋渔
2019.3.19　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