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01
“然后呢?”思琪舀着漂亮的玻璃杯里的芒果班戟,抬起头看我。
“然后啊,我们就去了书城。”我将桌上的仙草蜜一饮而尽,“没想到最后还是碰到了那个倒霉的阿拓,他正在挑英语词汇书。凯平跟我实在是不想跟他打招呼,所以就小心绕过他,结果到最后还是被他看到了我们。他叫住我们之后我们就一整天开始倒霉,从头至尾的……凯平的手机在假日12线公车上被扒了,下车的时候我突然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最后我们发现两个买的那两本参考书正好是比中500万彩票概率还低的两本漏印空白书……真想不通,怎么世界上会有阿拓这样的生物,走到哪里就把衰气带给谁。”
思琪嗤嗤地笑,实在是很可爱。
我也对着她笑,一面拿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在衣角处擦了擦。
思琪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在1个月以前正式成为我女朋友。
“宋晓毓,你的故事真的很好玩噢!”思琪把一块芒果塞进嘴巴,笑盈盈地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总觉得心虚。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充满神秘感的偶像高中男生。这种男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一所学校都可以找到:他们往往有平庸以上的五官与耀眼的身高,精通一项有男子气概的运动;他们通常有不好不坏的成绩,时起时落,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一定会突然爆发,成绩飙升;他们总是有很多女生缘,无论在何处,他们总是可以把一群女生的目光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而且还装作毫无知觉。
我最好的朋友梁凯平就是这样的一种男生。正因如此,我常会误解女生朝我这个方向投来的惊叹目光;也正因如此,我一直保持着神秘的自信。这种自信,恰恰是一个高中生与众不同的必需品。
“下学期就是高三了,我真是没法想象。”思琪叹了口气说,“总觉得自己一直在荒废,从来没把生活的重心放到学习上过。”
“最要紧还是努力。”我双手握着已经空了但是表面还是附着着一层冷气水冰的玻璃杯,“知道接下来要努力就好了,然后就别管从前。只有努力了才不会后悔。”
思琪点点头。
“不过千万别像阿拓那样。”我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阿拓的贬义。
思琪也笑了,默认了我独特的幽默感。
我最大的优点,像老爸常说的那样,就是懂得与人交流。思琪时常对我说那是金牛座男生的一大特点之一:懂得如何理性而友好地与人沟通。从小到大,我住在老爸工作的那家酒店里,遇到过形形色色完全不同的人。在与这些人交流的时候,我总是可以在不同人的身上找到不同的闪光点与黑暗面,仿佛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三棱镜一般的矛盾体。慢慢地我有了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人类哲学,从这套哲学中直接衍射出的就是一套实用的交际理论,一套可以掌握在我漫长人生当中会遇到的所有人想法行为的理论——所有人,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这套理论使我从小到大一直有一大群朋友,使我每一次的投票选举都可以稳拿最高票数,使我永远都温和地笑看周围发生的一切,使我从来都对我下一个遇见的人充满信心,充满信心他或她一定会对我有很好的印象——包括那个被我在背后当作笑话那么多次的阿拓。
“受不了你,人缘这么好,连阿拓都这么喜欢你,完全不介意你开他玩笑。”思琪用吸管吮吸一口芒果沙冰说。
“阿拓就是太傻,太衰,人其实很好。”我推推眼镜说。我的做人准则第一条,永远不要完全地说别人坏话——无论在背后还是当面。你可以说一个人不好,可以在另一个人面前极力贬低那个人,彻底毁坏他的形象,但是你必须要在最后加上你对他的最终态度——也就是说必须要明确,你并不讨厌那个人,只是他有一些“小小”的缺点。
思琪又笑了起来,笑窝很明显,也很漂亮。我知道的,她就是喜欢我这种“好好先生”一般的做人方式。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样的自己称为伪善,我知道的只不过是我现在这样的生存方式令我自己满意,令我的朋友们满意,也令那两个给予我全部生命的人满意。这样没有性格的个性,与其说是星座书上所标榜的普通金牛座特征,不如说是我上天对我整个生活最重要的恩赐。
“妈!我回来了!”我放下斜挎包,把古色钥匙扔进门旁边的罐头里。一头钻进了这个不大不小,有些潮闷的空间。
“贝贝!”老妈喊着从小叫到大的我的小名冲出来,用手在泛黄的白绿色围裙上抹了抹,典型的江南小女子。
“妈,今天还好吗?”我换上拖鞋,幽呼呼地走向老妈。
“能怎么样呀,儿子……”老妈神采奕奕,有些略微苍老的脸颊上绽放玫瑰色的光芒,“买菜,跟隔壁王阿姨聊天,做菜,上网……就这些吧。倒是你贝贝,3个礼拜之后就是期末考了,怎么样,胸有成竹了?”
