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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伪装自己很勇敢

如果上天赋予我财富和美貌该多好,这样我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经过我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在我心中占据了这么重的地位。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需要你,我需要感觉到你,我需要被你爱被你关怀。我想要的,不只是一夜,或是一天。——《ONE DAY》

苏绿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漫无目的。她只是路过一个站台,刚好有停靠的公交车,她就跳了上去,找位置坐下,究竟这趟车是要开到哪里,她一无所知。回学校的时间还早,她可以下午再回去,给艾细细发了短信,然后关机。

车厢晃晃荡荡,她开始回顾自己来北京前的这一年。

如她所说的,她的记忆只拥有两年。

一年,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一年,是他离开的这一年。

她是个十八岁的孤儿,父母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抛弃了她。

在这个问题上,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为此深陷纠葛。有时,她宁愿父母死去,也好过接受是被抛弃的事实。

但孤独后,长夜痛哭,她开始幻想这世间还能有个亲人,父母在地球某个城市有很好的生活,当她打喷嚏时,也许是父母在挂念着她。

收养她的福利院院长说,那是在一个春天的清晨,打开福利院的门,她缩在襁褓里,小手心里捏着一片玉兰树的叶子,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有她的生辰,姓氏。

三月二十七日,父亲姓苏。

刚好满月。

因她手中的那一片玉兰树绿叶,取名苏绿。

十八年来,最值得感激生命的事,是她遇见了方卓昂,并爱上他,她叫他老大或者卓昂爸爸,他叫她小绿叶。

后来,她失去了他。

不是他抛弃了她,只是她,失去了他。

她穿宽大的校服,走路很快,耳朵里塞着耳机,背着大提琴,黄昏的时候,她独自行走在校园里。

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艾细细,还有一个,是教堂里的一名法籍修女Vivian。

艾细细是极乖巧的女生,扎着马尾穿糖果色的小T恤,用校服套着,吃奥利奥时,会放在牛奶里泡一泡,会画漂亮的油画。

只有这样温顺美好的女孩子,才能够成为苏绿的朋友,因为足够包容。

练完大提琴的时候,去学校礼堂排练莎士比亚的话剧,或到教堂里坐一会,和Vivian用简单的法语和中文聊天。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坐在教堂里,安安静静看《圣经》。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并不是信徒,她只是喜欢教堂。

她的朋友都是乖巧而且安静的,直到她遇到了周丹娜。

那是深冬的黄昏,南京的深冬,并没有因为是三大火炉城市之一的称号而温暖。

冷,极冷。天空有几只不怕冷的鸟仓促飞过,由于冷的缘故,慌忙啼叫了一声,躲进了离黄昏残阳最近的枝桠。

校园两排的法国梧桐掉了一地的枯叶,她穿着军绿色的立领大衣,背着大提琴,左手插在口袋里,口袋里有两张电影票,她要和艾细细一起去看电影。

然后,忘掉方卓昂。

方卓昂,那个说以后会只把她当女儿看待的男人。

天空那么灰暗,多像他们分手的那一天,她最后一次央求他带她去游乐场坐海盗船。他带她去了,只是天空哭了。

一场大雨过后,他们就分开了。

苏绿拉紧了大衣领口,加快了步伐,出学校大门转弯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小卖部的院墙内,一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穿着非主流蹬着高跟皮靴的女孩在哄闹。

各种声音传了出来,最清脆的莫过于抽打在脸上啪啪作响的耳光声。

——“贱货,装死是吧!”

——“你个十三点,烂货!”

不过是一群不良少女在打架,苏绿没有停留,走过院角,依然听到又是两声重重的“啪啪”声。

“臭三八,给老娘舔皮鞋!”

“哈哈,舔!舔!舔!”

她的心,一收一收地疼起来。

苏绿忽然转身,大提琴在她的背上像风筝一样飞动了起来。

她冲进院子,大提琴从肩上滑落,她抱着大提琴对着这群女生就开始砸,砸开了一条路,她拉起靠在墙角穿着单薄衣服的女孩,传递给女孩一个眼神。

“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已经是荒无人烟了。一条河边,周围都是杂草。苏绿低头,望见脚上的鞋带,早就散开,大衣拉链也不知何时敞开了。

苏绿这才松开手,坐在河提边,将琴盒打开,看琴有没有坏。

“为什么救我?你这样,我以后不是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了吗?”坐在一旁的女孩,头发凌乱,从挎着的廉价小红包里,掏出一包烟,是520的烟,烟嘴有一个可爱的小红心。

她对苏绿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谢谢你救了我,而是,为什么救我。

苏绿摇摇头,将大提琴装好,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自己最心爱的琴去救她,她起身,小河里的芦苇在风中飘飘荡荡。

“我叫苏绿,你呢?”

“周丹娜,或者,蒋丹娜。”

周丹娜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鸡心领,脖子上戴着一串串花花绿绿链子,手胳膊上,有七个圆圆的伤疤,苏绿看出来了,那是烟烙。

“冷吗?”苏绿吸吸鼻子,问周丹娜。

“不冷呢,习惯了。”

周丹娜的脸红肿了起来,嘴角渗出来丝丝的血迹,她并不想苏绿看到,悄悄用衣角抹去,从红色小挎包里拿出了两瓶药水,一瓶红药水,一瓶跌打水。

对着化妆镜,周丹娜熟练的在脸上抹着药水,碰到痛处,嘴里轻声“嘶”一下。

“经常挨打吗?”

