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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

三嫂的乳名叫大寸,比俺小一岁,娘家在巨野县董官屯乡李胡同。

她五个月大的时候,爹发疟子,先冷,冷得哆嗦,盖两三床被也不顶用。后来热,出了很多汗,出汗多了口渴,要水喝。

娘说:“晚一会儿,俺奶完孩子。”

爹抓过孩子就要摔死,三嫂哇哇哭,娘又哭又叫:“给俺孩子!给俺孩子呀!”

奶奶听见了,赶紧跑过来,娘儿俩总算把孩子抢过来。多亏爹刚发完疟子,身上没劲,要不,三嫂的小命就没了。

爹的病好了,三嫂的爷爷领着儿子开粉坊,三嫂还有一个大爷,一个三叔,这个大爷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这天,爷爷和大爷去仓集会上卖粉皮、粉条,拿去的粉皮、粉条都卖光了,钱都装到爷爷棉大袄的兜里,兜里有个专门放钱的皮钱夹。回到家,老头就把棉大袄搭到杆子上了。

黑天,大刘庄唱戏,爹管爷爷要钱想去听戏,爷爷说:“钱在俺棉大袄里,有个皮钱夹,你自己拿去吧。”

爹去拿钱,皮钱夹没了。

爷爷以为自己弄丢了钱,心疼得没法。

第二年,爹看见那个皮钱夹在大哥的孩子手里玩,知道钱让大哥偷走了,要求分家,爷爷死活不分。不分家,没有地,农民没法活。在这个家挣得再多,也不够大哥偷的。爹生气去了上海,也不回家,挣了钱托人往家捎,总捎不到家。

有个人跟爷爷说:“你二儿叫俺给你捎的钱,俺家孩子有病,叫俺花了。俺有了,还给你。”

还有个人回家住几天,连句话也没有,就去关外了。

爹来信,问爷爷:“收到钱了吗?”

爷爷回信,说了情况。两年的辛苦钱打了水漂,爹越想越有气,病死在上海,才二十五岁。

娘听说爹死在上海,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爷爷:“都是你把他逼出去的!你要是分家,你儿不能死在上海!”

爷爷一生气,把小脚儿媳妇和四岁的孙女分出去了,给了娘儿俩三亩地,一亩八分是碱地,一亩二分是沙岗子地。千难万难求人,算是把地种上了。庄稼熟了,长得好的小麦都叫大爷偷着割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也给偷走了。

三婶跟三叔说瞎话,说寡妇嫂子背地里骂婆婆,骂得可难听了。三叔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娘狠狠打了一顿。

娘问:“老三,你为啥打俺?”

三叔说:“你骂俺娘,俺就打你!”

娘说:“俺没骂咱娘!”

三叔说:“你骂了,还不承认!”又打娘两耳刮子,打得娘顺着嘴角流血。

大伯子偷她,小叔子打她,没处说理去,娘越想越没法活,就拿个绳子去上吊。哭着在梁上拴好绳子,回头看见床上睡觉的闺女,舍不得了。可不死咋过呀?娘在井边哭了一夜,起早跳了井。

李胡同人早晨起来打水,看见井里有人,赶紧捞出来。娘没气了,脸蜡黄,嘴唇黑紫。

三嫂起来没看见娘,她光着脚往外跑,看见有几个人抬起娘,让娘趴在牛背上,一个人牵着牛,边走边喊:“大寸家娘回来吧!大寸家娘回来吧!”

娘趴在牛背上,吐出来很多水,又活了。活过来,娘满脸是泪,说:“你们不该救俺,不该救俺呀!”

好心人给娘家捎信去,舅赶车来,把娘儿俩接走了。姨姥听说了娘的事,劝娘改嫁,娘答应了。媒人给说了个龙山集的,男方媳妇死了,没孩子。媒说成了,定好日子,男方要来车接人。

那天白天,娘不见了,到处找不着,姥娘急得哭。哭着哭着想起来,姥娘说:“大寸家娘是不是去她爹坟上了?”

