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院系:太原科技大学华科学院材料工程系
作 者:王 轩
家乡是一个小县城。2000年以前,我甚至没喝过可口可乐——可能是消费不起,也可能压根没有。总之不是很发达。我记得那时的街道并不宽阔,全县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也只是在春夏交接之际或者孩子们放寒假时才会显出点热乎劲儿。前者是换衣赏的季度,后者是添新衣的季节。总之人们平时是不大上街的。等到工作日,空旷的一条商业街,也就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像球一样的身影。
这个身影属于洪。
洪是这条街唯一的补鞋匠。每次看到他时我都会想起《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这是因为洪患有侏儒病,一种不是病的病。他的体内携带着这种基因,所以他的两个儿子也全是侏儒。每次看到他时我总要惊讶一阵:他的头居然是那么的大,眼球突出,仿佛不留心便要迸出来一般。所以在那时,作为小孩子的我总是留心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过洪的工作算是比较认真的。每次见到他时,他总在吃力地为人捺鞋边。或者嘴里嚼一个线头,或者用那莲藕般短小而又像鼓了气的手臂,抡起拳头大的橡胶锤,为人钉鞋底。在开始这项工作前,他的目光通常停留在鞋上,用力握着鞋来检查问题。而后憋红了脸地使劲为人们服务。所以一段时间里,人们的反映都还不错。等到两个孩子生出来以后,洪整个人都变了。
我记得县里第一个广场建成后的模样。县里招商引资,不断刺激经济发展和人们的消费水平,以此来解决贫困问题。所以在建成广场后我们看到了一座大型的超市,对于幼小的我来说,那简直是一座用零食堆砌而成的迷宫。超市的观念从此落在我的心底。
洪的妻子正是于此被我们见到。她用一辆推货的小推车将两个儿子载进超市。她们母子三人微笑在泛着金色的光辉里,那是由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反射出来的光。周围人都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天天吃肉的人忽然看到青菜豆腐一般。然后就有人小声说,“那是个聋哑女人。那不是洪的两个傻儿子吗?”人群于是轰的一声就散了。周围只留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看到洪的两个傻儿子,他们仿佛缩小版的洪,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黑。
那两个孩子吵着要吃糖,他们粘了口水的黑色指甲一路不停地划向那些五彩缤纷的塑料袋,在人们紧皱的眉头中穿过每一条小道。等到结账时,那只小推车里也只放了一捆葱,还有一小袋大米。
“没有糖”,我的同伴带着神气的眼色对我说,“他们吃不到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后来在人们的口舌间,我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据说洪刚来那条街摆摊时,那里有两个修鞋匠,所不同的是,他们都属于正常人。所以到后来,街道办事处就开了张证明:“为帮助弱势群体更好地就业,以后只允许洪一个人在这条街上摆摊修鞋。”洪于是更加辛劳,他修鞋的活计也愈发漂亮精致。不到两年,他便娶妻生子。可是在这之后,他受到了来自社会的不公。
首先说说我们这里的学校,那时县郊大概有一家名叫育英的盲人学校,洪的妻子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载到那里,却发现学校教的是盲文。可是正常学校不收留这两个孩子……
另外,街道办事处和计生委找到了他们,理由是他生出来两个不正常的孩童给社会造成了一定的压力,而且属于超生。他们取消了他的特权,并且开出了罚款的单据。洪于是一天不如一天。我猜他在捺鞋时会时常焦头烂额地想一些问题,因为妈妈告诉我,洪捺的鞋子开始不结实了,他捺鞋前总要盯着鞋子想半天,他的针总是断,他可能是不年轻了……
渐渐地不年轻的洪就不见了,在他消失的那条街,两个热情而又面带微笑的青年人开始殷勤地为大家服务。他们接替了他的活计,他们都属于正常人。我于是好几年不见洪,直到上大学的那一年,那时已经整整过去九年。
洪差不多消失在了全县人民的视线里。有晚一点出生的,大概也不会知道,这座小城里曾经有个捺鞋的侏儒。我见到洪时,洪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他在车站里慢慢地向人们走来,那是一个两边都放满长凳的休息室,洪矮小的身材从有光亮的一边走来。在人们还没有看清眼前来者的模样时他已经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里还有一只蹭了皮的搪瓷缸,那里放着几毛钱。
他太不适合当乞丐了,他的面部完全是一副讨人厌的表情。那双先前凸出的眼球随着渐渐老去的容颜而愈发变本加厉地凸起。油黑的额头仿佛有交错的青筋竖起,却已经没有一丝头发。他全秃了。他像一具摆来摆去的行尸走肉。
我记得洪在小城里补鞋的岁月。那时他的眼中充满了耐性和坚韧。他总是随身带一把木梳,没活时也会偶尔将额前的几根头发梳理一回。可是现在,我从洪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麻木,那是一种过度工作后对生活感到极度厌烦的眼神。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
他大概是累了,不大一会儿他坐在了一只冷清的长凳上。他低头把搪瓷缸中的毛票数出,那时他的表情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然后他拿着这只缸子去接了一杯水。喝水时,他的手不断在抖动,好像是帕金森综合征的征兆。可是我已经不去关心这些了,因为火车马上就要进站。我拉着行李将要离去。
在最后一眼中,洪的身影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佝偻的身影已经不大像一个球了。喝水时,他的全身都在间歇性地抖动。在破搪瓷缸升腾的水汽里,我仿佛看到一滴眼泪,它若无其事地从那张脸上平静地流淌下来。我知道,每一滴眼泪的背后都有它辛酸的故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洪。
本文获得二等奖。这是一篇让人读来倍感心酸的作品,作者以朴实而细腻的文笔描述了患有侏儒症的补鞋匠洪的人生悲剧。虽然身有残疾,但是洪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国家的优惠政策,“修鞋的活计也愈发漂亮精致”,还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然而洪的残疾妻子和孩子感受到的,不是周围人们真诚的同情、关怀和帮助,而是如看客般冷漠的围观、嘲笑和厌恶。洪不仅因超生被罚款,失去了养家糊口的活计,他的残疾孩子也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得了帕金森综合征的洪最终沦落为一个“对生活极度厌烦”的乞丐,他的悲惨结局简直就是祥林嫂的当代翻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洪的悲剧?洪周围的人们、他所处的那个社会环境是不是比他更“残疾”?这是文章留给每位读者的深沉思考。
(湖北大学 刘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