“嗯,所以包包里装的有红药水,创口贴,小伤就自己处理,久病成医,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周丹娜说着,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怎么不还手?如果是我,就算对方有一百个人,敢打我,我就一定还手,打死也要还。”苏绿轻笑着说。

“我要是还手,她们就会闹我妈店里去……反正就当我自己犯贱,找抽吧!”周丹娜轻描淡写道。

苏绿仔细看周丹娜,觉得她不是那种标准的漂亮,颧骨有些高,嘴唇微厚,但真的仔细一瞧,会惊艳,那种美,是会突然跳出来让你心一动的美。

很像年轻时候的舒淇。

周丹娜又掏出一包爱喜,打火机点了几下,没有冒出火,她握在手中使劲晃晃,尴尬地说没气了。她抿着烟嘴,再一点,着了。巴啦吧啦吸两口,仰起头,吐着眼圈。

爱喜,极细的凉烟。

那些细细的烟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蒋森。

难怪她说自己又叫蒋丹娜。

蒋森是学校里出名的不良青年,动荡分子。他家境极好,上学放学有司机接送,连车门都是司机屁颠屁颠下车打开来,他才下来。

每年阳历和农历都过生日,蒋森过生日,学校都会停课一天,连老师校长都参加他的生日聚会。

原因很简单,这家私立民办中学,董事长就是蒋森他爸,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在蒋森他爸眼里,这就是他捐赠的一所学校,他旗下的任何一个企业也比这所学校的回报大。

办这所学校,只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富豪,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善举。

看似是所贵族学校,却也免费让很多家庭条件差的学生来完成中学学业。

这也直接导致这所学校巨大的贫富悬殊,就像苏绿,是被减免了大部分学费进来的,每学期只要象征性交一小部分学费即可。

苏绿看出来了,周丹娜和她是一类人,都是这个贵族学校里靠着减免学费的贫困生。

刚进入这所学校的时候,就有人传说,蒋森喜欢苏绿,这令她很不安,不过没有人相信这个传说,因为苏绿是这个学校最穷的学生了。

偶尔和蒋森打个照面,她也目不斜视,径直走自己的路。

“我把他的名字写在香烟上,吸进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

周丹娜将烟盒递给苏绿。

苏绿打开看,里面的每一根烟,有的是写满了蒋森的名字,有的上面画着很多漂亮的卡通画,这是多么花心思的一件事啊。

那些卡通画,大多是两个玩偶,最后手牵着手。

苏绿从烟盒里拿出一根写满了蒋森名字的香烟,问,她们打你,是因为他吗?

“因为蒋森给了我一瓶牛奶。”周丹娜说着从小挎包里掏出了一瓶牛奶,牛奶已经凉了,她握在手里,脸因为呼吸急促变得更红了。

那个看起来不大的小红包里,居然可以装这么多东西。

“她们都是花痴,是嫉妒蒋森对我好。你知道吗,连续三天,蒋森每天放学,都会递给我一瓶热牛奶,然后朝我微笑后再上他家的奔驰车。”周丹娜红肿的脸颊上洋溢着幸福,似乎刚才那些耳光不是打在她脸上的。

蒋森,那个从来不穿校服的少年,总是白色T恤外面搭着一件黑色西服,戴着银项链和钻石耳钉,一米八七的个子,组建了一支校篮球队。

苏绿对那个高高帅帅自以为是的蒋森,并没有好印象,娇纵而专横的男生,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手机震动一声,一条未读短信,是艾细细发来的:

我在电影院门口,买了一袋爆米花,热热的,等你喔。

这才想起和艾细细一起看电影的事,电影票还在口袋里,苏绿拍了拍周丹娜的肩膀,说:“走,我带你去看电影。”

周丹娜扔掉了烟,拍手跳跃着,特开心地说:“好呀!我好久都没有看了,家里的电视机被我妈砸坏了,我对大屏幕有极大的渴望。”

“苏绿,你不怕她们报复你吗,你救我,你就不怕吗?”周丹娜跟在苏绿身后,朝灯火阑珊的路口走去。

“不怕。”苏绿说着,转身又朝周丹娜微笑。

在周丹娜多年后的日记里,就记了这一天,一个高高瘦瘦背着大提琴的女生,穿过人群,拉着她的手,喊了一声“跑——”,就像是给她黑暗的世界里,穿透了一缕暖光,天空就好像蓝得不会变黑。

到了电影院门口,艾细细已经等了很久。都进场十几分钟了,爆米花也凉了,艾细细穿着绿格子裙蹲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

苏绿喊了一声:“细细,我来晚了,走,咱们进去吧。”

艾细细拍了拍裙摆上的灰,歪着脑袋看着苏绿身旁的周丹娜,惊讶地张开了嘴,忙把苏绿拉倒一旁说:“苏绿,你怎么和她在一块儿啊,你赶紧让她走啊。”

“你怎么了。”

“她是坏女孩啊。苏绿,我们不可以和这样的坏女孩在一起,Vivian修女也不会喜欢这个坏女孩的。”艾细细胆子小,在校门口见过周丹娜被一群女生群殴,她害怕惹火烧身。

那群女生,打人的时候,路过的人要是多看一眼,她们都挥着拳头说:“看什么看,没看过打架啊,再看老子连你一起打。”

苏绿理了理艾细细马尾上的粉蝴蝶结说:“艾细细,我们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今天开始,周丹娜是我们的好朋友。”

“可是?”

“没有可是,我相信,很快你也会喜欢她的。”

三个人在电影院的第三排座位上抢着吃爆米花,她们还买了冰激淋比赛谁吃的最多,结果吃到胃疼,她们批判着电影情节里的漏洞和演员演技有多SB,可最后三个人还是悲伤地掉眼泪。

看完电影后,三个人对视着彼此红肿的眼睛互相鄙视各自的死德性。

电影里,女主和男主分手的时候抱头痛哭,既然会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还是要分开。

