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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 朱永生 〔*〕
“语法隐喻”（grammatical metaphor）这一概念是英国著名语言学家M. A. K. Halliday在1985年出版的《功能语法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一书中首次提出的。从那以后，国内外发表了大量与此相关的文章，内容涉及语法隐喻的性质、类型、功能、体现形式、运作机制等诸多方面。其中全面论述语法隐喻的成果有Halliday (1985/1994, 1992, 1993a, 1996, 1998a, 1998b), Matthiessen (1988), Matthiessen & Nesbitt (1996), Goatly (1997)，胡壮麟（1996），朱永生和严世清（1999, 2001）等；涉及语法隐喻与意识形态关系的成果有Martin (1992), Goatly (1995), Martin (forthcoming)等；涉及语法隐喻与语言发育（language development）关系的成果有Derewianka (1995), Painter (1993)等；涉及概念隐喻（ideational metaphor）的成果有Halliday (1985/1994), Martin (1992), Matthiessen (1993, 1995a, 1995b, 1998), Ravelli (1998a)，朱永生（1994）等；涉及人际隐喻（interpersonal metaphor）的成果有Butler (1988, 1996), Martin (1992, 1995), Lemke (1998), Matthiessen (1993), Thibault (1995)，朱永生（1994）等；涉及语篇隐喻（textual metaphor）的成果有Martin (1992), Matthiessen (1992)等；涉及语法隐喻与语域（register）关系的成果有Goatly (1993), Ravelli (1985)等；涉及科技语篇语法隐喻的成果有Halliday (1993b, 1997), Halliday and Martin (1993),Martin & Veel (1997)，董宏乐（2005）等；涉及艺术语篇语法隐喻的成果有Ravelli（1998b）等。
尽管语法隐喻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还有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我们认为，迄今为止的研究成果至少存在三点不足，一是对语法隐喻条件的论述不够清楚，二是几乎都把名词化（nominalization）中将过程看做事物（take process as thing）或者说以名词体现过程的现象看做是语法隐喻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方式，很少涉及名词化的其他类型，三是对动词化（verbalization）的讨论几乎没有涉及，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本文将从以下四个相互关联的方面展开讨论：（1）语法隐喻产生的基本条件；（2）名词化的界定与类型；（3）动词化的界定与类型；（4）名词化隐喻功能与动词化隐喻功能的对比。
根据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观点，语言是一个由音系层（phonology）、词汇语法层（lexicogrammar）和话语意义层（discourse semantics）构成的三层次符号系统。这三个层次之间的关系是象征和被象征、或者说体现和被体现的关系。具体地说，音系层是词汇语法层的体现（realization），而词汇语法层又是话语意义层的体现。体现方式大致有两种：（1）一致式（congruent form）即无标记（unmarked）形式；（2）非一致式（incongruent form）即有标记（marked）形式。
所谓一致式，从语言的概念意义（ideational meaning）上讲，就是通过用名词体现事件过程的参与者（participant），用动词体现过程（process）本身，用形容词体现事物的特征（quality），用副词或介词词组体现时间、地点、工具、方式等环境意义（circumstantial meaning），用连词体现逻辑意义（logical meaning）等方式，使词汇语法层所表达的表层意义和话语意义层所表达的深层意义彼此相同。如：
[1a] The driver drove the bus too fast down the hill, so the brakes failed.
这个句子由两个小句组成，其中三个参与者分别由名词词组the driver, the bus和the brakes体现，两个过程分别由动词drove和failed体现，表示速度的环境意义由副词词组too fast体现，表示方向的环境意义由介词词组down the hill体现，表示因果关系的逻辑意义则由连词so体现。
所谓非一致式，就是打破常规，通过用名词体现过程、用名词体现特征等方式，使词汇语法层所表达的表层意义和话语意义层所表达的深层意义变得不一致。这种现象就是功能语言学所说的存在于不同语言层次之间的张力（tension）。而正是这种张力的存在和作用导致了语法隐喻的生成。如：
[1b] The driver's overrapid downhill driving of the bus caused brake failure.
