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这是佛学经典中的一句话。事实上,能终生守护一种信仰的人并不多,而在从一而终的道路上取得重大成就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能终生修持佛法的人,一定拥有最柔和的慈悲心和去芜存真的质朴情怀,觉光法师就是这样一位有远见卓识、明理识时的高僧。
王鲁湘: 听说您是天斋,生下来就不能吃荤。
觉光法师: 是的,从一出世下来我就不能吃荤的。当时还小,吃到什么荤的东西说不出来,但会吐出来,所以主要是吃奶,荤的东西有味道,腥的东西也都一概不能吃。我记得小时候,我一直是吃豆腐的。那时候东北的豆腐特别香,特别好吃。一听到门口有卖豆腐的人来,我都不用问家里人,就直接拿个大碗到门口去,卖豆腐的人给我盛一块豆腐,我会给他一个用竹子做的号码,就当钱。当时是不用给钱的,因为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我的父母都要同卖豆腐的结一次账,所以我是吃豆腐长大的。
王鲁湘: 也就是说,您活到现在92岁了,根本就没有吃过荤是吧?
觉光法师: 根本没吃过荤,从出世到现在就没有吃过荤的。
王鲁湘: 这真是非常少见!
觉光法师俗名谷成海,他自幼天斋,不能吃荤。在他10岁左右时,家乡来了一位化缘的出家人——高旻寺的青一和尚。年幼的成海一见到青一和尚就心生欢喜,从此开始了与佛结缘的人生。
觉光法师: 在佛教里,一切诸法,尽为因缘所生,因缘所生之法本无自性而空寂无相,观此空寂无相之理即为空观。世间万事万物,皆由因缘而起,皆由因缘而生。我出生的地方是在农村,那里出产大豆、高粱、粟米这些作物。我们的村子很偏僻,真可以说是乡下的乡下,很少见到外边人到村里来。见到出家人就更加感到奇怪,当时我们都还小,都特别好奇这个人为什么剃光头,为什么穿圆领方袍,为什么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大家都看他,但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缘分见到这个老和尚,而且感觉好像很熟悉一样。
王鲁湘: 就好像前世认识一样。
觉光法师: 我见到他就感觉很亲热,好像老朋友似的,就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他是从江苏扬州高旻寺来的。
王鲁湘: 高旻寺是一座驰名中外的名刹。
觉光法师: 他是从大寺来的,到我们北方做什么呢?我还记得,他到我们那边是去化缘,化缘来的米粮钱都拿去为高旻寺建塔修庙。当时,高旻寺要建一座大的九层塔,需要好多钱,于是青一和尚就发心,到我们乡下来化缘。这一待就是大半年。
王鲁湘: 听说他离开村子回高旻寺的时候,走到半路突然发现有个小孩跟着他,就是您是吧?
觉光法师: 是的。我就在他后边跟着他去,当时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就觉得和他很有缘,就想跟着他。我也不敢拉他的衣服,他也不知道我在后边跟着。那天,我的父亲不在家,我的母亲在家里做针线活儿,她也不知道我跟着一个老和尚走了。我走了差不多有半里路,老人家回头看着我,对我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这么跟着我走呢?你不要跟着我了,你回家去吧,我要离开这里到南方去。他一说要我回去,我就不舍得他,结果我一步一步跟着他,就这样一直跟到了营口。营口离我们家乡大概有40里路,营口有个寺院,叫灵岩寺。
王鲁湘: 灵岩寺就是您1984年回乡,又把它恢复重建的那所寺庙吧?
