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南洋华侨学生的谈话
你现在是到你的故乡来读书。然而你又像到异邦,不但离家数千里,举目无亲,而且连故乡的气候,风土,人情,都不惯于你。这是何等奇怪的情形!我想,身处这样的地位的你,有时心中一定生起异常的感觉。这异常的感觉之中,我想一定会有一种悲哀。这种悲哀,叫做“乡愁”。乡愁,就是你侨居在异土,而心中怀念你的祖国时所起的一种悲哀。实际上,在南洋有你的家庭,又是你的生地,环境又都适合于你;上海没有你的戚族,又是你初次远游到的地方,温带的气候,江南的风俗人情,又都不适合于你。然而那边是外国,这里是你的故乡。所以你如果有乡愁,你的乡愁一定与我从前旅居日本时的乡愁性质不同,你的比我的更复杂而奇离。我是犹之到朋友亲戚家作客,你是,犹之送给人家做干儿子了。此地是你的真的娘家,现在你是暂时回娘家来,但你已不认识你的母亲,心中想着“这是我的生母,但是我为什么对她这样陌生呢?”像你的年纪,一定已经有这种“乡愁”的经验的可能了。
乡愁,nostalgia,这个名词实在是很美丽。这是一种sweet sorrow(甘美的愁)。世间有一种人,叫做cosmopolitan,即世界人。想起来这大概是“到处为家”的人的意义。到处为家,随寓而安,也有一种趣味,也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但是乡愁也是有趣的,也是一种自然而美丽的心境。尤其是像你那种性质的乡愁,趣味更为深远。凡人的思想,浅狭的时候,所及的只是切身的,或距身不远的时间与空间;越深长起来,则所及的时间空间的范围越大。例如小孩,或愚人,头脑简单,故只知目前与现在,智慧的大人有深长的思想,故有世界的与永劫的眼光。你在南洋的家中,衣丰食足,常是团圆的欢喜的日子,平日固然不会发生什么“愁”;但如果你的思想深长起来,想到你的一生的来源的时候,你就至少要一想“中国”了。“我是中国人,我的血管里全是中国人的血,同我周围的人的血管是不相通的。”如果这样想的时候,幽而美的乡愁就来袭你的心了。
我告诉你:我的赞美乡愁,不是空想的,不是狂文学的(rhapsodic),不是故意来慰安你,更不是讨好你。幽深的,微妙的心情,往往发而为出色的艺术,这是实在的事情。例如自来的大艺术家,大都是怀抱一种郁勃的心情的。这种郁勃的心情,混统地说起来,大概是对于人生根本的,对于宇宙的疑问。表面地说起来,有的恼于失恋,有的恼于不幸。历来许多的艺术家,尤其是音乐家,诗人,其生平都有些不如意的苦闷,或颠倒的生活。我可以讲两个怀乡愁病的艺术家的话给你听。就是英国拉费尔(拉斐尔)前派的首领画家洛赛典(罗赛蒂),及浪漫派音乐大家晓邦(肖邦)的事。
十九世纪欧洲的画界里,新起的同时有两派,一是叫印象派,你大概是听见过的。还有一派叫做“拉费尔前派”(“Pre-Raphaelitist”),虽然在近代艺术上的地位不及印象派重要,然而是与印象派同时并起的二画派,为十九世纪新艺术的两面。不过因为印象派艺术略占一点势力,能延续维持其旗帜;拉费尔前派范围狭小一点,只是在英国作短期间的活动就消灭。然讲到艺术的价值,其实拉费尔前派也是很有基础的。洛赛典(Rossetti),就是这画派的首领画家。他的艺术的特色,是绘画中的诗趣与情热的丰富,他的杰作有《陪亚德利兼(比亚特丽丝)的梦》(《Beatrices Dream》,见但丁《神曲》),《浮在水上的渥斐利亚》(见沙翁剧),大多数的杰作是描写文字中的光景的。记得《小说月报》上曾登载过洛赛典的作品的照相版的插画,好像《陪亚德利兼的梦》也是在内的。你大概看见过。你如果对于这样的画感到兴味,我劝你再去找《小说月报》来翻翻看。这是乡愁病者的画!洛赛典是个怀乡愁的人。他的乡愁,产生他这种华丽的浪漫主义的艺术。
丰子恺 客行
洛赛典,大家晓得他是英国人,而且是有名的英国诗人,兼画家。照理,英国是产生gentleman(绅士)的保守国,不该生出这样热情的,浪漫的洛赛典。是的,英国确是不会产生洛赛典的;洛赛典并不是英国人,稍稍仔细一点的人,大概从他的姓Rossetti的拼法上可以看出他不是英国人。原来他的父亲是意大利的狂诗人,亡命到英国。他的母亲是北欧女子。他的血管里,全没有英吉利人的血,所以他的性格也全非英吉利的血统。他的性格,是热情的南欧与阴郁的北欧的混和。秉这性质而生在英吉利的环境中,在他胸中就笼罩起一种“乡愁”来。英吉利的生活,是酿成他的怀古的、幻想的乡愁的。倘使他没有这种不可抑制的乡愁,他的浪漫主义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实感。这是最著名的乡愁的艺术家之一人。
