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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响马

孙美瑶

时间来到1923年5月6日的凌晨2点多钟,一列从江苏浦口开往天津的特快列车正急速行驶在铁道线上,眼看离山东临城车站只有不到300米的路途了,司机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瞄了一下前方。然而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直了——铁轨上黑影幢幢的都是人!他们要干什么?司机赶紧拉响了汽笛,试图驱散这些“围观的村民”,然而对方似乎不为所动,司机只好拉下紧急制动闸,然而火车行驶的巨大惯性仍带着车厢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随即便是“轰隆隆”一连串的巨响。直到翻车的那一刹那,司机才意识到:道轨被这帮人扒去了,他们是来劫车的!第二天,新闻报道就出来了,国内最先进的“蓝钢皮”列车于山东境内被劫,乘车的39名外国人、20多位中国人全部遭到绑架!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劫当时在中国横着走的洋人的火车?山东响马孙美瑶!

鲁西巨匪

山东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里自古深受孔孟之乡的文风熏陶,民风朴实敦厚,知书识礼,但是另一方面,山东人又性情正直,敢作敢为,所以历史上很多杀官造反的好汉也出自山东,尤其以鲁西南一带这种性格最为明显,比如隋末唐初的瓦岗群雄,还有聚啸梁山的水浒一百单八将。

在清末民初那段动荡的日子里,山东西南一带又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响马头子,他姓孙名美瑶,因在家排行第五,故又称为孙老五。跟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的是,年轻时候的孙老五并非是积年惯匪出身,也不是什么横行乡里的流氓无赖头目。

相反,孙氏是枣庄当地极有声望的富家大族,孙美瑶的 大哥孙美珠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如果放在太平年景里,孙家乃是标准的缙绅之类的地方望族,甚至连恃强凌弱的“豪强”地主之类都算不上。

然而世事多变,晚清先是废科举然后又遭遇辛亥革命,孙美瑶的大哥孙美珠企图依靠八股文博取功名、升官发财的愿望落了空,成了一个标准的落第秀才。

如落第秀才一般失去了晋身之阶的下层知识分子,在任何时候任何朝代都是危险的存在,君不见黄巢、洪秀全殷鉴不远,而枣庄当地百姓摊上孙家这一位对现实不满的落第秀才,可谓也是生而大不幸。

● 1917年到1919年,美国记者沃尔特乘坐轿子在山东曲阜、泰山等地进行采访。

其实一开始,孙美珠倒也并非想真正为匪为盗,只是辛亥革命后秩序崩坏,地方不靖,加之水旱灾祸不断,就时常有些溃兵土匪之类的来乡间骚扰,号称“吃大户”。

孙家作为豪门自是首当其冲,后来孙美珠不堪忍受,就以秀才的名义出头,领着自己的小兄弟孙美瑶,联络四面八方的团练乡勇结寨自保,这在当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没想到的是,孙家的寨子在抱犊崮立下没两三年,四方来投奔的吃不饱饭的苏、鲁、豫、皖四省数十 县的饥民就达到了近万人之众,相与云集,一时气势大盛,这也彻底激发了孙美珠落第秀才的野心。

1920年清明节,他率众在抱犊崮正式组成“山东建国自治军”,自任五路联军总司令,任命自己的弟弟孙美瑶为副司令,可谓鸟枪换炮。

这下,抱犊崮的土匪便真成了气候,吃起大户来也越发理直气壮,孙家兄弟领着手下多以山外大地主为目标,加以绑票勒赎,也有土匪队伍中的不良游民,为非作歹,糟蹋妇女,私拉人票,残害乡里,自然引起了民愤。

当时的北洋政府虽然昏聩,倒也是懂得保境安民的道理的,不然地方上让土匪抢光了,山贼势力壮大了,那些大帅们还怎么逞威风?尤其1920年前后,孙美珠竟然带着弟兄们打到曲阜,来了个孔府一日游,这下影响迅速扩大,匪情通报上也挂了名,送到了北京中央政府。