觉光法师: 这是种缘分。到了灵岩寺的第二天,老和尚要坐船回扬州,他化缘化来的钱要送回高旻寺修塔建庙。
王鲁湘: 他要坐船从渤海回扬州。
觉光法师: 营口就有码头,有大船,可以直接去南方。我一路跟着他,他本来不让我去,我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我了,因为我们好像一见面就很有缘,一见如故。于是,青一老和尚就让我就跟着他上了船,当时我们坐的是一艘货船,专门装货的,一般都不拉乘客,船上也没有床铺。
青一老和尚劝不回小成海,见他有佛缘,只得托人转告成海母亲:小成海将跟随自己出家。母亲虽不忍心,却似乎早就了然儿子命中注定要入佛门,只得随他而去。从此,懵懂顽童就开始了学佛求法的人生。
觉光法师: 我就站在船上,看着船渐渐驶出码头,出去了半天,我欢喜得不得了,望着茫茫的大海,大海里有一只大船。
王鲁湘: 那是您第一次看到大海,看到大船么?
觉光法师: 是。看天连水水连天中间就有一艘船,我在船上感觉很新奇,当时船上都是运货的、搬东西的人,他们都很少理我。老和尚他很照顾我,不过第二天我就不行了,晕船了。船在海里行驶,大浪一拍,船身就时高时低的,然后我就受不了了,开始呕吐,两个脚像踩棉花一样,站都站不住,就连睡觉也会在那里呕。呕了两三天,我觉得都快把肚肠吐出来了,受了挺大的苦。我那个时候还小,一难受就突然特别想我妈妈,因为不知道妈妈在哪里,难受的时候想叫妈妈也叫不到。老和尚的身体也不太好,加上货船会更颠簸一些,所以坐这种船身体要很健康才行,而且起码也得有水喝,有东西吃。我们船上没有东西可吃,吃的东西都是腥的,鱼啊,肉啊之类的,我一闻到就会吐。
王鲁湘: 货船上都是干力气活的人,他们都得吃这些才行。
觉光法师: 可以说,我从家里跑出来7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就应了佛教的一句话:不可思议。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到了上海。
就这样,青一和尚带着年少的成海一路颠簸到了上海。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小孩子,离开父母,又经历漫长的晕浪之旅,到了遥远而陌生的环境,却没有打一点退堂鼓!这样的抉择定然不是心血来潮。青一老和尚也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但是青一和尚要回高旻寺,而高旻寺是全国有名的修行道场,定然不会接收这样一个还没有剃发受戒的小顽童。该怎样安置小成海呢?青一老和尚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几经周折后,他终于想到了浙江宁波的天童寺,据说那里不久就要放戒!各地的小和尚都纷纷前来,这是一个机缘。
经长途辗转,青一和尚将年幼的小成海带到了天童寺,拿出化缘得来的高丽参交给成海,让成海自己扣开了天童寺的大门。天童寺知客师傅见小成海知书达理,千里迢迢从东北来到江南,就打破传统惯例将他收留了。但是,距离受戒还有3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还未满11岁的小成海要和那些年长自己的沙弥一起经受考验。
觉光法师: 我们先在上海的海会寺挂单,青一老和尚原本打算回高旻寺,但高旻寺是全国有名的修行道场,我当时还没有受戒,不可能去坐禅堂。于是青一法师就带我去了浙江宁波的天童寺,然后他就回高旻寺去了。
天童寺特别大,能住五六百人,像我这么小的孩子,客堂肯收我,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知客师傅很慈悲,可以说是刀下留情法外开恩留下了我,照道理说,我这么小的小孩子他们是不要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知道去哪里好了。
我去宁波是6月,天童寺9月秋季才大开戒坛,才能开始受戒。这3个月,对我来说有很多好处,我可以学很多东西。受戒很不简单,想要出家,必须经过受大戒。天童寺的规矩又多,很多东西我根本什么都不懂,这3个月的时间,我就在寺里慢慢地学,认真地看,走到哪里,我基本都是走在最尾的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是大人,像我这么个十几岁的孩子,只能站在后边,走在最后一个。在寺院里,走在最后面的一般是主持和尚。在我后边,主持和尚穿着黄衣服走在最后,我走在他的前边,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方丈和尚。
王鲁湘: 当时天童寺的方丈和尚是哪位?