舅领人去姥爷的坟上,看见娘在坟下躺着哭哩。大家把娘搀回来,到了夜里,龙山集就来车把娘拉走了。

三嫂想娘了,就去龙山集赶集的人里找娘,找到娘,娘就把她领到家,住五天六天的,不敢多住。女人改嫁,就叫人瞧不起。三嫂跟娘住,都叫她“带犊子”,龙山集的人更瞧不起。

姥娘家是富农,赶上土地改革,家里的粮食都被装进布袋,用车拉走了,牛也给牵走了,还要开舅的会,把他吓跑了。舅是个老实人,当了八路军。当了八路就去打仗,他胆小,又吓跑了,没敢往家来,跑到外地了。

舅当逃兵,庄里知道了,钢枪班 的人常来找舅,说找着了就往前线送,不去就枪毙。妗子 怕钢枪班找她的事,回娘家了。

姥娘家就剩下姥娘和四个小孩子,吃点儿水都难。井在庄东头,家在庄西头,七岁的三嫂和八岁的表姐到了井边,求人打出水,小姐俩抬着走,歇七八次才能抬到家。

实在没有办法,姥娘把她送回奶奶家。奶奶这边,爷爷已经过世。大爷去偷人家,叫人家告了,被抓走,押到单县监狱里,两年没谁去看他。那时候穷,交通不便,奶奶哭得眼睛都看不清道了。

过了两年,三叔用木轱辘车推着奶奶去看大爷。李胡同到单县一百多里地,娘儿俩蒸了一锅干粮放小车上,起早贪黑走了两天。到了单县,三叔给奶奶找了店铺住下,他先去监狱看看。监狱门口的人说:“他死一年多了,你咋才来?”

三叔哭了一会儿,想起店里的奶奶。他擦干眼泪,回去对奶奶说:“俺哥调到济南罚劳役了。”

罚劳役罪就轻了,奶奶放心了。过了两三年,不见大爷回来,奶奶追问三叔,三叔才说了实情。

到了一九四九年,三嫂十一岁。家里啥吃的都没了,大年初四,三叔带着一家老小十口人要饭去山西。木轱辘车上推着奶奶,放着三床被子、要饭篮子、要饭棍子和要饭碗。

他们白天要着饭赶着路,夜里住庙上,也住别人家的车屋,实在没处住,一家老小睡在道边,夜里下雨,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到了山西,大娘领着三个闺女,三叔三婶带着两个孩子,三嫂跟着奶奶分头要饭。

有一天,她俩去兵营要饭,看看兵营能不能给点儿吃的。进到兵营,奶奶看见自己的侄子在这里当兵,抓住侄子的手放声大哭,把家里这些年的事连哭带说都告诉了他。

表叔问:“姑,你在哪里住?”

奶奶说:“俺没有常住的地方,哪里都住。”

表叔领着奶奶找了个院,这院本来是地主的,地主走了,空房子很多。这下好了,要一天饭,回来有个屋了。破被在院里晒一天,铺到地上干干爽爽的,躺在破被上看见瓦房的房顶,三嫂心里可高兴了。要饭篮子、要饭棍子、木轱辘车都放在屋里,也放心了。

这一天出去要饭,狗叼住三嫂的右腿,硬是撕下一块皮来,流了很多血。奶奶吓坏了,管主人要了一根筷子,剪了些狗毛,回家烧了,整成面,给三嫂抹到伤口上。

下大雨了,三嫂和奶奶没有饭吃。三嫂怕奶奶年纪大,出门滑倒,她顶着雨出去了。地上刺溜滑,她的右腿钻心疼,疼也得忍着。可能是雨大听不见敲门声,敲了很多门,没几家顶着雨来给开门。

三嫂站不住,靠在门框上求人家:“大娘,给点儿吃的吧。”

人家给点儿干粮,三嫂又跟人家商量:“大娘,你能多给俺点儿吗?俺奶奶还在家饿着哩。”

有的女人再给点儿,有的女人撂下脸说:“滚吧。”那就得赶快走了。

现在,三嫂的右腿还有这块伤疤呢。

在山西要饭要到麦子熟了,一家人才要着饭回家了。有吃的了,奶奶叫三嫂使劲裹脚。奶奶吓唬她:“裹小脚,能找个好婆家。要是大脚丫子,找了有钱有地的婆家,下轿婆婆就把脚丫子给剁了。”

三嫂只好把四个脚指头裹到脚底下,扶着墙用脚后跟走路。裹了不长时间,庄上开会不叫裹脚了,三嫂的脚就放开了。

俺三哥是美男子,十二三岁就有人提亲。那时候俺家有钱有地,可兵荒马乱,俺娘说:“叫他长大了,自己能领家过日子了,再给他娶媳妇。”

三哥长大了,俺家是地主成分,没人给说媳妇了。二十三岁那年,媒人给说了十七岁的三嫂,一说就成了。那时候,地主成分臭得很,有爹有娘的闺女,谁也不嫁给地主家当媳妇。 c4SFm53VBqywVR7M/YrFGmQktuvaA9ITJgWYsYPgO7SY1/3uQE/8ANDc+eR94AG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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