这个句子是［1a］的非一致式。［1a］中的三个参与者和环境意义都变成了名词词组中的修饰成分（epithet），逻辑意义变成了过程本身，而过程却通过名词化的使用变成了参与者。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存在于词汇语法层和话语意义层之间的这种张力为语法隐喻的生成提供了潜在的可能，而任何语言现象要真正成为语法隐喻，还必须符合两个基本条件：一，它们本身是隐喻，而隐喻又必须符合三个条件：（1）涉及两种意义；（2）这两种意义属于不同层次，一个是直义的（literal），另一个是转义的（transferred），或者说一个是表层的（surface），另一个是深层的（deep）；（3）一个意义与另一个意义有相似之处，或者说，一个意义是另一个意义的体现或象征（symbolization）。二，它们必须发生在语法层面上，这是因为隐喻所涉及的意义是通过词汇在语法结构中的使用而得到表达的（参见Halliday 1994; Martin forthcoming）
Quirk等人（1985）从词性转换（conversion）的角度对名词化进行过界定，把它看做是“一个在形态上与小句谓语相对应的名词短语”。也有人把它看做是动词或形容词用作名词这一语言现象。我们认为，从语义功能的角度来看，名词化指的就是把某个过程或特征看做事物（thing），而词性转换只是这种现象得以实现的一种方式。
在研究名词化现象时，语言学界儿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同一类型即把过程看做事物。而事实上，名词化还有其他一些未能引起人们注意的类型。在本节中，我们将对名词化的各种类型进行论述。
按照一致式的要求，过程是由动词体现的。而在非一致式中，则可以由名词来体现。这就是说，讲话者可以把过程当作事物来看待（take process as thing），如上面的［1b］和下面的［2b］、［3b］和［4b］中划线的部分：
[2a] The police investigated the matter.
[2b] The police conducted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matter.
[3a] The floods considerably eroded the land.
[3b] There was considerable erosion of the land from the floods.
[4a] First, she reviewed how the dorsal fin evolved .
[4b] There was a first review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dorsal fin.
这类现象属于Halliday（1985/1994）所说的概念隐喻范畴，也是语言学界最为关注的一种名词化。
这类隐喻有三种功能。一，通过重新范畴化（recategorization），使原本动态的过程变为静态，为人们认识世界提供了不同寻常的方式，如上述各组例证中的第二句。二，通过动态过程名词化，利用英语名词短语可以包含若干个修饰成分的语法特点，增加名词短语的信息量，从而达到浓缩信息的目的，如［3b］中的considerable erosion和［4b］中的a first review。三，利用英语名词短语可以不包含人称代词的特点，对施事（actor）进行虚化，如［3b］通过名词化erosion的使用，把［3a］中的施事the floods变成了环境成分from the floods，［4b］则通过review的使用，彻底地略去了［4a］中的施事she。上述几点，尤其是后两点，可以使句子体现的意义显得更加客观，这是名词化在科技语篇中频繁使用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一致式中，事物的特征是由形容词体现的。而在非一致式中，则可以由名词来体现。这就是说，讲话者把特征看做事物（take quality as thing），如［5b］、［6b］和［7b］：
[5a] I was not hungry to be free.
[5b] I was not born with a hunger to be free.
[6a] They ceased to be hostile because they lost personnel.
[6b] They ceased hostilities because they lost personnel.
[7a] They were narrow-minded and I don't like it.
[7b] I don't like their narrow-mindedness .
这类现象也属于Halliday（1985/1994）所说的概念隐喻范畴。和上一个类别不同的是，在这个类别中，变成事物的不是过程，而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某个特征（attribute）。一旦特征被看做事物，体现这些事物的名词化就会由特征变为环境成分，如［5b］中的hunger，或直接变为参与者，如［6b］中的hostilities和［7b］中的narrow-mindedness，而其中有些特征的载体（carrier）则会变为参与者的修饰成分，如［7a］中的they变为［7b］中的their，从而弱化载体在小句信息结构中的分量。
在一致式中，评价意义是由情态动词或情态副词体现的。而在非一致式中，则可以由名词来体现。这就是说，讲话者把评价看做事物（take assessment as thing），如［8b］、［9b］、［10b］和［11b］：
[8a] I achieved what I could .
[8b] I achieved my potential .
[9a] You can go now.
[9b] You have got my permission to go now.
[10a] That's what you should do.
[10b] It is your obligation to do that.
[11a] I must do it.
[11b] It is my responsibility to do it.