觉光法师: 圆瑛老法师。他讲的是宁波话、上海话,我也听不大懂。这位老人家非常慈悲,还让人照顾我。当时我偷跑出来,没有带衣服,他们就把旧衣服给我,但都没有剪短,所以穿在我身上特别长,走路都拖泥带水的,很麻烦。因缘所生法,我在天童寺出家,的确要经过这许多许多考验的。
王鲁湘: 的确是要历经一些磨难的。3个月以后,您就正式受戒了,受戒的时候,您也还没到12岁啊!
觉光法师: 是,我还没有到,那就只能打妄语了。他们问我年满12岁否,我就说满了,他们就不再问了,这一关也就过了。不过还有其他的关,要一个一个地过,总共有10个师傅,10个法师,10个高僧,他们都要一个个看着你的,很严格的。
王鲁湘: 就像考试和面试一样。那这十几关都过了么?
觉光法师: 都过了。那时受戒的有300多人,他们受完戒都走了回去,从哪个庙出来的和尚,就回到哪个庙去。但我没有地方去,也走不了,只好住在寺里。我住了差不多有1年多,圆瑛老法师觉得像我这么个小孩子在寺里住不合适,便想到了宁波的观宗寺。观宗寺中有专门办的佛学院“观宗学社”,那里有900多位出家人,我到那里开始读第一年佛小,然后在那里一年年读过去。
如今回忆起童年初入佛门的往事,觉光法师记得的却是一些有趣的小故事,透过这些趣味横生却不乏辛酸的细节,更能折射出一位出家人经受历练而修行出的超脱。
觉光法师: 寺院里很严格,我要去哪里都要请假。自己想买一点东西也不可以,如果需要买什么东西得先开单,有专门的人帮你买,自己是不能随便上街买的。寺院管理一向很严格,例如剃头这看似简单的事,寺院里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寺院里有好几百人,今天某一个堂口100多人剃头,第二天轮到另一个堂口,轮了半个月才能轮到我。但这还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什么呢?广东人讲冲凉,外省人讲洗澡。寺院里洗澡,都在同一个大水池子里进行。按照寺院的规定,不同身份的和尚,洗澡时间的先后也不同。一般都是早晨的时候从方丈和尚开始洗,方丈和尚洗第一,当家的洗第二,然后第三、第四,依此类推。等轮到我们去冲凉的时候,水还是那么多水,但看起来就很脏了,好像酱油一样。不过我们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受得了这个环境,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苦。
我们一般凌晨两点多钟就起来了,三点钟已经开始念经了。现在看来,两点钟起床可能会觉得要求太严格,但是,当时就连方丈和尚他老人家都没问题,我们又会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晚上,我们还有一个困难,就是临睡前都不能喝水。因为睡觉的地方离厕所有很远的一段路,如果半夜想上厕所的话,沿路都黑漆漆的,非常不方便。那个时候,宁波的房子都是大房子,厕所也不是现在的抽水马桶,是那种盆子,尤其是晚上,里面黑黑的,很吓人。
王鲁湘: 那小孩肯定都不敢去了。
觉光法师: 的确不敢去。有一次我要找个同学一起去,他要睡觉不想去,就骂我。我说不动他,再害怕也只能壮着胆子自己去。因为如果被发现,第二天起来就不得了了,最起码要挨三藤条的。那时是直接把裤子扒下去,在屁股上用藤条打三下,非常严格。在你们看来,可能会觉得,寺院要求这么严格,那么我不做和尚,不出家了。但在我们看来,这是出家的基本要求,是很有必要的。后来长大了之后才知道佛教样样都有规矩,它其实不是非要打你,而是因为和颜悦色地说,小孩子可能不听。
王鲁湘: 主要是跟小孩说道理没有用。
觉光法师: 所以才用藤条打啊!