坐镇北京的北洋军阀们自然是震怒,勒令成立剿匪司令部,调遣军警和地方保安团进山剿匪。然而抱犊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当地的武装势力又多与土匪暗中勾连,传递消息,所以进展很是缓慢,大多数情况下,官军都是在山下扎起大营看风景,任凭土匪在山上自由活动。

● 田中玉
田中玉,字蕴山,北洋政府、皖系军阀人物。1919年11月,田中玉出任山东督军。临城劫车案解决后,西方使节团就事件发生进行问责,北洋政府迫于压力免去了田中玉的督军职务。

这一时节官兵的节操也是不能看的,既然土匪被军爷们围住了不能下来打劫,那么周边的村镇自然就不客气地被北洋军的老兵油子们接手,各路官长们想出的理由是“清查匪属”,趁机在地方大肆掳掠,孙氏兄弟的老家自然也遭了殃,留在乡间没有落草的孙家老二、老三、老四外带一干亲近族人的家产都被官兵雁过拔毛,人也给杀了几个。

这自然激怒了孙美珠,胆大包天的孙大当家决定带几个心腹弟兄下山找官兵寻仇,却不承想遭遇巡逻的官军部队,被打成重伤之后跌进一个猪圈中淹死,这个枭雄似的土匪头子, 死相却是如此不堪。

孙美珠既死,山寨大当家的位置自然落到了孙美瑶的头上,于是这个孙家老五摇身一变,继承他哥的家业,成了鲁西南让人闻风丧胆的巨匪头子。

临城劫车

孙美珠被击毙,算是鲁西南剿匪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负责指挥的山东督军田中玉原本以为土匪群龙无首,会不战自溃,于是放心大胆地把部队撤回省城,只留下地头蛇北洋军第五旅在当地“绥靖”。

但是孰料孙美瑶这个人很有些手腕章程,平常跟他哥到处拉“杆子”,在各路土匪中的威信和声望也足够,抱犊崮职业抢劫绑票集团居然就顺顺当当完成了权力交接,继续在当地做着那无本的生意。

1923年春,孙美瑶再犯大案,率众劫持了临沂富户赵荣廷,赵家势力深厚,手眼通天,跑到济南找田中玉告状说:“五旅旅长李森不剿匪,还通匪!”田中玉闻言大怒,勒令地方当局:“拿不下抱犊崮,军法从事!”官军这才认真起来,决定剿匪,李森派了两个团加县警备团共5000人,将抱犊崮再次团团包围起来。

此时,孙美瑶在山顶还有惯匪1000多人,见官军来攻,依旧如以前一样加固工事,运粮备水,严阵以待。但这次官军豁出去了跟土匪耗到底,搭上帐篷,步步为营,把个山寨围得水泄不通。崮顶人多,围困时间一长,饮水成了问题。众首领决定由孙美瑶率部分匪众打出去,牵制官军。

孙美瑶下山袭击了官军司令部,可官军仍不撤退,继续紧缩包围圈,崮顶连挑红灯三次告急,孙美瑶冲锋偷袭均无济于事,土匪们意识到官军这次是来真的了,顿时人心惶惶,纷纷凑在一起商量解决之策。

其中有个叫张聘卿的师爷装模作样地卜了一卦,号称“穷干看幻,利在津浦”,劝孙美瑶去邻近的津浦铁路“劫车掳票,迫官军撤围”,然后整个山寨“就抚受编,仿尺蠖之曲”。

其实是这个狗头军师早从上海、南京方面得到了消息,最近一趟由浦口开往天津的特别快车乘有外国乘客,油水丰厚,故而装神弄鬼劝大当家铤而走险,而孙美瑶也是被官军逼得狗急跳墙,当下一拍脑门,决定干了!