“差不多了吧。”我笑。我在浙江省棕州市最好的中学念书,学理科,暂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难。
“真是乖儿子啊,那今天妈妈说什么也要给你吃好的喽!蟹黄肉末,宫保鸡丁,清蒸白鱼,雪菜木鱼,西芹百合,香菜海蜇,胡萝卜西兰花,你爸还买了你最爱的韩国泡菜……”老妈搓着手很陶醉地嘀咕着。
“妈你别说了!饿死我了!”我大叫,开心地冲向饭桌。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了——即使是研究那些哲学理论,实战实演也都一样。总有一种感觉,只有在吞咽那些融在香油中的菜丁化在醇醇的香酥的米饭时,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菜全都齐了,等你老爸回家就可以开饭了,他就快到了。”老妈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兴奋地看着我。老妈今年不过45、46岁,看起来要比实际老一些,整张脸有些因为疲倦而泛黄,配着一头中年妇女特有的棕色大波浪。
“真是的,妈,你们也就稍微别那么辛苦了吧,儿子就快可以赚钱了,话说下个月我就18岁了。”我有些生气地说。
“你别有这种想法啊,你一定得认真读完大学才工作,不好好读书谈什么工作?”老妈掀开玻璃饭锅,娴熟地为我盛饭。
老妈老爸就是这样——与所有家长一样,努力地为孩子创造他们可以创造的最好的条件,只是我总有一种普遍的特殊感,总觉得我的爸妈是为我付出最多的。
我正打算反驳,门口就传出了摸索钥匙的声音,仿佛千万块不同种类的稀有金属在碰撞着。这样的声音只有老爸的钥匙才可以发出来——要知道他每天都携带着酒店大堂所有房间的钥匙,加上车钥匙、房间钥匙、单元钥匙,他整天就带着砖头一样重的钥匙往返于工作单位与家,乐此不疲。
“爸!”我喊了一声。
“贝……”爸爸回应我,声音里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声。
“老爸,快来坐。”老妈笑嘻嘻地带点讽刺地学我的说话强调说。
老爸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什么天气,明明只有5月,就热成这副样子,全球变暖真是太可怕了。”他一坐下就开始絮叨,与我那幅一模一样的黑框眼镜下面的两块硕大的肥肉不断抽搐着,老爸从中学时代开始一直都是个胖子。
“老爸今天酒店又很忙吗?”我不动声色地为老爸夹了一块低胆固醇的鳗鱼。
“废话,今天是星期天啊!”老爸略带不耐烦地说,“最烦的还是今天的加薪大会。本来说好给我们这样的老员工加薪,但后来又因为我们是服务部门的‘推迟’了,也不想想已经推迟了3年了。他们行政部门每个月都要加一次……”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当初没用?”老妈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语气一下子与前面的完全不同。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
“我没用?”老爸抬眼看老妈,“倒不如说我找了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妻子!”