苏绿就在想,方卓昂,我们是不是也这样。

你对我的怜悯,我对你的感恩,让我们的爱情始终是在漂泊的状态。

卓昂,我想与你一起生活。

卓昂,你不明白我。

那个冬天,苏绿认识了周丹娜,打破了她之前的交友准则。

周丹娜是舞蹈班的,跳芭蕾舞。

苏绿和艾细细都是大提琴班的,艾细细似乎更倾心画画,背画板的时间要比背琴的时间多。除了专业课,艺术类的高考生在上文化课时,还是和普通高考生一样的。

开始艾细细对周丹娜还有些芥蒂,但渐渐也喜欢上了这个外表不良少女但心地却善良单纯的女孩,三个人一起在教堂里听修女Vivian诵读《圣经》。

周丹娜说她对圣经里故事唯一知晓的就是亚当和夏娃,那一对在伊甸园里偷吃了爱情苹果的男女。

苏绿拉大提琴的时候,艾细细在画画,她们都是能安静下来的女子,而周丹娜,则和Vivian说着那些她觉得生动的句子,纠缠着Vivian教她用法语骂人。

周丹娜说Vivian穿得多像企鹅呀,还追问Vivian是不是处女。

Vivian羞涩地笑了,绯红的双颊上有细细的毛细血管和小雀斑,她说她从小被父母遗弃到女子修道院,长大就做了修女。

“你还是处女吗,不要紧,过几年就不是了。”周丹娜趴在Vivian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周丹娜并不知道,修女是嫁给了上帝的,不能再爱上别的男人。

周丹娜兴奋地用生涩的中文说着《修女也疯狂》里的故事,故事里的修女迪劳丽丝,晚上偷偷溜出去喝酒唱歌,院长只好把她安排到唱诗班里,可她又对糟糕的唱诗班不满意,居然大胆改造唱诗班,在弥撒时竟高唱流行歌曲。

说着说着周丹娜觉得别扭,说:“我个傻瓜,跟着你都不会好好说中国话了。”

Vivian带着崇拜的目光听着周丹娜讲述《修女也疯狂》的故事,眼神里都是羡慕。

阳光斜斜地照入教堂内,艾细细长长的睫毛微微上扬。她喜欢画向日葵,在教堂外有一大片的爬山虎,艾细细总是在重复地画一幅画,一大片向日葵,侧面是一面斑驳的墙,墙上爬满了绿意盎然的爬山虎。

只是这个季节里,爬山虎都枯了。

那些绿绿的爬山虎,那些金黄的向日葵,都是艾细细想象出来的。

天很蓝,蓝的连白云都羞涩地钻进了明媚的阳光下,不敢探出脑袋。

一条长长飞机划过的白色痕迹,从天的一边划向了另一边。

伴着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苏绿沉醉在自己的音乐王国里,长发散落在肩上,星星落落的光辉落在苏绿的面庞上。那时的苏绿,美得让周丹娜张大了嘴巴。

偶尔周丹娜悄悄把艾细细的水果油画添油加醋变成了一副香艳图,两只水蜜桃变成了女人最柔软丰腴的地方,把荔枝添了长长的毛,变成了红毛丹。

艾细细撇着嘴,嚷着说有天自己成了大画家,那周丹娜现在毁的可就是价值连城的名画,一幅画可是无价的!

苏绿笑看着她们俩拌嘴,她更多时候是最安静的。

她想念方卓昂,以至于,很长的时间里,心神不宁,她知道他去了北京,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详情。

他极少打电话给她,偶尔一次,也是象征性的问候,也会给她寄生活费。

就这样了。

周丹娜说着蒋森的好,蒋森某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衬衫,什么颜色的CK内裤,蒋森的情歌唱得多么多么的动听,只是苏绿很茫然,在她看来蒋森就是一个小男孩。

“蒋森比你还大两岁呢,他才不是小男孩,他不知道多有男人味。哎,苏绿,你这么喜欢老男人,你该不会是有恋父情节吧。”周丹娜手肘拐了拐苏绿。

苏绿笑笑摇头。

艾细细算是这个学校里家庭环境中上等的了,父亲是医院的院长,母亲也是护士长,是从小在父母手心里呵护的乖乖女。

艾细细向父母提出要苏绿搬来家里一起住,尽管得到了同意,苏绿仍委婉谢绝,她并不想过多打扰,何况,艾细细怎么会懂,一个孤儿和一个完美家庭生活在一起那种自卑感,每次艾细细的父母来学校看女儿,那场景,都足够苏绿悲伤好几天了。

周丹娜是南京本地人,她妈妈开了一个美容院,她和妈妈住在店里,周丹娜从来都没有带过苏绿和艾细细回家。

周丹娜瘦弱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她双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缩成了一团,穿的是一件极旧的牛仔小褂,袖口处都是线头,牛仔裤洗得发白,好像再稍用力刷一下就会破个窟窿。

那些衣服,和周丹娜被风吹得有些蜕皮的脸一样,薄弱而顽强。

苏绿看见周丹娜开了口的大头皮鞋,在路过一个水洼的时候,泥水渗了进去。冻得哆嗦,周丹娜还是潇洒地甩甩头发,说自己是要风度不要温,宁愿美丽冻人。

可苏绿的那件白色貉子毛领的羽绒服,周丹娜盯着看了好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很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说:“这衣服,穿着一定特暖和,是吧。”

只是没有暖和的衣服,过冬,对吗?

“你是个好姑娘。”苏绿凝望着周丹娜说。

“这真是我听过最感动的话,嗨,苏绿,你信不信,十年之后,我仍旧会记得,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我说,说我是个好姑娘的人。”周丹娜搂着苏绿的肩膀,声音沙哑。

周丹娜曾担心那群女孩会报复苏绿,随后的一个星期,相安无事,没有人来找麻烦,她的心稍微平息下来,如果因为自己把苏绿牵扯进来,该多内疚。

周一的早晨,苏绿带了两份豆浆,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件厚厚的毛衣,想把毛衣和豆浆放在周丹娜的课桌抽屉里。

冬天的早晨,学生都来得比较晚,她不想被别的学生看到她给周丹娜的抽屉里放东西。

走到舞蹈班的教室门口,她推开教室门,走进教室,黑板上的几个血红大字:周丹娜,和他妈一样,二十块。

她拿着黑板擦,用力地擦掉黑板上的那些话,将豆浆和毛衣放在了周丹娜的抽屉里。

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定是五班有学生来上课了,她忙躲到了教室后门口。

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是周丹娜,居然上学这么积极,来得这么早。周丹娜进教室门的第一件事,是紧张地看着黑板,没有看到那些字,才松了一口气。

