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支火把在维奇奥宫的高塔上摇曳发光,而北方不远处的大教堂广场却只亮着几盏灯。还有几盏街灯照亮了亚诺河的岸堤码头,而在那里,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居民都已随着夜幕降临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群水手和搬运工却仍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着。其中几个水手匆匆修理着索具,并将缆绳整齐地卷好,放在擦洗过的甲板上,搬运工们则或拖或扛,忙碌地将货物送入附近的仓库。
酒馆和妓院里也闪耀着灯火,但街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七年前,年方二十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当选为这座城市的领袖,自此以后,他为不断明争暗斗的国际银行业者和商贩家族——正是他们让佛罗伦萨成为了全世界最富饶的城市之一——带去了某种程度的秩序和平静。尽管如此,这座城市也从未甘于沉寂,而是时不时地会爆发一番恶战,因为每一股势力都在争夺着城市的控制权,其中一些暂时成为了盟友,另一些从始至终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1476年,佛罗伦萨正值甜美的春夜,只要风向合适,你甚至可以忘记亚诺河飘来的恶臭,但即便如此,在太阳落下之后,这儿的室外也绝非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在钴蓝色的天空中升起,君临于众星之上。它的光辉洒落在维奇奥桥与亚诺河北岸相接处的开阔广场上,拥挤的店铺不见灯火,寂静无声。月光也照亮了伫立在圣斯特凡诺教堂屋顶上的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却高大而自负。他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下方的街区,随后将手伸到嘴边,吹出一声低沉却尖锐的口哨。在他的注视下,先是一个、再是三个、接着是十来个人离开黑暗的街道和拱门,来到广场上。这总共二十人全都像他一样年轻,大都身穿黑衣,有些戴着血红、翠绿或天蓝色的兜帽或帽子,腰间全都挂着长剑和匕首。这群看起来相当危险的年轻人以扇形散开,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与自信。
年轻人低头看着他们渴望的神情,而那些被月光映照得格外苍白的脸也直直地对着他。他将拳头举到头顶,挑衅式地行了个礼。
“我们团结一致!”他大喊道,那些人也举起了拳头,有些还拔出武器挥舞起来,同时欢呼道:“团结一致!”
年轻人像猫儿那样飞快爬下尚未完工的教堂正墙的屋顶,踩到门廊上,随后从那里纵身一跃,带着飞扬的斗篷稳稳地落在年轻人之间,他们期待地围拢过来。
“安静,我的朋友们!”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最后的那一声叫喊。他露出阴沉的微笑。“我最亲密的盟友啊,你们可知我今晚为何召唤你们来此?是为了向诸位求助。长久以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我们的敌人——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没错,就是维耶里·德·帕齐——却在城里四处散播我的家人的谣言,抹黑我们的声名,还用他那些可悲的手段来侮辱我们。换做平时,我可不会屈尊去对付这么个下流的畜生,但……”
桥那边飞来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落在他的脚边,也打断了他的话。
“你胡说得够多了,蠢货。”有个声音喊道。
年轻人和眼前这些人一起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他对发话者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另一群年轻人正从南边穿过桥梁。为首者身披红色斗篷,别针上的图案是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与十字架,斗篷下则是一身黑色丝绒。他手按剑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那张脸算得上英俊,美中不足的则是透出残忍的嘴唇和偏小的下巴,虽然他稍稍有些发福,但他的双臂和双腿无疑十分有力。
“晚上好,维耶里,”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说完,他动作夸张地鞠了一躬,摆出惊讶的表情。“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们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我还以为帕齐家族从来都是雇人来做脏活儿的呢。”
维耶里走上前来,让他的部队在几码远处停下。“埃齐奥·奥迪托雷!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崽子!我得说,分明是你那些摆弄笔杆子的家人成天捕风捉影。懦夫!”他握住剑柄,“我得说,是你们自己没有担当。”
“听着,维耶里,你这肥佬。我上次跟你姐姐维奥拉见面的时候,她倒是很喜欢我的‘担当’嘛。”埃齐奥·奥迪托雷朝对方露出欢快的笑容,满意地听着身后的同伴发出窃笑和欢呼。
