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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CHAPTER 02

命运村庄

“车子抛锚了!”

我睁开半睡半醒的双眼,朦胧地透过眼镜看我身边的这个世界。这个空间沉闷得不可思议,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蜘蛛网状的神秘物质笼罩整个封闭的空间,令人窒息。

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才真正看清这个空间:一辆巴士的内部。正上方是脱了漆的褐色车顶,上面还有小小的空调风扇形出风口,白色的雾气一点一点地从这些条形小口子里冒出,如藤蔓般爬在乘客们的皮肤上。前面的椅背上套着因为洗过太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洗干净而出现锈色的泛黄椅套,上面还印着深蓝色的黑体字:棕州快客。

如同回忆起一个刚做的噩梦,我控制不住般地大叫起来。旁边坐着的化着根本不适合她年龄的浓妆的中年妇女斜眼看了我一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梦境的泥潭,再也无法挣扎出来了。

我正坐在从浙江棕州市开往杭州的快客上,而现在,行驶了不到45分钟,车子就抛锚了,如同一个巨大的休眠的怪兽,僵硬地躺在高速公路上。

活了将近十八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我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杭州高速公路旁边特有的山丘和农田,风光很美,却令我浑身颤抖。一想到这个星期一阿拓的邀请我就不寒而栗——我从不相信鬼神,但这件事蹊跷得令我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在操控安排,怀疑我周遭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安排秘密行动着。

我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个可怖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除。这很平常,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先对阿拓撒了个谎说要去杭州,结果真的去了杭州。这种事并不是罕有啊,小时候很多次都会自己被自己的谎言拉下水——但是现在,好好的一辆大巴居然无缘无故在高速公路上抛锚,这简直就是一个诅咒。

司机骂骂咧咧地在下面检查车子,车上的人有的已经无心做其他事,不断地伸长脖子看下面发生了什么;有的好像事不关己,仿佛车子还在行驶,外面的风景还在不断变换,自己做自己的事。我努力把自己归为第二类“高高挂起”的人,但因为一闭眼眼皮就开始止不住地跳动,只好不时睁开眼睛,又忍不住不断张望窗外。

旁边的中年妇女不耐烦起来,拿起手中的电话开打,估计是打给自己的老公。说着一口标准的杭州话,中年妇女越来越激动,摇头晃脑,前扑后仰,左右扭动,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在跟我“畅谈”人生。

15分钟后,司机用一口江浙一带特有的普通话大叫:“妈的,车上所有的男人家!给我下来帮忙!不然今天没人到得了杭州!”

几个坐在前排的男人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坐在后面的几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也站起来,准备下去。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不料旁边的中年妇女为我停下了电话,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眯起眼睛看到的),好像我害她苦了一辈子一样。我只好怏怏地站起来,背着思琪送的宝贝黑黄斜挎包下车。

“大家一起来,在后面推车,我数一二三!”司机嚷嚷道,一边走到车身旁边,“一,二,三!”

我混在一堆有浓烈汗臭味的男人里,使出全身力气推车,顿时汗流浃背。

推了很久,车子只移动了一点点,大家都快热死了。司机叫了停,叫骂着让大家上去。我顿时浑身一震,兴奋地准备去迎接空调的凉风。

“小伙子,你他妈精神还那么好?!”司机看到我这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很不爽地搭住我肩膀。

我露出万能笑容点点头,马上就要吹空调了,谁管你骂我?

“精神那么好,给我在下面拦车求救!”司机把我推开,关了车门。

我愣了一下,简直要崩溃,想发火又发不出——自从六岁那年被抢了我最最心爱的同学录时发了一次火,我已经10年没有发过火了。凭我做人的方式,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待遇,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奇怪得无法解释的事。我擦了擦汗,立在高速公路的栏杆旁边,头顶着毒辣的太阳,手臂不断绝望地挥舞着。

站了仿佛又一个世纪这么久,还没有一辆飞驰的汽车停下来。司机好久以前就叫了的公路警车也不见车影。再站一分钟我就要成为中暑死亡的第一个乘客,我愤愤地想,一面祈祷这辆有病的快客快点复原。