还有一个大家都晓得乡愁的艺术家,是音乐家晓邦(Chopin)。晓邦是近代的所谓法国式浪漫乐派的九大家之一。他是披雅娜(钢琴)名手,俄国大音乐家罗平喜泰(鲁宾斯坦)因曾赞他为“披雅娜诗人”。他的作曲非常富于美丽的热情,其情思的缠绵悱恻,委曲流丽,有女性的气质。他所最多作的乐曲,是所谓“夜曲”(“nocturne”),一种西洋乐曲名,用披雅娜或怀娥铃(小提琴)奏(详见我所著《音乐的常识》)。其次是“马兹尔加”(“玛祖卡”)(“mazurka”)“波罗耐斯”(“波洛涅兹”)(“polonaise”)舞曲等。现在上海的各乐器店内,均有晓邦的作曲出售,懂得一点弹披雅娜的人,大概都能弹晓邦的夜曲。故你们听到“夜曲”,便联想到它的作者晓邦,好像夜曲是晓邦所专有的了。
“夜曲”,即使你没有听到过,但看字面,也可猜谅这种乐曲的情趣。“夜”的曲,总是“幽”的,“静”的,“美丽”的,“热情”的,“感伤”的。晓邦何以专作这样幽静的,美丽的,热情的,感伤的音乐呢?也是乡愁的力所使然的!
大家晓得晓邦是生于法国的,平日是飘泊在柏林、巴黎的。独不知他的父亲虽是法国人,但他的母亲是波兰人。波兰是已经亡国了的。故晓邦的血管里,是情热的法兰西系与亡国的哀愁的波兰系的交流。生活在法兰西,以法兰西人为父亲,而又具有波兰人的血统,波兰人气质,以波兰人为母亲,就使他感念自己的身世,酿成许多乡愁的块垒在胸中,发泄而为那种幽美的,热情的,感伤的音乐。
晓邦是披雅娜(piano)大家,西洋音乐界上自出了十八世纪的音乐救世主罢哈(巴赫)(Bach)以后,从未有像晓邦的理解披雅娜的人。所以他有“披雅娜诗人”的称誉,又被称为“披雅娜之魂”。晓邦苦于失恋,死于肺病,生涯如此多样,故作风亦全是美丽的感情的。他平生多忧善病,故作品中有女性的情调。他又有贵族的性格,在作品中也时时现出一种贵族的delicacy(纤雅)。故他的作品,可说全是性格的照样的反映。他的作曲,一方面温厚,正大,充满诗趣,他方面其旋律句又都有勾引人心的魔力。你可惜没有听到过他的作曲。你听起来,我想你的心一定被勾引,如果你胸中也怀着一种甘美的乡愁。
这两个艺术家,可称为“乡愁的艺术家”。我所谓乡愁发泄于艺术上的,就是指这种人。但是“乡愁”两字,又不可不再加注解一下。
第一,我赞美所谓乡愁,不是说有了愁便可创作艺术,也不是教你学愁。所谓乡愁,其实并非实际地企求归复故乡而不得,而发生的愁。这是一种渺然的,淡然的,不知不觉地笼罩人心的愁绪。换个说法,凡衣食丰足的幸福者,必感情少刺激,生活平易,处于漂泊的境遇的人,往往多生感触,感触多则生愁绪,这种愁,宁可说是一种无端的愁,无名的愁(nameless sorrow),即所谓“忧来无方”、“愁来无路”,不是认真企图返故乡、归祖国而不得的愁。如果是认真企图返故乡、归祖国而不得的愁,那就切于现实,与商人图利不得,兵官出仗不胜的懊恼同样,全无诗趣,更不甘美了。
第二,我赞美乡愁,不是鼓吹“女性化”,提倡“柔弱温顺”。凡真是“优美”的,同时必又是“严肃”,“有力”的。否则这“优美”就变成偏缺的“柔弱”,是不健全的了。乡愁,尤其是像晓邦的态度,表面看来似乎是偏于“柔弱”“阴涩”的“女性化”的,其实并非这样简单。晓邦的作曲,听起来一面“优美纤雅”,一面又“温厚”,“正大”,决不是“弱”的,“晦”的之谓。只要看“夜曲”的夜,即大自然的夜,就可明白了。我们对于昼夜,自然感情不同,但决不是昼阳的,夜阴的,昼明的,夜晦的,昼强的,夜弱的,昼严的,夜宽的,昼男性的,夜女性的。昼明夜晦,全是表面的看法。在人——尤其是富于情感的人——的感情上,夜有夜的阳处,夜的明处,夜的强处,夜的严处,夜的男性处。晓邦的气质,便与“夜”同样,我所赞美的乡愁,也并非单是教人效“儿女依依”之态。人的感情,其实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英雄的一面是儿女,儿女的一面是英雄。
所以我的对你赞美乡愁,不是说“你是离祖国客居南洋的,应该愁!”也不是说“你是个漂泊身世,应该效儿女的镇日悲愁!”