这类现象属于Halliday（1985/1994）所说的人际隐喻范畴。诸如must和should等情态动词不仅意义各有不同，如［8a］中的could表示能力，［9a］中的can表示许可，［10a］中的should表示义务，［11a］中的must表示责任，而且在表现讲话者的态度方面存在程度上的差异，must的程度最强，could的程度最弱。但是，这些情态动词都具有口语的特点和非正式的风格，而相应的名词化形式则显得正式、严肃。这样的差异可以导致不同人际意义的产生，因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话语活动参与者之间人际关系的建立和维持，从而影响交际目标的最终实现。
从语义层来看，动词化指的是把不是过程的成分当作过程来处理（take non-process as process）。从形式层来看，动词化指的是用动词替代其他词类来表达一般不是由动词表达的意义。
根据我们的观察，动词化的类型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四个小类：（1）把时间关系看做过程（take temporal relation as process）；（2）把因果关系看做过程（take cause-effect relation as process）；（3）把条件看做过程（take condition as process）；（4）把让步关系（take concession as process）看做过程。这些类型的共同之处是把原来一致式的主从句（subordinate sentence）变成了简单句（simple sentence），把原来两个或两个以上一致式小句所包含的信息通过“打包”（packing）的方式纳人一个小句，从而扩大了非一致式小句的信息容量。
时间关系有两种：一种是先后关系，一种是同时关系。
表示先后关系，英语一般使用after和before等连词或then和afterwards等副词来表示，但也可以通过动词化变为过程。请比较下列两组例证：
[12a] She left before I arrived.
[12b] Her departure preceded my arrival.
[13a] Motorcycles came first. Motorcade appeared afterwards .
[13b] The motorcade followed Motorcycles.
表示同时关系，英语通常使用while等连词，meanwhile, concurrently, simultaneously等副词，at the same time等介词短语，但也可以通过动词化变为过程，如：
[14a] The strike took place last Monday. The party conference was held at the same time .
[14b] The strike was timed to coincide with the party conference.
[15a] There were strong winds. And in the meantime there was a heavy rain.
[15b] Strong winds were accompanied by a heavy rain.
无论是先后关系还是同时关系，一致式都倾向于把时间关系看做小句及物结构之外的逻辑成分，如［12a］中的before，或看做环境成分，如［13a］中的afterwards、［14a］中的at the same time和［15a］中的in the meantime。而非一致式则把时间关系看做一种动态的过程。
因果关系通常是由because和since等连词体现的，但也可以通过动词化变为过程，如：
[16a] Because he was careless, a traffic accident occurred.
[16b] His carelessness caused a traffic accident.
[17a] We rushed and so became confused.
[17b] Our rushing led to our confusion.
在这些例子中，［16a］和［17a］分别使用了连词because和so来表示原因，而［16b］和［17b］却分别使用了动词cause和lead to表示同样的逻辑关系，从而使因果关系具有动态化的特征。
条件关系通常是由if和unless等连词体现的，但也可以通过动词化变为过程，如：
[18a] If you have good food, exercises and enough sleep, you will have good health.
[18b] Good health depends on good food, exercises and enough sleep.
[19a] I sleep with the window open unless it's really cold.
[19b] Whether I sleep with the window open is determined by the weather condition.
在这些例子中，［18a］和［19a］分别使用了连词if和unless表示条件关系，而［18b］和［19b］却分别使用动词depend on和determine表示同样的逻辑关系。
让步关系通常是由although和even though等连词以及even so等副词词组来体现的，但也可以通过动词化变为过程，如：
[20a] Even though the motor housing was unstable, the research staff completed the field trials.
[20b] The instability of the motor housing did not preclude the completion of the field trials.
[21a] She is annoying at times. Even so , I like her.
[21b] Her annoyance does not stop me from liking her.
[22a] I felt he was wrong, although I didn't say so at the time.
[22b] My silence didn't mean that I felt he was right.