正当我这么祈祷的时候,突然听到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剧烈而刺激,接着,车内爆发出一阵隔着车门和车窗都可以清楚听到的欢呼声——车子好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正在发动的巴士走去,快要到车门前时,车子突然缓缓地移动起来了——不,不应该说是缓缓地,只是一开始缓缓地,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的正加速度开动起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辆诡异的巴士就已经呼啸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上,头脑一片空白,死死地瞪大眼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怎么可能?我无法思考的脑子里冒出来这四个冷冷的宋体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绝对是恶作剧!我像刚才的中年妇女一样摇晃着脑袋,想要努力清理一下这几天以来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事。这也太夸张了。如果说阿拓的邀请和前往杭州是纯粹巧合,刚才车子抛锚也只是纯粹的意外,那么这一次,难道可以归咎于司机以及车上40个大活人的记忆障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完全忘记一个正处于热血时期的朝气少年的存在?!

一辆黑色私家车向我飞驰而来,我连忙再后退了几步,贴在高速公路冰冷的灰色的栏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完全呆滞地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用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速度在眼前穿梭。

我被一个人抛弃在高速公路上了。

我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想法,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如梦一般荒唐的事实。

我的前面是呼啸着的有着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的机器,我的身后是一片荒田原野,从中错落着几栋小小的农村房。

我知道在高速公路上的每一辆车里只要没有睡着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我,只是他们只是看到,只是看到一瞬,然后飞快地转移他们的眼神与思绪。

忘了自己愣了多久,总之,当我冷静清醒过来以后,我立即从黑黄色斜挎包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警察,如果还不来就打给爸妈。我这么想。总有办法的。我这样安慰自己——是啊,总有办法的,现在可是信息时代啊!

掏出手机的那一秒,我确信我是真的被算计了。

手机没电。

甚至连一格都没有。我记得走前打了个电话给葛阿姨家,说手机快没电了要到她家去充电。这就是最后一点点电的流走。

我绝望地坐在地上。还好我出门向来不带什么东西,所有行李——除了送给葛阿姨的茶叶都在我身边,但这又有什么用?看过《死神来了》的人都知道,上天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必须按照那个模式步步走向死亡,没有一点点偏差地走向那个早已设计好的绝路。而现在的我,就悲惨地感到劫数已尽,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

又坐了很久,我低头看了看手上那块从初一戴到现在的CASIO金属电子表。15:20。离车子抛锚已经过去了4个钟头。太阳也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强烈毒辣了,却还没有一个人来营救我。

我看着黑黄色的包,思琪可爱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我稍稍有了些动力。别忘了你是谁啊,宋晓毓!我看到她在空气中大声地对我叫着说话。是啊,别忘了你是谁啊!你是从来没有在与人交往方面失败过的宋晓毓啊!不过这又怎么样?现在的我,正处于一个没有一个人的地方,即使有人,那个人也在真实得可怕的金属水泥背后,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啊!

现在最理智的办法,就是继续等待。冲出去拦车子是百分百的找死。等待,相信高速公路警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除了这个还能怎么办?难道翻栏杆到旁边的荒原里去?

等等。

为什么不可以?我一下子站起来,有点略微脑充血。为什么不可以到荒原山岭里去?那里也一定有人住啊!

冷静点。我头脑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现在你已经在一个很危险的处境当中了,怎么可以再去冒一次险?先别说有可能再从高速公路翻下去的时候受伤,即使去了一个村庄,你怎么知道你会被容纳,你怎么知道野外没有野兽出没?也许还没找到住宿人家,你就已经变成野狼的粪便了。

分析,分析。我提醒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用一直以来很重视的理科思维衡量不同决策的好坏利弊。

