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物理学之美,很多卓越的物理学大师都谈到过。早在哥白尼时代,哥白尼(N. Copernicus,1473—1543)在他的《天体运行论》一书的第一句话就说: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天体运行论》。
在哺育人的天赋才智的多种多样的科学和艺术中,我认为首先应该用全副精力来研究那些与最美的事物有关的东西。
玻耳兹曼(L. Boltzmann,1844—1906)曾经拿物理学家和音乐家打比:
一个音乐家能从头几个音节辨别出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作品,同样,一个数学家也可以只读一篇文章的头几页,就能分辨出柯西、高斯、雅可比、亥姆霍兹和基尔霍夫的文章。法国数学家的风度优雅卓群,而英国人,特别是麦克斯韦,则以非凡的判断力让人们吃惊。譬如说,有谁不知道麦克斯韦关于气体动力学理论的论文呢?……速度的变量在一开始就被庄严宏伟地展现出来,然后从一边切入了状态方程,从另一边又切入了有心场的运动方程。公式的混乱程度有增不减。突然,定音鼓敲出了四个音节“令n=5”。不祥的精灵u(两个分子的相对速度)隐去了;同时,就如像音乐中的情形一样,一直很突出的低音突然沉寂了,原先似乎不可被超越的东西,如今被魔杖一挥而被排除……这时,你不必问为什么这样或为什么不那样。如果你不能理解这种天籁,就把文章放到一边去吧。麦克斯韦不写有注释的标题音乐……一个个的结论接踵而至,最后,意外的高潮突然降临,热平衡条件和输运系数的表达式出现,接着,大幕降落!
由玻耳兹曼的这段几近夸张的话,我们可以看出他把麦克斯韦(J. C. Maxwell,1831—1879)的物理学论文看成是一出壮丽的、美妙的交响乐,这当然是在刻意强调麦克斯韦理论之美。
1887年,奥地利物理学家玻耳兹曼(中间坐者)与其合作伙伴。
到了20世纪以后,由于物理学进入到远离人们经验和常识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物理学家对于物理学之美有了更加深刻和精到的认识。当狄拉克(P. A. M. Dirac,1902—1984,1933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1956年在莫斯科大学访问时,主人照惯例请他题词,狄拉克写了一句话:
“最后,意外的高潮突然降临……
物理学定律必须具有数学美(A physical law must posses mathematical beauty)。
如果说狄拉克的这一句话还算不上有什么冲击力的话,那么1974年他在哈佛大学的演讲,就使听众颇为震撼。他对在场的研究生们说:
学物理的人用不着对物理方程的意义操心,只要关心物理方程的美就够了。
这句话一定很有冲击力,因为当时在哈佛大学任教的温伯格(S. Weinberg,1933— )也在场,他后来在《物理学的最终定律》( Face to the final theory )一文里说:“在场的系里的教授们窃窃私语,都担心我们的学生会模仿狄拉克。”
关于物理学大师谈物理学之美暂时就举这么些例子,本书正文里还会有更多精彩而具体的例证让读者大饱眼福,也许还会大为震撼。
那么,物理学之美包括哪些内容呢?杨振宁在《美与物理学》一文中写道:
存在三种美:现象之美、理论描述之美、理论结构之美。当然,像所有这一类讨论一样,它们之间没有截然明确的分界线,它们之间有重叠,还有一些美的发展,人们发现很难把它们归入哪一类。但我倾向于认为一般来说,在理论物理学中有不同类型的美,而我们对这些美的鉴赏稍有不同,这取决于我们已在讨论的是哪一类美。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于不同类型的美的欣赏也随着变化。
美国物理学家温伯格,
现象之美是指组成了科学主题的那些实体所呈现出的美丽的现象,如彩虹、北极光、光谱、晶体等,这种从实体中获得的美感,只需要观察就够了,一般不需要特定的理论知识就可以感受到。
理论之美是客体自然规律的反映,它的简洁与和谐让人产生一种愉悦的美。我们后面将要谈到的引力定律、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都是对自然界某些基本性质的很美的理论描述,它们往往会给人们一种意料不到的美的感受。例如,英国天文学家哈雷(E. Halley, 1656—1742)根据牛顿引力定律预言哈雷彗星回归的时间,法国天文学家勒威耶(U. Le Verrier,1811—1877)和英国天文学家亚当斯(J. C. Adams,1819—1892)预言一颗未知行星海王星运行的轨道,以及英国宇宙学家霍金(S. Hawking,1942—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证明黑洞不黑,等等,都给人一种精神上巨大的美的享受。它们在自然现象中不能直接见到,只能由掌握了一定的科学理论的人感受到。这些理论之美就是科学家神往的美,并且正是这些美使得科学家在冗长沉闷的工作中感到愉悦、欣慰,并成为研究科学的动力之一。法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庞加莱(J. H. Poincaré,1854—1912)说过:“如果自然不美,它就不值得去探求。”