也正是时机合适,当晚是津浦铁路韩庄警务段段长张文通的生日,一 干负责看守警戒的路警都抛下职责跑去给长官祝寿送礼去了,孙美瑶带人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住了姬庄道房,然后用枪逼迫留在那里的铁路工人在沙沟、临城间的姬庄附近,把路轨拆开。

孙美瑶孙大响马的名声在外,工人们自然不敢得罪这位活阎王,只好照做,然后孙带人埋伏在铁路线周围。

凌晨2点50分,列车开过,便有了开头出轨翻车那一幕。后面的情节特别像电影《让子弹飞》的开场,孙美瑶领着手底下几百号悍匪,纵马从四周呼啸而至,算是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抖出了山东响马的风采。

车上的几十号洋大人这时候正被摔得七荤八素,懵懵懂懂就被土匪们砸开车窗闯入,十分训练有素地两人架起一个旅客,尽数掳走。唯有头等舱的一个英国人大概是想抖一点儿绅士的风度,勇敢地进行抵抗,结果就被这群土匪一顿乱枪,当场打倒在车内。

● 电影《让子弹飞》剧照
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给大家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火车大劫案”,让观众见识了绿林“响马”的威力。影片中,姜文饰演的响马头子张牧之,潇洒、干脆、凶猛、强汉,“纯爷们儿”气质十足,为电影增色不少。

孙美瑶干绑票是十分专业的,当时他就趁着天黑迅速把人质往山寨转移,同时安排人在现场搜刮财物,等 第二天各路人马反应过来的时候,孙美瑶已然带着掳来的人质和洋财,安然回到了山顶。

漫天要价

临城站一声枪响,孙美瑶收获了美、英、法、意、墨等不同国家的人质共计几十名,即使放在今天也是性质严重的国际恐怖主义事件了,更何况是畏洋人如虎的民国之初?所以北洋政府从上到下,不论文武的一班大员可是都给吓坏了,国际舆论也是一片哗然。

在庞大的外交压力下,5月20日起从北京、济南、徐州各处赶到枣庄来跟孙美瑶谈判的国府大员,计有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交通总长吴毓麟、曹锟代表杨以德、徐海镇守使陈调元、江苏交涉专员温世珍等,真是冠盖云集,把个小地方的老百姓都吓呆了。

此外上海总商会、记者公会以及藤县、峄县的士绅等也络绎而来。有关各国驻济南的领事,也摆出了洋大人的架势,跑来督促进行。

孙美瑶本人也被这阵势吓得够呛,他毕竟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土秀才,如何懂得这些国际上的大形势?但是固有的农民式的狡猾让他很快意识到——事情闹得越大,对他越有利。于是他打定主意,狠狠地敲官府一杠子,大捞一笔。

事实确实也是这样子,被绑的人质里面有洋人姑且不论,即使是中国乘客,能坐得起这趟车的也都是非富即贵,平常惹不起的主儿,其中就包括袁世凯的女婿,他们中谁死了都是山东方面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动用武力营救是肯定不可能了,官军稍有异动,土匪们立刻把人质推到阵前当掩体——谁还敢再动?更何况抱犊崮地形是天险,平日人员攀登尚且费劲,出动大部队围攻想都不要想,于是众匪有恃无恐,漫天要价地跟官府讲起了条件。

5月15日,双方开始第一次谈 判,地点是中兴煤矿公司,官方的代表由山东督军田中玉和山东省长熊炳琦亲自出马,匪方代表则是孙美瑶的亲信周天松。一开始,匪方提出几个条件:一、政府军解除包围,撤回原防;二、收编匪军为一旅,以孙美瑶为旅长;三、补充军火。

这三条对于官府来说,其实不难接受,毕竟在封建时代“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一种惯例,官家招抚的匪贼多了去了,不差孙美瑶这千把号人。

