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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军
张华教授的专著《实用英语词汇学》第一版列入“北京大学立项教材”（“十一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项目），出版之后，多次重印。此次修订第二版，凝聚了作者二十余年的词汇学研究心血，十年的词汇学教学经验，日臻完善。
在北京大学的历史上，张华教授是第一个为非英语专业学生开设英语词汇学课程的教师。“英语词汇学”通常是中国高校英语专业本科生的一门基础课程。在北京大学，该课程原来是设置在英语专业本科三年级（现在已经改为本科一年级第二学期，因为我们需要从一开始就强调搭配意识、语境意识），当时的设想是学生已经完成两年基础阶段的学习，可以在此基础上展开词汇的更深入的学习。英语专业为什么设置“英语词汇学”课程，这可以从英语专业的说明中找到解答：
北大英语专业教育的特色是：立足于听、说、读、写等最基本的实用技能， 详悉最细碎的语言现象 ，同时汲取千百年来西方文明长河中沉积下来的人文养分，以多重的视角和高超的境界观察和走入现代社会。语言与文化并举，技能与思想联姻。这便是北大英语系的教育方针和教学实践。（http://www.english.pku.edu.cn/intro.htm，2011-2-2.强调符号是我加的）
任何一位英语教师，只要读过Henry Sweet（1845—1912）的《新编英语语法——逻辑和历史的方法》（2卷本，1892—1898），Hendrik Poutsma（1856—1937）的《晚期现代英语语法》4卷本，1904—1926），Etsko Kruisinga（1875—1944）的《当代英语手册》（4卷本，1909—1911），Otto Jespersen（1860—1943）的《根据历史原则编写的现代英语语法》（7卷本，1909—1949）等经典英语语法著作，就会明白“详悉最细碎的语言现象”对教师和学生意味着什么，就会知道基础阶段的英语学习离“详悉最细碎的语言现象”这一目标还有多么的遥远。因此，可以假定，没有人会质疑为英语专业设置“英语词汇学”课程的必要性。
不过，目前对非英语专业学生的英语水平没有如此严格的要求，可能会有人问，为什么也要为他们开设这门课程？从宏观上说，经济的全球一体化趋势，国际交流的日益频繁，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的地位等等因素都要求学生（无论专业）具有娴熟的英语技能，以迎接未来的各种挑战和竞争。从微观上说，学生的英语词汇量需要扩大，对词义的理解和运用需要加强，对搭配（collocation）和语境（context）重要性的认识需要提高，这些问题都可以通过英语词汇学课程得到比较圆满的解决。
英语词汇学课程涉及的范围很广阔，修订版客观、全面地呈现了这个学科所关注的对象以及所研究的问题。修订版8章内容丰富，有足够的讨论空间，比如，第3章提到的否定前缀un-（Horn 2001，2005），第4章提到的意义理据（Jespersen 1922；Jakobson＆Waugh 2002）。必须强调，词汇学是涉及语言方方面面的系统科学，比如：
一个词有它的语音形式。语音与词的关系密不可分。比如，（1）重音分布是判断复合词与自由短语的标准之一，复合词的重音一般落在第一个成分上，自由短语的重音一般落在第二个词上（比较a blackbird—a black bird）；（2）重音位置的变化是一些词区分其名词用法与动词用法的手段，做名词，重音在第一音节，做动词，重音在第二音节（比如transport）；（3）元音变换是许多不规则动词（亦称强变化动词strong verbs）构成过去式的手段，比如sing—sang；（4）元音变换是一些名词构成复数形式的手段，比如foot—feet；（5）词与词组合构成短语或句子以后，会涉及重音、节奏、语调等一系列语音学（phonetics）、音系学（phonology）问题（Harding 1976）。
一个词有它的书写形式，比如词根，词缀（前缀，后缀），这就涉及到形态学或者词法学（morphology；Nida 1946；Anderson 1992；Bauer 2003；Booij 2005）。