埃齐奥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维耶里已经气得脸色青紫。“我听得够多了,埃齐奥,你这混蛋!让我们看看你打起架来是不是也这么厉害!”他转头面对他的手下,举起了手里的剑。“杀了这些杂种!”他吼道。
立刻有块石头破空而来,只是这次不再是挑衅。这块石头斜斜地砸中埃齐奥的额头,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埃齐奥蹒跚着退后了两步,这时雨点般的石头从维耶里的手下飞来。埃齐奥的手下还没来得及重整队形,维耶里的队伍就冲过桥面,扑了过来。搏斗开始得如此迅速,双方起初连拔出剑或匕首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以拳互殴。
搏斗激烈而又残酷——伴随着拳打脚踢的,是令人不快的骨骼碎裂声。有那么一阵子,双方相持不下,但埃齐奥随即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那是因为他额头流下的血——看到自己最强的两个手下蹒跚倒地,任由帕齐家的那些无赖蹂躏。维耶里大笑起来,他攥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埃齐奥的头部砸了过去。埃齐奥坐倒在地,堪堪躲过这一击。这时候,奥迪托雷家这边的人已经渐渐不敌。埃齐奥在起身之前匆忙拔出匕首,胡乱一挥,却成功命中了那个正手持长剑与匕首朝他扑来的壮汉的大腿。埃齐奥的匕首划破衣物,深入肌肉和肌腱,那人发出一声痛呼,倒在地上,丢下他的武器,双手捂住正喷出鲜血的伤口。
埃齐奥不顾一切地爬起身来,扫视周围。他看到帕齐家的人团团包围了他的人,将他们围堵在教堂的一面墙边。他感到双腿恢复了些许气力,于是朝他的同伴那边走去。他俯身躲过另一把挥来的剑,一拳打中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满意地看着那人脱落飞出的牙齿,看着他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他大声给自己的手下鼓劲,心里却想着如何尽可能体面地宣布撤退。就在这时,有个响亮、愉快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帕齐家的暴徒后方传来,盖过了嘈杂的打斗声。那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嘿,兄弟,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埃齐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喘着气说:“嘿,费德里克!你来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跟平时一样寻欢作乐去了!”
“胡说八道!我早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我还以为我亲爱的弟弟终于学会照顾自己了。不过看起来,你还需要再多学点儿!”
费德里克·奥迪托雷比埃齐奥年长几岁,也是奥迪托雷家的长子。他是个大块头,有一副好胃口——无论是对美酒,对爱情,还是对战斗。话音未落,他便加入了战局。他让两个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又一脚踢中了第三个对手,同时大步穿过人群,站到他的兄弟身旁,似乎对周围的混乱毫不在意。受此鼓舞,他们的同伴也比之前更加奋勇。另一方面,帕齐家的士气却开始溃散。几个船厂工人聚集在安全距离内观战,由于光线昏暗,帕齐家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奥迪托雷家的援军。费德里克怒吼着挥出拳头,埃齐奥也不甘落后,令他们的对手迅速陷入恐慌之中。
维耶里·德·帕齐的怒吼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后退!”他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嗓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他盯住埃齐奥的双眼,吼出几句难以分辨的威胁,接着退入夜色,穿过维奇奥桥,那些仍能步行的手下跟在他身后,埃齐奥的同伴则趁胜追击。
埃齐奥正想追上去,哥哥的大手却按住了他。“稍等一下。”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把他们打跑了!”
“别急。”费德里克皱起眉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埃齐奥额头的伤口。
“只是擦伤而已。”
“这可不是擦伤,”哥哥斩钉截铁地摆出严肃的神情,“我们最好去给你找个医生。”
埃齐奥吐了口唾沫。“我可没时间去看医生。而且……”他不无悔恨地顿了顿,“我也没钱。”
“哈!你是把钱都浪费在女人和酒上了吧。”费德里克咧嘴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我可不会用‘浪费’这个词儿。而且你看,是你给我树立的榜样。”埃齐奥咧嘴一笑,但又犹豫起来。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不过去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想你应该也没法借我几个弗罗林 吧?”
费德里克拍拍钱包。听不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响声。“事实上,眼下我自己也有点资金短缺。”他说。
埃齐奥对哥哥尴尬地笑了笑。“你的钱又浪费在哪儿了?是弥撒和赎罪券吧?”
