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是巨野县北黄庄人,爷爷是读书人,考上了拔贡 。爷爷去世后,奶奶年年拿出爷爷的官服晾晒,有顶子、蟒袍、玉带、靴子。土改那年,她家让人拾掇得溜光,不知官服落到谁家了。
明珠爹黄先祥也是读书人,上完学给公家做事。一九三六年,山东上黄水,巨野颗粒没收,黄先祥在毕海给饥民放粮,分文没贪。晚上做梦,梦见泰山奶奶,泰山奶奶跟他说:“你放粮有功,增你九年福。”后来他到黄河北做事,架不住别人撺掇,娶了一个十六岁放羊的闺女当小媳妇。
明珠娘是大户人家闺女,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姥娘长大,十八岁结婚前都是丫鬟伺候,没受过啥委屈。她嫁到黄家,学做针线,学做饭菜,婆婆喜欢。听说丈夫找了小媳妇,她放声大哭。
奶奶生爹的气,把爹娘招呼到一起,分家。
那年,明珠三岁,奶奶叫爹净身出户。爹生奶奶的气,领着小媳妇在城里过,很少回来。
一九四六年,爹是国民党巨野县党部书记长,县长空着,让谁干谁不干。
娘听说了,跟爹说:“人家都不干,咱也不干。”
小老婆说:“人家都不干,咱干,当官有啥不好的?”
爹当了两个月县长,巨野解放。八路军打开巨野城,四处找县长。爹藏在跟班毕庆余家,眼看藏不住了,庆余说:“县长,把你的衣服给俺穿吧,咱一块出城。”
出城的时候,把门人问庆余:“你叫啥?”
“黄先祥。”
庆余让人扣下,爹溜走了。
八路军一审庆余,庆余就露馅了,被判两年刑。爹在他小媳妇那儿,让八路军抓住了。
爹进了监狱,奶奶就病了,吃了很多药,不见好。奶奶去世的时候,庆余已经出来了,他披麻戴孝,打灵幡,摔盆子,守孝三天,三天圆完坟才回家。明珠长大以后,把毕家当亲戚走,一直到庆余八十八岁去世为止。
爹刑满释放后,亲戚劝他跟娘过,他不干。村里找他教学,他不干,开了个小卖部。小媳妇跟村干部勾搭,村干部编个罪,上面又把爹抓走了。爹在监狱待了几年,该刑满释放了,他不想活,写反标“一臣不保二主”,让人枪毙了,死在陈州。
小媳妇领着仨闺女混不下去,想回黄河北娘家,大妹四妮儿不想走,她娘把她送到大娘家,给大娘十一布袋高粱。四妮儿在大娘家低三下四,干粮筐子里啥孬吃啥。大娘估摸着十一布袋高粱吃得差不多,不想要她了。明珠娘知道了,让明珠接到家里。娘这辈子常跟明珠说一句话:“没有窝窝喝糊涂,不能凉人。”
土地改革以后,地主的日子不好过,都往外逃。娘领着她们在哪儿都不能待,爹的朋友帮她们在兖州坐上闷罐车,坐到徐州,又从徐州到了疃 里。那时候,沛县那里有一溜十八疃,还没解放,很多逃难地主逃到疃里。
明珠去的是五疃,娘卖了貂皮大衣,换了十布袋麦子,后来缝耳轰子 卖,供明珠上学。五疃有湖,湖里有菱角,有野鸭蛋,都能卖钱。水下去后,还能种一季好麦子。
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七年,她们在疃里待了两年。日子难过的时候,明珠穿着男孩的衣服回过两次黄庄,偷着回家拿银圆。第二次碰见民兵连长,人家看她吓得哆嗦,放了她。
一九四八年年底,一溜十八疃都解放了,她们回到黄庄,娘卖地供明珠接着上学。明珠在龙堌上高小,她爱说爱笑,干啥都积极,十四岁入了团。
明珠有个哥哥叫黄宝文,一直在外边上学,黄埔军校毕业。哥娶的嫂子,大他六岁,两个人感情挺好。新中国成立前,哥自个儿去了台湾。有一回,同学在一起说起属相,她说:“俺嫂子属狗,哥属兔,狗撵兔子,把哥撵到台湾去了。”
这句话传出去成了大毛病,学校不让她当团员了,还把这件事写进档案。
一九五二年,明珠考上巨野一中。学校设在比干庙,他们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巨野一中第一届学生,六个班三百多人,就五十多个女学生。
明珠在五班,班上就两个女学生,她干啥都积极,是学校的篮球队员。
五班团支部书记叫庞法祥,他选明珠当宣传委员,两个人都是班干部,关系不错。