王鲁湘: 实际上是为了训练你日后的法相庄严。
佛门中的森规戒律,有时候并不会因为对象是个孩子而有所放松。年幼的觉光初入佛门时,因为正值长身体时,寺庙中清苦的生活使他时常感觉斋饭吃不饱。某一天,觉光以一个孩子的天真,偷偷拿了信众给的香火钱上街去换了个大饼吃。没想到,终究还是被寺庙师傅发现了。师傅并没有因为觉光年龄小饿肚子而觉得情有可原,偷香火钱终究是寺中大戒,于是毫不留情地给了觉光三记结结实实、皮开肉绽的藤条。这几下,觉光法师终身难忘!这种身心的“羞辱”,也让他过早地洞悉了成就自我的法宝。
觉光法师: 三记藤条下去,我身上起了三条红印,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严重,但只要一出汗,就疼得让人受不了。这件事让我一生难忘。想要吃东西,先吃三藤条。我们今天要出家,要成佛,就好像要吃大饼,但你不能光吃大饼不吃藤条,不吃藤条之苦是不能成功的。所以我常常会想,古人卧薪尝胆,天天去舔苦胆,品那种苦的味道,其实就是要记住当初的这个感觉。
王鲁湘: 您这么大年纪,在佛教界的地位也这么高了,回想当时候刚刚进佛门的时候吃的这些苦,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觉光法师: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中国人常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果一出世就是锦衣玉食,平日生活也是尽情享乐,那么忽然之间经济不灵的时候,那就吃苦了。所以佛教里就常常讲知足常乐,自己开心就可以了,什么东西过了喉咙之后,不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嘴里边多甜,多苦,多好吃,多难吃,一口吞下去就没有了,就没必要想这些东西了。其实能吃饱就算了,有吃的就吃,没有吃的就算了。只有这样,自己这个臭皮囊才能站得起来,才能发挥作用,才能借自己的身体好好拜佛、好好看经。佛说,佛经,这经是佛所说的,叫我们人知苦。知苦断集、证灭修道,这是一定要做的,你做不到这一点就还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能达到我们为自己设立的宏远目标。
能吃苦,又好学,年幼的小觉光过早地显示出了自身的慧根。为了更好地培养他,圆瑛老和尚将他送到了宁波观宗寺参学。观宗寺是江南著名的僧伽学府,在那里的修学令觉光终身受益。
王鲁湘: 您在观宗寺一共读了几年书?
觉光法师: 我在观宗寺一共读了9年,由基础的戒律学院读起,头三年是读普通课,中间三年升入研究院读中课,最后三年读弘法院高班课。研习了高班课之后,就可以到四方八面去讲经了。有缘的才能去讲经,没有缘的话可以在寺院里工作。有些学生很有智慧,老师们年纪大了,就留下来教下一辈的人,所以观宗佛教学院出了很多人才。中国的大多寺院,进去之后就是参禅、坐香、跑香、修禅定、涅佛,很少像宁波观宗寺这样,进去之后可以参学,系统地研习佛法。
王鲁湘: 您在观宗寺读了9年书,当时您的老师是谁?