费德里克大笑起来。“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扫视周围。到了最后,他们的人只有三四个人伤重倒地,这会儿他们也都坐了起来,一边呻吟一边露出笑容。先前的搏斗非常激烈,但没有人真正折断骨头。在另一方面,帕齐的追随者足有五六个倒地不起,而且至少有一两个衣着相当豪华。
“让我们看看那些倒下的敌人有没有可供分享的财富,”费德里克提议道,“毕竟,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财产,而且我敢打赌,你完全能在不吵醒他们的情况下帮他们减轻负担!”
“我们试试看吧。”埃齐奥说着便动了手。没过几分钟,他就找到了足够装满两人钱包的金币。埃齐奥得意地转过头,看着哥哥,又晃了晃手里的金币作为强调。
“够了!”费德里克喊道,“最好给他们留点儿回家的路费。毕竟,我们不是窃贼——只是拿点儿战利品而已。而且你的伤让我很不放心。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去看医生。”
埃齐奥点点头,又转身去再次审视奥迪托雷家的这次胜利。费德里克失去了耐心,一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走吧。”说完,他就转身大步离开,疲惫不堪的埃齐奥吃力地跟在后面,不过每当他落后太远,或者在哪条巷子里转错了弯,费德里克就会停下脚步,或者匆匆回来纠正他的方向。“抱歉,埃齐奥,我只是想尽快带你去看医生。”
这段路并不太长,却耗尽了埃齐奥的体力。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这里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仪器以及玻璃和黄铜制的药瓶,或是摆放在深色的橡木桌上,或是自天花板垂下,除此之外还有大捆晒干的药草。这里是他们的家族医师做手术的地方。这时,埃齐奥光是站着都很勉强了。
半夜被人叫醒的切雷萨医生并不怎么愉快,但等他拿过蜡烛,近距离察看埃齐奥的伤口以后,他的不快就转变成了关切。“唔,”他严肃地说,“你这次可把自己伤得不轻,年轻人。你们就没有比互殴更好的事可做吗?”
“这事关荣誉,我的好医生。”费德里克插嘴道。
“我明白了。”医生不紧不慢地说。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埃齐奥忍着头晕说。
费德里克一如既往地用幽默来掩饰自己的关心。“尽量给他缝得好点儿,朋友。这张英俊的脸蛋是他仅有的财产了。”
“嘿,去你的!”埃齐奥对哥哥伸出了中指。
医生没理睬他们俩,他洗过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随后拿过一个瓶子,将少许清澈的液体倒在一块亚麻布上。他用那块布擦拭伤口,埃齐奥痛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也痛得拧成一团。等擦拭干净以后,医生取出一根针,穿上细细的肠线。
“留神,”他说,“这会有点疼。”
等到伤口缝合,又绑好绷带以后,埃齐奥看起来就像个包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这时医生鼓励地笑了笑。“收费暂时是三个弗罗林。几天之内,我就会去你们家,帮你拆线。到时候要再收三个弗罗林。你会出现剧烈的头痛,不过很快就会过去。尽量休息——像平时那样就好!别担心:这伤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且好处是留不下什么伤疤,所以你将来不会让女士们太失望的!”
等他们回到街上,费德里克立刻勾住了弟弟的肩膀。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埃齐奥。“别担心,”他注意到埃齐奥的表情,于是说道,“这是父亲最好的格拉巴酒。这酒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
他们都喝了几口,感受着火辣辣的酒液带来的温暖。“今晚过得不错。”费德里克说。
“的确。我只希望能和那时候——”埃齐奥看到哥哥脸上大大的笑容,连忙打断了自己的话,“噢,等等!”他大笑着纠正自己,“就和那时候一样有趣!”
“尽管如此,我想我们回家前去吃喝一顿应该没什么不好的,”费德里克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附近有家酒馆直到早餐时间才会关门,而且……”
“而且你跟酒馆老板是好兄弟?”
“你怎么猜到的?”
埃齐奥喝着布鲁内洛酒吃着牛排配蔬菜豆汤,大约一个钟头以后,酒足饭饱的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受过伤一样。他年轻又健康,此时觉得失去的精力都回来了。当然了,打赢帕齐家那些暴徒的喜悦对他的恢复也作用不小。
“该回家了,弟弟,”费德里克说,“父亲肯定在揣摩我们去了哪儿,他还指望你帮他打理银行的生意呢。幸好我没有处理数字的天分,我猜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从政!”
