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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小妹比俺小两岁,小名叫苗个,大名姜秀云,从小爱生病。

过去,百时屯常去算卦的瞎子。娘找来一个算卦的给小妹算算,瞎子说小妹成人不稳,娘半信不信的。

过了几天,又来个算卦的,娘叫俺把算卦的领到家。瞎子还是说小妹不成人,五岁有关口。五岁活过去,七岁、九岁有关口,十二岁、十五岁还有关口。这几个关口闯过去,十八岁这个关口也闯不过去。

第三个瞎子也是这套话,小妹不成人。

这些话把俺娘烦坏了,娘说:“她是个孩子,俺没办法。要是个小猫小狗,俺早把她扔了。”

娘有三个孩子没成人,有的已经伺候得挺大了。小孩子死了,都扔到乱丧岗子喂狗。每次说起小妹来,娘就说:“俺是聪明女人,现在抱着狗食哩。”

那时候,算卦的男人跟女人动静不一样。女人拿一大一小俩木棍敲,叮叮咔,叮叮咔。男人敲小铜锣,“当——抽签算卦”,半天响一声。

前几次给小妹算卦的,都是女瞎子。过了些天,外面小铜锣一响,娘听出是男瞎子,叫俺出去领人,俺就把他领家来了。来的这个人叫王化山,他是曹海的女婿,俺太姥娘家在曹海,娘小时候就认得他。

王化山仔细给小妹批八字,他跟娘说:“你这个孩子十五岁、十八岁有两个关口,都能闯过去,没事。”

这话让娘心里敞亮点儿。

小妹三岁那年,得了伤寒病,好多天不吃东西。二嫂的儿子铁案比小妹大一岁,他也得了伤寒病。

娘请来先生给他俩看病,开了俩药方。娘让人把孙子的药抓回来,给孙子熬药,不给小妹买药吃。爹问起这事,娘说:“反正她不成人,叫她早点儿死了吧。”

小妹很多天没吃过东西,要吃西瓜,铁案也要吃。俺那儿卖西瓜,要一斤切一斤,要半斤切半斤。娘给小妹买西瓜,说:“叫她吃吧,吃了死得快。”

娘不给铁案买西瓜,西瓜凉,怕把他吃坏了。

说也奇怪,小侄铁案按方吃药,死了。小妹没吃一口药,吃了几次西瓜,活了下来。

解放济南的时候,小妹虚岁十岁。子弹、炮弹皮满天飞,小孩都不敢出去玩,她照样出去玩,娘拦都拦不住。小妹说:“枪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该死的。”

俺家当时住在济南的避难所,跟瑞蚨祥的银号就隔一道墙,银号就是现在的银行。打起仗来,小妹看见几个人抢银号,砸开锁头进去抢钱,小妹也跟着进去,她拿了两个花玻璃球子,还拿了一把油漆椅子。

家里该买煤了,爹没去买,打起仗想买也没处买,眼看着没烧的了。小妹回家就把椅子劈了,让娘烧火。下午,小妹又去银号,拿回来一个小茶壶、四个小茶碗,还想去把银号的座钟抱回来。

娘说:“不打你是不行了。”摸起棍子要打,叫大嫂拉住了。

小妹不光傻玩,她知道中央军一吹哨就开饭,就到跟前盯着。枪声一响,这些人说走就走,她把吃的装进篮子,挎着就走。

后来飞机往下投吃的,拴在降落伞上。当兵的把吃的装到筐里,小妹在旁边看着他们。有时候枪炮响,当兵的跑了,小妹就把吃的整回家。

小妹听说,打开城门前,营长以上的军官能坐飞机走。她看见有个军官太太穿着旗袍,把孩子扔在胡同里,自己提包走了,那孩子在胡同里哇哇哭。时间不长,那个军官太太提着包回来找孩子,说是让军官走,不让家属走。

今年回巨野看小妹,俺问她:“当年你胆子咋那么大?”

小妹说:“那时候小,不知道害怕,现在后怕哩。电视上演打仗,孩子们说:‘快过来看看,和你们那时候一样不一样?’俺才不看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俺们回到百时屯。家里先买了洋弓 ,小妹有时候帮着三哥蹬,弹一斤棉花给一斤粮食。生意好了,买驴拉弓,小妹帮着接棉花。家里开药铺忙不过来,三哥去药铺干活儿,洋弓那块赶驴拉弓,接棉花,付棉花,记账,两个人的活儿就小妹一个人干。

时间长了,她练出一个本事,用手一拎棉花,就知道几斤几两,不会差的。来弹棉花的人看了服气,说:“苗妮儿的手就是秤,还用秤干啥?”