觉光法师: 我的老师常常换的,不过最高的老师是宁波观宗寺参学的创办人,也是我的师公——宝静老法师。那时候,观宗寺的所有出家人都是青年人,我们当时分两个班,一班要读书,另外一班是坐禅的,不讲话,这两个班是不一样的。
王鲁湘: 在禅堂里坐禅期的要求也很严格。
觉光法师: 如果不对就直接打。打了哪一个,你也不能问,连看看都不行的,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要想,一点都别动。
王鲁湘: 就是修禅定。
觉光法师在观宗寺弘法学院,系统地研读了经、律、论三藏典籍,真修实证的过程让他坚定了走大乘佛法之路的决心。
觉光法师: 对于佛法的研习,自己要用功,要无我,所有的苦处都不能怨天怨地。我们出家人就要像佛经里讲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四相都无”。出家人能忘所能忘,才能好好做一个弘法立生的高僧。今天大江南北,整个中国的佛教多是大乘佛教,泰国、缅甸等其他很多国家是小乘佛教。大乘佛法与小乘佛法是不同的,小乘佛法出家以后,修得自身小乘的圆满就可以了,但大乘佛法是要自立立他,今天学会了大乘佛法,就要度一切众生,愿一切众生离苦得乐,你不能离苦,我不能成佛,所以如意众生为成佛,就是正果。众生之中有一个人不能走,我都不会走,我要陪你,要你也同我一样地离苦得乐。今世今日,我们做人都觉得很苦,生苦、老苦、病苦、思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这三苦八苦,用一句话概括是无量诸苦,这些苦是从哪里来的?都是我们自己找来的。
王鲁湘: 都是我们自寻烦恼。
觉光法师: 自寻烦恼自己断,我有了烦恼叫别人帮忙是不可能的,主要还是看自己放不放得下,放下就是一种成功。放得下的就放在旁边,然后继续努力。所以,佛教修行说简单也很简单,说起难处也有难处。
王鲁湘: 难,难于上青天,简单的话,当即放下。
觉光法师: 放下看起来很简单,写起来也很好写:“放下”的“下”三画就写好了,可是,到今天为止,我们样样都舍不得放不下:这个是我的,那个是我的,样样里面都有个我,自然就看不开了,有了我也就放不下了。所以看我们今天的修行,也许两三天就可以成佛,也可能两三年都无所得,因此我们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我们出家人住在寺院里,在那里自己的内心与外表都可以很明白,很透彻。我们可以一天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门口挂上一块牌子,普通的叫作“止语”,意思是我和别人也不讲话,和自己也不讲话,不出声,只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就是一句佛号,有了这句佛号以后,想着阿弥陀佛,你就不会再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可一旦你想了,口念弥陀心散乱,喉咙念哑了也没有用处。
王鲁湘: 这叫口是心非。
觉光法师: 我在宁波观宗寺佛学院读了9年,但也不是完全成功了,只能说是成功了一半,因为问你一句,问你两句,终究还是放不下,看不开。要放下看开,佛经中讲“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四相全无”,那还有你吗?还有我吗?都没有了,就是这样。
佛教的理论非常深奥,我们自己要时时尽佛事。我们人分分钟,秒秒钟,一弹指有很多的生命机缘在里面,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就更加玄妙了。我们既然有这个参佛的机缘,就要好好用功念佛。不过我们修行的人,一般都不愿意住在市区,喜欢到郊外。
王鲁湘: 喜欢一些清净的地方。
觉光法师: 学佛要有成就,就离不开止观的熏修。唯有通过止观的熏修,才能达到定慧一如之境。修习止观,大都是身离外缘,找清净的地方一意专修。