“要么做政客,要么去马戏团——你适合干的也就这两样。”
“这不是一回事吗?”
埃齐奥知道,尽管父亲在家族生意方面更信赖他,但费德里克并没有因此记恨自己。如果要费德里克一辈子在银行里度过,他会无聊得活不下去的。问题在于,埃齐奥觉得自己也跟哥哥一样。不过在眼下,距离他穿上佛罗伦萨银行家的黑色丝绒外衣、戴上金链子的那一天还有些时日,他决定尽可能地享受这段自由而无拘无束的时间。但他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将会多么短暂。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费德里克在说,“如果你不想挨一顿臭骂的话。”
“他也许会担心我们。”
“不会的——他知道我们能照看好自己,”费德里克好奇地看了眼埃齐奥,“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他顿了顿,“要不要来比一场?赛跑之类的?”
“跑到哪里为止?”
“这样吧,”费德里克的目光越过月光照耀下的城区,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塔楼,“以天主圣三大殿的屋顶为终点。如果你还有那个力气的话——反正那儿离家也不远了。只不过有个限制。”
“什么?”
“我们要走的不是街道,而是屋顶。”
埃齐奥深吸一口气。“好吧。我们走着瞧。”他说。
“很好,小乌龟——跑!”
费德里克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像蜥蜴那样灵活地爬上附近的一堵粗灰泥墙。他在屋顶停下脚步,在红色的圆形瓦片间显得摇摇欲坠,但他大笑几声,便再次迈开步子。等埃齐奥爬到屋顶时,哥哥已经领先了二十来码。埃齐奥加快速度,追了上去,追逐的兴奋让他忘记了伤痛。接着他看到,费德里克纵身一跃,跨过漆黑的虚空,轻巧地落在稍低处那座灰色宅邸的平坦屋顶上。他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等待着。埃齐奥看着自己脚下足足八层楼高的深渊,不由得心生畏惧,但他宁死也不愿在哥哥面前示弱,于是他鼓足勇气,奋力跃出,在身体划过空中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下方远处、由月光照亮的花岗石街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因为那堵坚硬的灰色墙壁仿佛正迎面朝他扑来,但不知怎么的,它又突然间矮了下去,他落到了屋顶上,虽然姿势不太好看,但毕竟还是站着的。他呼吸粗重,心情却很愉快。
“我的弟弟啊,你还有很多要学的,”费德里克嘲笑完,便再次迈开步子,化作一道阴影,飞快地穿过烟囱之间。埃齐奥也跑了起来,在狂热的追逐中忘记了害怕。更多的深渊出现在他面前,有些只是小巷,还有些却是宽阔的大道。费德里克不见踪影。突然间,天主圣三大殿的塔楼耸立在他前方,塔楼下便是教堂那略带坡度的红色屋顶。但在接近的途中,他想起教堂坐落于广场中央,因此它的屋顶与周边房屋的距离远比他跃过的那些远得多。但他此时不敢迟疑,也不敢减慢速度——他只能祈祷教堂的屋顶比他的起跳点更矮些。只要他带着足够的冲力跳出去,跃入空中,剩下的事就让地心引力去操心吧。在开始的一两秒里,他会像鸟儿那样飞翔。他努力把所有失败的后果清出脑海。
脚下的屋顶边缘迅速向他接近,随后便是一片虚空。他的身体飞过空中,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双眼也被吹出了泪水。教堂的屋顶仿佛无限远——他根本不可能到达那里,而且他再也没法大笑或是打架,又或是将女子拥入臂弯了。他无法呼吸。他闭上了眼睛,然后……
他发现自己弯下了腰,以双手和双脚稳住身子,但身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屋顶——他成功了,尽管相差只有几英寸,但他成功落在了教堂的屋顶上!
