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院系:苏州大学文学院
作 者:陈 杰
走走停停的公交,昏沉沉的自己。
司机每次离开站台都是加足马力却也每次都赶不上十字路口的绿灯。刺目的红灯,嘲笑着这鲁莽而冲动的行为,一整车的人前俯后仰,小声地嘀咕着,皱着眉头。
我的后面有一个醉酒的聒噪的中年男人一直在骂骂咧咧,含混不清的方言夹杂着粗俗的字眼,伴着浓重的酒精味,令人厌恶而感到恐惧。他会不会冲向这鲁莽的司机,那时我必须给他腾出足够大的地方以防他撞到我后再和我纠缠不清;而那时我也最好换下一班公交。好在他只是骂着,声音变弱后又会突然提高音量,似乎被忽略是对他的一种侮辱。等到男人终于骂咧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公交总算又恢复到了所有乘客心照不宣的平静。
我想这是个很懒的司机:懒得生气,懒得争辩,懒得理你。报站、靠站、加速;红灯停、绿灯行,一车的人都与他无关。
头靠着车窗,看着这个似乎永远下不起暴雨的城市:模糊的车窗,模糊的路灯。十字路口一辆与我一同等红灯的轿车里,一个男人抽着烟,看不清表情;而轿车后的公交上,一个带着耳机的少年和我四目相对不过一秒后默契地一同错开了视线。
我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目的地存在着的。
司机的目的是不断的下一个站台;醉酒的男人骂骂咧咧的目的是要得到他要的尊重;抽烟的男人与那个听歌的少年的目的是我不知晓的某个地点;这黏人的雨的目的是证明乌云的真实存在;十一月的目的是拥抱十二月的到来。
那么我呢?这十一月的我,现在倚着车窗的我的目的在哪里?是一个既定的地点吗?可是那然后呢?每一个行为背后的意义、目的,追问到最后是无解。而在我之外的一切都是与我无关的,他们的终点,他们的目的,我没有权利追问也无须追问。
这个世界太过广大,我甚至理不清自己的世界,如何顾及所谓众生?我们互不纷扰便好。
所以我成不了佛,但我也不信佛。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我曾活十几年来都不知信仰为何物。如果奶奶每个礼拜天的“奉献”是信仰的话,那么信仰是个用物来交换的商品,我这样必定亵渎了耶稣,阿门;如果信仰是僧者的六根清净,那么信仰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无情的木头,我这样必然也侮辱了释迦牟尼,阿弥陀佛。我就是这样一个武断的、鲁莽的、粗俗的、带着偏见的凡人。不了解也不去了解,却自以为是地下着结论。
后来我遇见了明怡,这个在苏州因为一场邂逅却成了朋友的台湾人。我无信仰但我却信命运,因为我无法解释在我一生中,与我有关的所有人与事是靠着怎样的契机才能相遇。台湾人信妈祖,他们会定期去妈祖庙祭拜。明怡说,人在做,天在看。她的妈祖,她的神明。我想我是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什么叫作信仰。“人在做,天在看”,信仰就是在一种被监视的状态下,一心向善,悲天悯人,终其一生,最后升天抑或成佛。
我仍无信仰,但也一心向善。或许这是社会道德教育的结果。只是,信仰者有足以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神明,而我无信仰,我所执念的东西从来不足以让我始终如一地坚持。所以我只能在我无信仰的世界自怨自艾,找不到出口。
看吧,我果然是个凡人,理不清自己的世界,普渡不了众生,成不了佛。
我觉得我如同一只苦闷的狮子。
我痛苦的缘由在于我想咆哮,却被一种被我称为骄傲的东西扼住了喉咙。我怕我无由来的咆哮惊扰了别人,我怕别人以为我是一头疯狮子,这是对我这头骄傲的狮子的侮辱。可是,我又是那么渴望让别人知道,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孤独,我的痛苦,我的苦闷,我的彷徨,我的不安。我渴望,渴望被关怀,被爱。
我其实没那么理性,没那么积极,我无法一个人整理我的心情。我其实脆弱如蚁:我渴望仁慈者为我让步;我祈求爱我者为我引渡,那或许对你不过是个小水坑,却足以让我挣扎、无力至毁灭。
可是,我还是办不到,发出那样的咆哮。习惯了扮演一头坚强的狮子,习惯了作为一头狮子的尊严:不习惯用直接而莽撞的方式坦露心迹,不习惯在阳光下暴露我的软弱;这样的,抑郁的狮子,只能在喉咙里发出被苦苦抑制的悲鸣。
我多么渴望,有一双慈悲的眼睛,看见在树的阴影里低吼的我。他一定有一双温暖如旭日的手,抚着我凌乱的鬃毛,用如玉般温润的声音说:“乖,别怕,喊出来吧,我在。”
那时,必定有花刹那绽放。为你仁慈的双眸,为我如雷的咆哮。
可是,那个人是谁?我内心企盼的人是谁?