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磁场,来自我的身后。

这种磁场,似乎穿越了我的肉体,直接撞击我的灵魂。

我并没有故作玄虚,但那一刻,我仿佛是被雷劈到了一般,转过身去,翻过栏杆。

没错,我做了最不理智,最不应该做的决定。

我似乎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死死地操控着,就像麻风病病人突然收到了外界风症刺激,就像哮喘病病人突然被呼吸道里的一根鱼刺卡住,就像痉挛病人突然感受到了令全身抽搐的电流。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我偏执地坚持着这个明显错误的决定。

我慢慢地沿着水泥柱爬下去。平时缺乏锻炼的我有些力不从心,歪歪曲曲地抱着水泥柱,一点一点往下滑。高速公路平实的表面离我越来越远。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的声音,但我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愿。

当我的脚踩在松软但舒服的泥土上时,我无法遏止地畅快地大叫起来。

我的眼前,是荒原,还有山陵。

我愉快地向前走。走过杂草地,走过农田,走过碎石路,走过泥沼地,走过盛开着不知名的花的短木林地。我看着天上的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苍穹,留下一抹金红色,然后那抹金红色再慢慢地被天空的深色湮没。

当我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天上正悬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我站在山脚下,又饿又渴,终于意识到我那因为一时偏执所做出的决定是那样的错误。

今天晚上,看起来是绝对要露宿野外了,而我身上甚至连一块可以铺在地上用来当毯子的布都没有。

正在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一种人工的光芒朝我射来,也正在这时,一阵廉价摩托车特有的行驶鸣笛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奋力挡在窄窄的路中央,不管那辆摩托车有多恼怒急促,我不能错过这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坚定地想。

摩托车在离我还有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昏暗的车灯下,我模糊地看清了车主的脸。他没有戴头盔。他有一张黝黑的脸,留着短短的平头。他看起来大概有45岁,五官是很普通很典型的农村男子该有的那种,脸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有些厚,一双亮得仿佛是尖锐的武器的眼睛深深地刻在那有些凹陷的眼眶里。他穿着青色的汗衫,深色的麻布长裤,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没有与很多农村来的人打过交道,但是那几个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好相处。农村来的人决不能简单地用单纯二字形容,但毋庸置疑的,与他们交流并不像和城市里那些受过过度良好教育并已熟知世俗的人交流一般吃力,我一直有信心可以与他们好好相处。

“你,你好。”我把声调变了变,故意做出一副有些紧张生硬的样子来保证一个陌生人的绝望拘束感,“请问,周围有可以住的村子什么的吗?”

那人依然皱着眉头,没有说一个字,神色凝重地看着我。我努力不回避自己的眼神,自信心减了一半,却依然努力微笑。我一直很相信一句话:大多数人在你对他(她)笑了以后,也会朝你笑。

这个人就是少数人之一。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整个人好似被美杜莎石化了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执拗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友善地看着他,心里第一次那么慌张。

就这样,凝视了几分钟以后,他转移了目光。嘴巴动了动,冷冷地开了口。

“400。”他眉头仍然紧锁着,整张脸只有嘴皮动了几下发出这个声音。

“什么?”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努力自然地笑着问。

“400块,去否去?”他用带点土话的普通话说,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身上一共有700块现金,他居然想要刮走我400!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虽说我没有思琪研究星座得出的那种金牛座应有的彻头彻尾金钱主义特质,却也对钱财浪费有所不舍——即使是在这种危难时刻。

“大叔,能少点吗?”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用招牌微笑加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他摇了摇头,反应很迅速,一边旋动摩托的钥匙,摩托车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好!”我硬着头皮大声说,“400块,今天晚上让我活过去吧!”