她明白了,周丹娜这么早来教室,就是想擦掉黑板上的那些字迹。

周丹娜坐了下来,看见抽屉里的毛衣和豆浆,将毛衣抱在怀里,细嗅着上面的味道,那是属于苏绿身上的淡淡香气。

周丹娜拿着吸管喝豆浆,很平静。

苏绿轻轻从后门走了出来,她多想上前坐在周丹娜的身边,告诉周丹娜,其实你并不孤单,还有我和细细在,我们会陪在你身边,还有修女Vivian爱听你讲故事。

苏绿知道,周丹娜一定不想苏绿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苏绿转身走向楼梯的时候,与两个女生擦肩而过,刚好听到她们嘴里说着一些话。

“打她算是便宜了她,要不是蒋森发话,连那个穷孤儿一起整。我看下次咱们商量一下,把事情闹大点,让她滚蛋!”

“不行,她滚蛋了,咱们上哪儿找乐子,没事整整人,多惬意。周丹娜就是个傻子,蒋森给她瓶喂他家哈士奇喝的牛奶,就是想看她那花痴样,她还真以为蒋森喜欢她,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上次更搞笑,蒋森给她一袋狗吃的饼干,她居然屁颠屁颠接受了,真是够蠢的!”

“就她那货色,还想追蒋森,简直不要脸。飞机场建的那么好,大平胸还想出来跟她妈卖!二十块!”

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口中都传着说周丹娜的妈妈是个失足妇女,开在老街区的那家按摩房,上面写着:各种按摩,二十起步。

苏绿背靠在楼下的拐角处,听到了这一切。

蒋森,你个混蛋!

苏绿一口气跑出学校,她高挑的个子,连跑起来都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她跑去超市,买了一大袋的狗粮。

她并不知道,从她身旁驶过的车里坐的那个人,看着她的背影,俊朗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苏绿气喘吁吁地站在声乐班门口,拉住一个女生就问,蒋森是不是在这个班!

那女生见苏绿愤怒的神情,胆怯地说:“是,是的。”

“蒋森,你个混蛋,你给我出来!”苏绿站在教室门口,毫不矜持地大声叫喊,她心里都是怒火,她今天一定要教训一下蒋森,教会他怎么做人,怎么尊重人!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蒋森,双手拿着一本《花花公子》杂志,他缓缓放下杂志,向苏绿看了一眼,慢条斯理站起身,嘴角挂着一抹笑,满脸玩世不恭。

“美女,找蒋少爷喝茶吗?”

“哟,蒋少爷,你把这美女怎么着了,像是来找你负责一样。”

蒋森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手指轻弹西服外套,这是他一贯耍酷的招牌动作。他走到苏绿的身边,左手摸着右耳的钻石耳钉,痞痞地笑着说:“我是混蛋,不过我这个混蛋,有好多人崇拜,是不是啊,是就来些掌声!”

全班哄笑和掌声响起来。

苏绿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有那么几秒的平静。

接下来,苏绿做了一件极轰动的事,她从手里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一瓶开盖的牛奶朝蒋森的脸上劈头盖脸泼去,随即拿出那袋狗粮迎面洒向了蒋森酷酷的面庞。

这些举动,让蒋森毫无防备,那些牛奶和饼干落在了蒋森的脸上,肩上,黑色西服外套上,蒋森的动作还定格在摸右耳耳钉的那一幕,只是眼睛转了几下,浓眉拧了起来。

“啊——这是什么女生啊,我的蒋少爷,怎么能这样对人家呢。”教室唏嘘一片后,一个头戴蝴蝶结的女生娇滴滴地说,双手握拳放在腮边,扮作惊吓状。

“天哪,你敢这样做,是不想在学校混了吗!你们快点拿纸巾给蒋少爷呀,真是气死人了。”一群女生都对蒋森“怜香惜玉”起来。

蒋森慢慢抬起头,一向被女生宠坏的他,居然会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我这是替你爸妈教育你怎么尊重人,你很喜欢把狗的食物送人是吧!你觉得有意思,我可以天天送你,只要你爱吃!”苏绿说完,重重地把牛奶瓶子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我认识你,苏绿。”

“想报复,随便!”

苏绿扬着脸,大步离开。

蒋森抬起手腕,擦了擦脸颊上溅到的牛奶,淡淡一笑,拂开了身旁的女生,仍不失潇洒地走回到座位上。

苏绿未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她只清楚那个清晨,她非常的压抑,那是一种需要寻找出口释放的压抑。

空气中还有薄薄的雾气,她看着窗外,眼泪终于掉了出来,是为周丹娜,也是为自己,她觉得太沉重了。

她明白自己和周丹娜是一类人,孤独而自卑。

大提琴,也不会明白的悲伤。

我没想过后果,我只是难过。

那天的大提琴课,老师介绍着巴赫的名曲,苏绿一点也没听进去,她想的全部都是方卓昂的脸。以前每次闯祸,学校的老师找家长,她都会把他叫来,这一次,她打了学校董事长的儿子,也许她会被学校退学。

她忽然想起了过去自己犯错,方卓昂作为家长被叫到学校挨批评的样子。

方卓昂,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校园。

课间,艾细细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奥利奥递给苏绿。

吃吗?

我不想看到饼干。

艾细细拿出一块奥利奥,扭开,小心地吃掉夹心,生怕会沾到了嘴唇上的唇膏,说:“苏绿,饼干怎么招惹你了。”

苏绿想,一分钟后,楼上的蒋森或许就要带人来找她麻烦了,也可能是班主任直接喊她进办公室。她并不怕,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以前闯祸,总是有方卓昂在,这一次,她没有他了。

不过开除也没什么可怕,要是被开除,她明天就买去北京的火车票,她去找他,他一定会收留无路可走的她吧。

万一待会儿蒋森要是动手打她,她需要和蒋森对打吗?

“如果我给你为斯宝的饼干,你会吃吗?”

