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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的那个黄昏，据奶奶回忆，充满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死亡暗示。先是天空中的晚霞，那般红艳瑰丽地飞飘，仿佛迎接苦难的人魂；其次是她从觉得耳边有人呼唤，回头却无人应答；再就是儿子们在外干活那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她始终觉得有事，想找个人说说，但却无人倾听。
灶间的火，将奶奶的脸映红。她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苗带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将这忐忑再一次渲染。——突然就有一个人推门进来，急火火地喊：“老大家，你家那口子在墙上摔下来不省人事了！”
喊声凄厉如惊雷滚过，奶奶拔腿就往外跑。跑出去没多久，我看见四五个壮汉抬着一个人就进了院门，那四五个人边走边喊让开让开，仿佛着火一般，抬着爷爷，引领着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压在我家中的炕上。奶奶的哭泣从黑压压的人群中炸开，——大姑和小姑也感到了害怕，她们直着眼睛，大步上前，扒拉开人群，大声喊爹，爹没有应，她们又大声喊，爹仍然没有应，她们慌得大哭起来，但焦躁的人们，却一味地呵斥她俩……
似乎比一阵风还要快，父亲和叔叔们都回来了。他们又是一阵忙乱，又是一阵呼喊，脚步踏乱了霞云，哭声上了九霄，但爷爷始终没有睁眼看亲人。——据村人回忆，他在给邻居砌墙时，站到了墙的高处，望着美艳的霞云，想着眼前的活计，——说时迟那时快，村人只一愣神，他就从墙上飞飘而下，如一只风雨中的蝴蝶，折断翅膀俯身向下，一切来得那么冷静和决绝，让任何人都没法施救……
为爷爷守灵，奶奶和母亲让我去摸爷爷的脚，——有人将盖爷爷的布掀开，我看见爷爷穿了一双新的黑布鞋，就像他平时出门穿的一样，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就是穿着新鞋一去不回头，我不想让他不回头，所以一直执拗着不摸，最后母亲急了，气呼呼地拿着我的手碰了爷爷的脚……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他脚的冰凉，反倒觉得那脚上有一股热气，自他的脚传到我的心……
黄昏时刻，我与家人们一起走向墓地，埋葬了爷爷。在路上，我们看到那美丽的晚霞又飘了起来，漫漶而来的红，那么艳，那么幽，像人血偷偷地洒上去，整个天空都在诉说这奇特而冷静的死亡。
但是奶奶很久都不能从爷爷的离去里冷静下来。她的心中既有怨恨又有不舍，怨恨他绝情不顾一家老小的活命独自逍遥而去，不舍他曾经给予她的深情。她对我回忆说，你爷爷曾是一个百巧百能而且勤劳朴实的人，但愿你爸爸和你叔叔，还有你，以后都像他，这样我看见你们就不想他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都没有变得像爷爷一样百巧百能，朴实倒有一点儿，但这也安慰了奶奶，使她走向晚年的脚步变得豁达开朗，回望无数个黄昏的时候，将生与死都看得稀松平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