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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一句:当白痴的滋味可不像巧克力。别人会嘲笑你,对你不耐烦,待你态度恶劣。喏,人家说,要善待不幸的人,可是我告诉你——事实不一定总是这样。不过,话虽如此,我却并不埋怨,因为我自认,我的生活可以说过得很有意思。
我生下来就是个白痴。我的智商将近七十,他们说,这个数字跟我相符。不过,我可能比较接近智商三到七岁的低能儿,或者甚至更好一点,智商八到十二岁的弱智;但是,我个人宁愿把自己当作笨蛋或是其他什么的——绝不是白痴——因为,人们一想到白痴,多半会想成唐氏综合征 ——就是那种两只眼睛离得很近,而且嘴巴常常挂着口水,只跟自己玩的人。
唔,我反应迟钝——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我可能比旁人以为的聪明得多,因为我脑子里想的东西跟旁人眼睛看见的有天壤之别。比方说,我很能思考事情,可是等我试着把它说出来或是写下来,它就变得像果酱似的糊成一团。让我举个例子解释给你听。
前些日子,我走在街上,有个人就在他家院子里忙活儿。他弄了一堆灌木要栽种,于是跟我说:“阿甘,你想不想赚点钱?”我说:“嗯,唉。”于是他派我去搬泥土,用独轮手推车搬了十一二车的泥土,大热天里,走遍大街小巷去倒掉它。等我搬完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当时我应该为工资这么低大闹一场,可是我却收下了那一块钱,嘴里只说得出一句“谢谢”什么的蠢话,然后走上街,手里拿着那张钞票——折上,打开,折上,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说真的,我对白痴略有所知。这大概是我唯一懂得的学问,不过我真的读过这方面的东西——从那个叫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家伙笔下的白痴,到李尔王的傻瓜,还有福克纳的白痴,班吉,甚至《杀死一只知更鸟》 里头的拉德利——哦,他可是个严重的白痴。我最喜欢的是《人与鼠》 里头的莱尼。那些写文章的人多半说得对——因为他们写的白痴都比旁人以为的聪明。嘿,这一点我同意,随便哪个白痴都会同意,嘻嘻!
我出生后,我妈给我取名佛洛斯特,因为内战期间有个将军名叫纳森·贝福·佛洛斯特 。妈妈总说我们跟佛洛斯特将军有什么亲戚关系。而且他是个伟人,她说,不过内战结束之后他创立了“三K党”,连我奶奶都说他们是一帮坏蛋。这一点我倒是会同意,因为我们这儿有个自称“尊贵的呸屁”还是什么的家伙,在城里开了一家店卖枪。有一次,当时我大概十二岁左右,我经过那家店,从窗子往里望,他在店里吊了一根绞刑用的那种大大的绳环。他瞧见我在看,居然真的把它套在脖子上,然后把绳子往上一抽,好像上吊似的,还吐出舌头来吓我。我拔腿就跑,躲在一座停车场里的车子后面,直到有人报警把我送回家交给我妈。所以,不管佛洛斯特将军有什么丰功伟绩,创立K党那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心肠——随便哪个白痴都会这么告诉你。不管怎么说,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妈是个大好人,人人都这么说。我爸,他在我刚出生之后不久就死了,所以我从来都不了解他。他在码头当装卸工,有一天,一台起重机从一艘“联合水果公司”的船上吊了一大网的香蕉,结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断了,香蕉砸在我爸身上,把他压成了煎饼。有一次我听到一些人在谈论那次意外——说当时情况惨不忍睹,半吨重的香蕉把我爸砸得稀烂。我个人不太喜欢吃香蕉,除了香蕉布丁,这个我倒是喜欢。