一个词一般是与其他词组合使用，这就涉及到句法学（syntax）。比如钦定本《圣经》（King James Version）中有这样一句名言：Blessed are the pure in heart.（Matthew 5：8）有学者以此为例，认为，“当blessed，happy，great等词放在句首时，动词概放在主语之前。”（钟子岩1980：3—4）如果这样描写blessed等词的用法，“形容词＋动词be＋主语”就似乎是一条语法规则，但是观察这些词出现的句子，可以看到，动词be后面的主语一般都比较长，符合人们寻求句子结构平衡的心理需要，或者说符合英语句子尾部承重（end weight）的一般趋势。换句话说，blessed，happy，great等词本身并没有内在因素决定它们必须使用“形容词＋动词be＋主语”这一句式。至于Healthy is he（张文庭1985：2）这种结构类似的句子，则需要从信息分布、句子衔接、视点等角度进行分析（Kuno 1987；Firbas 2007；Mathesius 2008）。我举这两个例子，一方面是想说明词汇学与句法学的关系，另一方面是想强调，词的用法只有通过语篇（尤其是大量真实语料的阅读）才可以掌握。
上面提到的语音学／音系学、词法学、句法学都属于语言本体研究的核心区域，都涉及词义的研究。大致对应于这三个区域，就有了语音语义学（phonosemantics；Magnus 1999），词汇语义学（lexical semantics；Lyons 1977；Leech 1981；Palmer 1981；Cruse 2009），句法语义学（syntactic semantics；Wierzbicka 1988；Goldberg 1995，2006；Kuno＆Takami 2004）。换句话说，词义的研究是多角度的。如Halliday（2009：4）所认为的那样，词汇学学者与语法学学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点（更早的思想和表述见Jespersen 1904/1961：134）。
除此之外，词汇学还涉及语用学（pragmatics）、词源学（etymology）、词典学（lexicography）、英语史、民族史等等。正如著名语言学家Roman Jakobson（1896—1982）所说：When you study language，you study everything.（高远、李福印2005：26）
张华教授希望修订版能够“授人以渔”。我的理解，衡量“英语词汇学”课程，除了知识量，还需要考虑它在方法论上对学生的启迪作用。我认为，这个目的是可以达到的，比如修订版对搭配（4.4.4.4 Collocative meaning，5.3.3 Association and collocation）和语境（Chapter 7 Meaning and context）的论述，这些章节（加上教师课上的讲解）对于目前应试教育体制培养出来的学生了解、选择科学的方法，具有积极的、建设性的意义。我仅以搭配为例扼要说明（钱军2008）。
为什么要强调学习搭配呢？至少有下面两个重要的理由：
第一，搭配无处不在。只要回顾我们学习英语的过程，就可以发现，名词与名词之间、名词与形容词之间、名词与量词之间、名词与介词之间、动词与名词之间、动词与介词之间、动词与副词之间、副词与形容词之间、形容词与介词之间，都存在着搭配，存在着复杂的意义关系（陆国强1985；Nida 1998）。
第二，学习词汇的大忌是不考虑一个词的搭配，不考虑一个词的上下文，死记硬背，所谓“背单词”（看一看中国中学生N多个抄写单词本，就知道“背单词”的观念是怎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灌输到学生头脑里）。强调学习搭配就是要从根本上培养搭配意识，增强语境意识。
搭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比较特殊的搭配，比如，It rained cats and dogs（雨下得很大），to live up to expectations（达到预期）。在这些搭配当中，词与词之间的组合是什么逻辑关系，这一般不是我们可以分析得出来的。这样的搭配当然需要学习。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的搭配无法进行逻辑分析，意义无法从组合当中推导出来，所以比较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
另一类是比较一般的搭配，词与词之间的逻辑关系比较清楚，因而不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比如，strong wind（大风）～heavy rain（大雨），light wine（淡酒）～weak tea（淡茶），totally unfair（完全不公正）等等。《牛津英语搭配词典》（Oxford Collocations Dictionary for Students of English）的核心就是这样的一般的搭配。
