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石盘团团磨,疑是飘雪纷纷落。
撮起纯白天精粉,返驾回宫进面钵。
睡得三时酸懒起,遇上纯碱个个搓。
生死不怕蒸锅坐,大肚咧嘴是弥陀!
中华大地,地宽人广,南稻北麦,各有所长。
北方人以面食为主,除去那些粗粮,光是白面(小麦粉)的加工制法就分:蒸、煮、烤、烙、煎、炸。具体操作有:揉、捏、包、擀、切、抻、拧……用这些制作方法可以花样尽展,做出无数佳味美食!
“馒首”叫起来有些绕口,不如普通话直接叫作“馒头”。
白面的馒头没有制作标准,或圆或方,或大或小,或用手揉,或用刀切。但有一条:必须是“发面”,概念上馒头实心没有馅子,又一定是用笼屉蒸熟,仅此而已!
北方大部分地区的人都会蒸馒头。蒸馒头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术,但是发酵后的面团是酸味的,就需要往面团里兑碱使面团来一个“酸碱中和”,兑碱后产生大量的气体使面团更加膨大松软。往面团里兑碱要有一个合适的“度”,适量的“兑碱”是人们日久天长总结出的经验,碱放多了蒸出的馒头有碱味,且颜色泛黄不好看;碱放少了仍有酸味不好吃——北方人很多是蒸馒头使碱的行家里手!
在众多馒头行家里手中,首屈一指当属山东人。当初不知是哪一位山东老祖第一个来到北京这块皇家圣土天子脚下,开起了第一家馒头铺,北京人也就可以吃到暄、香、松、软的“山东馒头”。
过去北京的“馒头铺”兼营手摇机制切面,所以市民也常常管馒头铺叫作“切面铺”,相当于今天的“主食厨房”。不过当时北京人不大喜欢吃“切面”,所以买主不多生意不太好做,只有遇上谁家红白喜事,或者生日寿诞才有顾客订货。
老北京任何商业都有特定的标志做宣传广告,这个广告就叫“幌子”。各个商家根据不同的行业内容,“幌子”也各具特色各式各样,绝不雷同,使人眼观即明,绝无差错。
这样的馒头铺(或切面铺)也有自己的“幌子”,在店门上方用四五寸宽的笼屉圈,下边挂了一圈红布条迎风招展,行人一看就知道这一家是“馒头铺(或切面铺)”而且在铺子橱窗里还摆了贴上寿字的大寿桃,上边插了五颜六色的锦缎八仙人,煞是好看!
老北京的“馒头铺”都是地道的山东人开办的,而且以山东掖县(今天的莱州市)人居多。他们都是一家一户拖妻携子,外带一个小徒工来北京,租一间临街铺面房,前店后居,垒锅砌灶,置办各种家什便做起来。他们所经营的项目,除常年蒸制“山东馒首”以外,还有花卷、豆包,承接红白喜事的手摇机制压面、祝寿的喜庆寿桃、婚宴的吉祥“喜饼”等一系列加工服务。
“馒头铺”虽小,但是家庭分工明确一丝不苟。男掌柜担当:揉面,兑碱,掐剂子,上笼看火,外带手摇压面。
馒头娘子除做好后房日常生活、料理照顾子女,还要担任前房:馒头的硫黄熏笼,出笼点红,制作特需的“塑面花馍”“八仙供签”及“罩红点缀”等。
那位小徒工则是来料卸货,外卖送货到家,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和面、戗面及揉面,但是与老板在案板上揉面不同,徒工的揉面是整袋的大块面,这对于年小力弱、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孩子来说,就非常吃力。所以山东人为了省力就发明了一种揉面方法——坐杠揉面法!
“坐杠揉面法”是靠墙用砖砌一高台面置石板,墙壁再镶嵌一石板,中间凿一圆洞,把面团置于高台石板,用一米多长木杠一头穿洞,操作者坐杠另一头反复压面,压一下站起身翻面再坐下压,经过长时间的压揉直至面团光滑柔韧,就可以上案进行再加工成馒头。经过“坐杠揉面法”反复压制而成的馒头口感劲道有弹性,麦香味十足,是人人喜爱的一种主食。
值得说一下的是画片中小徒工的“鞋”,过去馒头铺的山东人无论男掌柜或是内当家,无论成年人或是小孩子,都经常穿这种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土特产——一种草编木底篓子鞋,一寸多厚的木底走起路来“嘎达嘎达”地响,草编的鞋面又硬又厚,就像一双柳编的篓子,做工极为精致。据说穿了这样的“鞋”冬暖夏凉,如今在北京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山东本地是否还有这种实用的民间“工艺品”?
我家住的胡同口有一家山东馒头铺,一间门脸,前店后家。除了在门外房檐下挂了“幌子”外,还在店门的木板上用红色油漆写了大大的“山东馒首”,铺子里每天热气烘烘,雾气腾腾,香喷喷的馒头味道里夹杂着一丝酸酸的发酵味道!