“我怎么不安分了?”老妈一眼瞪回去,差点就拍桌子了。
“怀孕的时候你硬要跑到西藏去当志愿者,差点害贝贝变成畸形儿;贝贝出生后四年你好好的公务员不当又乐滋滋地跑到非洲医院里去说是要实现自己的梦想,结果回来以后就只能在三流医院当护士;我差点要当上酒店管理经理的时候你突然到酒店里来找老板吵了一架,还说我太没尊严,还得我被降职当了行李员……跟你的这十几年,你知道我老了多少岁!”爸爸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哦,胖子,你现在拽了,不想想你读大学的时候是谁不厌其烦地听你诉说你的苦衷的!你那时候那么拽又那么自大,根本没人跟你玩。你工作的时候更是这样,没一家公司想要你,没一个老板喜欢你,因为你死要面子,人际白痴。如果你当初不是那么没用,你现在也不用每天那么辛苦,我也不用跟你一样那么辛苦地给病人输液端壶!”妈妈慢慢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浑身颤抖。
“好了,老爸老妈,打住。”我也站起来圆场,“首先呢,我真的不想让这些菜变成战争武器;其次呢,老爸老妈,你们以前两个人的固执我都了解了十多年了,但现在不都很好了吗?老爸学会了忍耐,老妈也学会了现实,你们又有这么会处理人际关系的儿子,想必过不了几年你们就会住进大别墅,每年去欧洲度假!”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坐了下来,和好如初。
我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表这么长又这么精彩的一番言论,是因为这样的战争,配着同样的台词,例子,我从小到大已经听了不下百次了。而我也学会了如何使打架化为吵架,再把吵架化为争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知道他们感情事实上是很好的。如果一对夫妻能够在大大小小几千次的“闹离婚”下生存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有很重要的子女就是因为他们有很深厚的感情。
“嗯,贝贝说得很有道理。”老爸毫无知觉地吃下我悄悄夹的鳗鱼,点着头说,“贝贝那么小就那么会做人,那么小就那么懂得忍耐,脾气又好,绝对要比我有出息。”
“何止啊。”老妈又露出幸福的表情,“我总觉得凭贝贝的交际能力与实力,不做到联合国秘书长这样的高位会令人匪夷所思。”
“这个我同意。”老爸眉头也松开了,甜滋滋地说。
浙江省棕州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幕下,有这样一个住在100多一点平米房子里的家庭,散发着用温暖浇筑出来,却也甜到了心里的特别。
“小雨!你带了我要的漫画书了吗?”
“啊,忘了……哈哈骗你的,这里,拿去。”
“宋晓毓,今天还是这么精神?”
“钱老师今天也看起来很有活力啊!”
“小雨,能帮我扫一下地吗?我要去拿一下资料。”
“小姐,你每个星期轮到值日的时候都要去拿资料吗?算了算了,看在你一直以来对我还不错的份上,再帮你一次吧!”
“小雨,放学一起打球啊!”
“才早上你就提放学?真搞不懂你阿平……好吧,橡树场见。”
“小雨学长早上好!”
“好啊,阿秦,今天也要努力!”
……
好不容易在校园里摆平了我所有认识的学生老师们,我总算接近了教室。每天早上,我一直重复着与这样涌动一般的人潮打招呼的形式。我绝非明星,但我却认识几乎整个学校的人,并且与大多数都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小雨学长——”身后响起一声嗲嗲的,装出来的,雄厚男人声音。
“凯平学长——”我回了一句极度恶心的台湾女生对学长的称呼,后面的那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小雨,你人缘真不是一个正常人可以有的好啊!”凯平感叹道,“实在是无法理解。”
“你的女人缘也实在是令我匪夷所思啊。”我回敬。
“那倒是。”凯平又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又换了一种腔调说,“不过小雨,我告你啊,你这种一点个性都没有的性格要是不改一改的话,早晚有一天你自己都会吃不消。就像那些研究星座的女生说,你这金牛座性格虽说比较理性,可也有很强的隐蔽占有欲。要是一味隐藏个性里偏执的部分只保持好脾气可能会疯掉。”
“你什么时候也相信星座了?”我笑道。
“哎,我只是说说么。”凯平为了维护自己的男子气概立即否认自己刚才引用女生们的星座理论。
“谢谢忠告,老朋友!”我拍了拍凯平那比我高很多的肩膀说,“我知道的。”
我的确知道的。我慢慢地和凯平一起走进高二6班教室,教室里异常明亮,外面全部的漂亮天光都毫无保留地在这个教室里盘旋。的确,我是一个没有一点脾气,也可以说是没有一点个性的人,我现在所做的所有就是合群、合人心,但我喜欢这样的自己,看似简单而内在复杂。就像我早就在心里说过一万次的那样,我无比满意我现在的生活方式。
班里正在早自习。颇有理科班风格的,里面一片喧闹。有些人拿来了国际象棋玩,有些人趴在电脑前面玩最新版大富翁,有一拨在教室后面的空地里面打迷你羽毛球,当然还有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坐在位置上认真地、丝毫不顾人间地做着“每日一题”。
我坐到我的位置上,友善地拒绝了第一拨人的国际象棋游戏,再完好地抵制了第二批大富翁游戏徒们的诱惑,最后善意地向迷你羽毛球俱乐部摇了摇手,从书包里拿出两本高考数学总复习,决定加入最后一批神人的行列。
深吸了一口气,前面李思琪的位置还空着。思琪向来很晚到学校,她家虽然离学校也不算近,但跟我们不同,她不用搭公车。作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从来都乘一个什么叔叔的BMW游走于家庭与学校。
一道排列组合题——我最爱的题型。我自信满满地准备做下去,突然在周围的无限喧嚣嘈杂中传来一声兴奋而低沉的声音:“小雨!”