我妈从“联合水果公司”领到了一点儿抚恤金,而且她还把我们的房子分租出去,所以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我小时候,她总是把我关在屋里,免得其他小孩子骚扰我。夏天下午,天气热坏了,她会把我安顿在客厅里,拉上窗帘,让房间暗一点,凉快些,再给我弄杯柠檬汁。然后她就坐在那儿跟我聊天,就那么一直说个不停,也没什么特别的话题,就好像一般人跟猫狗说话那样。不过我也习惯了,而且蛮喜欢,因为她的声音让我觉得非常安全而舒服。
在我成长期间,她一开始准我出去跟大家玩,可是后来她发现他们是在捉弄我。有天他们追我的时候,一个男孩用棍子打我的背,弄出可怕的伤痕。那以后,她叫我不要再跟那些男孩子玩。于是我就开始试着跟女孩子玩,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她们都躲着我。
妈妈认为念公立学校对我有益,因为也许这样会帮助我变得跟其他人一样,但是上了几天学之后,校方告诉妈妈我不该跟大家一起上学。不过他们让我念完了一年级。有时候,老师在讲课,我坐在那儿,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总之我开始看窗子外头的鸟,还有在外头那棵大橡树上一会儿爬来爬去、一会儿又坐下的东西,于是老师就会走过来教训我一顿。有时候,我会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冲昏了头,大吼大叫,她就叫我出去坐在走廊里的长板凳上。其他孩子从来不跟我玩耍什么的,除了追我或是惹得我号啕大哭,这样他们就可以嘲笑我——除了珍妮·柯伦,起码她不会躲着我,有时候放了学,她还让我跟她一起走路回家。
可是第二年,他们安排我念另一种学校,我告诉你,那学校真古怪。就好像他们把所有找得到的怪人统统聚集在了一起,有跟我一样年纪的,有比我小的,还有十六七岁的大男孩。他们都是各种程度的弱智、癫痫病患者,还有甚至不会自己吃东西上厕所的小孩。我大概是其中最正常的。
有个胖胖的大块头,起码有十四岁,他患了一种病,发作起来会全身发抖,就好像坐电椅什么的。我们老师玛格丽特小姐都叫我陪他去上厕所,免得他做出什么怪举动。不过,他还是照做不误。我不知道要怎么拦阻他,所以索性把自己锁在一间厕所里等他做完,然后再陪他走回教室。
我在那家学校待了大概五六年。其实那个学校并不太坏。他们会让我们用手指绘画,做些小东西,不过多半时间,他们只教我们怎么系鞋带啦,怎么做就不会把食物弄翻啦,不要发狂大叫大哭,把大便扔得到处都是等等。他们没教我们念书——除了认识路标,还有分辨男女厕所之类的。总之,学校里有那么多严重的傻瓜,要想教点别的东西其实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我认为这种学校的目的是不让我们惹别人烦。谁愿意让一群弱智在外头乱跑?这个道理连我都懂。
我快满十三岁时,开始发生一些极不寻常的事。第一,我开始长高。半年之内我长了六英寸,我妈一天到晚得把我的裤子放长。再就是,我开始横着长。到了十六岁时,我有六英尺六英寸高,两百四十二磅重。我知道是这个缘故他们才带我去称体重。他们说简直无法相信。
之后发生的事使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一天,我从傻瓜学校放学回家,优哉游哉走在街上,一辆汽车停在我旁边。车里那家伙叫我过去,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他又问我念什么学校,他怎么都没在附近见过我。我告诉他那家傻瓜学校之后,他就问我有没有打过美式橄榄球。我摇头。其实我大可告诉他我见过别人玩,只是他们从不让我玩。不过,我说过了,我不太擅长跟人长时间谈话,所以我只摇了个头。那大概是开学后两个星期的事。
过了三天左右,他们把我从那家傻瓜学校弄出来。我妈在场,还有那天开汽车的人和两个打手型的人——我猜这两个人在场的原因是以防万一我惹什么事。他们把我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取出来,放进一个褐色纸袋里,然后叫我跟玛格丽特小姐说再见。突然之间,她哭了起来,又用力搂抱我。过后我跟所有其他傻瓜说再见,他们流口水、抽筋,还用拳头敲桌子。然后我就走了。