不用称棉花,她就能忙过来了。卸了驴,小妹牵到外面,叫驴打滚,歇歇再喂草。

把驴拴好,让驴吃饱喝好了,她才回家吃饭。小妹长得高大,干了一天活儿,二嫂嫌她吃得多,当面说小妹吃饭像猪。

百时屯扫盲的时候,俺是大闺女了,整天在家纺棉织布。小妹白天干活儿,晚上上民校。她脑瓜好使,学啥都快。老师教唱歌,她第一个学会,老师就叫她在前面打拍子,领着大家唱。

十五岁那年,小妹病了。当时俺家开药铺,张先生坐堂看病,他是有名的活神仙。

张先生说小妹肚子里有虫子,叫她吃塔糖。小妹从小就不听话,她不吃,肚子里的虫子越来越多。

那时候俺家人多东西少,有点儿好吃的都分着吃。小妹那份好吃的,不敢吃。要是吃点儿好吃的,肚子就一个疙瘩一个包的,疼得受不了。

张先生说:“俺给你扎一针吧。”

小妹说:“中。”

张先生往她腿上扎了一针。

第二天,小妹拉出来的都是死虫子。她用棍子扒拉开数了数,五十二条,虫子两头都是尖的,七八寸长。

从那以后,小妹啥都敢吃了,肚子也不疼了。

四个瞎子都说,小妹十八岁有关口。

小妹十八岁那年,肚子上长了个疖子。那时候吃药就是喝汤药,小妹不喝汤药,叫这个疖子随便长,长得像大碗似的。她发烧,吃不下饭,疼得龇牙咧嘴的。

后来疖子熟了,都化成脓。大嫂帮她往外挤,连脓带棉花套子,撮出去一铁锨。

挤完脓,大哥往流脓的眼里续了根药捻子,怕封口早,毒气出不来。

三哥经常看着小妹说:“你可真愁人。”

小妹说:“你愁啥?俺还没愁呢。”

十八岁这年,邻居给小妹说婆家,是董官屯的,姓王,男的叫王朝翠,哥仨,他是老三,有个守寡的娘,一说就成了。俺爹在外面做事,娘操碎了心,她给闺女找婆家,就不找在外面做事的人家,两个闺女找的都是种地的。

小妹结婚的时候,娘家穷,没啥陪送的,几身衣裳、搪瓷盆子都是仁大娘给买的。陪嫁里没铺盖不好看,来齐媳妇听说了,把自己的铺盖借给俺家,小妹四天回门,才还给人家。

小妹婆家三间堂屋,四面是山墙,中间没有隔山墙,用方箔子隔着。方箔子是用高粱秸织的,织完了剪出个门,门上吊个布帘。

结婚以后,婆婆住到厨房。

小妹问:“娘,你咋在这儿住呀?”

婆婆说:“在这儿住挺好。”

小妹说:“娘,你得回堂屋里住。你在这儿住,别人看见了,笑话俺。”

婆婆说啥也不同意,说:“不方便。”

小妹说:“自己的老人,有啥不方便的?你嫌不方便,俺回娘家住。”

婆婆这才回堂屋住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妹夫出去找活儿干,先去炼钢铁,挣钱少,听说下窑挖煤挣钱多,又去了枣庄煤矿。

小妹的大闺女瑞玲一九五八年生,一九五九年正冒话,她最先冒的话是“窝窝”。白天,家里就她跟奶奶两个人。夜里门一响,她知道娘回来了,她能吃上窝窝了。

那时候在章缝公社姚庄建悬河发电站,小妹出民工。当时,男女劳力工分不一样,男劳力和女劳力又分好几等。小妹力气大,能吃苦,平时干活儿拿女劳力的头等工分,包工时拿男劳力的头等工分。

早晨俩窝窝她吃完,中午给仨吃俩,晚上俩窝窝吃完,一天能剩下一个窝窝。工地还给吃厚锅饼,把地瓜干煮了,用地瓜干面和。要是打夜班,夜里给俩干粮,吃一个剩一个。小妹两三天回一次家,把省下的干粮偷着送回去。

都说是“远了怕水,近了怕鬼”,小妹啥也不怕。董官屯到发电站十二里地,她夜里来,夜里走,两头不见人。

有个王家落户三队,起初借住在小妹家,盖了房子才搬出去。他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婆婆常给他们送些吃的喝的。日子不好过了,小妹跟婆婆说:“咱自己供不上嘴,帮不上他家了。”

