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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

不对,不是从来没有过。她说完之后马上补了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她感到过自己心脏的狂跳,这种感觉到现在她还记得,所以她再也不需要重新经历这种感觉了。

她说她每天下午1点23分会准时发怒,不论旁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啊,当然。她发怒的时候心跳从不会变速,脸颊也不会涨红,呼吸也丝毫不受影响。她生气的唯一症状就是眉毛中间的空间会慢慢地缩小,缩小,缩小,以至于最后两根眉毛连在了一起。

这很少发生。说到这,她笑了一下,嘴角狭小的酒窝忽明忽暗。她说她的眉毛连起来过两次,一次是在她初中某一天的下午1点23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突然毫无缘由地发怒的那一天。那天中午她记得自己在学校食堂点了番茄炒蛋,味道很好;下午第一节是她最喜欢的自然科学课,她心情很好。只是就在她沉浸在无可辩驳的美好的时候,她发火了。她说她感到心脏有一个地方突然紧缩了起来,剧痛无比——心率没有丝毫改变,但是她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好像中午吃的红番茄化成了火辣椒。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难听,然后无法抑制地对同桌说违背自己本意的话。

她说那时她同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她清晰地看到了同桌那清澈的放大了十几倍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眉毛正一点一点地往眉心靠拢,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确确实实,在靠拢。她看到了自己眉头蹙动的痕迹,还看到了一种强烈的反抗性褶皱,但是这些都毫无用处——因为她的眉毛连在了一起,形成黑色海鸥的模样。

从此以后,她每天准点发怒,眉毛每天准时抽搐。她说她高中毕业那年去加拿大旅游的时候特意带了一块以北京时间为准的手表,结果还是在每一个凌晨2点多(即北京时间下午1点23分)的夜晚颤抖着从床上蹦起来,不断地摇头晃脑,感到胸口炽热的气焰缓缓地跟随神经通道刺激控制眉毛的嗫嚅旁的肌肉。

她歪了歪嘴,玫瑰色的晕涂染在左侧脸颊上,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胭脂没有涂匀还是左侧血脉突然扩张。她停顿了一会儿,呷了一口白开水,撩了一把头发,露出闪闪发亮的星星耳坠。

这是前几天买的。她笑眯眯地说,眉毛很好看地往两边弯下去,完全无法猜测,无法想象它们什么时候会突然连到一起去。她说她喜欢耳钉,耳坠,耳环。她一共打过42次耳洞。

42次?她抬起头爽朗地笑,笑靥迷人无比。她立即解释说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打耳洞——这是她大二那年的一个下午1点23分,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仿佛在啃噬她灵魂的怒火,她飞奔出报告厅,一口气在左耳耳垂上打了四个耳洞。

以后,她只要感到心中的那个可怕的、令她绞痛的魔鬼狠狠地折磨她,她就会难以克制地去打耳洞——好在不是每一次发火都令她痛苦难耐。她说她打了耳洞之后会戴几天耳钉,然后拿下来让幼小空洞被生命的皮下组织重新填补那块空缺,就像她在人潮的熙熙攘攘中挣扎着填补心灵硕大的空白一样。填填打打,她总共打过42次耳洞。

这跟遗传很有关。她真诚地点着头,眼睛像在述说一个会震惊全球的秘密一般闪闪发亮。她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体验触电的感觉。她妈妈有一个好朋友是中学物理老师,于是她就向那个朋友买了一台学生实验用的发电机,安全指数很高。她一旦陷入一种恐怖的忧郁,她就会安静地把手放在两根外壳已经脱落了的金属电丝上,狠狠脚脚底的开关,然后幸福地感受从头到脚的电流,充满希望地感受强烈的痉挛。

从外表上看,她妈妈是一个柔和的护士,每天笑脸迎人,带着那遗传给她了的甜美笑窝。她妈妈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那个物理老师,她爸爸,她,还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偏执型怪癖。她妈妈一直没有去拜访过心理医生,不是因为“人言可畏”,而是出于对自己外表钢铁合金般的坚硬的极端自信。她妈妈的自信终究给她自己一个终结,不,是命运给了她一个不会令她皱眉的结局。她大学毕业那年,她妈妈在一次暴雨中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而触电身亡。她至今还记得她在医院看到她妈妈的样子:全身发黑,只有一只手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呼应那微弱的心跳。

这是一次意外,但是她爸爸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爸爸是企业总管,一个使她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被圈在金钱钻石般夺目的光环箍咒里。她爸爸也有自己摆脱忧郁的方式:画狐狸。这种方式显然比她妈妈的方法要安全得多。她有记忆开始,她爸爸就一直一直在画狐狸。她爸爸的狐狸每一只都是一模一样的,改变的也至多是神情和衣服。她爸爸有一次把狐狸的两根眉毛连在了一起,在下面写上了她的名字送给她。

她一直留着那只狐狸,至今还留着。到这里时,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好像有一块黏稠的东西紧紧地卡在她的声道里,使她的音调、音色全部改变了。

后来怎么样?