学生也许要问：totally unfair这样的组合也算搭配吗？totally unfair组合当中两个词之间的逻辑关系不是一清二楚吗？的确，totally unfair组合当中两个词之间的逻辑关系比较清楚，但是，恰恰因为它们的意义可以从组合当中推导出来，恰恰因为它们彼此的关系可以进行逻辑的分析，我们往往容易忽视它们之间的搭配关系。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先考虑几个问题：
第一，totally与completely，entirely，fully，utterly是同义词（“同义词”当然是相对的概念），都是表示程度。修饰动词的时候，它们都可以放在动词的前面；当句子转变为名词短语的时候，它们都可以有相应的形容词形式。那么，这些同义词在totally unfair这个组合当中能不能相互替换呢？请比较（Quirk et al.1985：1579）：
句子 名词短语
He completely refused… ～ His complete refusal
She totally rejected… ～ Her total rejection
They utterly despaired… ～ Their utter despair
I fully endorse… ～ My full endorsement
They entirely agree… ～ Their entire agreement
第二，如果不可以替换，它们彼此的意义区别在哪里？
第三，如果可以替换，它们在意义上是有区别还是没有区别？
显然，这些问题不容易回答，需要依据大量的搭配实例来考虑。其实，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写的英文，没有任何语法错误，可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就是觉得语言不地道（我在这里不考虑写作的套路问题，比如用中文和英文写作，在开篇、布局、结尾、举例、论证等方面是否有不同的习惯，由此可以判断作者的语言文化背景）。在很大程度上，问题是出在普通的搭配方面。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搭配规则远比句法规则复杂得多。比方说，英语句法规则说，形容词修饰名词一般要放置在名词前面，但是句法规则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形容词与什么样的名词搭配。同样，句法规则说，副词修饰形容词可以放在形容词前面，但是句法规则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副词与什么样的形容词搭配。
换句话说，句法规则是明显的，可以归纳；搭配规则是隐藏的，很难归纳。比如，strong wind～heavy rain，在句法层面上，它们都符合一条规则，即形容词要放置在它所修饰的名词之前。但是在搭配层面上，很难解释，为什么通常不说*heavy wind～ *strong rain（*表示该表达方式不能成立。参见《牛津英语搭配词典》2003：vii）。所以，常常有这种情形：一个短语或者句子合乎句法规则，但是在搭配上却是错误的。也就是说，一个短语或者句子可能合乎句法规则，但是同时却违背了搭配规则。
因此，如果英语词汇学课程能够把搭配、语境这两个概念的重要性解释清楚，使学生在学习英语的过程中能自觉运用，也就达到了“授人以渔”的目的。
除了上述比较“实用”的考虑，英语词汇学课程也有比较“理想”的考虑：
第一，非英语专业的学生选修英语词汇学课程，有利于他们培养创新意识。钱学森先生认为，“要打通各行各业各学科的界限，大家都敞开思路互相交流、互相促进，整个知识体系各科学技术部门之间都是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的，人的创造性成果往往出现在这些交叉点上，所有知识都在于此。”他强调，我们掌握的学科“跨度越大，创新程度也越大”。我们应该学会“总揽全局，洞察关系……从而做到大跨度的触类旁通，完成创新”（钱学敏2008）。
第二，语言学凝聚了无数学者的智慧。语言学每一个真正重要的思想观念都有其用途和结果（Mathesius 1929/1983：135）。但是，理论的价值不能仅仅以现实的立竿见影之效为衡量标准。在最严格而且也是最严肃的意义上来说，语言学与人文学科的其他所有学科一样，都是人的研究这一恢弘主题的变体，而英语词汇学应该并且可以为此提供一个精彩的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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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8日
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