“当然不吃了,为斯宝是狗粮的牌子呀,我家的巴哥犬最爱吃这个牌子的饼干,这个牌子的狗饼干好贵呢!”艾细细吃着奥利奥。

外面的雾气变得更浓了,窗户上结了霜,苏绿在窗户上不停地写两个字:混蛋。

“待会要是打起来,你躲远点。”

“你要和谁打架?”

“蒋森!我把牛奶和狗粮泼到蒋森身上了,他把给狗喝的牛奶和为斯宝饼干给周丹娜,让一群人都取笑她。”

这时教室门口有个男生头伸了进来喊道:“苏绿,有人找。”

苏绿走出教室,但站在教室门口等她的,并不是蒋森一干人,而是周丹娜。

周丹娜手里拿着苏绿送的毛衣和喝了剩下一半的豆浆。

“苏绿,还你,我不要你的东西。”周丹娜说着,脸上都是愤然,丰润的嘴唇因为生气,撅了起来。

苏绿站在那里,很是糊涂,没有等到蒋森带着人来找她麻烦,怎么倒触怒了周丹娜。周围有同学来来往往走过,嘴里小声嬉笑念着:“二十块,这不是舞蹈班的二十块吗。”

苏绿听在耳朵里,嗡嗡地炸开来了,都是二十块二十块的声音,她看着周丹娜,脸上有一个殷红的巴掌印痕,周丹娜眼里满是是即将迸发出来的悲伤。

“听到没有,她们都喊我二十块,我和我妈一样,二十块!”周丹娜用力地说着,“够了!我受够了!苏绿,你听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怜悯,拿走你的爱心和善意。”

那件毛衣,粉色的针织毛衣,落在了地上,半杯豆浆也掉在了地上。

原来青春这么的伤,比想象中要疼的多。

她们又打你了?我找她们去!苏绿卷起了袖子,一副要去火拼的架势。

你为什么那样对蒋森!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他吗,你是知道的对吧。

苏绿靠在墙壁上,头贴着墙,沉默。

艾细细拾起地上的毛衣,拍了拍上面的灰,说:“周丹娜,你怎么不知好歹!这件毛衣,我向苏绿要都没要来,你怎么这么不珍惜,你就知道蒋森,重色轻友,你除了蒋森你还有什么志气吗!”

苏绿看着对面操场上的雾气渐渐在散开来,那些零碎的阳光洒落在脸上,她的长发遮着额角,面对周丹娜,她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残忍,该怎么开口说,难道要说,周丹娜你怎么这么没自尊。

“你以后,别再和蒋森有瓜葛了,就这样了。”苏绿说完转身就走进教室,她不想说太多,连她自己都不懂,为什么那天会从人群中救周丹娜,那些耳光声刺痛着她的心脏。

那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没资格管我——

苏绿停住了脚步,本想说什么,却止住了。

“周丹娜,你真是黑白不分,我们白把你当好朋友了,你以后都别再来找我们。”艾细细打抱不平。

“别再说了,艾细细。”苏绿说。

“蒋森送你的饼干和牛奶,都是他家狗吃的,他们合起来戏弄你,你清醒一点吧!难道你花痴得都不识字了吗,苏绿为了你,去找蒋森给你出气,你别不识好人心……”艾细细不吐不快。

“艾细细,你给我闭嘴!”

周丹娜涨红了脸,随后转身就往楼上冲。

苏绿忙追了出去,她清楚周丹娜的性格,那些烟烙,触目惊心。她不想周丹娜再继续伤害自己。如同那些寂寞的香烟上,细细的、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一个人的寄托,一个人的麻醉。

到底是清醒难,还是麻醉难。

周丹娜冲进了教室,拿出书包,被紧跟着上来的苏绿抓住了胳膊,周丹娜一脸的决绝,仅有的尊严被伤得千疮百孔。

苏绿,我不怕被人羞辱,可我怕被你看到我被人羞辱。

周丹娜站在顶楼上尖叫着要跳下去,她趴在栏杆上痛哭失声。忽然想起什么,她哭着从书包里拿出那些饼干和牛奶,用尽力气扔向了楼下。

“爱错了一个人,算是个错吗?谁TMD年少无知时没爱上一两个混蛋王八蛋啊!至于吗,至于要死要活要跳楼把自己的脑袋往水泥地上砸着比硬度吗!”

“我就是个贱货,苏绿,你躲我远点,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你别管我,求求你,再也别理我……”周丹娜听着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音,哭嚷着说。

“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只要知道,你周丹娜在我眼里,是个好姑娘。”苏绿试着想伸手拉周丹娜过来。

“我要死,你让我死吧,都不爱我,蒋森他不爱我!”周丹娜要挣脱苏绿的手。

苏绿松开手,指着楼下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牛奶说:“好啊,你跳啊,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跳楼,值得吗?跳下去,你的头就和这牛奶瓶一样裂开,脑浆涂地,你吓不吓人!”

周丹娜脚步往栏杆边靠近,抬起右脚就要攀上栏杆,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咧开嘴的球鞋在风中显得那么精神,她回头对苏绿尖叫决绝地说:“苏绿你走,下面那群人,都伸长了脖子盼着我死啊——我不就是个二十块吗,根本都没人在乎我的生死!”

哭声几乎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呜咽着,在寒风中更加凄厉。

“周丹娜!你还有妈妈,你不是我,我是孤儿,我比你还举目无亲。你跳下去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既然和我做了朋友,为什么要让我为你担心,你个薄情寡义的王八蛋!”苏绿哭吼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弯下了腰,蹲在那里,她太害怕,太害怕失去周丹娜。

这样的话语,仍然没有让周丹娜回头,她一只腿悬在栏杆上,跨过去就是楼下。这可是九楼,万一真跳下去就绝对没救。顶楼旁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苏绿看到身后的蒋森,左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倚靠在入口处,一脸平静地抽烟,他淡漠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场闹剧。

苏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劲,那一刻,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她冲到了周丹娜的身边,连周丹娜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用凄然的目光看了周丹娜一眼,微微浅笑,说:“我可不是陪你死,可不是和你殉情。只是,两个孤独的人,咱们做个伴吧。”说着看向远方的天空,深呼吸,依然是轻笑的模样。

“苏绿,你疯了你疯了!”周丹娜伸手推搡着苏绿,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泪。

“我爱过一个男人,然后他不要我了,如果你是二十块,那么我,便分文不值。”苏绿说着,换了一个语气,充满希望地说:“你说,我要死了,他会来看我吗,我死了,他会哭吗?”