那人的眉头稍微松弛了一些,然后从脏兮兮的摩托车后备厢里掏出一个铁盒,打开,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钱扔进去。我狠狠心,从包里拿出400元,放了进去。

他先坐好,然后让我上去。我有点不习惯地拉扯着他那被汗水浸透过的汗衫,摩托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在这深山老林里穿行,旁边的风很大,我有些蜷曲的头发在这自然却有些可怕的风中胡乱缠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停了下来。暗白色的灯光摇曳,我晕乎乎地抬起头,这是一栋郊区很典型的小别墅。橘红色的房顶,两层楼加一个阁楼。

“到了。”那人依旧冷冰冰地说,斜眼看着我。

“谢谢!”我感激地说,一面准备进去。

“这是我家。”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恩(我)只是把你送到这里,没讲你口以(可以)进去。”

又遭暗算了,我心想,这个宰人怪人一定又要天价了。

“那要怎么办?”我鼓起勇气问,鼓起勇气看他那闪亮的锋利的眼睛。

“400。”狮子大开口。

“我真的没这么多。”我说。

他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你有多少?”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了我。

“300。”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实话,一分不差。

“那就300。”他扫了一遍我的脸,然后把我领进房子。

房子内部装修得很漂亮。虽然不是新的,但是这栋房子的装饰所显示出来的良好的品位令我诧异——一进门就注意到的墙壁上紫罗兰色的壁画,衬着天蓝色的墙纸,协调极了。整个大厅里充斥着一种薰衣草一般淡淡的香味,很自然的味道。大厅中央悬挂着一盏银色的水晶吊灯,色泽动人的水晶使我无法怀疑它是塑料劣质产品。吊灯折射出的夺目的光芒被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包括浅驼色的针织软椅,还有紫檀木餐桌。地板是靠近大理石色的纯木头做的,特别别致。楼梯扶手也是这种颜色和材料,和墙纸、吊灯、摆设走着一种特殊的和谐路线,展示着不一样的完美的一致。

打死我都不相信这是刚才那个势利的老土农民设计的。

“上楼,三楼第一间。”老土农民甩给我一个古铜色的大钥匙,转身就走进一楼的一间房间,不等我问一句我可不可以来点吃的。

我小心地踩着楼梯走。我没有换拖鞋,然而我看那满是泥泞的鞋子在这么干净漂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很恶心,于是我脱了鞋再上去。抬起手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天哪,已经是凌晨1点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马上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继续走着。这天还真像一个梦,诡异,可怕,却也在梦的尾声稍微变得好了一些——真希望明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在温暖家里。

我不断地打着哈欠,配着眼泪流下来。我打哈欠打得猛烈的时候总是会流眼泪。

走到三楼的转口,我停住了,捂住了正在打哈欠的嘴巴,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圆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个穿着纯白色长裙的女子,手上提着一盏奶白色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碎花灯,长至腰际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就跟无数鬼片里的出现的女鬼一模一样。

我两腿发软,直接摔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女鬼一点一点地走进我,我惊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三楼第二个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人摇晃着走出来,揉了揉眼睛,很愚蠢的样子——这个样子实在很像——

“小雨?你怎么在这里!”阿拓惊叫。

我头皮实在是无法承受这么多刺激,在短短的24个小时里这些蹊跷诡异荒谬的事情一起往我身上狂轰滥炸,我的神经终于完全在这一刻崩溃。

我的头“轰”一声倒在了地上,然后就陷入了长而无知的黑暗。 q2lBkmafq0th39fK2aeEBxUUxvT/nJBL0wZuVct56fUUsSnWJ23y7f+qvVy744ZS



第三章
CHAPTER 03

伤口眼袋

第二天,我醒来了,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

“上帝保佑啊!”我默默地动了几下嘴皮默念,“请让我醒来后看到的是我自己的房间,请让我那个梦永远是梦,请让海风吹拂五千年后依然保佑我,请让人间尚存活水源,请让马儿快快行,请让梦儿快快醒……”

我念叨着自己越编越扯的打油诗,死死紧闭眼睛,还没做好睁开双眼的心理准备。

我在床上翻滚了半天,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还有些夏天鸟儿的叫声。我们家住在闹市区,这样的静谧显然不可能出现。我绝望万分,翻滚得更加厉害了。

一大清早醒来,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叫人怎能不绝望?

勇敢一点!我对自己说。这样怎么面对明年就要来的高考?这样怎么去面对人生中无法躲避的磨难?勇敢地睁开眼睛吧!