这些年,娘年年卖地。一九五五年,家里没啥卖的了,娘想起有个马鞍子放在当年扛活的家里,想要回来卖了。这个扛活的告到大队,大队干部说娘“倒算”,娘被抓起来,蹲了监狱。
娘进了监狱,明珠没钱上学,回家了,她十八岁,四妮儿十六岁。日子正难过,庞法祥托人找到她,想跟她结婚。
明珠当时向庞家提出两个条件:第一,结婚以后,她得复课;第二,结婚以后,得叫庞法祥考高中。
这两个条件,庞家都答应了,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两个人结婚。四妮儿也找了婆家,十六岁就结婚了。
第二年,法祥考上郓城高中,明珠考上资阳医士学校。明珠怀孕生孩子,在家休学一年,返回学校上课,资阳医士学校已经合并到昌维医士学校,就是后来的潍坊医学院。她在学校上了两个月零两天课,就不让她上了。
明珠家庭成分是地主,那时候,成分不好,低人一等。有个女生少了五毛钱,赖她偷了。明珠不承认,班上就开她的批斗会。
同学揭发:“她爹当过巨野县伪县长。”
明珠说:“俺爹县长就当两个月,没人命。”
同学接着揭发:“黄明珠以前就说过反动言论,她哥去台湾,是反革命。她说成‘狗撵兔子’,嫂子把哥撵到台湾去了。”
就因为“没人命”和“狗撵兔子”这两句话,一九五八年十月,学校把她开除了。
娘在巨野监狱里,丈夫在郓城上高中,婆家跟着拓荒团去了黑龙江,在肇东宣化公社十三村落户。想来想去,她的派遣证写到肇东十三村。
明珠是穷学生,上学有助学金,身上没钱。班主任姜勃老师看她可怜,拿出路费给她。明珠接了钱,背着被褥就奔肇东了。
她不甘心窝在农村,到哈尔滨、齐齐哈尔找工作。兜里就剩两块钱的时候,她在富拉尔基重型机械厂找到工作,白天在运输车队当学徒,晚上到厂子里的扫盲班当老师,当老师给的钱比工资还多。有了钱,明珠就给丈夫邮,供他上学。
一九五九年,法祥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没去念,在齐齐哈尔火电厂找到工作。单位给了一间半公房,他们在齐齐哈尔有了家。
有天晚上,两口子睡得晚,听见对面屋里不是好动静,欧欧 的,后来没声了。
明珠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咱起来看看。”
他们敲门,没人开门。捅开窗户纸,煤烟味很大,知道这家人煤烟中毒了。法祥从窗户进去,把门打开,明珠喊邻居帮忙,把四口人送到医院。
那家人出院后,嫂子找到明珠:“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们,四口人的命就没了。没啥谢你们的,我家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拿啥都行。”
明珠说:“邻居住着,帮忙是应该的,拿东西绝对不行。”
嫂子不干,死活非让她拿件东西,要不真生气了。
明珠没办法,拿了一个搓板,洗衣服用。
一九六一年,因为成分不好,厂子把明珠下放到漠河。两口子一商量,去了肇东十三村。
那时候,十三村都住一趟房一趟房的大宿舍,一家三间房,中间用板子隔开。明珠他们和公公婆婆住一起,南炕五口,北炕三口。法祥到公社当老师,明珠当农民。
刚到农村的时候,她啥农活儿都不会。
掰苞米,她跟不上趟,人家掰完了,得在地头接她。她生自己的气:人家总接咱,咱就不能接接人家?
她问队长:“明天在哪儿干活儿?”队长指给她看。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进地掰苞米,掰到地头,她也赶紧接接人家。
时间长了,她找到窍门,向下猛一摁,再往上一提,苞米穗子就下来了。从那以后,不用起早干活儿,她也能跟上趟了。
法祥还给明珠买了一把月牙形镰刀,这把镰刀钢口好,法祥天天给她磨得很快,割东西也能跟上趟了。
以前,公公婆婆对明珠好,说她有文化有本事。明珠当了农民,对她就不一样了。娘从监狱出来,到东北投奔闺女,公公把话说到娘脸上:“我叫你死不到俺炕上!”