“风流男人会继续风流,你别那么傻,他不值得你去死。”周丹娜讽刺地说,扭头对苏绿做了一个回去的手势说:“苏绿,回去吧,不死了,我们都不死了。”周丹娜开始哭着哀求苏绿回去。

围观的人群里有拨了学校领导电话的,也有赶紧打报警电话的,艾细细吓得除了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太了解苏绿,一旦苏绿决定的事,谁也动摇不了。

消防车呼啸而来,有人尖叫有人在呼喊劝告着她,苏绿置若罔闻。世界仿佛静止,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银白色的录音笔,录音笔上有一个麦兜的小挂件。

苏绿打开录音笔,孤单的低音。

——“我生命中,最后的十分钟,也许还是给你的,卓昂,老大,再见。”

她将录音笔塞进了周丹娜的手里,一个瞬间连环的动作就攀过了栏杆要跳下去,周丹娜情急下紧抓住了苏绿的左手,苏绿的身体在几秒之间就悬挂空中,她抬头望着满眼泪水的周丹娜。

她想,她们没枉做朋友一场。

到最后,还能拉拉你的手,告别。

苏绿,不要!

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方卓昂,你会后悔离开我吗,在我死了之后。

人群一拥而上,蒋森也冲了上前,黑色的西装飘曳了起来,他修长的腿迈得如风,推开人群,当蒋森的手将要握住苏绿的手那一刻,另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苏绿的手腕。

蒋森看到这个成熟的男人,穿着端直的大衣,大步冲了过来,拉住了苏绿的手,像是抓住了自己的命脉。

苏绿没有想到,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远在北京的方卓昂会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像是一个穿越,迅疾劈开了她所有的危难。

天边的火烧云变得更加热烈了,燃烧得像他们那一段炽烈的爱恋。

她被方卓昂背着冲下了楼,他几乎都不管她的哭泣和挣扎。他把她放进车里,关上车门后就立即开车,恨不得马上带她走,让她远离那个可怕的念头。

人群也随着车散开,蒋森看着车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走。

她蜷缩在车座上,像是只受伤的松鼠,她头发凌乱靠在车窗边,双臂抱着曲起的膝盖。她在强忍着低泣,她望着坐在驾驶位上开车的男人,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宽阔,侧脸的样子仍旧迷人。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是在北京吗,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你干嘛要管我,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不用你管!你放我下车!”她倔强起来,没有了安静,歇斯底里,她恨他再一次走入她的世界里,却又止不住想念他。

她恨自己,还是这么想念他,再次见到他,还是这么没出息。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她拍打着车窗想要下车,他回头,心疼而无奈,说:“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好吗?我带你去医院,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不,我没病!”她尖叫着,想要逃离他身边,不敢靠近,她害怕会沦陷进入他给的宠溺里。

他疲惫了,温和的声音努力在支撑着自己的忍耐:“我要带你去看心理医生!今天幸好我恰巧路过南京,想来学校看看你,如果我没来,我不敢往下想。苏绿,如果当初你不是这样子,我们怎么会走不下去。你还是这样偏激,你该长大了。乖一点,别闹了。”

她静了下来,像是被无声地打入了一支镇定剂。

她缓和后,说:“卓昂爸爸,以前你总是说我像麦兜,那只漫画里的小猪,性子慢吞吞的,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是那么无辜的样子,可是既然是无辜,你为什么要惩罚我。”

“我有胆固醇、我嘴巴长疮、我有拜拜肉,可麦兜爸爸还是宠爱我,你不会离开麦兜,对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猪猪肉肉。是不是,麦兜爸爸,你别走了,好不好,别去北京,就留在南京。”苏绿说着,掩面低泣,她不想自己冷静下来,面对他,冷静下来便是伤痕。

他陪着她做了心理治疗,轻度抑郁症,她开始了一段时间的服药,但,即使他对她有太多的不放心,他还是走了。

“苏绿,你要是再敢试图杀掉自己,我会彻彻底底恨你,因为,你杀掉了我最心疼的姑娘,我不答应,永远不原谅。”他的话,让她清醒。

只要活着,就还会有在一起的可能。

如果上天赋予我财富和美貌该多好,这样我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

你离开我,一定因为我还不够优秀。

之后,她就发誓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进入了疯狂准备考试的阶段,学习成绩有了前所未有地突飞猛进。她死了一次,又活过来了,即是重生。

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周丹娜。

苏绿和艾细细去周丹娜妈妈开的那家美容院找过,人去楼空,都消失了,毫无音讯。

过去一年在南京的记忆,就这么凌乱而破碎。

公交车摇摇晃晃,她连自己到了哪里都不清楚,她还以为自己停留在南京,只知道车一路开,同记忆一起晃到南京,为了方卓昂,她任性地差点跳楼,如果不是他来的及时,她会不会真的纵身一跃。

那个时候,她冷漠到了极致,似乎没有了他,她内心再无温暖和爱,她把自己用寒冰冷冻起来,她不想听到任何与方卓昂有关的消息,却又想尽办法去打听。得知他在北京开了公司,有了漂亮的女朋友,还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好像比在南京时更春风得意。

果然,他说他和她不适合,瞧,他离开了她,过得这么好,事业和爱情都蒸蒸日上。

她低头,嗅自己肩膀上的味道,她隐约可以嗅到他拥抱她一夜后残留的气息,他的目光,分明还是割舍不下属于他们的那段过去。

不,不是过去,还会有未来。

她这一次,要从蒲苇那里,夺回方卓昂,他本来就是她的归属,她不是第三者,蒲苇才是。

她忽然站起身,在一个不知名的站台下车,她蹲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办,车水马龙,又该去哪里。她将手机开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了方卓昂的电话,刚一拨通,就按了挂断键。想了想,她把电话打给艾细细。