我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眼前是阿拓那张殷勤而愚蠢的圆脸。
“怎么了吗?”我依然用我那种很好说话的语调说。
“这个礼拜我会回家!”阿拓兴奋地大叫。
那关我什么事?我郁闷地想。
“那太好了!”我笑着说,“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是啊,自从我从郊区来到市区,我就没回过几次家,一直住在寝室,这次终于有去骈村的大巴了!”阿拓眼里满是激动的喜悦。
“是啊!那你可得好好与爸妈在一起了!”我装作很高兴地说。
“小雨……你,又忘了我爸妈早就去世了……”阿拓眼中燃烧着的激动火焰稍微黯淡了一些。
“对不起。”我有些尴尬,跟阿拓在一起时,我的人际哲学不知为什么总会出些差错。我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千万不能再忘了阿拓爸妈已去世这一点。
“没事!”阿拓摆摆手,“我主要是想……嗯……我想跟你一起回乡下。”
“啊?”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小雨你没事吧!”阿拓惊慌地说,样子傻傻的。
“没事……没事……等等,你说,你要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还是没有从阿拓这么荒谬的请求中缓过来。
“是啊……因为村里的人都很想我带一个什么人回去,他们也太寂寞了,我又难得回去一次。别的同学一定都不愿意,因为很快就要考试了,但是小雨你人那么好,读书也好,去两天应该没问题吧!”阿拓真诚地看着我说。
“可是……”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万种推辞借口准备脱口而出。
“别担心,村里的人都很友善的!他们一定都很欢迎你!”阿拓真到令我颤抖的眼神带着更加强烈的难以拒绝的浓度侵蚀着我。他的眼睛,似乎从未被污染过,仿佛是不带一丝波痕的东江湖水面,清澈湛澄。
“不,阿拓,我没那么想。我很愿意去。”我笑笑说,做出尽量平静的样子,眼睛稍微挪了挪,我无法看着这么清澈的眼睛撒谎,“只是这个礼拜我正好有事。”
“有事?”我有些愧疚地看着阿拓眼睛里的全部兴奋慢慢减弱,最后消逝,“好吧,那就下次吧。”
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歪了歪嘴,真的有点良心不安。
阿拓是我见过最真实的人。傻傻的,笨笨的,性格很好,几乎没有一点心机。我在看人这一点上从来不会错,所以阿拓是一个难得的百分百的大好人。但也许也正是因为他太简单,他做的事总是会令我措手不及,比如今天发生的这件事。
“阿拓,我是真的有事。”我叫住失落地低着头准备走的阿拓,狠下心说出下一个谎言来让上一个更加完美,“我妈妈要我去一个外地亲戚家——杭州的,亲戚家。”
“没关系。”阿拓勉强但真诚地笑了笑,“我相信你的。”
对不起了,阿拓,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心里这样说,视线回归排列组合。
那天,我很快忘了这件事,很快又跟我的“朋友们”打成一片,很快又开始了我庞大的人际网络积累,很快就想不起阿拓那真诚的眼神。
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拓这个提议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反而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走进了我曾经以为永远会这样下去的生活。
“老妈,你别再跟老爸冷战了啊!”听到妈妈稍微柔和一些的高跟拖鞋踢踏声,我坐在书桌前仰天长啸了一次。
“我有跟他冷战吗?”老妈一副很拽的样子,以为自己很自然,“我只不过是受不了你爸那变态的固执脾气了。那么多年过去了还带有他上大学那会儿的偏执狂性格。”
我朝有些裂痕的天花板看了看,翻了个白眼。
20分钟以前,老爸走进来说了相同的一段话。
“我刚才跟你爸签了份协议。”老妈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两个这个周末都准备到别的地方旅游。”
“那太好了,正好缓和一下你们的关系。”我很高兴地说,还可以一个人独自在家里玩。
“问题……嗯……不在这里。”老妈的声音突然出现了些音调音色上的变化,细微,却效果显著,就像面条里的醋,“那个……我们两个都不在你却一个人在总是很不对。”