嗯!我用力地闭着眼睛点点头,数一二三吧!我坚定地大喊:“一——二——三——!”不情愿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双眼睛。由于靠得很近,那双眼睛看上去就格外清晰。不明显的双眼皮边角处带有些许的褶皱,仿佛是为那明澈的眼睛做的边框。眼白耀眼撩人的铅白色中带着丝丝印痕,完整、自然地拥抱笼络这中间那两颗星星一样动人的眼眸。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眸——甚至比阿拓那未经污染如东江湖般清澈的眼睛还要清澈,清澈到我毫不费力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仿似玻璃球的眼珠中衍射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灿烂光芒,折射到我的眼睛中,仿佛一刹那扼杀了我可以看到的所有美丽。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我无法将目光转移一毫一厘——我只能一刻不停地盯着它,就像一个已经中了催眠的病人无法将目光从钟摆的轮回转动里移开。

我不知道我看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和眼前这个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全部都被牢牢地固定在这个地方——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全部的人生都已被一个无形的紧箍框定,而唯一能改变这个箍咒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眼睛眨了一下,浅色的睫毛扑闪了一秒,然后转移了目光。这个人离我的眼睛远了一点,我终于可以看到她的脸了——只是没办法看清。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到处摸索着,终于摸到我的黑框眼镜,着急地戴上。

这张脸远没有那双眼睛那么动人,那么诱惑。苍白的脸色映衬着极其普通的中国女人的五官。偏高的额头,瘦长的脸型,高高的颧骨,尖长的鼻子,还有略微显大的嘴。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是缩小了之后就会发现那近看令人窒息的眼睛并不大,若不是近看也没有那么动人——尤其是眼睛下面深得像两道伤口一般的眼袋,还有眼睛周围一圈的黑眼圈,实在是消殒了那眼睛神话般的魅力。

我坐了起来,她正坐在我的床边,一张乳白色的小床上。她长长偏棕色的头发被梳成一个麻花,垂挂在肩后。她穿着深蓝色的针织背心,胸前还有很有女人味的白色镂空蕾丝边。

“那个……咳咳……”我清了清嗓子说,一边用力爬起来,“你好……请问……我是在哪里?”

她盯着我,这一次,她眼睛又开始散发出千万缕波形的动人光芒,她没有说话,脸上没任何表情,跟昨天碰到的那个黝黑的势利农民突然相似起来——只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普通农民差得太多了,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多年卧病隐居的太子女。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人,我的待人原则在这里似乎一点用都没有,我简直要疯了。

“拜托你说句话好吗?”我近乎央求地看着她说,但她还是一言不发。

我直起身子,扯下奶白色的被单,到处寻找自己的鞋子和包。

“在客厅。”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

我转过头去,是她在说话。

“包在客厅。”她动了动嘴唇重复道,“鞋子也在。你现在赤脚就可以了。”

“谢谢!”我热切地说,一面在心里感谢上帝她终于说话了。当一个人对你稍微热情了一点,你就要拿出200分的热情回报他。我一直以此为我对待陌生人的准则。“请问你叫什么?”

她再次沉默,沉默地看着我的脸。

“陈书奇。”她淡淡地说,声音很动听。

“你好,我叫宋晓毓。”我灿烂地笑,人家都说阳光男孩很有魅力。我虽然不能够算得上是什么阳光男孩,但是灿烂的笑容总是让两个人熟起来的最好方式。我边笑边伸出手。

她脸上依然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伸出手,只是用那双眼睛扫了一下我伸出来的手,似乎那就算是握过手了。

我尴尬地笑笑,缩回手。陈书奇站起身子,这时我才可以彻底地打量一下她。她看上去有一米七,只有一米七五的我站在她面前一点没有当男人的感觉。她穿着白色有点透明的碎花长裙,跟上面的深蓝色背心很般配。她手里捧着一本蓝色的硬皮书,很复古的模样。又瘦又高,皮肤则是一种不可思议白皙。由于肤色很淡,头发也偏淡色系的棕桐,感觉她站在那里就像是来自天堂的使者,全身发光。只是她稍稍有些驼背,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有点憔悴。

“阿拓在下面。”她最后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走出房间。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昏倒前的那一段——这不是幻觉,不是神经刺激过度后的反应!阿拓真的在这里!