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你们吗?不,我们太过亲近了,我习惯了在你们面前的凛冽,我这样会吓到你们的;是我的亲人吗?不,我习惯了在你们面前叛逆,伪装,我们之间有因时间的鸿沟而不可言说的事情。
也不是你,远在北方的你,我不想用我莫名的苦闷打搅你,你有你的王国,你有你的快乐,所以请你一直快乐下去就好。
是你吧,其实是你吧,那个住在我心底的,不能说的秘密。
我排除所有的猜测、臆想,终于发现,从一开始,我最希望被呵护、被关怀、被爱着的那个人就是你。
那个我爱慕的你,那个你不经意来到我的王国,用你爽朗的笑声惊扰到了我,我永远忘不了你明媚微笑的样子,像风,像云,像阳光,像所有一切的美好,俘虏了我的王国,收纳了整个春天。可是,你却不知道,又那样微笑着离去了。
你会不会发现,有一只狮子,它威风凛凛地站在你面前;可你会不会注意到,它那曾可以睥睨一切的双眼,此刻温柔如兔,哀伤如水。
如果你看见了,可不可以驻足,不问缘由,不带困惑,只为我卑微的双眼,用你曾可以融化一个春天的温柔,轻轻抚平我凌乱的鬃毛,告诉我,你在,你一直都在。
他们说,这个温柔的东西叫爱情。
他们说,爱情这个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没有在你面前放下一只狮子的骄傲,而你也再未光临我的王国。你在你的世界微笑,我在我的世界想你。
原来,爱情是不公平的。那年你不经意路过我的王国,那声我永远不知缘由的笑,唤醒的,只是我一个人的爱情。
于是我明白,爱情从来不是两个人的天长地久,爱情是一个人的怦然心动。
我想到“平庸”这个词。
你可以用“平凡”去简单解释“平”,但你却不能用“庸俗”去草率定义“庸”。因为我觉得,“庸”是一种自嘲的无奈。像一匹被放逐的马。
欧美文学课上,年轻的教授黄解读乔伊斯的《死者》:主人公加布里埃尔最后突然发现迈克尔富里这个人的存在,这个死者,一直占据着他妻子的心,而他却永远无法取代、超越。他突然分不清,何为生,何为死,他尴尬、不解,无所适从,然后他问:他是干什么的?
“多么平庸的一句话,”黄说,“就好像相亲时,看着陌生的对方,然后问:你是干什么的?”加布里埃尔拥有所有外人以为最好的东西:高尚的个人品质,渊博的知识,深刻的思想,可人的妻子。可是这一切,却因为一个死者而颠覆。“就像我,也是如此平庸。”黄补充了一句,却没有向我们解释他为何平庸,而我听出了自嘲,看见了他眼神中的无奈。
我想我是突然明白的,每个人都想要去追求一种完美,一种幸福,却最终一个个都卷入平庸的旋涡。这不是偏激,是泛指。你永远疲倦于当下,永远不满于现在。所谓知足常乐,不过是个谎言,在一个欲求得到满足后又会有新的欲求产生,而在这之间的空隙,就是空虚。
所以,无论外界给你怎样光鲜亮丽的花环,那只能片刻满足你的虚荣心,它一旦被戴上,就成了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成就感就越来越淡,于是,你不快乐,想要更多的花环。别人笑你太过贪婪,因为他们没有得到你已经得到的,而他们也永远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其实,你也不懂,你只是阶段性满足于一个愿望,却不知道这一个个愿望之后最终指向哪里。于是,你永远不快乐。所以佛说,人生来便是受苦的。
乐观的你,总以为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就是希望。你以为你已弄明白,可是明天不过是今天的重复,最后沦为今天的昨天。韩寒说:明天就是新的药丸,却治愈不了你任何的顽疾。
你苦闷,抑郁,最终走向无奈,自嘲。顿悟:了了一生,不过“平庸”二字,幸福只是浮光掠影、昙花一现。
十一月花败十一月你不来
十一月的城市下着黏人的雨
十一的故事无规则展开
我如被困的兽自负又孤独
无法咆哮的江南的雨
无法诉说的迷宫的路
无法细想的开始、结局
可是明天
治愈不了任何顽疾
这十一月的事
本文获得一等奖。这篇文字自然流畅,这源于思绪自然流畅;自然流畅的思绪,当是源于实实在在的感受和真诚体悟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篇有很强存在感的文字。
《十一月的事》中,有一个爱思的“我”。从“我”往车窗外看陌生人和事开始,纷繁的情景之中,最后见到了“相遇”。前边的“看”是感觉活动,后边的“见”是知性活动。文字随知性进入问题:“我”问什么是相遇的“契机”?一般来讲,能够得到答案是幸福的,得不到答案是痛苦的,不知道有没有答案是苦闷的,知道原本无答案则是“空虚”的。行文到此,写一股“孤独”感随着无解的“答案”渐渐从“我”心底升起。这个时候,现实中人们的思想一般会转到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半——“他”的念想上,会渴望“爱情”生出的圆满感。因为借“爱情”,常人可以驱散个体自身的“孤独”。俗话说“爱是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这使得分裂可以弥合。然而,作者行文(也是“我”的思绪)却不在“爱情”这个完整处止步,思考偏偏走到了欲望与欲望之间的“空隙”这里:
“所谓知足常乐,不过是个谎言,在一个欲求得到满足后又会有新的欲求产生,而在这之间的空隙,就是空虚。”
当感觉如乱麻时,理智出来整理。当“我”面对的是一个人生的陌路,好文学可以给予照亮人生。因为好文学可以透露存在之光,揭示人生的意义。乔伊斯笔下的故事就是这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对“我”揭示了这光。只不过这光照亮的看似消极:人生原来是“平庸”二字。整篇《十一月的事》行文到了这里结尾,借乔伊斯《死者》结束了一个思索的过程,止步在并不积极的“平庸”情绪里。
然而,作为此征文评点者,我看到的是《十一月的事》中“我”的一个不渝的追问过程,看到的是《十一月的事》对人生思索的文字如歌如诉。所以,我看到作者头顶上渐渐也生出一道微微亮光。
这是我看好此文的最根本处。
(武汉城市职业学院 何立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