“哪里不对?”我无法理解,转向老妈。
“我们两个人都走了,邻居不是觉得我们这么老了还要出去蜜月就是以为我们准备离婚,传出去都不好。”老妈解释道。
“那怎么办?”我没有真正地在用大脑在思考。
“我骗邻居他们说,我们一家一起去外地亲戚家玩去了。”老妈骄傲地重复着她的谎言。
一种似曾相识,又带有一些诡异的气氛刹那间笼罩着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了不使谎言露馅,贝贝,妈妈要把你送到杭州的葛阿姨家去。”
老妈温柔地弯下身子,静静地微笑着说。
我看着老妈那双带着岁月痕迹的,美丽的咖啡色眼睛,玻璃球一般的眼眸,雪白如婴儿一般的眼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预言,一个会使我彻底背离我人生哲学的预言。
“我要去外地的亲戚家,杭州的。”我梦呓一般地重复着这句话,被震惊得没办法说其他任何一个字。因为在老妈那双动人的眼睛后面,我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另外一种眼神——憨厚而真实,清澈得像不带一丝波痕的东江湖水面——有点失望,又带点兴奋。
第二章
CHAPTER 02
“车子抛锚了!”
我睁开半睡半醒的双眼,朦胧地透过眼镜看我身边的这个世界。这个空间沉闷得不可思议,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蜘蛛网状的神秘物质笼罩整个封闭的空间,令人窒息。
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才真正看清这个空间:一辆巴士的内部。正上方是脱了漆的褐色车顶,上面还有小小的空调风扇形出风口,白色的雾气一点一点地从这些条形小口子里冒出,如藤蔓般爬在乘客们的皮肤上。前面的椅背上套着因为洗过太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洗干净而出现锈色的泛黄椅套,上面还印着深蓝色的黑体字:棕州快客。
如同回忆起一个刚做的噩梦,我控制不住般地大叫起来。旁边坐着的化着根本不适合她年龄的浓妆的中年妇女斜眼看了我一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梦境的泥潭,再也无法挣扎出来了。
我正坐在从浙江棕州市开往杭州的快客上,而现在,行驶了不到45分钟,车子就抛锚了,如同一个巨大的休眠的怪兽,僵硬地躺在高速公路上。
活了将近十八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我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杭州高速公路旁边特有的山丘和农田,风光很美,却令我浑身颤抖。一想到这个星期一阿拓的邀请我就不寒而栗——我从不相信鬼神,但这件事蹊跷得令我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在操控安排,怀疑我周遭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安排秘密行动着。
我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个可怖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除。这很平常,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先对阿拓撒了个谎说要去杭州,结果真的去了杭州。这种事并不是罕有啊,小时候很多次都会自己被自己的谎言拉下水——但是现在,好好的一辆大巴居然无缘无故在高速公路上抛锚,这简直就是一个诅咒。
司机骂骂咧咧地在下面检查车子,车上的人有的已经无心做其他事,不断地伸长脖子看下面发生了什么;有的好像事不关己,仿佛车子还在行驶,外面的风景还在不断变换,自己做自己的事。我努力把自己归为第二类“高高挂起”的人,但因为一闭眼眼皮就开始止不住地跳动,只好不时睁开眼睛,又忍不住不断张望窗外。
旁边的中年妇女不耐烦起来,拿起手中的电话开打,估计是打给自己的老公。说着一口标准的杭州话,中年妇女越来越激动,摇头晃脑,前扑后仰,左右扭动,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在跟我“畅谈”人生。
15分钟后,司机用一口江浙一带特有的普通话大叫:“妈的,车上所有的男人家!给我下来帮忙!不然今天没人到得了杭州!”