“苏绿,你昨晚在哪里啊,消失了一天一夜,手机也打不通,我急坏了,你找到他了吗?”艾细细急匆匆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我找到他了,昨晚,住在他那里。”她想到昨夜,那个极短暂的重逢,她依偎在他怀抱中,小心翼翼,生怕天要亮了。

“你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吧?”艾细细提心吊胆,生怕苏绿会被方卓昂怎样。

苏绿抬头看见远方开过来的黑色车辆,那是和方卓昂开的同一款车,车远远而来,黑色的路虎,车牌号也相似,她盼望着车里的人是他,她的心跳一下就加速了。车驶近,车里是陌生的男人,她顿时失落,如果是方卓昂多好,他会停下车,像以前那样,抱着她,带她回家。

“我倒想有些什么,只是,他若即若离。我能感觉到他还爱我,可他在拼命克制自己,我感觉那个女人也不会轻易退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想拥有他。”她对艾细细说,在这个时候,除了方卓昂,只有艾细细,她还能向谁倾诉。

艾细细沉默了几秒,极认真的口吻问苏绿:“我要你回答我,也是回答你自己,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你今后,会快乐吗?你考到北京,是为了什么,仅仅见他一面,默默祝福他,还是,得到他?”

“失去他……好可怕,我好不容易见到他,我对他的感情还是那样深刻,我不能失去他,那比失去自己还痛苦。失去他,就等于失去我自己。”苏绿喃喃地说。

“倘若失去他,看着他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你会很痛苦,那就不要折磨自己,折磨他,你们都是成年人,喜欢彼此,就不要顾虑,苏绿,如果我是你,既然都到了北京,那么这一次,绝对要让方卓昂回到你身边。”艾细细给苏绿打气鼓劲。

挂了电话,苏绿站起身,头有些晕眩,太阳晒的她眼发花,她想找个地方坐下,不想吃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不想喝,炎热的天,她厌恶这样让人身上冒着微汗的天气。

回学校的路该怎么走呢?刚打电话给艾细细忘记让她查一下了,更可笑的是,她并不清楚自己又是身在哪里,随意上了一辆公交车,又随意地下车,陌生城市,陌生的建筑。这不是在南京,如果在南京,她在任何一个地方下车,都可以找到来时的路。

可是,这里有方卓昂,有他的城市,才是家所在的地方。

在街边看到对面一个星巴克,她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他等她放学,就在星巴克等她,他坐在靠橱窗的位置,她背着书包一放学就可以看到他。他端坐着看建筑设计杂志,桌上一杯咖啡,他说每次他一杯咖啡快要喝完的时候,她就放学了。

她想要去马路对面的那个星巴克坐坐,想象他坐在她身边喝咖啡的样子,他的身姿,他的话语,美好的回忆,还可以重温。

过马路,走斑马线,这还是他教她的呢!她回头望去,就好像看到过去的那一幕,他站在她身后,牵住她的手把她往怀抱里拉,他皱着眉说:“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许闯红灯。”

她还戏谑他皱眉的样子真像大叔,他啊,真是她的大叔呀。

苏绿微笑着,耳边传来刺耳的鸣声,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光芒,接着一黑,毫无预料地晕倒在斑马线上,把身后的行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掐她的人中,说这女孩刚还回头微笑,怎么好端端就晕了。

车来车往,人群围住了晕倒的苏绿。

方卓昂一整个上午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助理程庆瞻来敲过几次门,他都不想回应,这折磨人心的纠葛和抉择。

他靠在沙发上,两个女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他不是个花心的男人,这些年真正走入他心上的女人没有几个,他清醒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却也清醒知道自己该要什么。

就算苏绿不来北京,不站在他面前,他也无法否认自己还想念她,她是那样讨人喜欢的女孩,她撒娇甜腻地在他身边,她能够令在外应酬了一天后的他,立刻变得简单纯洁起来。

他看到她一眼,就如沐春风,桃花盛开一般爽心悦目。

她穿着印有大熊的白T恤赤脚从地板跳到床上,把一堆她收藏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摊开放到他面前逗他欢心。

是的,她像个乖巧又明媚的女儿。

所以,她的优点又是她的缺点,有时他工作累了,她还是会没完没了像个孩子一样玩闹,他有些跟不上她的世界。

她完全不懂他的工作,她几乎很难成为一个好妻子。

他的母亲,根本不会接纳这样的儿媳。

他想他是自私的,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顽皮,她的孩子气,就要和她分手吗?

当然,更多的是,他不想耽误她,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不负责任的借口,而他,确实对这份恋情恐慌,她太年轻,他不敢肯定自己这样的爱和占有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们分手了,他像失去了一个女儿,又失去了一个恋人。

他来到北京创业,在他努力不懈下,公司有了起色,他也认识了蒲苇,这个在事业上和生活上都弥补了他所有缺失的女人。

他相信蒲苇会是很好的妻子。虽然她是画家,但她有艺术家的气质,没有艺术家的性格,是个成熟世故的女人。

举个例子,以前在南京,他和他的那帮朋友或客户们一起吃饭应酬,偶尔带上苏绿,只要多喝一杯酒,或者时间有了些晚,苏绿就会立刻摆出脸色,不管不顾,说要回家就立刻要回家,撂下一群人冷场。

蒲苇是只要有她的饭局,她就一定能够照顾到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她的气场能够让人愉快且信任,所以方卓昂常带着蒲苇一起应酬,公司很多业务,都是蒲苇帮助着敲定下来。

昨晚苏绿的出现,虽然蒲苇也有不愉快,但换作是别的女人,可能马上就赶走苏绿了,蒲苇的表现还算是给足了他颜面和尊重。

他想使自己的内心坚定起来,他打算晚上约蒲苇吃饭,好好道歉作为补偿。

那,小绿叶呢?