我立即冲出房间,顺着那个木制的大理石色的楼梯下去,下到第一层,诧异地看到阿拓穿着灰色宽领T恤坐在餐桌旁边。

“小雨!”他跟往常一样兴奋地大叫,“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就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来的!不过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给我?”

陈书奇坐在阿拓旁边,没有往我的方向看。阿拓对面是昨天那个神色恐怖的势利农民,他有点古怪地睥睨我,使我浑身毛骨悚然。农民后面,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戴着围裙,亲切和蔼地笑着。

“因为……”我呆滞地看着阿拓,我知道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但是我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手机没电了。”

“我知道啦,所以我昨天帮你拿出来准备帮你充电,但你连充电器都没有带。”阿拓笑笑说,“不过充了也没有用,我们村子不能用手机,不在服务区内的。”

我翻了个白眼,认命吧!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从阿拓邀请我的那一秒起,我就注定会被骗到这里来。

“快坐下吧!你一定很饿了!”阿拓走过来拉我到餐桌上,把我像一个木头人似的拉到一张凳子前坐下。早餐意外的丰盛:鸡蛋、牛奶、玉米、麦片、小米粥、腊肉、水煮青菜。我快饿疯了,在吃饭的时候恢复本性,也恢复了体力。

一口气吃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舒畅地拍拍肚子,抹抹嘴巴。

“哪,小雨,先介绍一下你吧。”阿拓傻傻地笑着,得意地说,“这位是宋晓毓,是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了。”

“嗝……”我打了个饱嗝,低头勉强地笑了笑。

“让我来介绍。”阿拓兴奋地指向昨天的势利农民,“这位是我舅舅,也就是我妈妈的弟弟,他是我们骈村最大的生意人,做罐头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还在村子里开了一家餐馆。”

舅舅用他那尖锐的眼神看着我,点了一下头。

“哇,这很了不起啊。”我微笑着说这违心话,在心里翻滚着想,生意人,这个人也未免太精明了,简直就是个乡下强盗。

“扫(少)港(讲)这种话!”舅舅尖锐的眼神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内心,狠狠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人啊!用不用这么直接!我的原则就是,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急于解释,因为解释是用来越抹越黑的蜡笔,沉默,永远是金。

“小雨你别介意啊,我舅舅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就是说话太直接了。”阿拓有点难为情地说,然后再看向后方站着的老婆婆。

“这个是芝姨,照顾我和书奇姐十多年了,以前妈妈也是她照顾的。”

芝姨慈祥地对我笑笑,双手不自觉地在那条围裙上擦拭着。

我回报更加灿烂的笑容。总算遇到一个正常点的人了。

“还有这个就是书奇姐,陈书奇。”阿拓最后向我介绍今天早上的这个奇怪寡言的女生,“书奇姐比我大三岁,也比你大三岁。书奇姐晚上失眠的,所以经常会走来走去,昨天没吓到你吧!”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昨天那个“白衣女鬼”就是这个陈书奇!还真够吓人的啊!

“不会不会。”我笑道,我一定得赶快逃离这个地方,“阿拓,这里手机不能用,那电话总行吧!我怕我爸妈担心,所以想要打个电话给他们。”

“对不起……”阿拓带着歉意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们这边突然电话线全村都断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微笑了出来,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这一路,哪一秒钟不是被算计好的?我不曾相信过命运,但这一次,我必须相信。

“没事,没事。”我大度地摆了摆手,搭上阿拓的,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阿拓啊,那么今天,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玩的吗?我难得来你这儿啊!”

“那当然,地方多着呢!”阿拓开心地说,“昨天舅舅田里的稻草人正好倒塌了,你一定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田野,所以今天我们就一起去庄稼地里把稻草人立好!很有趣吧!”