几个坐在前排的男人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坐在后面的几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也站起来,准备下去。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不料旁边的中年妇女为我停下了电话,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眯起眼睛看到的),好像我害她苦了一辈子一样。我只好怏怏地站起来,背着思琪送的宝贝黑黄斜挎包下车。
“大家一起来,在后面推车,我数一二三!”司机嚷嚷道,一边走到车身旁边,“一,二,三!”
我混在一堆有浓烈汗臭味的男人里,使出全身力气推车,顿时汗流浃背。
推了很久,车子只移动了一点点,大家都快热死了。司机叫了停,叫骂着让大家上去。我顿时浑身一震,兴奋地准备去迎接空调的凉风。
“小伙子,你他妈精神还那么好?!”司机看到我这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很不爽地搭住我肩膀。
我露出万能笑容点点头,马上就要吹空调了,谁管你骂我?
“精神那么好,给我在下面拦车求救!”司机把我推开,关了车门。
我愣了一下,简直要崩溃,想发火又发不出——自从六岁那年被抢了我最最心爱的同学录时发了一次火,我已经10年没有发过火了。凭我做人的方式,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待遇,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奇怪得无法解释的事。我擦了擦汗,立在高速公路的栏杆旁边,头顶着毒辣的太阳,手臂不断绝望地挥舞着。
站了仿佛又一个世纪这么久,还没有一辆飞驰的汽车停下来。司机好久以前就叫了的公路警车也不见车影。再站一分钟我就要成为中暑死亡的第一个乘客,我愤愤地想,一面祈祷这辆有病的快客快点复原。
正当我这么祈祷的时候,突然听到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剧烈而刺激,接着,车内爆发出一阵隔着车门和车窗都可以清楚听到的欢呼声——车子好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正在发动的巴士走去,快要到车门前时,车子突然缓缓地移动起来了——不,不应该说是缓缓地,只是一开始缓缓地,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的正加速度开动起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辆诡异的巴士就已经呼啸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上,头脑一片空白,死死地瞪大眼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怎么可能?我无法思考的脑子里冒出来这四个冷冷的宋体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绝对是恶作剧!我像刚才的中年妇女一样摇晃着脑袋,想要努力清理一下这几天以来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事。这也太夸张了。如果说阿拓的邀请和前往杭州是纯粹巧合,刚才车子抛锚也只是纯粹的意外,那么这一次,难道可以归咎于司机以及车上40个大活人的记忆障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完全忘记一个正处于热血时期的朝气少年的存在?!
一辆黑色私家车向我飞驰而来,我连忙再后退了几步,贴在高速公路冰冷的灰色的栏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完全呆滞地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用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速度在眼前穿梭。
我被一个人抛弃在高速公路上了。
我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想法,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如梦一般荒唐的事实。
我的前面是呼啸着的有着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的机器,我的身后是一片荒田原野,从中错落着几栋小小的农村房。
我知道在高速公路上的每一辆车里只要没有睡着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我,只是他们只是看到,只是看到一瞬,然后飞快地转移他们的眼神与思绪。
忘了自己愣了多久,总之,当我冷静清醒过来以后,我立即从黑黄色斜挎包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警察,如果还不来就打给爸妈。我这么想。总有办法的。我这样安慰自己——是啊,总有办法的,现在可是信息时代啊!
掏出手机的那一秒,我确信我是真的被算计了。
手机没电。
甚至连一格都没有。我记得走前打了个电话给葛阿姨家,说手机快没电了要到她家去充电。这就是最后一点点电的流走。
我绝望地坐在地上。还好我出门向来不带什么东西,所有行李——除了送给葛阿姨的茶叶都在我身边,但这又有什么用?看过《死神来了》的人都知道,上天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必须按照那个模式步步走向死亡,没有一点点偏差地走向那个早已设计好的绝路。而现在的我,就悲惨地感到劫数已尽,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
又坐了很久,我低头看了看手上那块从初一戴到现在的CASIO金属电子表。15:20。离车子抛锚已经过去了4个钟头。太阳也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强烈毒辣了,却还没有一个人来营救我。
我看着黑黄色的包,思琪可爱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我稍稍有了些动力。别忘了你是谁啊,宋晓毓!我看到她在空气中大声地对我叫着说话。是啊,别忘了你是谁啊!你是从来没有在与人交往方面失败过的宋晓毓啊!不过这又怎么样?现在的我,正处于一个没有一个人的地方,即使有人,那个人也在真实得可怕的金属水泥背后,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啊!