明珠挺着大肚子,一冬天背了四千多斤苇子,盖好房子搬出来住。队里分土豆,公公挑完,剩下的让法祥弄回家。自己开荒种的土豆,也得把土豆担到那边去,让公公挑完再担回来。
到了冬天,明珠跟法祥说:“井上冰滑,俺这身板笨了,今后你到井上挑水吧。”
公公来,听见明珠支使儿子,不高兴了,他跟儿子说:“这是要反啊?以后就骑到你头上了!法祥,你打!”
法祥伸手就给了明珠两巴掌。
这下把明珠打恼了,她提着公公的名破口大骂:“老庞文,你也打听打听,外面有没有你这样当老人的?教儿子打媳妇,这是本事吗?有本事,你动俺一个指头看看?俺娘投奔俺,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你是不是娘生娘养的?俺家分东西,啥都紧着你挑,你还不知足,真是给脸你不要脸!”
公公赶忙往外走,明珠紧跟在后面,公公走到哪儿,她骂到哪儿。婆婆出来拦着,明珠连婆婆一块骂:“你们老两口,没一个好东西!都是眼皮子往上翻的势利眼!”
公公婆婆怕了,法祥也怕了,都藏起来,明珠就满街吆喝着骂:“姓庞的孬种,你们都给俺出来!你们这样的人家,俺不跟你们缠了!庞法祥赶紧出来,俺跟你离婚!”
这样闹了两天,庞家托人捎话,服软了,法祥回来当面赔不是。没几天,明珠生下大儿子。从那以后,两口子再没打过架。生产队分了羊肉和豆油,公公都领回家。她听说了,要回来,公公再不敢领她家的东西。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十三村分成两派,单县来的是一派,巨野来的是一派。两派争斗,可把明珠娘儿俩坑苦了。娘是伪县长太太,她是伪县长闺女,成分是地主,还有海外关系,大会小会都斗她们。开会撅着,戴高帽子游街,是家常便饭。法祥在公社教书,也在学校挨斗,在公社挨斗,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后来,单县那派的人想出办法,让明珠娘儿俩天天游街,让娘背着鼓,让明珠在后边敲,一边敲还得一边说:“俺是地主,俺是反革命,俺是坏蛋。”
那些天,娘儿俩都活够了。有天晚上,明珠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供销社买了一块蓝布,掉在地上,那么多人都过来踩。明珠正难过,来了一个老太太,她说:“妮儿,你别难过,越踩越新。”
明珠醒了,跟娘讲了她的梦,娘儿俩心里都亮堂了。
一九八一年九月,潍坊医学院派出两个老师,打听明珠的下落,要给她落实政策。他们在巨野待了两天,四处打听,找到明珠的外甥和二姐,也找到明珠的地址。明珠接到信的时候,家里正忙着收甜菜,收拾完甜菜,才去潍坊医学院。
几个老师看见明珠,都掉泪了。她在学校住了一个星期,老师和同学有的给她饭票,有的请她吃饭。明珠在医学院上学,啥证明都没了,她手里就一本学生成绩册,那上面就语文四分,剩下的都是五分。现在,这个成绩册有用了。
落实政策以后,明珠到章缝医院上班,在药房工作。三个月以后,她就能上夜班了。想调法祥回巨野,赶上人事冻结。一九八四年人事解冻,法祥调到巨野县政协。
明珠回十三村搬家,赶上大雨,道都没了,村里派拖拉机,把他们一家人送出去。
搬家前,外甥把明珠的镰刀拿走了。明珠到供销社买了两把新镰刀,想换回那把旧镰刀,外甥说啥也不换。
肇东的十三村离安达近,巨野老乡到安达办事,常到俺家站站脚吃顿饭。俺那时候认识了明珠,俺俩都心直口快,对脾气。以后,她家人只要到安达办事,就住俺家。她娘想儿哭得眼睛老不好,俺驮着她老人家看过好几回病呢。
这回在巨野见到明珠,明珠抱着俺掉泪了,留俺住她家,多亲多近。这些年,她在庞庄盖了房子,把公公婆婆接回来,养老送终。哥哥从台湾回来一次,找到爹的尸骨,爹跟娘合葬了。四个孩子成家立业,过得都挺好。法祥去世后,她早晨做做老年操,帮闺女接接孩子,有空玩玩麻将。
明珠说:“啥时候回东北,俺得把镰刀要回来。俺是用不着了,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