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
午后,我再次来到了意式风情街后的一片早已搬迁、等待继续规划的空楼。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里面,明知早已人去楼空,却依稀想着能从中间的大门里迎出慈善仁厚、快乐恩爱的李老师、王老师老两口,笑嘻嘻地与我打招呼。早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仿佛李老师待人真诚的热心肠,又仿佛贤伉俪温暖的笑容。就这么愣愣地望着,我陷入了往事的追忆。
距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与李老师夫妇相见,已是 25 年前的事了。
1989 年前后的一个夏日,我还在上大学,周末与母亲逛街散心。忘记了是怎样一个机缘,看到了一张海报,是关于在河北区文化馆举办女画家李德珍画展的。我于是提议去画展参观一下。大约两个小时的公交车程,终于辗转来到了河北区文化馆,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告知已到闭馆时间。我这个失望啊,特别是隐约看到了画展的一角,画的一幅水墨,乃是一位正在跳舞的曼妙女子,真是活灵活现的,一下触动了我的心房,真是好美啊!我不由懊恼万分。就在这时,从门里走出一位 50 多岁、中等身材、慈眉善目但十分精神的一位女性。她略带诧异地看了我们母女一眼,当听到我们的交谈内容时,居然非常大气地接过话茬:“我就是李德珍。谢谢你们喜欢我的画。今天真的到点了,明天再来好吗?”这是我第一次与名人面对面接触,因了李老师的谦和与亲和,还不到 20 岁的我居然一点不怯生地诉起了苦。听说我们从南开区水上公园附近辗转倒了几趟车才找到这里,李老师很是感动,随即简单了解了一下我的情况,就异常坚决地说:“你给我留个通信地址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画画,免费的。”
我心情激动地留下了学校的通信地址,千恩万谢然而又半信半疑地离开了文化馆。一方面感动于这么知名的大画家如此尊重我这样一个年轻又没背景的普通爱好者,另一方面又在疑惑,难道李老师竟能真的给我写信吗?她如此忙碌,我如此平凡,素昧平生的简单几句话,就能教我学画画吗?但即便是好言安慰,我也已十分知足了。
几天后的《今晚报》副刊登载了一篇人物专访,写的就是李德珍老师的事迹。从中我了解了她不平凡的经历,初学舞蹈,后来从事美术创作。难得的是她把舞蹈的精髓与水墨丹青的神韵有机结合起来了,形成了“墨舞”的独特画风。我小心翼翼地将这篇报道剪下,收藏在笔记本里,对李老师的崇拜和敬重深了一层,对自己能成为李老师弟子的希望则淡了一些。
数周之后,同学拿来一封贴满了转寄退回白条的信封递给我,说,这收信人是你吗?名字又像又不像的,谁也不敢拆,退回去又寄了过来。我接过信一看落款:“河北区文化馆李缄”几个秀美的毛笔字落入眼帘。我压抑着狂跳的心,激动地大喊“是我的、是我的”,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信的内容不很长,但字迹十分端正秀丽,工工整整的手写体,告诉我那日别后就去采风了,数日才回来,耽误了时间请我原谅。我留的名字写的有点连笔,特别是比划又多看不太清,老两口猜着写了信封,相信地址对的话我应当能收到。下面留了李老师家里的地址,详细地写了下了北安桥后怎么走的路线,欢迎我去做客。落款地址是很早以前了。
我简直是百感交集啊!感动的是世间竟有如此至真至纯的好人,愿意为一个无名小辈费这么大的力气认真写信;惭愧的是自己的失误让李老师凭空多费了事还费了很多周折;万幸的是幸好邮递员负责地重投了一次,才免得让珍贵的信失落掉;兴奋的是自己真的可以跟随李老师学习画画了!
