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魏晋时期的清谈风气,历来的研究者都给予了相当的关注。而清谈与汉末清议的关联,也早为研究者注意。唐长孺先生在《清谈与清议》一文中,特别强调了对于清谈的意义的常见误解:
清谈的意义,后世常常认为即是虚玄之谈,仿佛清谈一开始即是谈老庄,例如顾炎武说:“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钱大昕也说:“魏晋人言老庄,清谈也;宋明人言心性,亦清谈也。”宋明理学和魏晋玄学是有一定程度的继承关系的,以之相提并论,自有其理由;但将老庄与清谈联在一起,却是不全面的,因为没有从历史发展的观点来考虑这个问题;我们至少可以指出魏晋人并不作这样的了解。
我们知道当玄学还没有兴起,老庄之尚未被重视之先,业已有清谈一辞。所谓清谈的意义只是雅谈,而当东汉末年,清浊之分当时人就当作正邪的区别,所以又即是正论。当时的雅谈与正论是什么呢?主要部分是具体的人物批评,清谈的内容也是如此,既非虚玄之谈,和老庄自无关系。因为如此,所以在初期清谈与清议可以互称;魏晋之后清谈内容主要是谈老庄,但仍然包括人物批评。
唐长孺先生的论述提示我们清谈与清议以及清谈与玄风之间的关系,至少不像通常理解的那样简单。早期的清谈其实就是指清议,是以品评人物的清浊为基本内容的。魏晋之后的清谈开始以老庄之谈为主要内容,但也并非全无人物批评的取向。这一重要的论断,是有其确凿无疑的史料依据的。《世说新语》一书中的《识鉴》、《赏誉》和《品藻》等篇都是以品题人物为内容的。这一风气在玄学既盛以后的东晋,仍未改变。《世说新语·品藻篇》载:“世论温太真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 从这则史料可以看出,到东晋时,品题人物仍是清谈的主要内容之一。
从《世说新语》的记载看,清谈的主题是多方面的。《世说新语·言语篇》载:“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这一段话真实地复现了当时清谈的一般状况。从这条材料看,此时的清谈颇近闲谈,内容既包括哲学,也涵括历史及对历史人物的评论。
概括起来,魏晋时期的清谈涉及的不外乎如下几方面内容:其一,一般性的哲学讨论。《世说新语·文学篇》:“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何晏所举“胜理”的具体内容,今已无从参详,但大都应该是一些与哲学有关的玄虚的问题。从“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看,即使是以哲学为内容的清谈,主要关注的也不是义理本身的是非,而是谈辩的技艺。又,“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在清谈当中,义理本身似乎并无高下之分,关键还在于运思和辩论的能力。王衍反驳裴 ,裴 就略有不敌。但当他人用王衍之理反驳裴 时,裴 又能够重新占据上风。由此可见,清谈的参与者们对于道理本身的是非高下往往并不措意,他们更关心的是辩论过程中才华的展现。其二,人物的品题。人物品评之风,兴于汉末。这种风潮的兴起无疑与当时的选官系统有关。随着曹魏初年九品中正制度的建立,人物评价的标准和风格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唐长孺先生指出:“清谈家实在并非完全不谈人物,在《世说新语》中所载那些象征性的品题依然是另一种方式的人物批评,而且也作为中正选举的参考,只是不再以儒家的道德标准衡量,亦不具体指出其行为而已。” 《世说新语·赏誉篇》载:“钟士季目王安丰:‘阿戎了了解人意。’谓裴公之谈,经日不竭。吏部郎阙,文帝问其人于钟会,会曰:‘裴楷清通,王戎简要,皆其选也。’于是用裴。” 由此可见,清谈中的人物品题具有形成舆论从而左右人才举选的功效。其三,当时通行的一些话题。《世说新语·文学篇》载:“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 这则材料中提到的“才性”,就是当时清谈极为常见的话题之一。对于参与清谈所应具备的学养基础,《南齐书·王僧虔传》所引僧虔《诫子书》中有详细的论说:“往年有意于史,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日许,复徙业就玄,自当小差于史,犹未近仿佛。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袠》,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 王僧虔所论“言家口实”,即是清谈中常见的话题。当然,《诫子书》中所列内容和话题应该是东晋以后的事。这些话题和内容有一个逐渐积累形成的过程。在曹魏和西晋时期,此类话题很可能还并未具有后来的那种典范的意义。其四,典籍中某些疑难问题的理解。《世说新语·文学篇》载:“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这里所说的“旨不至”一句当即《庄子·天下篇》中的“指不至”。又《世说新语·品藻篇》载《辂别传》云:“辂字公明,平原人也。明《周易》,声于徐州。冀州刺史裴徽举秀才,谓曰:‘何、邓二尚书,有经国才略,于物理无不精也。何尚书神明清彻,殆破秋豪,君当慎之!自言不解《易》中九事,必当相问,比至洛,宜善精其理。’辂曰:‘若九事皆至义,不足劳思。若阴阳者,精之久矣。’辂至洛阳,果为何尚书问九事,皆明。” 可见,清谈当中多有涉及经典解释方面的内容。其五,某些近乎戏言的随机性话题。《世说新语·文学篇》载:“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写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叹绝,以为名通。”又,“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汙。’时人以为名通。” 这两则材料中所说的“名通”,不过是一时机敏的应答,既非哲学上的洞见,亦非经学上的创发。
从上面的概括可以看出,清谈中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内容可以纳入我们通常所说的“玄学”这一范畴内。而这一部分内容主要集中在上面罗列的第一、第三和第四类题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