可费德里克在哪儿?他爬到塔楼的底部,转头看向他来时的方向,恰好看到哥哥飞过空中的样子。费德里克稳稳地落在屋顶上,但他的重量使得一两块红色的陶土瓦片随之脱落,令他几乎立足不稳。那些瓦片顺着屋顶滑下,几秒钟之后,才在下方坚硬的卵石路面上摔得粉碎。不过费德里克已经恢复了平衡,他站直身子,气喘吁吁,脸上却挂着大大的、自豪的笑容。
“看来你也没那么慢嘛,”他说着走上前,拍了怕埃齐奥的肩膀,“你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快得就像闪电。”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超过你了。”埃齐奥喘着气说。
“好吧,不过你别想比我更快爬到塔顶。”费德里克反驳道。他挤开埃齐奥,开始攀爬这座矮小敦实的塔楼——市议会的元老们正打算用更现代化的设计取而代之。这次费德里克最先爬到塔顶,甚至还得向他受伤的弟弟伸出援手——埃齐奥开始想念他的床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一边平复呼吸,一边俯瞰这座在米灰色的晨光中显得寂静而安详的城市。
“我们的人生真美好啊,弟弟。”费德里克的语气一反常态地严肃。
“是最好的才对,”埃齐奥赞同道,“希望它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同时停了口,都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但过了一会儿,费德里克轻声说道:“希望它也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我的兄弟。来吧,我们该回家了。那边就是我们家的屋顶。上帝保佑,希望父亲没有整晚都醒着,否则我们就真得上屋顶待着去了。走吧。”
他走向塔的边缘,准备爬回到教堂屋顶上,但他看到埃齐奥站着没动,于是也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稍等一下。”
“你在看什么?”费德里克说着,走到弟弟身边。他循着埃齐奥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小滑头!你该不会想去那儿吧?别打扰那可怜的女孩儿睡觉!”
“不会的——我想克里斯蒂娜这时候已经起床了。”
埃齐奥与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相识并不久,却已经如胶似漆,只是双方的父母都认为他们还太年轻,不适合谈婚论嫁。埃齐奥对此并不赞同,但克里斯蒂娜只有十七岁,她的父母也对埃齐奥印象不佳,希望他能好好收敛叛逆的举止。不用说,这反而让他变本加厉了。
当时他和费德里克为妹妹买完了作为圣徒纪念日礼物的小饰品,正在中央市场闲逛,看着城里的那些漂亮女孩来往于货摊之间,看看这边的蕾丝花边,再看看那边的缎带和丝绸。但有个女孩却显得鹤立鸡群,比埃齐奥见过的所有女孩更美丽、也更优雅。埃齐奥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天。
“噢,”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啊!她好美。”
“是啊,”向来讲求实际的哥哥说道,“你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呢?”
“什么?”埃齐奥吃了一惊,“可等打过招呼以后——我又该做什么?”
“噢,你可以跟她聊聊天。说说你买的东西,还有她买的东西——这些都没关系。你瞧,我的好弟弟,大部分男人都不敢接近漂亮的女孩,所以能真正鼓起勇气上前搭话的男人最有优势。怎么?你以为她们不想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想跟男人愉快地聊上几句?她们当然想了!何况你长得不差,还是奥迪托雷家的人。所以去吧——我去吸引她那些女伴的注意力。说到这个,她确实也长得不差。”
埃齐奥想起自己当时站在克里斯蒂娜面前,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顾欣赏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她长而柔软的赤褐色头发,还有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盯着他。“怎么了?”她问。
“这话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噢……呃……因为我想问你些事。”
“你想问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了翻白眼。见鬼,他心想,她肯定听过类似的话。“我叫什么都与你无关。”她说完,转身就走。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追了过去。
“等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好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我刚才没准备好。我本来打算表现得非常迷人。而且文雅!而且诙谐!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回头看着他,没有停下脚步,却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埃齐奥满心失望,在旁观望的费德里克却轻声喊道:“别这样就放弃!我看到她对你笑了!她会记住你的。”
埃齐奥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只是非常谨慎,不让她有所察觉。他有三四次不得不躲到市场的货摊后面,在她离开市场以后,还曾躲进某户人家的门廊里。不过他成功地一路尾随她,最后来到了她家的门口。这时有个他认识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克里斯蒂娜生气地看着那个人。“我告诉过你了,维耶里,我对你不感兴趣。好了,让我过去。”
藏身暗处的埃齐奥深吸了一口气。维耶里·德·帕齐!果然是他!