当日傍晚,我便骑上自行车,从天津师大赶往北安桥后的李老师家。记得好像是二楼或者三楼的样子,很高很高屋顶的那种老房子,面积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温馨,墙壁和书柜挂满了李老师的画作,很多是未及装裱的。李老师向她的爱人介绍我说,这是位一见面就觉得有缘的姑娘,大学生,喜欢画画,听说哪里有画展就千方百计地去学习,跟当年的她一模一样。她的爱人王老师身材高大、很英俊很魁梧,虽然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特别精神、十分和善。他热情地让座,对李老师一口一个“老伴儿”地亲昵地叫着,夸奖李老师刚做的面汤实在可口。一望便知这是一个充满文化气息而又十分温馨和睦的家庭。
李老师从绘画的基本理论讲起,讲了对比色的概念和应用,并非常诙谐地称其为“好朋友色”,意为对比色在应用上很和谐,还讲了速写的基本技法。因为不能算正式上课,而且我确实一点基础都没有,所以采取的是聊天中夹杂知识传授的形式,很轻松,很随意,但是很投机。时间过得飞快,眼看九点多了,因为惦记我一个年轻女孩子骑车回学校不安全,李老师停止了讲课,留了作业,催我回学校,并拿上手电筒,亲自和王老师送我下楼。
就这样,我断断续续地去了大概四五次的样子。作业起初完成的很好,画过自画像、人物速写、风景速写,对着画报的舞蹈照片练习线条,得到过老师的表扬,也受过批评。但是天渐冷、期末学习十分紧张了,时间精力不再允许我随意地支配时间。只好跟李老师请了个长假,说好待春暖花开时节和李老师出去写生。然而,进入大三后先是献了血,再就是不断地感冒,后来姥姥和母亲身体也不太好了需要我照顾,实习、入党、找工作。工作之后适应环境、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带孩子、忙事业……世俗心、功利心益重,对艺术追求之心几乎被淡忘不记,就这样,岁月蹉跎,一晃竟然二十年过去了!
记得工作之后曾去看过一回李老师,李老师夫妇仍是那么热情开朗地接待我,从没计较家境贫寒的穷孩子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看出了我工作后更没有精力学习绘画,老两口不再提学画的事,反而殷殷叮嘱我在单位要努力工作,尊敬领导,累活重活抢着干,一如叮嘱自己的小女儿。我含着眼泪一一记下,感动于恩师的善解人意和宽厚慈爱,惋惜于自己刚刚萌芽的艺术梦就此付诸东水了 ~ 后来,不断地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李老师,汇报汇报工作情况,但是借口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干扰着见面的机会。
现在想来,真是痛恨自己的年轻不懂事!艺术爱好与工作事业本不矛盾,何以被自己经营的如同水火?除了客观原因,还是要归结于自己的偏执和懒惰。在此应当深深忏悔。
2010 年的一天,无意中看报纸,一行标题映入眼帘:纪念已故著名女画家李德珍同志画展在某处举行。我简直如雷轰顶一般,一时间六神无主、不敢相信,急急地上网搜索,结果是那么的无情,我敬爱的恩师竟然真的离开了我们,年仅 74 岁。走的如此突然。我的忏悔我的遗憾注定无人倾听了。
过了很久我的心情才平息下来。又过了些天,我忽然想去看看慈祥可亲的王老师,然而见到的就是这拆迁过的空楼。我站在路边,想起了亲切爽朗德艺双馨却再也见不到的李老师、想起了我的青葱岁月、想起了年轻时的各种梦想、想起了多年以来的蹉跎,泪水倏然滚下……
亲爱的李老师,原谅我!愿您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感谢清明节,让我得以静下心来追忆和感恩先人、师长,也得以享受和实践他们留给我的所有精神财富。有时会被人讶异四十几岁的人了,竟然仍执迷不悟地相信真情、相信美好,多少次的吃亏经历和多年的社会历练都不能让我学会油滑和世故。我想,也许是我今生遇到的好人太多了,他们倾注给我的真情、慈悲、善良、博爱令我受教终身,也催我将这份光和热积极地转移到需要的人群,让温暖笼罩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