妈妈跟那个家伙坐前座,我坐在后座的两名打手中间,就好像电影里面警察带犯人“进城”的情形。只不过我们并不是进城。我们去新成立的高中。到了那儿,他们带我进校长办公室,妈妈和那个男人陪我一起进去,那两个打手在走廊上等。校长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子,领带上有块污渍,裤子松垮垮的,看起来活像也是从傻瓜学校出来的。我们统统坐下,他开始解说一些事,又问我话,我只是点头,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要我打美式橄榄球。这个部分是我自己理解出来的。
原来,开汽车那个家伙是教练,名叫费拉斯。当天我没进教室,也没上课什么的,那个费拉斯教练带我回衣物间,打手之一替我找来一套球衣,有垫肩啊那些玩意,还有一顶很棒的塑料头盔,头盔前面有一块东西可以防止我的脸被压扁。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找不到我能穿的球鞋,所以我只得穿自己的运动鞋,等他们订到球鞋再换。
费拉斯教练和两名打手帮我穿上球衣,然后又帮我脱下,再穿上,反复十几二十次,直到我会自己穿脱为止。有一样配件我半天都穿不好,就是护裆——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要穿它。唔,他们努力解释给我听,然后一名打手对另一名说我是个“笨蛋”还是什么的。我猜想他以为我不懂他说什么,可是我懂,因为我特别留意这类“屁话”。倒不是因为这话会伤我感情。嘿,别人曾经用更恶劣的字眼骂过我。不过,我还是留意了。
过了一阵子,一群孩子陆续走进衣物间,取出他们的球具穿上。之后我们全部来到外面,费拉斯教练召集大家,然后叫我站在大家面前,介绍我。他说了一大堆屁话,我不太听得懂,因为我吓得半死,从来没有人当着一群陌生人介绍过我。不过后来有些人过来跟我握手,说他们欢迎我等等。之后费拉斯教练吹了一声哨子,把我吓得魂都飞了,不过大家开始跳来跳去地练习。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真是说来话长,不过,总而言之,我开始打美式橄榄球。费拉斯教练和一名打手专门训练我,因为我不懂怎么打球。球队有一招阻挡对手的战术,他们尽力解说清楚,可是练习几次之后,大家似乎都厌烦了,因为我总是记不得我该怎么做。
而后他们又练习另一种叫作防守的动作,他们安排三个家伙挡在我前面,我应该突破他们,抓住带球的那个家伙。前半部分比较容易,因为我可以轻轻松松把那三个家伙推倒,可是他们不喜欢我抓住带球那家伙的动作,最后他们要我去撞一棵大橡树,撞上十几二十次——去体会一下那种感觉,我猜。可是过了一阵子,他们猜想我从那棵橡树身上已经学到一些东西之后,又叫我跟那三个家伙一起和拿球的家伙练习。他们光火起来,因为我推开三名阻挡者之后扑向拿球那家伙的动作不够凶残。那天下午我挨了许多骂,可是练习完毕之后我去见教练,告诉他我不愿扑倒带球那家伙,因为我怕会伤到他。教练说,不会伤到他,因为他穿了球衣,有保护。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怕伤到他,我怕的是他会生我的气,要是我不好好对待每个人,他们就又会来追打我。长话短说,我花了好一阵子工夫才弄清楚诀窍。
此外,我得上课。在傻瓜学校,我们其实没上过什么课,但是这所学校对课业认真多了。总之,不知怎么弄的,他们设法安排我上三堂自习课,这种课只要你坐在教室里,随你爱做什么都行。另外还有三堂课是一位女士教我识字。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人真好,又漂亮,我不止一两次对她动过邪念。她叫亨德森小姐。
可以说,我只喜欢午餐这堂课,不过我想这不能算是课。念傻瓜学校时,我妈都会给我弄份三明治、一份饼干和一个水果——除了香蕉以外——我都会带到学校。可是这所学校有间餐厅,有十来样东西可吃,我老是难以决定要吃什么。我想一定有人说过什么,因为过了一星期左右,费拉斯教练叫我想吃什么尽管吃,说一切都“打点过了”。太棒了!