“但小姐,我对你有兴趣。非常有兴趣。”维耶里说。
“那就排队去。”
克里斯蒂娜想要从维耶里身边挤过去,但他动了动身子,又拦住了她。“我可不这么想,亲爱的。我已经厌倦了等你自愿向我打开双腿。”他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又用另一条胳膊搂住挣扎的她。
“我想你恐怕没听懂她的话,”埃齐奥突然说道,然后他走上前去,对上维耶里的目光。
“噢,是奥迪托雷家的小崽子。癞皮狗!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多远滚多远去。”
“你也日安,维耶里。抱歉打扰,不过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正在破坏这位年轻女士的好心情。”
“噢,是吗?请原谅,我最亲爱的,我得先去教训一下那个暴发户。”说完,维耶里便推开克里斯蒂娜,右拳打向埃齐奥。埃齐奥轻易地挡开他的拳头,随后让到一旁,让维耶里收势不及,四仰八叉地摔在泥土里。
“打够了没,朋友?”埃齐奥嘲笑道。但维耶里迅速爬起身来,愤怒地挥舞拳头扑向了他。他的一记重拳打中了埃齐奥的下颌侧面,但埃齐奥挡下了另一记左勾拳,随后还了两拳,一拳命中了维耶里的腹部,等他弯下腰以后,又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埃齐奥转过身,想要确认克里斯蒂娜有没有受伤。维耶里气喘吁吁地后退几步,手却伸向了随身的匕首。克里斯蒂娜看到维耶里用匕首刺向埃齐奥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这一叫让埃齐奥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过身,牢牢地抓住维耶里的手腕,扭脱了他的匕首。匕首落在地上。两个年轻男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喘息不止。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埃齐奥紧咬着牙关说。
“闭上你的嘴巴,否则,向天发誓,我会杀了你!”
埃齐奥大笑起来。“看到你强迫这个明显觉得你一钱不值的女孩接受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像你爸爸非要在佛罗伦萨推广他的银行利率一样!”
“胡说八道!你父亲才该学学什么叫谦逊!”
“你们帕齐家才该停止中伤我们。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只有嘴巴厉害而已。”
维耶里的嘴唇流血不止。他用袖子擦了擦。“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们全家人都会。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奥迪托雷!”他朝埃齐奥脚上吐了口唾沫,弯腰捡起他的匕首,然后转身跑开了。埃齐奥看着他离开。
站在教堂的塔楼上,看着克里斯蒂娜位于对街的家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得意地回过头,面对克里斯蒂娜,也看到了她温柔的眼神。
“你没事吧,小姐?”他说。
“现在没事了……多谢你,”她说起话来有些犹豫,嗓音仍然因惊恐而颤抖,“你问过我的名字……噢,我叫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
埃齐奥鞠了一躬。“很荣幸认识您,克里斯蒂娜小姐。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你认识那个人?”
“维耶里?我们的确打过几次交道。我们彼此的家族向来不和。”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会尽力而为。”
她羞涩地笑笑,然后说:“埃齐奥,我很感激你——因此我准备再给你一次机会,尽管你一开始表现不佳!”她轻轻地笑了几声,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后走进自家的宅子里。
不用说,周围早就聚拢了一小群看客,这时他们纷纷向埃齐奥鼓掌喝彩。他微笑着鞠了一躬,但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也许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但也结下了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别打扰克里斯蒂娜睡觉了。”费德里克又说了一次,将沉思中的埃齐奥拖回了现实。
“过后她有的是时间睡觉,”他答道,“我得见见她。”
“好吧,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话——我会帮你在父亲那边打掩护的。不过你得小心点儿——维耶里的手下恐怕还在附近。”说完,费德里克便爬下塔楼,来到屋顶上,随后跳进停在街边的那辆装满干草的货车——沿着那条街向前,就是奥迪托雷家的宅邸。
埃齐奥目送哥哥离开,随后决定效仿他。那辆运干草的货车看起来那么遥远,但他想起自己受过的那些教导,于是控制呼吸,镇定心神,集中注意力。
随后他跳向空中,做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跃。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会偏离目标,但他压下短暂的恐慌,安然落进干草里。这是名副其实的信仰之跃!埃齐奥有些疲惫,但成功振奋了他的精神,让他轻快地跳到街上。