《华严经》云:“佛是世间大智海,放净光明无不遍。广大信解悉从生,如是严髻能明入。”佛教无疑是般若智慧的海洋,所谓“深入经藏,智慧如海”的说法真实不虚。在卷帙浩瀚的佛经里,我们可以纳受到无上智慧的甘露法雨。“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性本净,为妄念数,盖履真如,离妄念,本性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平常心是道”等等教理不啻阳光雨露,让世人干涸的心田得到智慧的普润,让生命享有圆满丰盈的果报。“譬如霈泽清炎暑,普灭众生烦恼热。”佛教的智慧可以舒缓身心失调的困扰,化解个人的心理危机,从而减轻痛苦、平衡身心、和谐心灵、安顿精神。佛教的理论大慈大悲,要救苦救难,但毕竟佛度有缘人,如果一天到晚都过分执着,样样都放不下,不听佛教无量智慧的劝诫,终究还是度不到的。
我们知道,佛教中把死亡叫作“往生”。记得宁波观宗寺的300多位同学,其中最老的已经50几岁了,他也在寺里旁听。有一天,他自己靠在墙上念着佛,我们以为他有什么事情,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往生了,没有病痛,什么都没。在现在的人看来,可能会以为他的心脏有什么问题,但我们出家人就是这样的。
王鲁湘: 出家人也有站着念佛往生的。
觉光法师: 有的,我小的时候见过这种情形。这在佛教里叫“不可思议”,是说不清的。这种不可思议,需要你好好地修,不杀、不盗、不偷、不妄言、不饮酒。我们男众出家有250条戒条,都要记住,只要你不犯,自然身无病苦,心无贪念,意不颠倒,如入禅定,哪怕最后走了,也是坦坦荡荡、安安静静地走的。这时候万缘都放下了,这就是修行得到的最好的利益。
原始佛教修行的最终目标是“涅槃”,它是最高境界的快乐,不过一般人将它理解成是死亡,这是错误的。《大般涅槃经》说:“断烦恼时便是涅槃”。“断烦恼”即是快乐,所以佛教修行的最终目标就是为了快乐。大乘佛教宣扬“大慈大悲”,其实就是将这个目标进一步发展,要求佛弟子除了自己快乐外,亦要成就一切众生的快乐。
1939年,宁波观宗寺高僧宝静法师受邀去香港讲法,受到善众拥戴,有居士发心为他在荃湾创建弘法精舍。这是到香港弘法的一次好时机,宝静法师写信回观宗寺,嘱咐要选勤奋好学、有志弘法的僧才来港,信中点名提到了觉光法师。于是,19岁的觉光来到了香港,从此他就与香港结下了一个大因缘。后来因太平洋战争爆发,学院停办,一些学僧被遣回观宗寺,宝静法师单单留下了觉光一人,且对他厚爱有加,把他视作天台宗后继的接班人选。在宝静法师的谆谆教导、精心培育下,觉光法师学业大进,没有辜负恩师的期望!
几十年的弘法之路,弹指一挥间。觉光法师一生的时间都用来实践大乘佛法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诺言,将弘法利生的理念付诸行动,由此取得的成绩也是难以细数:在香港创建观宗寺传承天台法脉,创办香海正觉莲社、香港佛教月刊,兴办学校、养老院等慈善机构。
王鲁湘: 您来香港之后,与多位佛教界大德高僧联合创办了香港佛教联合会,使香港的佛教界从一盘散沙般的独自修行、各自运作,开始向社团组合上转变,为宣扬佛教、净化人心、服务民众,凝聚了强大的力量。
觉光法师: 凡是宗教都有一种凝聚力,它能使群体、社团、社会团结整合。佛教有一个殊胜的理论——缘起论,所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说明彼此的相关性和有无生灭的因果关系,由此强调因缘的组合是一切法成就的主导因素。“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所以佛教重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理念落实和群体合作的协调精神。佛教慈悲平等、圆融无碍的教理教义,决定着这种凝聚的团体力量,有助于各种问题的分析和解决,有助于人心的向善,风气的净化,从而促进整体社会的协调发展。所以,我个人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王鲁湘: 佛教现在已经是香港政府认可的法定宗教之一。香港一共有六大宗教:基督教、天主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还有孔教。这实际上就等于一个多元社会,华洋杂处。各种宗教信仰的人,各种文化背景的人在这么小的地方共处,信仰之间的互相理解、通融,变成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否则社会就很难和谐。长老您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起先是成立了六教的联谊会是吧?