猜猜谁来了我的自习教室?珍妮·柯伦。她从走廊上过来跟我说,她记得小学一年级跟我是同学。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头亮丽乌黑的头发,腿长长的,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有别的,我不敢讲。
费拉斯教练并不满意球队的情况。他好像经常很不高兴,总是在吼叫。他也吼我。他们设法让我站在原地不动,只需要阻止对方抓住我方带球的家伙,但是除非他们把球传到中线,否则这法子可不管用。教练对我拦截的动作也不满意,我告诉你,我可花了不少时间在那棵橡树上。可我就是怎么也没法子照他们要求的动作扑倒带球员。我心里有顾忌。
然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把这一切也改变了。当时我在餐厅里刚取了饭菜,走过去坐在珍妮·柯伦旁边。我真不愿意说,不过她可以算是学校里我唯一半生不熟的朋友,而且跟她坐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她大半时间不注意我,都在跟别人聊天。我起初都跟球员们坐在一起,可是他们的态度好像我是隐形人什么的。起码珍妮·柯伦当作有我这么个人。但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留意到另外一个家伙也常出现,而且他开始拿我耍嘴皮子,说什么“笨蛋好吗?”之类的屁话。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个星期,我始终没吭声,但是后来我终于说话了——到现在我还没法相信我说了那句话——我说:“我不是笨蛋。”那家伙一个劲儿瞪着我,然后哈哈大笑。珍妮·柯伦就叫那家伙闭嘴,可是他拿了一纸盒鲜奶倒在我大腿上,我跳起来跑出去,因为我吓坏了。
过了大概一天左右,那家伙在走廊上拦住我,说他会“逮到”我。我一整天心惊胆战,那天下午我走出教室要去体育馆,他和一群朋友一起等在那儿。我想换个方向,但他走过来,动手推我肩膀,叫我“呆子”什么的,然后他揍我肚子。那一拳并不很疼,可是我哭了起来,转身就跑,我听到他跟在后面,还有其他人也在追我。我使出全力拼命跑向体育馆,穿过足球练习场,突然,我看见费拉斯教练坐在看台上,望着我。追我的那些家伙停下来,掉头走了。费拉斯教练的表情真奇怪,他叫我立刻换球衣。过了一会儿,他走进衣物间,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三种战术——三种!——叫我尽可能记牢。
那天下午练球的时候,他把所有球员分成两队。突然间,四分卫把球传给我,我应该沿着线的右端外侧奔向球门柱。他们统统开始追我,我立刻拼命跑——我闪过了七八个人才被他们扑倒。费拉斯教练开心极了,蹦蹦跳跳,又吼又叫,拍大家的背。我们以前跑过不少次,想看看能跑多快,可是我猜,我被人追的时候跑得要快多了。哪个白痴不是这样?
总之,那以后我受欢迎多了,球员们开始对我好了一些。第一次打球我吓坏了,可是他们把球传给我,我就拼命跑,两三次达阵 ,大家对我前所未有的好。那所高中确实改变了我生命中的一些事,甚至使我喜欢带球跑,不过他们多半叫我绕着边线跑,因为我还是没法子做到在中央突破人墙,把人撞倒。一名打手说我是全世界块头最大的高中二分卫。我不认为他这是在夸奖我。
除此之外,我跟亨德森小姐学习阅读进步不小。她给了我《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另外两本书,我记不得书名。我把它们带回家,统统读过,可是接着她给我做了个测验,我的成绩不怎么样。不过我的确喜欢那几本书。
过了一阵子,我在餐厅用餐时又坐到珍妮·柯伦旁边,好一段时间没再有麻烦出现,可是后来有一天,是春天里,我放学回家,那个把牛奶倒在我腿上后来又追我的家伙又出现了。他弄了一根棍子,还骂我“弱智”、“笨蛋”之类的话。
有些人在旁观,随后珍妮·柯伦经过,当时我又正要打退堂鼓——可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做。那家伙拿棍子戳我肚子,我跟自个儿说,去他的,我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铆他的脑门,就这么一下就解决了问题,大概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妈接到那家伙父母打来的电话,说我要是再碰他们儿子,他们就要报警把我“关起来”。我尽力跟妈妈解释,她说她了解,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担心。她告诉我,由于我现在块头太大,我得留心自己,因为我可能会伤到别人。我点头保证绝不会伤害任何人。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她在她房间独个儿哭。
不过,铆那家伙脑袋的事,使我对打球的看法完全改变。第二天,我要求费拉斯教练让我直接带球跑,他说好,结果我一口气撞倒了四五个家伙,冲破重围,他们又爬起来追我。那一年我入选“全州美式橄榄球明星队”,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生日那天,我妈送给我两双袜子和一件新衬衫。她的确存了些钱,还给我买了一套新西装,要我穿着它去领取“全州美式橄榄球奖”,那是我平生第一套西装。妈妈替我打上领带,我就这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