她还年轻,美好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她拥有喜爱的专业,他们之间当断必断,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大学里不乏有优秀的男生追求她,他会负担她的学费等全部费用,直到她结婚为止。

这样想,他稍许有点安慰。

蒲苇停下画了一半的画,望着半成品发呆,手中的画笔像是不听使唤,画中人物的眉眼竟像极了那个女孩,她握着画笔在画上一阵胡乱涂鸦,直到那幅画面目全非,她才松懈,内心的危机感愈加强烈。

和方卓昂在一起,他总给她一种摸不透的神秘感,总感觉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的近,哪怕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即将要举行订婚仪式的未婚妻。可她还是觉察到他的那种生疏感,他的心里,确实是装着一个人,一个那样年轻看似单纯却心机不浅的小人儿。

蒲苇暂时无法给苏绿和方卓昂之间下了定义,究竟是旧情难断,还是旧情复燃。

男友的前女友来袭,还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前女友。

再自信的女人,在年龄的这个问题上,总是免不了有些自卑含糊。

她决定去他的公司,和他好好谈谈。

蒲苇手上还有未洗净的颜料,她素来是极爱干净的,却在这一天,忽略了自己最爱惜的一双手,她只想赶紧挽留住他也许会离开的心。她到了公司,他的助理程庆瞻走上前来,她虽然在这个公司名义上没有任何职位,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认可她是这个公司的功臣。

当然,也默认她是这个公司未来的女主人,方太太的身份。

这让她本削减羸弱的信心有了些补足,她压低声音问:“方总在吗,吃过午饭没?”

程庆瞻抱着一叠等待方卓昂签名的合约,说:“蒲小姐,你来了正好,方总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我还有一堆合约等着方总签字,他不签字,材料下不来,底下的工程也进展不了。”

蒲苇接过合约,微笑着说:“让我来,他是太累了。”

她走到他办公室门前,百叶窗是拉下的,她看不到里面的场景,他平日是不会把百叶窗拉下来的。

她轻轻敲门,说:“卓昂,是我,你开一下门。”

没有回答,她有些窘迫,她以为她亲自出马,他是一定会打开门的。

她又敲了一下门,说:“卓昂,我有事要和你说。”

门拉开了,他立在门口,对她说:“进来吧,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蒲苇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把合约放在桌上,她边整理着他桌上凌乱的文件边说:“心情不好,你也不应该对工作不闻不问,这么多合约等着你批复,底下的材料等你签字才能下发。生活中的情绪化,不可以带到公司来,公司能有今天,是你用多少心血换来的。”

她接着又用湿巾擦拭他的电脑,说:“庆瞻这个助理工作上倒是认真负责,就是缺乏女性的细腻,你看着桌上浅浅一层灰落的,你皮肤敏感,电脑屏幕每天都要擦干净,看来你是真有必要请个女秘书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像个家庭主妇,哪有半点画家的姿态,俨然一副体贴丈夫的好妻子模样。

他的心一软,被她柔和的话语温暖到。他上前,从背后拥抱着她,说:“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事吗,昨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不该……”

她转身,食指放在唇间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她拨弄了一下发丝说:“我们之间,还需要道歉这样客气的措辞吗?你的过去我不会探究,我要将来,我们的将来。你是个成熟的男人,我也是个成熟的女人,我们之间不会有幼稚的矛盾和猜疑,我信任你,卓昂。”

她懂得利用她的成熟魅力。

他想,他应该得到了答案,如何做到两个女人最后都不会受到伤害,那就是继续他一年前的决定,和蒲苇结婚,把苏绿当女儿当朋友来关爱。

他不能再走错路,继续伤害无辜的苏绿,她会有个最适当的青年才俊来爱她,他和她之间相差的是十二年,太大的鸿沟,他没有把握自己迈得过去。

他亦是不能伤害蒲苇,他见过蒲苇的父母,他在老人面前许下的承诺,老人将女儿放心交给了他。他公司能有现在,少不了蒲苇的相助,于情于理,蒲苇都是作为妻子最适合的人选。

这并不意味着他拿婚姻做儿戏,他不是十年前的方卓昂,还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晚上,咱们一块儿吃饭,我买些人参和燕窝去看望你父母。我们订婚的事,详细还需要谈谈,你有什么要求,今晚就提出来,我一一满足你。”他温和地说。

蒲苇的眼睛被泪打湿,她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哪怕她从他的脸上察觉不到半点因为要订婚而产生的愉快,但那还管什么呢,她心爱的男人要娶她了,还需要迟疑怀疑什么呢。

“卓昂,能够成为你的妻子,是我最幸福的事,比画出一幅无价的画作还重要,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不开画室,和你一起好好经营公司,对我而言,你最重要。”蒲苇笑着说,轻轻用纸擦手指上的颜料,她低头,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她忙拭去。

“不能放弃画画,我是个爱慕虚荣爱炫耀的男人,以后应酬我要带着你,别的男人带着满身珠光宝气只会花钱的太太,而我的太太是个画家,你看,多棒。所以你,继续开你的画室,画你的画,做我的妻子。”方卓昂心疼起这个为他付出了太多的女人,她甘愿做他身后的女人,他还能辜负她吗?

他拥揽着她入怀,心情明朗了很多,不用犹犹豫豫,答案只有一个,就在眼前。

她的手掌心轻抚着他的面庞,她凝视着他,她的唇静静地快要贴在他的唇上。

他稍后退,不易察觉,他做出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避闪。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却在这时不安分地震动了起来,她忙脱离他的怀抱,脸上浮出娇羞的红润,她说:“你接电话吧,一定是设计方案通过了。”

他不动声色,接通电话,电话那头自称是医院护士,说他的女儿现在在医院,要他马上赶到医院。 cJtU+7UEsT7Chz4ZH4gGTvYF6iUe/aoVuxgjDhON5+xIZG5DhU5yIsLs1Zwjxt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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