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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俺的故事接着讲

姜淑梅

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出来以后,在北京开了个读者见面会。

有个女孩想问俺啥,她叫了声奶奶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说的啥俺没听清。

她这么难过,俺觉得对不起她,就说:“孩子,看俺的书不要哭,不要流泪,事都过去了。要是没有这么多苦难,俺也写不出这本书来。”

俺这辈子跟弹花槌子似的,两头粗,中间细,经历的事太多了。

俺上面有仨哥,大哥比俺大十七岁,二哥比俺大十四岁,三哥比俺大五岁。俺爹跟别人不一样,他喜欢闺女,仨哥他都没抱过,就抱过俺。

俺奶名叫小四,都叫俺四妮儿。听大嫂说,有一天,爹从城里回家,抱俺出去玩。爹是干净人,这是他头一回抱孩子。把孩子抱出去一会儿,他一个人回家了。

娘问:“你抱的孩子呢?”

爹说:“在场里玩呢,那里有很多小孩。”

“四妮儿不会走,她咋玩?”

“四妮儿开始不会走,走两步坐下了,自己爬起来再走。现在走得可好了,喜得哈哈的。”

娘不信:“四妮儿会走了?”

爹说:“你看看去。”

娘到场里一看,真的会走了。那时候,俺一周岁多,从这个怀里到那个怀里,没大下过地,会走了,都还不知道呢。

从俺家出门,走十步,左边是大井,右边往东十米是大水坑。娘就怕一眼看不到,俺掉坑里、井里。后来,二哥教学,在百时屯庙里办小学,娘让二哥把俺领学校去,就是给她看孩子。

二哥给俺一块石板、一盒石笔。去得晚,书都发下去了,人家都两本书,俺就一本语文。

学校离家近,俺家在道南,学校在道北。学校天天有早课,上算术,上体育,上完课回家吃早饭。他们都去,俺不去。吃完早饭,俺再跟二哥去学校。

学校不收学费,有三十多个学生,有十四五岁的,还有结完婚去上学的,就俺一个小闺女。没谁跟俺玩,也没啥玩的,俺玩语文书。时间不长,书皮就没了,这里掉个角,那里掉一块。

二哥看见俺的书,要打俺手板,没打就把俺吓哭了。

二哥说:“你看看同学的书,谁像你?不知道爱惜书!”

俺怕二哥。

俺不爱学写字,爱念书歌子,第一本语文前几课,俺跟着他们背会了。

二哥考俺:“你背语文。”

俺高高兴兴给他背:

天亮了。

弟弟妹妹快起来。

姊姊说:“太阳升起来了。”

妹妹唱:“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出来明光光。”

二哥笑了,说:“行了。”

背是背会了,拿出来哪个字写黑板上,俺都不认得。

二哥说:“以后念书,用手指着念,比着书上的字写。”

第二回发书,二哥给俺四本书:语文、算术、常识、修身。

这回俺知道学,不祸害书了,还是跟不上趟。

第二册书没学完,俺家搬到城里。把家安排好了,二哥把俺送到女子学校,叫俺上二年级。教俺的女老师一个姓宋,一个姓商。俺没书,还啥都不会,天天挨手板,有时候打得手肿起来好高。

有个同学叫姚桂兰,她比俺大两岁,上三年级。看见俺天天挨打,她把二年级课本送给俺了。有书比没书好多了,但还是跟不上趟。

俺是收了麦子去城里的,到了秋天就说有情况了,八路军要打巨野城,老师学生都逃走,到农村亲戚家去了。从那以后,俺再没上过学。

六十岁那年,老伴死了。大闺女让俺学字,她想叫俺消愁解闷。她爸刚死,俺学不进去。当时她在北京读书,俺知道她心里难过,心想:要是俺会写信多好,能安慰她,逗她开心。再想:闺女叫俺学字,那俺就学着给她写信吧。

那时候,俺住在秦皇岛的旅店里,等着处理车祸的事。店里的服务员没事了,俺说一句话,叫她们帮俺写个字样,俺比着写。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好了,再往信纸上写。就这样,一次一次求人写字样,一次一次比着写,一封信几行字,俺写半个月,邮走了。

那年,俺给她写了两封信,就停下不学了。

俺胆小。老伴死了,俺就怕黑天,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睡着了就觉得老伴在俺身边躺着呢。还不敢说害怕,怕吓着孩子。两个侄子在大庆开饭店,承包食堂,俺去帮忙,白天干活累,晚上睡得可香了。

老伴去世三年以后,小闺女要生孩子,把俺接走了。给她看孩子的时候,大闺女又让俺学字,俺又捡起来学。

咋能学字快点儿呢?俺想了个办法,自己编快板,让大外孙女给俺写出来。

孩子小,她睡了,俺就比着写;她醒了,俺就抱着她念。自己编的快板,一遍一遍念,就认识了;一遍一遍写,俺就会写这个字了,轻易忘不了。

有一个快板,编完写了很多遍,俺还记得:

打竹板,响连环,听我把老人的心愿谈一谈。

老太太进花园,手拉花枝想当年。

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

老婆观罢花园景,转身回到家里边。

老婆沙发上坐,孝顺的儿女听我言:

娘死了,买张席子三道缠,深深的坑,埋得严。

亲戚朋友不给信,不叫他们多花钱。

儿媳妇听了这些话,拉拉板凳坐跟前,

伸手拉住婆婆的手:娘啊娘,你说这话俺心酸。

现在老人都长寿,你老也能活到一百三。

等到你老去了世,俺扎金山扎银山,扎童女扎童男。

扎个黄牛肥又大,雇上一帮好喇叭。

大车小车排成队,俺们披麻戴孝送灵前。

安达卖健身器材的地方都有体验中心,免费做体验,俺也去。排队等着的人多了,那儿的老师就让大家上台演节目。

上台表演那天,俺给这个快板加了几句话:

老婆听了哈哈笑,不要不要我不要。

好儿女心疼娘,给我买张大锗床。

俺逗笑的话,小闺女当真事了,花一万八千八百元,给俺买了个最好的锗石床。

那时候,俺也自己编歌,让大外孙女写出来,俺学写学唱。唱熟了,俺也到台上唱。

这样用功不到一年,就泄劲了:俺又不考大学,学写字有啥用啊?以后,就放松了,光认字,不写字了。光看书,也有长进,越认越多,孩子的小人书都能看了。

过去平平常常的事,打仗啊、挨饿啊、批斗啊,现在都成了好故事。第一本书出来以后,俺跟辣椒似的,老了老了还红了。

有个记者问:“奶奶,你的梦想是啥?”

俺说:“俺不知道啥叫梦想,俺知道啥叫做梦。写作,出书,是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回成真的了。”

为了写好第二本书,俺跟大闺女回了一趟山东。那半个月里,俺娘儿俩天天忙“上货”,上回来不少新鲜货。

俺有个打算:只要活着,一年要出一本书,也不用多厚,一本书十多万字就行。

以后,俺还得接着上货,接着讲故事。 sWzhLnbS2NBDP43kzE6F2Nu+r/ozR0UMfsKphVEhigshM5afax+fM2atSZ1K3C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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