“嗯……听起来,实在是,很有趣啊……”我努力延续着嘴角那一抹快要暗淡下去的干笑。

我狠狠地甩了一把头,大汗淋漓。

最后一把稻草终于再次落在稻草人身上。

“啊!太好了!终于完成了!”阿拓张开双臂大叫。

“太……太好了……”我抹了抹额前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后面还有两个稻草人也倒了,本来想接着干,但看你有点累了,我们还先去吃西瓜吧!”阿拓认真地说,模样愚蠢得令我要呕吐了。

“好……好……”我努力克制自己强烈地想要呕吐的渴望,想象红彤彤的西瓜。

“这样吧,我先去拿,你先去湖边喝水。”阿拓热情地说。

“湖边喝水?”我是野人吗?

“你放心吧小雨,那水特别纯,绝对能喝。”阿拓一边跑回去一边叫,精力依然旺盛,真是体力王啊!

我一步一拐地走到湖边,蹲下去喝水。由于过度疲劳,水在我嘴巴里喝起来跟农药是一个味道。我大把大把地用手捧起水来喝。河水真的很清,我舒服地把水泼到脸上,一抬头,突然发现湖的对面有一种强烈的目光,炽热与冰冷交杂,迫使我也回望过去。

是陈书奇。

她站在湖边,身上穿的,依旧是早上的那身长裙背心,手里仍捧着那本书。

她显然是看到了我。我挥了挥手。她没有回应我的招呼,只是依然用那种眼光看着我。

太古怪了。

她突然移动了,绕着淡水湖的边缘朝我走来——或者是我认为朝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叠了叠衣角,整了整已经湿透了的T恤,等待着她走到我面前。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

“嗨~”百分百确定她不会先开口,我只好先说话,“你在干吗?”

“看书。”陈书奇简短地回答。

“什么书?”我昏头昏脑地在脑子里搜索让一段对白继续下去的方法。

“奥斯卡·王尔德。”陈书奇用很轻的声音说,一面在湖边坐下。我完全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干嘛,所以也只好跟着她一起坐下。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跟思琪在一起,我完全可以预料到她下一步会干嘛,会笑,会装作生气,抑或会难受;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相处时都一样,我有时甚至可以完全知道那个人下面会说什么话,会怎么做,只要我够了解他。本以为阿拓已经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能会做出对我来说意料之外的事的人,没想到现在,又多了那么多个。

“我以前……好像读过他的《夜莺与玫瑰》。”我努力延续着话题。

“每个小孩都读过。”她冷冷地回答。

“对哦。”我有点傻傻地说了一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阿拓了,“你很喜欢他?”

“他是我的上帝。”陈书奇看着湖面平静地说。

我笑了笑,然后突然觉得不应该笑,只好收敛笑容。

“你这本是他的自传?”我接着用奥斯卡·王尔德作为话题,其实除了以前查资料的时候查到过这个作家,一点都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

“不是,后人写的。”陈书奇的眼睛游离四方,转过来看了看我。

“好看吗?”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连忙加了一句,“我是说,看完能借我看吗?”

陈书奇把头偏过来看我,然后把那本蓝色硬皮书递给我。

“我已经看了54遍了。”她简短地说,用数据来表达自己的热爱,好方法!

“谢谢。”我打开书翻了翻,惊讶地抬起头,“是全英文的!”

“嗯。”陈书奇说,对我的大惊小怪表示很奇怪,“爱尔兰作家,跟他本人一样。”

“虽然我不一定看得懂,但是,还是看看。下次还你。”我笑笑说,对手中的书一下子敬而远之。

“他是偏执狂。”陈书奇第一次主动说话。

“嗯?”我思考着到底要不要费时看一看这本书。

“偏执狂。”陈书奇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说……哦,奥斯卡·王尔德……很多作家都有这个倾向呢。”我说,开始捉摸“偏执狂”这三个字。

“嗯。”陈书奇顿了顿,“你有一天时间看完这本书,走之前请还给我。”

“啊……哦……好的。”这句话实在是意料之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人。

“走之前,我们必须讨论一下他。”陈书奇继续说,语调不带一丝变化,“知道吗。”

“啊?”我被击败了,这个瘦弱白皙的女子居然可以这么霸道,我要回家!