理论结构之美,是指理论有一个漂亮的结构,在20世纪以后它通常是指理论本身的数学结构。杨振宁说:
自然界为它的物理定律选择这样的数学结构是一件神奇的事,没有人能真正解释这一点。显然,这些数学思想的美是另一种美,它与我们前面讨论的美很不相同,物理的日趋数学化意味着在我们的领域内这最后一种美越来越重要。
杨振宁教授对物理学美分层的观点非常深刻而有价值,对于研究物理学美学一个非常合适的起点,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终点。本书就将按照这种观点来阐述物理学之美。一般说来到了具体阐述的时候,有两种阐述的方法:一种是从理论出发,然后用具体的案例来证实这个理论;一种是从物理学家具体研究的案例出发,得到某种结论。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在《新卖桔者言》一书 的前言说得好:
美丽的北极光人人都可以欣赏。 |
英国宇宙学家霍金, |
一般是以理论分析为起点,然后用真实世界的例子作示范。我是倒转过来,先以一个自己认为是有趣的真实世界现象为起点,然后用经济学的理论分析。看似相同,这二者其实有大差别。前者是求对,后者是求错。换言之,前者是先搞好了理论,然后找实例支持。这是求对。后者呢?先见到一个需要解释的真实现象,然后以理论作解释,在思考的过程中研究的人无可避免地要找反证的实例。这是求错。找不到反证的实例,理论就算是被认可(confirmed)了。理论永远不可以被事实证实(can not be proved by facts),只可以被认可(can be confirmed by facts)。找不到事实推翻就是认可,这是科学方法的一个重点,我……察觉到“求对”的科学没有多大实际用场。不是完全没有,而是有了理论之后才把实例塞进去,这样处理的工具很难学得怎样用。不客气地说,写“实用”或“应用”经济学的君子们,大多数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用。先搞理论然后找实例支持算不上是用理论作解释。
张五常先生赞成的方法,实际上就是归纳法。在物理学研究中,归纳法和演绎法都各有价值,这儿就不去分析。但是在初步研究一个论题的时候,只能用归纳法。物理学之美应该就是一个还处于初步研究的对象,还没有经得起考验的什么理论。大家都在探索,虽然也有一些理论出来,但是都可以找到反例来否证。近20多年来,我国有不少科学哲学、科学史学理论轮番上演,你演罢了我上台,由于研究者都没有作艰苦的案例研究,演完了就只能剩下一片狼藉,鸡零狗碎,正如张五常先生所说什么用处都没有。如果我们从实际的案例研究出发,尽管不能求对,却可以在求错中得到新的认识,何况案例研究本身就具有留下来的价值。
正是基于这一观点,我选择了我熟悉、也自认为比较典型的九个案例,来阐述物理学之美的三个层次。又因为物理学之美虽然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和共性,但我认为仍然是一个主观性比较强的观念,因此每一位物理学家的美学观具有很强的个性。这样,我在叙述每一个案例的时候,用了很多的笔墨描述每一位物理学家所处的时代,以及他的家庭、教育等方面的故事,这样既能让读者够保持一定的阅读兴趣,也许其中一些尚未被注意的细节,使读者对这位物理学家美学观的产生和内容有新的和有价值的发现。
图1 物理学的三个领域
杨振宁教授是一位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对于物理学之美的精辟和全面的阐述,从来就没有忘记用具体的事例来解释说明。他在《美与物理学》一文 中说:
图1所表示的物理学的三个领域和其中的关系:唯象理论(phenomenological theory)(2)是介乎实验(1)和理论架构(3)之间的研究。(1)和(2)合起来是实验物理,(2)和(3)合起来是理论物理,而理论物理的语言是数学。
物理学的发展通常自实验(1)开始,即自研究现象开始。关于这一发展过程,我们可以举很多大大小小的例子。先举牛顿力学的历史为例。布拉赫是实验天文物理学家,活动领域是(1)。他做了关于行星轨道的精密观测。后来开普勒仔细分析布拉赫的数据,发现了有名的开普勒三大定律。这是唯象理论(2)。最后牛顿创建了牛顿力学与万有引力理论,其基础就是开普勒的三大定律。这是理论架构(3)。
再举一个例子:通过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许多电学和磁学的实验(1),安培和法拉第等人发展出了一些唯象理论(2)。最后由麦克斯韦归纳为有名的麦克斯韦方程(即电磁学方程),才步入理论架构(3)的范畴。
另一个例子:19世纪后半叶许多实验工作(1)引导出普朗克1900年的唯象理论(2)。然后经过爱因斯坦的文章和上面提到过的玻尔的工作等,又有一些重要发展,但这些都还是唯象理论(2)。最后通过量子力学之产生,才步入理论架构(3)的范畴。
在画家威廉·布莱克(Willian Blake, 1757—1827)的笔下,牛顿是个神圣的几何学家。