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山岭后升起,但街上仍然没几个行人。埃齐奥正要朝克里斯蒂娜家的方向走去,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急着想要藏身,于是躲进教堂门廊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绕过转角的正是维耶里和帕齐家的两个卫兵。
“还是算了吧,头儿,”年长的那个卫兵说,“他们应该早就跑没影了。”
“我知道他们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维耶里厉声道,“我能嗅到他们的气味。”他和他的手下在教堂广场里转了一圈,但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阳光令阴影一寸寸地缩短。埃齐奥小心翼翼地躲回干草里,在那里躺了很久,久到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满心不耐烦,只想快点离开。有一次,维耶里从极近处经过,埃齐奥甚至能嗅到他的气味,但最后维耶里还是恼火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埃齐奥拍干净衣服,随后迅速朝克里斯蒂娜家走去,同时祈祷自己不会惊动她家里的人。
宅邸里还很安静,不过埃齐奥猜想仆人们多半正在后厨生火。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房间的窗户是哪一扇,于是朝百叶窗上丢了一把小石子儿。那响声在他听来简直震耳欲聋,他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接着百叶窗打开,她出现在阳台上。他抬头望向她,只见她的睡衣将她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他的身体顿时一阵燥热。
“是谁?”她轻声喊道。
他退后几步,让她能看见自己。“是我!”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但语气并无不快。“埃齐奥!我早该知道会是你。”
“我能上来吗,我的小鸽子?”
她回头看了看,然后才低声答道:“好吧。但只能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就足够了。”
她咧嘴笑了。“是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他扫视周围,确认街上仍旧空无一人。然后他抓住宅邸的灰色石墙上用来拴马的大铁环,在粗糙的石墙上找到相对方便的支撑点,迅速向上爬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越过了阳台的栏杆,将她搂在怀里。
“噢,埃齐奥!”他们亲吻的时候,她叹了口气,“看看你的头。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没事。只是擦伤,”埃齐奥犹豫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既然我都上来了,应该也能进去吧?”他轻声说道。
“进去哪儿?”
他一脸无辜。“当然是去你的卧室啦。”
“噢,也许吧——如果你真的只需要一小会儿的话……”
他们搂着彼此,穿过那扇双开大门,步入克里斯蒂娜房间温暖的灯光里。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在照进房间的阳光中醒来,街上马车和行人的嘈杂声传来,最糟糕的是,他们听到了刚刚打开房门的克里斯蒂娜父亲的话声。
“克里斯蒂娜,”他说,“该起床了,孩子!你的导师随时都会——该死,这怎么回事?狗娘养的!”埃齐奥给了克里斯蒂娜一个匆忙却有力的吻。“我想我该走了。”他说着,抓起自己的衣服,冲到窗边。他爬下墙去,等安东尼奥·卡尔弗齐出现在阳台上时,他已经穿上了衣服。安东尼奥气得脸色发白。
“请原谅,先生。”埃齐奥说。
“看我怎么原谅你!”卡尔弗齐喊道,“守卫!守卫!抓住这个无赖!砍掉他的脑袋!还有他的卵蛋! ”
“我都说了我很抱……”埃齐奥开口说着,但这时宅邸的大门打开,卡尔弗齐家的守卫冲了过来,拔剑在手。多少穿了件衣服的埃齐奥飞奔着穿过街道,他一边躲避马车,一边从路人身边挤过,路过有一身庄重黑色打扮的富有生意人,身穿棕色和红色衣物的商贩,穿着手织束腰外衣的平民,还与教会的队伍意外相遇,险些撞倒了那些身披黑色蒙头斗篷的修士们正在搬运的圣母像。最后,在穿过好些条小巷,翻过许多道围墙之后,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一片寂静。就连一路上与他如影随形的叫喊与谩骂声都听不见了。他非常肯定,自己早就甩掉了那些守卫。
他只希望卡尔弗齐先生不会认出他来。克里斯蒂娜不会背叛他,这点他可以确定。另外,她也可以和父亲商量,因为他很宠她。埃齐奥随即想到,就算卡尔弗齐发现真相,自己也并不是太差的人选。父亲经营着城里最大的银行之一,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的生意也许会做得比帕齐家更大,甚至——谁说不可能呢?——超过美第奇家。
他穿过后街小巷,回到家里。最先出来迎接他的是费德里克,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头的动作像是带着不祥的预兆。“你这回麻烦大了,”他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