她抿了抿嘴,抽了抽鼻子,鼻翼应和着从鼻孔里发出的气流而微微颤抖。她的鼻子很挺拔,却不是很自然,在这样一个时代总会令人猜疑她是否在里面填过橡胶或盐水袋,是否曾经在麻醉剂的作用下隐隐地感到鼻子被切开来。她嘴角的皱纹不多,但是鼻子上有很多皱纹,吸鼻子的时候那些被粉底掩藏着的小疙瘩和细线一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

他离开了。她淡淡地说。她说她爸爸很快就离开了她,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她,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她说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爸爸对她来说这么重要,直到那一天。她被无情地抛在了一个满是泥淖的坛子里,而那个坛子里所有肮脏污秽的泥泞,只有一个称呼:孤独。

十年了。她的睫毛跟着不住地起伏的眼皮扑闪着,她有深邃的目光,只是眼睛下面像伤口一样的眼袋和眼角旁难以忽视的皱纹为眼睛嵌上了浓雾般的世故。

她说她在她爸妈以不同方式离开他之后曾经失眠过两三年——那些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打耳洞。那时她大学毕业两年,她爸爸在离开之前托人给她一个在机关里的体面的工作,还留下了几乎所有的财产。她平静地生活。在此期间爱情也曾光临,但是每一次,她都会错过。她每天定时变幻的眉心面积,她疯狂打耳洞的嗜好,还有她怀疑自一出生就缺少的心跳变速能力,水泥墙般残忍地阻隔着幸福的光顾,铅溴水般冰冷地重击在她心头。

她叹了一口气,咳嗽了一声,声音突然又恢复到之前。她说她每天都被一种难以解释,难以描述的孤独和抑郁包围着,而她从来没有找出原因。

是因为父母的离开?

她摇头,眼睛往下看,宽宽的额头上沾着一缕鬈曲的棕色头发,似乎还可以闻到油漆刺鼻的辛辣。

她从初中那年准时发怒开始就一直被这种网状的,令人窒息的孤独包裹着,动弹不得。她说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好几个组织好像都已经被孤独窒死了。她很孤独、很孤独、很孤独——不是作家的无病呻吟,不是女生的多愁善感——那是一种可以直接打碎心脏的情感,让一切幸福和欢欣全部像瓦白色水池流走的自来水一样打着漩离去。

那朋友呢?她抬起头,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那个光电又像燃烧着的火苗一般黯淡下去。她说她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高中三年中唯一能拯救她病态的寂寞的朋友。那个朋友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听她诉说她那根本解释不清的苦闷,听她描述将要与她在一起一生的周期性怒火,听她阔谈她光怪陆离的平稳心跳。

她们本应是一生的伙伴,但是她没有保存这份友谊,因为嫉妒。她和她的朋友都是成绩出类拔萃的学生,活动能力也相当。高中三年她都是班长,她的朋友是团支书。她家里很有钱,而她的朋友一直拮拮据据地生活。总体来说她在各方面都要比她的朋友强,她完全没有理由去嫉妒她的朋友,但是事实是,她嫉妒;就像她毫无理由地会生气抓狂,毫无理由地选择打耳洞来减缓无时无刻不在凌迟她的忧郁。她嫉妒她的好人缘,嫉妒她跑步比她快,嫉妒她比她高,嫉妒她从来体验过孤独。高二那年,她的朋友被选去代表学校参加澳洲交流会,她被淘汰了。她忘不了那天——因为她第一次觉得压在自己身上沉重的痛苦被完全地释放了出来。她的眉毛不断地扭曲,她的呼吸从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因为自己心里澎湃的情感而急促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倏然爆满青筋,脸像发烧一样变得滚烫,心脏上仿佛有一个可以遥控心跳的按钮,突然被触碰了,心脏狂跳。她深呼吸,呼气,吞咽口水,攥紧拳头,还是无法阻止剧烈的心跳。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阵寒冷的恐惧。她的心脏毫无规律地狂跳,她却被像毒气黑烟般氤氲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吞噬了。

她疏远了她唯一的朋友,拯救了自己嫉妒的伤口,克服了心跳加速的恐惧,却也永远地栽入了即将萦绕一生的孤独。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看了看表,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这就是生活。”她盯着前方看,嘲讽地笑了笑,甩了甩头发。她那如生命般顽强的耳垂吊挂着耳坠,在微弱的灯光下,流光溢彩。

我看了看表,1点20分。三分钟之后,她将生气。显然,她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她最阴暗也是脆弱的自己。

我站起来,伸出手,她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

“医生,谢谢。”她笑,天使般的笑靥仿佛是世间一切美好的总和。

“不用。”我平静地说,心跳很平和,“下一次,请你在1点以后来,我需要你坦诚地面对你的愤怒。”

她抿了抿嘴。“好的。”她微笑,然后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装,“再见。”

“再见。”我挥手告别。她转身走了,没有给我看她眉毛的移动。我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准备为她想一个抑郁症治疗计划——但是在我挪动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抑郁症。这是一种比抑郁症更可怕的疾病,瘟疫一般在城市里传染。她的耳垂是她的解药,就像她妈妈在触电时感受到的那份缺失已久的安全感一样。

然而我的计划没有得到实施。她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她告诉了我她的全部生命。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有一天,我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奇闻杂志上的报道:中年女子穿耳洞时不幸伤至颈脖动脉而死。

报道上没有死者的名字——即使有,我也记不得她的名字了。只是当我一行一行浏览报纸上犀利的教唆,不带任何同情的批判时,我突然在报纸萧索的纸墨背景上,看到了一只卡通狐狸,披着橘黄色的皮毛,带着深邃的眼神,平静地笑着,沉静快乐——唯有它额头上连在一起的眉毛,隐隐地,诉说着她的孤独。 KMUKBrIk1/0An9TtmOEAp1loM+O/IdRus1DFDn5iPdBjz/KQy4sStHlMDFTI11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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