本书的写作,受到杨振宁教授论述的启发,基本上按照他指出的思路展开。在第一节和第二节叙述的是第谷、开普勒、牛顿,他们从(1)→(3),走过了(实验)观测(第谷)→唯象理论(开普勒)→理论架构(牛顿)这三个过程。这三位物理学家所处的时代,是近代物理学刚刚成长起来的时代,这时他们思想深处有某种美学上的观点支配他们的思考,但是这些美学观点都比较原始,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例如,圆周匀速运动被认为是最美的,某些神秘的数字(如7)会左右他们。这时候的美学观既可以引导他们向某一个方向走去,也会带来一些成果(这是因为自然界本身就是按照简单和谐这些美的方式形成)。但是错误出现的频率很高。所以开普勒(J. Kepler,1571—1630)几乎是在试错中前进的。到了牛顿(I. Newton 1643—1727)就不同了,他开始用比较成熟的理论架构和数学来讨论物理学中的运动,结果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得到了伟大而漂亮的理论架构:牛顿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这期间牛顿还少不了假借一些神秘的美学观念来支撑他的理论。
第三节讲的是热学定律,这一节讲述的是物理学家在研究热运动如何从(1)→(3)的全过程。这个时代已经是18到19世纪,德国的自然哲学盛行一时,它的美学观念(整个自然界,以及自然界的每一个细部,都要服从简单性、统一性原理)在很多领域指导着物理学家们前进,迈耶(J. R. Mayer,1814—1878)、亥姆霍兹(H. Helmholtz,1821—1894)正是在这种美学观的指导下从事热学研究,并且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得到了一种唯象的理论;而焦耳(J. P. Joule,1818—1889)则用实验证实了他们的信念,最终是亥姆霍兹构建出宏大的理论架构。后来,热力学理论经受住无数次考验,成为微观、宏观和宇观世界里的伟大理论。
爱因斯坦的著名方程 E=mc 2 。
第四节在物理学美学这一课题上有重大意义。这是由于麦克斯韦在众多的实验和唯象理论的基础上,为了使四个数学方程更加对称,符合他的美学的观念,异常大胆地构架出一个庞大的电磁理论——麦克斯韦方程组!数学上的对称美的威力由此呈现在物理学家面前。由于它的确太漂亮、太亮丽,它的结果太伟大和出乎意料,以至于物理学家在这美丽的色彩面前进退失据、惊慌失措。几乎欧洲所有的物理学家都不敢相信这个伟大的理论是真的!直到赫兹(Hertz,1857—1894)用实验证明了这个方程,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思索其中的美学含义和价值。
爱因斯坦(A. Einstein,1879—1955)是首先充分理解麦克斯韦方程组美学价值的物理学家。他利用扩大理论内部隐含的对称性,得到了伟大的相对论。第五节讲的就是爱因斯坦如何受到麦克斯韦美学观启发,从而建立相对论的经过。物理学之美在爱因斯坦这儿,实在精彩纷呈,开启了物理学之美的伟大航程。
第六、七节,物理学家开始进入到微观世界,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宏观的世界的领域,物理学家几乎又要从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于是又重复出现从实验观测(热辐射的观测和实验)到唯象理论(玻尔理论、海森伯的理论),最后才是海森伯(W. K. Heisenberg, 1901—1976)和狄拉克的量子力学。这一期间物理学美学的作用似乎显得有一些可疑,但是,从海森伯的研究中仍然可以看出,他从他的父亲那儿继承的古希腊科学美学观念,一直都是他直觉的根源。
第七节非常重要,一位在物理学美学建树极大的人物狄拉克上场了。狄拉克基本上是从理论的数学结构美来思考物理学理论。所以,他的方程的建立,完全不同于海森伯矩阵方程的建立。后者基本上是从直觉得到一个唯象理论的方程,但是,狄拉克完全不考虑任何物理模型,直接从理论和数学结构美的制高点出发,得到一个比他还要聪明得多的狄拉克方程,让他本人几乎都进退失据,不知所措!由此可以充分理解理论和数学结构美的威力。
在为杨振宁退休举行的学术研究会上,杨振宁与米尔斯合影。
正当物理学家为对称性高歌猛进的时候,突然大自然传来了不和谐的声音:宇称不守恒出现了。微观世界再一次显示它那桀骜不驯的本性。其实这是物理学之美更加深刻的显示:对称中的不对称。这是万物生长的奥秘所在。第八节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这种更加深奥的美学观念——对称中的不对称,到第九节以更加深入的挖掘展示在读者面前。杨-米尔斯理论(Yang-Mills theory)开始是一个极端美丽和对称的理论精品,而它正是通过自发对称破缺获得了巨大的生命力——“对称性支配相互作用”。这是一个当代最伟大的理论架构!而且更加惊人的是,这一物理学理论架构,居然和美丽的数学结构有令人惊讶的关联,杨-米尔斯理论居然成为数学家研究的热门内容之一!有好几位数学家因为研究杨-米尔斯理论获得了菲尔兹奖。这时,物理学和数学达到了相连的根部。数学结构美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物理学家和数学家面前。
菲尔兹奖章。
爱因斯坦、狄拉克和杨振宁是活动在图1(见第5页)中2、3、4三个领域的物理学家,正是他们的努力,使我们对物理学之美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物理学之美在他们的努力下到达了当代最高点。
当然,物理学之美的探索历程远远没有结束。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