于是田督军痛快地表示,除了第三条还要商榷之外,其他的当场就可以拍板,然后就想跟土匪们商议释放乘客的办法和细节了。孰料周天松说道:“且慢,来之前我们大掌柜的还有交代!”然后不慌不忙掏出了一张纸,田中玉接过来一看,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

原来孙美瑶要价甚高,他密告周天松,如果官府痛快答应前面三条,那就趁机抬价——政府将兖、沂、曹地区让出,归他们管辖,且要将他的人马扩编成两个混成旅,军火由政府提供,他自任司令,所部不受政府节制。

这是要公开割据一方啊!但这时候北京的大总统已经换成了贿选出来的曹锟,这位布贩子、前北洋第三镇统领是个粗人,闻听土匪漫天要价,当即大怒,改“抚”为“剿”。

6月12日,双方经过一个月的扯皮终于达成如下协议:包围抱犊崮的各路官军自现地撤退,以示诚意。孙美瑶接受招抚改编,条件是:各级匪首加官留用;编成新编旅由孙美瑶任旅长;现在匪众有枪者收编二千,成立两个团,无枪者收编五百,作为补充兵,余者遣散。无论就编与否,每个匪徒发给银洋20元,改编后归北洋军第5师节制。谈判结束即日,土匪释放了所有被劫中外乘客,事情算是得到了圆满解决。

死于非命

谈判结束后,孙美瑶志得意满,可是他却不更进一步想想,宋江也好,郑芝龙也好,有哪个受招安的巨寇惯匪结局是善终的?更何况他这一闹腾,不单让北洋政府在国际上灰头土脸,还直接断送了几位大员的前程。比如山东督军田中玉,本来这位仁兄是北洋系内部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可是临城劫车案发,他作为当地最高长官难辞其咎,在外交使团的压力下不得不革职远调,政治生命基本完结,他和他背后一干北洋大佬岂能饶了这个孙响马?

在抱犊崮匪众改编为北洋军新编 旅后,继任的山东督军就已经拟订了一个详细的消灭孙美瑶的计划——先是派第5师第17团团长吴可璋率军与孙美瑶旅同驻枣庄,对孙部监督、瓦解。

果然,吴可璋一到枣庄后就拉拢孙旅一团团长郭琪才,又挑拨离间孙美瑶与警卫连连长丁开法的关系,说丁有异谋,致使孙美瑶将丁开法枪毙了。

孙美瑶在协助第5师进山剿匪时,手下的几位干将如刘玉斗、朱陶等不甘倒向北洋军阀,纷纷逃去,孙美瑶的势力因此逐渐减弱。

到了12月份,因吴可璋逮捕了8名流匪,其中有孙美瑶的族叔,孙、吴矛盾达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看到时机成熟,第5师师长郑士琦便密令兖州镇守使张培荣,以调解孙、吴矛盾为名到枣庄,相机杀死孙美瑶。

张培荣得计后,于12月9日到枣庄,将孙美瑶诱至先前谈判的场所中兴煤矿公司,摆下了鸿门宴,把孙美瑶、孙美松都骗了去,待孙氏兄弟走到公司东门的时候,一声暗号,乱枪齐发,当场把孙氏兄弟打死。

诱杀孙美瑶后,郑士琦调重兵包围了新编旅,缴了他们的械。两个团长调出监视,连长调讲武堂训练。12月24日,发给孙旅每个士兵3个月的饷银,有快枪者增发10元,有土枪者增发5元,每人发一免死证,由官方押送回籍。

至此,孙美瑶集团完全被北洋军消灭,在鲁西平原上驰骋千年的山东响马集团的历史,也彻底画上了句号。 uBhLkvi1IjHBsFIGFVc1bWJZBOUFHf7H8OYfeyPbzmUaIjidq6W5Ts/rdL0OPWaP

● 陈调元(念稿者)
临城劫车案使徐海镇守使陈调元出了大名,对劫案的最终解决起到了一定作用,后来还出任过山东省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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