觉光法师: 其实在香港,自20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不同宗教团体之间的交往就已经逐渐密切了,1977年初,在佛教的带头下,六大宗教各自选派代表筹备“宗教思想交谈会”和“六宗教领袖座谈会”,参会的宗教人士聚首一堂,交流意见,增进教谊。此外,座谈会还能使各宗教朋友认识不同宗教对同一事物的看法,因而对其他宗教理念能有较深层次的了解,从而有助于彼此的尊重、包容。六大宗教互助互爱,在各自领域范畴的基础上,切磋砥砺,交流经验,为处理复杂难缠的宗教冲突问题树立了榜样,为香港的和平稳定做出了贡献。
之所以能够如此融洽和谐,主要还是因为六大宗教的宗旨都是助人向善,只是做的方法不一样。就比如从东门可以到大堂中央,从西门、南门、北门也都可以到达。今天要想世界和平,就需要我们六大宗教手拉手,你赞我好,我赞你好,互相赞扬,互相尊敬,大家都心平气和。
王鲁湘: 把我们佛教内部僧团里面的六合敬推广到六宗教中间,大家都六和敬。
觉光法师: 六大宗教的目的都是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人民安乐,如果六大宗教都六和敬,把慈爱、平等、宽容、和合的精神弘化到世界去,社会就真的和谐了,世界就真的和平了。
以佛教为例,佛教是理性的宗教,以慈悲、解脱为宗旨,提倡和平、宽容、圆通,主张中道,不偏见、不执着。佛家很重视心灵的修养、心灵的健康和心灵的解脱。现而今,所谓焦虑症、抑郁症、惊恐症,成了困扰我们心灵的极大病症。心病还需心药医。佛教的治心功能是举世都承认的。佛教的六波罗蜜,无一不是从心灵出发的自心自度。佛教四圣谛中的道谛,讲灭苦解脱的方法是八正道,无不是出自心灵的智慧。运用和遵循八正道,达于六度,就能人心稳定,社会和谐,有益于个人和人类的社会生活。这就叫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华严经》云:“生老病死忧悲苦,逼迫世间无暂歇。”苦空无常的人生要得到和谐,就要坐言起行。佛教重视修身养性,重视戒律因果,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五戒十善、四摄六度等等基本教理含有深刻的和谐内涵和人文意义,是我们的行为准则和修养依归,对于提升个人道德、净化世道人心、促进社会和谐具有现实意义。
我们要像曾子那样“吾日三省吾身”,更要像神秀禅师那样“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不折不扣地进行自身修养,以实现与自身的和谐、与他人的和谐、与社会的和谐,这就是所谓皆大欢喜。
王鲁湘: 您从20世纪60年代起,就开始为将佛诞日列为公众假期而奔走,您努力了很长时间,是什么时候把它争取成功的呢?
觉光法师: 是从1999年开始的,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佛诞公众假期,大众藉以净心省身,涤除业障,自修福慧。我只是推动和奔走,佛诞假期其实是香港佛教界争取40多年的成果,我不敢居功。香港能有佛诞公众假期,是香港宗教自由的最大体现。由于我们香港的佛教已争取到佛诞公众假日,也对澳门和台湾的佛教人士大力争取佛诞公众假日产生了积极影响。
香港佛诞公众假期是让人们认识佛陀、理解佛教和实践佛法的契机。为庆祝佛诞,佛教界曾先后举行了两场空前盛大的法会,从内地迎请了佛牙及佛指舍利莅港。佛教信徒能瞻仰到两大圣物,就如同亲见佛陀真身,功德无量。普罗大众能目睹国宝级佛教圣物,是一个可能对佛教起敬信的机缘。
自从有了佛诞公众假期,佛教的弘法利生事业在香港,无论在量和质两方面都有长足的发展。据非正式统计,近年皈依三宝成为正式佛教徒的人数比10年前增加了数倍。佛教利生事业除在一贯的社会服务工作上有更积极及更完善的表现外,佛教界同人时刻都会发扬佛陀的慈悲精神,关爱众生。佛诞假期得来不易,在珍惜之余,更应恒久地让其发挥作用,为促进世界和谐尽十分心,出一分力。
王鲁湘: 您曾经说过,要想佛教兴盛,必须从教育做起,培育僧材。香港佛教界由您筹划、创办、领导及受到您思想影响而开办的佛教中、小、幼及特殊学校共百余所,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就是在您倡导下成立的“香港佛教僧伽学院”。
觉光法师: 佛化教育的目的是净化人心,泯除邪恶,使年轻一辈从少年开始学佛。在自利方面,是摒除烦恼,潜心学习,从而启发智慧,转迷成觉。利他方面,是爱护生灵及敬奉三宝,度己度人,启益众生。《华严经》有云:“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我身为佛门弟子,兴弘佛教,普化度众,职志当然。其实,凡事都基于“心愿”,心愿越大,所形成的力量就越大,所以我们要永不气馁,朝着“同体大悲”的菩萨大道勇往迈进。