在这些例子中，［20a］、［21a］、［22a］分别使用了连词even though、even so和although表示让步关系，而［20b］、［21b］、［22b］却使用动词否定式did not preclude、does not stop和didn't mean表示同样的逻辑关系。在这里，隐性的否定性逻辑关系变成了显性的动态过程，使原本静态的意义变成了小句的过程，实现了逻辑关系的动态化。
在英语中，有些语言现象很容易被误解为语法隐喻，如下面各例中划线的动词：
[23] to water the flowers
[24] to stone somebody to death
这些动词也可以用作名词，这就容易使人们以为［23］和［24］是把名词用作动词，把事物当作过程，从而把这些名词的动词形式看做是语法隐喻。然而，如果我们仔细核查这些词的意义，就会发现它们虽然和相对应的名词在形态上彼此一致，但它们本身体现的都是事件的过程，而不是某个事物。如to water的含义是to pour water on plants，而不是叫做water的液体，to stone的含义是to throw stones，而不是叫做stone的物质。这就是说，这些例子不是用名词表示过程，而是用动词表示过程，因而属于一致式。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我们不妨采用对比的方法。仅以英语动词water和汉语动词“浇”为例。在汉语中，动词“浇”和名词“水”形态上彼此无关，功能上各司其职。正因为如此，语言学界不会有人把“浇花”中的“浇”看做是名词的动词化，因而也不会把它看做是语法隐喻。而英语动词water和名词water形态一致，成为被误判为语法隐喻的根源。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这一点，就极有可能把下面例证中的划线部分误判为汉语中的语法隐喻：
［25］廉颇老矣，尚能 饭 否？ （饭：吃饭）
［26］韩信 将 兵，多多益善 （将：指挥）
与［23—26］相比，下面的动词用法更容易被误判为语法隐喻：
［27］to baby the car
［28］He dogged my steps all the way.
这些用法之所以更容易造成误解，除了动词baby和名词baby形态一致、动词dog和名词dog形态一致这个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样的例子中的确存在隐喻！但是，我们必须提醒读者，这些隐喻都是词汇隐喻即词汇层上“A is B”这样的隐喻关系，如［27］中隐含的“car is a baby”和［28］中隐含的“he is a dog”。这样的隐喻只发生在两个由名词表示的实体之间，并不涉及语法的变化，因而不属于语法隐喻。
从隐喻功能的角度看，名词化和动词化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处。
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主要表现以下三个方面。
一、名词化和动词化都产生于词汇语法层和话语意义层之间的张力，都符合语法隐喻的两条标准，都属于语法隐喻的具体体现形式。
二、名词化和动词化都能为人类认识世界和解读世界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帮助人类对世界上的事物实现重新范畴化。具体地说，经过名词化实现的重新范畴化可以使过程、特征和评价变为事物，或者说把本来的动态范畴变为静态范畴；经过动词化实现的重新范畴化则可以使各种逻辑关系变为过程，或者说把本来的静态范畴变为动态范畴。
三、名词化和动词化经常是交织在一起的。这就是说，名词化的使用可能会导致动词化的出现，如［1b］中driving的使用导致了caused的出现。而动词化的使用也可能导致名词化的出现，如［17b］中led to的使用导致了rushing和confusion的出现。
名词化和动词化之间的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小句的信息量。使用名词化的非一致式所含单词总数一般少于一致式，但信息量基本不变。这就是说，名词化具有浓缩信息、增加小句信息量的功能，如［1b］就以一个小句的形式集中体现了［1a］中两个小句的信息。
二、施事的明晰度。名词化具有掩盖或模糊施事的功能，如［4a］中的she在［4b］中的消失。而动词化的使用却必须交代谁是过程的施事。
三、出现的频率。名词化是比较容易识别、也是比较常见的语法隐喻手段。而通过动词化体现的语法隐喻的使用频率则远远不如名词化。
四、与语类的关系。名词化的使用与语类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一般说来，语篇的技术性越强，名词化出现的频率越高。反过来说，名词化使用得越多，语篇的技术性就越强（Halliday 1998b）。这就是科技语篇大量使用名词化的原因。而动词化与语类之间似乎并没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五、与年龄的关系。名词化与使用者的年龄有关。正如Halliday（1998b）所指出的那样，一般来说，一个人进入中学以后才开始接触名词化。这就是说，名词化是成人语篇才有的现象。而动词化与年龄似乎没有多少联系。
语法隐喻这个话题已经讨论了20年了。我们认为，在今后的研究中，必须注意以下三点。一，从认识论的层面看问题，把语法隐喻看做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和途径，而不是把它看做是一种单纯的修辞手段；二，从语言系统的层面看问题，把语法隐喻看做是话语意义层和词汇语法层相互碰撞的产物；三，从词汇语法的层面看问题，把语法隐喻落实在名词化和动词化等形式手段的使用上。忽视了第一点，我们就看不清语法隐喻的根本作用。忽视了第二点，我们就看不清语法隐喻的来源。忽视了第三点，我们就看不清语法隐喻的体现方式。只有兼顾这三点，才能可能使语法隐喻研究更加全面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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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外语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2期，第83—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