店主是个四十上下年纪、矮胖黑丑的山东掖县人,秃头油光,整天晃着大脑袋,挽着袖口,用劲往大盆的面团里兑碱。高兴的时候,还要大声唱上一句什么戏词。
每天早晨,就听见馒头铺里十五六岁小伙计压面的响声。馒头是“戗面”,和面要硬,大块的面团有十多斤,用手揉不动了,就在屋里墙上镶一块高约一米的石碑,中间凿一个拳头大的洞。石碑前砖砌个高约二尺、蒙了石板的方台,伙计把面团放到台子上,再拿一根三尺长的“擀杖”,一头插在墙上石洞,另一头把在手中,擀杖压在面团上,屁股坐在擀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坐下去,再站起来,把面翻一下,再坐下去,站起来——翻,坐,起来,翻,坐……经过无数次的翻压,面团已经滋润和软,小伙计也累得气喘吁吁。
秃头掌柜旱烟吸够了,戏词也唱完了,磕磕烟袋站起身,洗了手就在案板上翻、飞、拧、掐、大手开始揉馒头,揉出的馒头个个匀称大小一致,小伙计忙把揉好的馒头摆到大笼屉里,后灶的大蒸锅噗噗冒着热气。过一段时间,一笼馒头上锅,就这样一笼又一笼!
我那时是小孩子,偏偏馒头铺秃头的老婆又喜欢我,我害怕得叫她“馒头娘子”,只要她与我一打招呼我便害怕得浑身发麻。
看她,瘦高个子,冬天里穿一件又短又瘦、露着白色裤腰的黑布紧身小棉袄;下边一条沾了白面的黑布棉裤,肥肥的裤裆前撅后挺,腿腕子紧紧裹了绑腿;一双小脚套着两只木底柳编“篓子鞋”,走起路来“嘎达嘎达”响声连天。
别看她又瘦又干,满头的乌发却是长且又浓又密,在脑后梳了个牛粪一样的大纂,真担心她那细长的脖子禁受不起发纂庞大的重量,使她抬不起头来!
我偷看“馒头娘子”黄瘦的小脸,大嘴里满口黄牙,只有两只眼睛骨碌碌灵活好动,每天袖口里揣着两只枯手,缩着脖子站在店门外墙角边看街上风景,一边等着她才上小学已经十七八岁同样小眼睛的黑胖女儿。如果说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是细脚伶仃的圆规,那么“馒头娘子”无疑就是夹煤的烧火钳!
估计时间差不多馒头蒸熟了,“馒头娘子”踩着木底“嘎达嘎达”地进屋来,从后面小罐中夹出什么东西,又盖上盖子,划着火柴往小碗里一扔,立刻推进了冒着热气的蒸笼。(我后来才知道馒头娘子往笼屉里推进的是硫黄,经过硫黄熏蒸的馒头色白实在好看,那时人们不懂科学,更不知道硫黄对人的危害,当然“馒头娘子”也绝不是故意害人,她更不懂!)
馒头出锅了,一个个又白又大泛着甜香的味道。馒头颜色虽白未免单调,为了好看就需要在馒头上“点红”,“点红”的方法很多,但最为美观的是取一枚大料(八角)蘸了红颜色在馒头上轻轻一按,雪白的馒头上立刻出现一朵美丽的八瓣红花,甚为美丽!
过去凡是家中为老人过生日的,都在头天去“馒头铺”定制寿桃寿面。寿面当然就是前面说到的手摇机制切面,切面完成以后拿一个红漆木盘,盘子中间插了一根一尺多高的红漆木棍儿,把切面从下边按照顺序围绕木棍儿一圈一圈盘起来,盘到最高处切面就变成高高一座山形。面条盘完再拿一张大红纸顺叠三次,用剪刀左一剪右一剪双向剪开,打开大红纸在面条山上轻轻往下一拉就变成一个红色网罩,煞是好看!
馒头铺的寿桃制作方法也很简单:把面团揉好揉圆,在面团上端用手指横捏一下,竖捏一下,轻轻往前一拉,桃子的“嘴”就出来了,再用刀从桃子嘴往下竖向轻轻一划,一个生动的桃子形状活灵活现。桃子蒸熟还要用铁管“喷子”往桃子上喷红,这时再看粉红色的寿桃更加喜庆热烈!
当年祖上传承,馒头铺的“内掌柜(馒头娘子)”还具备一项工艺绝技,这就是制作精美漂亮的工艺品“八仙祝寿”插件。
“八仙祝寿”插件就是神话中吕洞宾等八位神仙形状。制作“八仙”先在硬纸上画出八仙的身体、衣服、配饰等,再用剪子剪下来敷上薄薄的棉花,然后用各色不同丝绸绫缎把每个零件包起来,再按照制作者的想象组合,粘贴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物,最后用毛笔画上五官,背后粘上插棍,一个好看的“神仙”就站在面前!当顾客定制的寿桃寿面完成,把美丽的“八仙”分组插在寿面寿桃的上端,更觉无限神秘!
当年这样一堂富丽的寿桃寿面不过区区一万两千元钱(等于今天一元二角)。
我的奶奶自己蒸的馒头更好吃,但是家里发面需要很长时间,这时奶奶就会对我说:“去!到馒头铺要点‘面肥’ [注] 去!”我就拿着小瓷碗走到铺子里,看看没有“馒头娘子”,便和秃头一说,秃头用沾满面粉的手笑着拧一下我的脸,嘻嘻哈哈给我碗里放了一块酸酸的“面肥”……
今天,经常吃馒头,处处有馒头,可怎么也不如我小时候的馒头香甜好吃,为什么?口味变了?还是什么变了?说不清!
————————————————————
[注] 面肥,就是馒头铺里的“面引子”,这种发面由于发酵太过了不能再蒸馒头,只能当作发面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