“知道吗。”她的语气还是不带一丝变化,但是多了一种强烈的强迫性。她看起来很文静很温柔,即使是说这么具有强迫的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如此。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嗯,知道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高傲地走了。

我摇晃着脑袋,手里捧着这本书,想着这个令我这样的做人高手措手不及的人。

劳作了一天,我在饭桌前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偶尔有饭粒落下,芝姨就很可怜地立即去捡去擦。据阿拓所说,芝姨是一个比有洁癖还爱干净的人。应该说,她无法忍受一个地方一点点不整洁。据说就算芝姨在睡梦里,要是有人忘记收拾了碗筷或者吃了东西把食物屑末什么的落在厨房了,她也会立即起来把那些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

“舅舅今天不在?”我快吃完了才发现晚餐的时候旁边的那个位置空着。

“他去他的餐厅了,今天礼拜天嘛,生意好。”阿拓说,“我们明天早上4点就得起来了,4点半我们要乘车去棕州上学。”

太好了!总算可以回去了。这两天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真是遗憾啊,下次我会来玩更长时间的。”我说着昧心话,“今天只好早点睡了。”

“早点睡?”阿拓看上去像是刚吞下了一只足球,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正常这么承上启下充满逻辑性的一句话做出这样的反应。

“怎么了……你不是说明天早点起来吗……”我头晕目眩,冷汗直冒,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陈书奇放下碗筷,冷冷地看着我。

“当然不行啦!难得来一趟的!我今天晚上有好看的东西给你看!”阿拓开心地说。

“是吗……”我很想知道我嘴角的肌肉有没有萎缩,死死地笑了一天了,面临崩溃。

“书奇姐也会一起去,是吧!”阿拓说,“童佳和立欣一定会很开心的!还有童阿姨跟童叔叔。”

“一定的。”陈书奇说。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但是眼睛里流露出来一种在跟我说话时从来没有流露出来过的温和。

“我们现在就走吧,他们家里我们家很近的。”阿拓马上站起身,“芝姨,帮我们收拾一下床铺哦!”

“快去吧!”芝姨笑着说。

于是,史上最奇怪的组合浩浩荡荡地走在夜间的农村小道上。

我走在中间,左边是阿拓,右边是陈书奇。天上月亮很美,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感觉要挤破夜空的繁星。如果周围不是那么恐怖,如果旁边是思琪和凯平,甚至如果是爸爸妈妈,我都会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阿拓神经兮兮地说我是城里人,走两边会有危险,只能走中间。

所以我就跟一片火腿似的被夹在了两块三明治面包,也就是这对古怪的姐弟中间。

“快走到了吗?”我两腿发软。

“就在那边,看到了吗?亮灯的那栋小洋楼。”阿拓在黑暗中指指前方的光亮。

我打了个哈欠,一阵萧瑟的凉风挂了过来,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突然间,一声巨大的尖利的叫声,好像是野兽和人杂种的叫声。

我吓得停在了那里,条件反射地紧紧拉住阿拓和陈书奇的手。

一个白色的女人影子。

是跟昨天的陈书奇不一样的一个白色的女人。

虽然也是披头散发,但是这个女人的头发吹到了前面,跟爬出电视机的贞子一模一样;虽然也是白色长衣,但是这个女人的白衣上面沾着可怕的血迹;虽然也是女人,但是这个女人的牙齿,跟狼一般锋利。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害怕地尖叫起来。

眼前这个女人,在月光下狞笑,露出坚硬的,锋利的,不是人应该有的牙齿,那牙齿上面还淌着血。

她的形象,跟电影里吸血鬼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鬼魅地狞笑着。

她就是吸血鬼。 q2lBkmafq0th39fK2aeEBxUUxvT/nJBL0wZuVct56fUUsSnWJ23y7f+qvVy744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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