虽然香港佛教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所做的文化教育及社会慈善福利事业远远超过以往几百年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是“弘法利生”的具体表现,但就社会要求来说,还远远不够!更准确地说,做社会文化教育及慈善福利事业,是佛教徒应做之事,但它不是主要的,而是辅助性的,属于第二位的。佛教四众弟子的首要任务是修持,不但自己认真修行,还要帮助别人踏踏实实去修行,所谓“自觉觉他”、“自利利他”,这是佛教的根本宗旨。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更多人得到真正的裨益。
社会上还有许多颠倒迷惘的众生,我们必须要唤醒他们,打破他们贪、嗔、痴的迷梦!告诉他们:什么是佛?直截了当一句话:佛是人生的觉者。佛绝不是什么泥塑木雕的偶像,所谓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而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因此说,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只要信佛,学佛,一定能成佛。未能成佛的缘故,是众生迷惘不觉,沉沦在生死海中流转不息。佛陀的教诲如不灭的慧灯,它照亮每个人生迷茫的航程,使其达到人生向往的安详、自在、圆满的彼岸!
王鲁湘: 大师这是真慈悲!
觉光法师: 不敢当。慈悲是万善之基、众德之藏。“佛于无量久远劫,已竭世间忧恼海,广辟离尘清净道,永耀众生智慧灯。”只有慈悲与智慧的光辉才能驱散生命的迷雾,才能度一切苦厄,才能使我们了生脱死,得大安乐、得大和谐。《大智度论》明确指出:“慈悲是佛道之根本。”因此,佛教大力提倡慈悲为怀的精神。慈是施予众生喜乐,悲是拔除众生的苦痛。“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性常慈愍一切众生,于诸有趣专念不舍”等等关于慈悲的开示在佛典里随处可见。慈悲俨然成为佛教的代名词。
慈悲可分为三种:众生缘慈、法缘慈、无缘慈。众生缘的慈悲基于分别心,因而有亲疏之别,不具平等观念。法缘的慈悲基于诸法缘生的理念,因而具平等观,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无缘的慈悲基于诸法性空的理念,因而是不住相而行慈悲,是三轮体空的慈悲。佛教慈悲平等、自他不二的教义弘扬于现代社会,可以促进人与人之间有意义的协作和交往,有利于培养以大局为重的观念,有助于突破我执法执,进入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荣辱与共、相互依存的世界,有益于人心的向善、人际的和谐和社会的祥和。如果每个人都有一颗慈悲心,那么和谐社会与我们又近了一步。
觉光法师的人生是丰富的,他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变迁。
20世纪30年代,中国是一个新旧杂陈、激进与保守等不同势力相互交织与较量的过渡时代,中国佛教也在那个阶段寻找着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这期间高僧辈出,以培养僧才为目的的佛学院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正值青春年少的觉光是幸运的,他在人生的成长阶段就垫定了深厚的佛学功底。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场世纪灾难到来前,他得到了佛学的滋养,以至于身处未来社会的大动荡、时代的大转型等等激变中,都能处变不惊、审时度势,以正信佛法来指引自己的方向。
如今,在他筹集修建的观宗寺内,就摆放着宝静法师的遗像。若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会对弟子所取得的成绩感到欣慰。用心尽佛事,办教育、做慈善,如今已是90多岁高龄的觉光法师,仍身兼佛教联谊会会长等要职。老人家现在经常表现出的,就是一种无我的超脱境界,这也许就是——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