这边不送吃喝,那家女人不愿意了,看见小妹就骂“地主的闺女”“万恶”,小妹抓住她的头发摁倒在地。她家男人看见了,帮着媳妇打人,也把小妹摁到地上。

两口子打一个人,没占到便宜,他们把小妹告到大队,说他们叫地主打了。

有个干部把小妹叫到大队,想替那两口子出气,在大队部院里碰见一个知情人,这个人替小妹挣口袋 :“两个打一个,他们咋不说呢?这年头自己家都吃不饱,地主也不能总给你白吃白喝呀。”

队长跟小妹说:“没你事了,快回家吧。”

一九六〇年大年三十,家里还有俩锅饼,她跟婆婆一人一个。大年初一,家里就剩一斤点心,外面一层糖,里面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这点心叫“缀沙”,大队发的,一共十个,小妹吃了四个,婆婆没舍得吃。

家里断顿了,小妹去找大队干部。

她问大队支部书记:“为啥家家都有购粮证,两个月都没俺的?小队说王朝翠在外挣钱,不给。他挖煤,那是建设国家,有错吗?”

支部书记说:“应该给你购粮证,准是让小队伙房扣下了,过了年就给你。”

小妹说:“俺等不到过完年,俺家今天就断顿了。你不给俺弄点儿吃的,俺不走。”

支部书记看看墙根有四五斤白高粱,还有点儿棉花种,他问:“给你点儿粮食不能让人看见,你咋拿?”

小妹脱下外面的褂子,把袖口扎上,支部书记给她装了一袖子高粱,一袖子棉花种,叫她快走。

路上,有人问小妹:“三嫂,你拿的是啥?”

小妹说:“你三哥在煤矿干活儿,人家不给俺购粮证,家里断顿了。俺刚从娘家回来,拿点儿吃的。”

回到家,把高粱倒到磨上,磨成面,又把棉花种在石头囤窑子里砸碎,大年初一有干粮吃了。

那时候,董官屯有句话:“十个人八个贼,谁不偷饿死谁。”小妹也偷。

有一回,三队十个社员去偷二队的麦子,正撸着麦穗,看青的来了。小妹蹲在麦地里不敢动,好几个人让人抓走了。她以为没事了,站起身,让留下来看青的抓住了。一共十个人,四男六女,在大队磨坊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全大队开会斗他们。

大队妇女主任丈夫在外当兵,偷麦子的有她一个。大队长说:“你堂堂一个妇女主任咋还偷?”

她说:“妇女主任不吃粮食也饿得慌。”

散会了,三队队长跟小妹说:“他三婶子,白天斗了你,晚上还得偷,不偷不饿死了?”

以后偷东西,人就少了,两三个人,哪次都不空手回家。只要出门,婆婆就点上油灯等她,看见小妹回来再睡。

有一回婆婆病了,天还没亮,小妹去许沙壶屯请先生。她想抄近道,抄近道就得过沟,她掉进沟里,水一直浸到上半身。找到先生家,跟先生一说,先生让她在路上等,用自行车把她驮到董官屯南门外,她自己先回家,怕路上遇到熟人说闲话。

小妹算账有一套,她也没上几天学,可只要你报出数,她那边口算就出来了。有一回,小妹去公社买烟煤,百十来斤,五块多钱,她早就算出来了。过秤的打算盘,算了两遍都说是七块多钱。

小妹一伸手把算盘扔出去,说:“不会算,用它干啥?”

两个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小妹说:“你也不用不服气,咱现在就找个人评评理。”

她拉着过秤的找到公社的司务长,那个人管食堂伙食,算账最厉害。

司务长说:“这女的算得对。”

过秤的说:“俺算了两遍。”

司务长说:“算一百遍,没算对,有啥用?人家就该扔你的算盘。”

爹娘不喜欢小妹,小时候嫌她不成人,长大了嫌她不听话。他们最喜欢俺。俺来了黑龙江,就过年过节邮回点儿钱来,大事小情的多亏了小妹和大哥。爹娘岁数大了,都说:“咱不喜欢的傻闺女中用了。”

妹夫去世很多年了,小妹还住在董官屯的老房子里,儿子、闺女过得都好,谁接也不去。 b+fcDh/gB1X560QL5ce5VswqElwZ5cETgmpTWJ1eoszyutufDZam6m+e9dHD8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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