你是欢喜音乐的,我再拿音乐的话来为你说说。
美国,大家晓得是一百多年前哥伦布发见了新大陆的美洲,由欧洲殖民而成的。美国是“乡愁之国”。他们虽然移居美洲已经百余年了,然静静回想的时候,欧洲总是他们的祖国,故乡,他们是客居在美洲的异域的。大家都晓得美国是pragmaticists的产地,即实利主义者的产地。在上海的美国人,都是商店的“老板”,即所谓shop keepers。说也奇怪,这等孜孜为利的老板们的一面,是乡愁者。何以晓得呢?看他们的音乐就可以知道。
丰子恺 家家扶得醉人归
美国是新造国,什么都没有坚固的建设,音乐也如此。美国没有大音乐家,除比较的有名的麦克独惠尔(麦克道惠尔)(Mcdowell)以外。然而美国的音乐有一种特色,即其民谣的美丽。且其美丽都是乡愁的美丽,在歌词上,在旋律上,均可以明明看出。我已经教你们唱过的美国民谣中,已经有三首,即《Old Folks at Home》(《故乡的亲人》)、《Massa's in the Cold, Cold Ground》(《马萨在冰冷的地中》)、《My Old Kentucky Home》(《我的肯塔基故乡》)。前面两曲,乡愁的色彩更为浓重。我们试把前两首及《Dixie Land》(《迪克西》)的歌谱,举在下面。
Old Folks at Home
我们来回想回想看:Old folks的旋律,充满着“怨慕”、“愁诉”的情调。在第三行的refrain(副歌)之处,突然兴奋,正是高潮。第四行的继以静寂,又何等“感伤”的。在歌词上,所谓My heart is turning ever(我的心永远向往),所谓All the world is sad and dreary(全世界都是悲哀与恐怖),所谓Far from the old folks at home(远离旧家),明明是乡愁的诉述。这是何等美丽的情调!我每唱到或弹到这曲的时候,总被惹起无限的辛酸。
Massa's in de Cold, Cold Ground
《马萨在冰冷的地中》一曲,词句上虽然只是吊马萨之死,没有明明表示出乡愁的意思,然旋律的“静美”,“哀艳”,实与前曲同而不同。同的是怀乡的哀情,不同的是前者为“愁诉”的,后者为“抒情”的。
美国的民谣都是这类的么?倒并不然。说也奇怪,美国一面有这样“哀艳”、“静美”的音乐,他面又有非常“雄壮”、“堂堂威武”的音乐。例如《Hail Columbia》(《欢呼哥伦比亚》)、《Star-Spolngled Banner》(《星条旗》)、《Dixie Land》等便是。最后一曲,是我曾经教你们唱的。
Dixie Land
《Dixie Land》一曲,拍子非常急速,音域很广,旋律进行的步骤多跳跃,这等都是“雄大”的条件。就歌词上看,也不复有像前二曲的心情描写,而只是勇往奋进的希望,祈愿。无论旋律与歌词,都与前二曲处完全反对的地位。这实在是美国音乐上很有趣的一种特色;也恐是殖民国的特色吧。
美国是殖民之国,是乡愁之国,然而其人一方面有去国怀乡的情感,他方面又有勇往直前的壮气,和孜孜于商业实业的工夫。无论这等是好,是坏,仅这“多样”的一点,已是可以使人佩服的了。这更可以证明乡愁这种感情,不是“柔弱”、“懦怯”的。
南洋侨胞是“侨民”,不像美国人的是“殖民”。然无论侨民,殖民,其去祖国而客居别的土地的一点是相同的。我现在为你说美国人的音乐,却偶然变成了很对题的话,真怪有意思呢!
于上海江湾立达学园。
(发表于1927年10月《椰子集》,选自《丰子恺文集》第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