现在最理智的办法,就是继续等待。冲出去拦车子是百分百的找死。等待,相信高速公路警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除了这个还能怎么办?难道翻栏杆到旁边的荒原里去?
等等。
为什么不可以?我一下子站起来,有点略微脑充血。为什么不可以到荒原山岭里去?那里也一定有人住啊!
冷静点。我头脑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现在你已经在一个很危险的处境当中了,怎么可以再去冒一次险?先别说有可能再从高速公路翻下去的时候受伤,即使去了一个村庄,你怎么知道你会被容纳,你怎么知道野外没有野兽出没?也许还没找到住宿人家,你就已经变成野狼的粪便了。
分析,分析。我提醒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用一直以来很重视的理科思维衡量不同决策的好坏利弊。
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磁场,来自我的身后。
这种磁场,似乎穿越了我的肉体,直接撞击我的灵魂。
我并没有故作玄虚,但那一刻,我仿佛是被雷劈到了一般,转过身去,翻过栏杆。
没错,我做了最不理智,最不应该做的决定。
我似乎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死死地操控着,就像麻风病病人突然收到了外界风症刺激,就像哮喘病病人突然被呼吸道里的一根鱼刺卡住,就像痉挛病人突然感受到了令全身抽搐的电流。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我偏执地坚持着这个明显错误的决定。
我慢慢地沿着水泥柱爬下去。平时缺乏锻炼的我有些力不从心,歪歪曲曲地抱着水泥柱,一点一点往下滑。高速公路平实的表面离我越来越远。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的声音,但我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愿。
当我的脚踩在松软但舒服的泥土上时,我无法遏止地畅快地大叫起来。
我的眼前,是荒原,还有山陵。
我愉快地向前走。走过杂草地,走过农田,走过碎石路,走过泥沼地,走过盛开着不知名的花的短木林地。我看着天上的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苍穹,留下一抹金红色,然后那抹金红色再慢慢地被天空的深色湮没。
当我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天上正悬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我站在山脚下,又饿又渴,终于意识到我那因为一时偏执所做出的决定是那样的错误。
今天晚上,看起来是绝对要露宿野外了,而我身上甚至连一块可以铺在地上用来当毯子的布都没有。
正在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一种人工的光芒朝我射来,也正在这时,一阵廉价摩托车特有的行驶鸣笛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奋力挡在窄窄的路中央,不管那辆摩托车有多恼怒急促,我不能错过这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坚定地想。
摩托车在离我还有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昏暗的车灯下,我模糊地看清了车主的脸。他没有戴头盔。他有一张黝黑的脸,留着短短的平头。他看起来大概有45岁,五官是很普通很典型的农村男子该有的那种,脸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有些厚,一双亮得仿佛是尖锐的武器的眼睛深深地刻在那有些凹陷的眼眶里。他穿着青色的汗衫,深色的麻布长裤,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没有与很多农村来的人打过交道,但是那几个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好相处。农村来的人决不能简单地用单纯二字形容,但毋庸置疑的,与他们交流并不像和城市里那些受过过度良好教育并已熟知世俗的人交流一般吃力,我一直有信心可以与他们好好相处。
“你,你好。”我把声调变了变,故意做出一副有些紧张生硬的样子来保证一个陌生人的绝望拘束感,“请问,周围有可以住的村子什么的吗?”
那人依然皱着眉头,没有说一个字,神色凝重地看着我。我努力不回避自己的眼神,自信心减了一半,却依然努力微笑。我一直很相信一句话:大多数人在你对他(她)笑了以后,也会朝你笑。
这个人就是少数人之一。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整个人好似被美杜莎石化了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执拗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友善地看着他,心里第一次那么慌张。
就这样,凝视了几分钟以后,他转移了目光。嘴巴动了动,冷冷地开了口。
“400。”他眉头仍然紧锁着,整张脸只有嘴皮动了几下发出这个声音。
“什么?”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努力自然地笑着问。
“400块,去否去?”他用带点土话的普通话说,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身上一共有700块现金,他居然想要刮走我400!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虽说我没有思琪研究星座得出的那种金牛座应有的彻头彻尾金钱主义特质,却也对钱财浪费有所不舍——即使是在这种危难时刻。
“大叔,能少点吗?”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用招牌微笑加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他摇了摇头,反应很迅速,一边旋动摩托的钥匙,摩托车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好!”我硬着头皮大声说,“400块,今天晚上让我活过去吧!”
那人的眉头稍微松弛了一些,然后从脏兮兮的摩托车后备厢里掏出一个铁盒,打开,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钱扔进去。我狠狠心,从包里拿出400元,放了进去。
他先坐好,然后让我上去。我有点不习惯地拉扯着他那被汗水浸透过的汗衫,摩托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在这深山老林里穿行,旁边的风很大,我有些蜷曲的头发在这自然却有些可怕的风中胡乱缠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停了下来。暗白色的灯光摇曳,我晕乎乎地抬起头,这是一栋郊区很典型的小别墅。橘红色的房顶,两层楼加一个阁楼。
“到了。”那人依旧冷冰冰地说,斜眼看着我。
“谢谢!”我感激地说,一面准备进去。
“这是我家。”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恩(我)只是把你送到这里,没讲你口以(可以)进去。”
又遭暗算了,我心想,这个宰人怪人一定又要天价了。
“那要怎么办?”我鼓起勇气问,鼓起勇气看他那闪亮的锋利的眼睛。
“400。”狮子大开口。
“我真的没这么多。”我说。
他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你有多少?”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了我。
“300。”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实话,一分不差。
“那就300。”他扫了一遍我的脸,然后把我领进房子。
房子内部装修得很漂亮。虽然不是新的,但是这栋房子的装饰所显示出来的良好的品位令我诧异——一进门就注意到的墙壁上紫罗兰色的壁画,衬着天蓝色的墙纸,协调极了。整个大厅里充斥着一种薰衣草一般淡淡的香味,很自然的味道。大厅中央悬挂着一盏银色的水晶吊灯,色泽动人的水晶使我无法怀疑它是塑料劣质产品。吊灯折射出的夺目的光芒被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包括浅驼色的针织软椅,还有紫檀木餐桌。地板是靠近大理石色的纯木头做的,特别别致。楼梯扶手也是这种颜色和材料,和墙纸、吊灯、摆设走着一种特殊的和谐路线,展示着不一样的完美的一致。
打死我都不相信这是刚才那个势利的老土农民设计的。
“上楼,三楼第一间。”老土农民甩给我一个古铜色的大钥匙,转身就走进一楼的一间房间,不等我问一句我可不可以来点吃的。
我小心地踩着楼梯走。我没有换拖鞋,然而我看那满是泥泞的鞋子在这么干净漂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很恶心,于是我脱了鞋再上去。抬起手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天哪,已经是凌晨1点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马上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继续走着。这天还真像一个梦,诡异,可怕,却也在梦的尾声稍微变得好了一些——真希望明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在温暖家里。
我不断地打着哈欠,配着眼泪流下来。我打哈欠打得猛烈的时候总是会流眼泪。
走到三楼的转口,我停住了,捂住了正在打哈欠的嘴巴,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圆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个穿着纯白色长裙的女子,手上提着一盏奶白色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碎花灯,长至腰际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就跟无数鬼片里的出现的女鬼一模一样。
我两腿发软,直接摔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女鬼一点一点地走进我,我惊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三楼第二个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人摇晃着走出来,揉了揉眼睛,很愚蠢的样子——这个样子实在很像——
“小雨?你怎么在这里!”阿拓惊叫。
我头皮实在是无法承受这么多刺激,在短短的24个小时里这些蹊跷诡异荒谬的事情一起往我身上狂轰滥炸,我的神经终于完全在这一刻崩溃。
我的头“轰”一声倒在了地上,然后就陷入了长而无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