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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

——《罗马书》

1

苏简汐站到镜子前,又转身问裴芳:“这样妥否?”

裴芳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拜托,你是要去O.V.面试企划主管,不是去幼儿园做知心姐姐。”

简汐又看看镜中的自己,白衬衫、黑上装、窄裙、丝袜、高跟鞋,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白领模样。有何不妥?

“刘海。”裴芳比画一下,“姑娘你长得清纯可人也就算了,还弄个齐眉刘海。你是去卖萌还是去求职?”

简汐把刘海往一边撩撩,问:“这样可好些?”

裴芳望一眼天,说:“刚才十六岁,现在十六岁半。”

简汐两手一摊,笑道:“没办法喽,去碰碰运气,看他们招不招童工。”她穿上大衣,拿起手包。

“哎,等一下。”裴芳跑过来,手上拿着一根发绳,“绑一根马尾吧,爽利些。”她说着帮简汐把头发扎起。

“可有改观?”简汐看着裴芳。

裴芳对着简汐左看右看,叹口气道:“将将够十八岁吧。”

两人都笑。

“快祝我成功。”简汐说。

“祝你碰到帅哥面试官,顺利拿下职位!”裴芳拥抱简汐。

“托你的福!”简汐笑着出门。

“要自信!天下再没有比你更美、更优秀的女生了。”裴芳喊。

简汐回头笑,挥手离开。

刚走进O.V.集团的总部大楼,苏简汐就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宏伟的大厅内,来来往往都是西装革履、身板挺直的男女,手提电脑,肩挎皮包,昂首阔步的模样犹如程序统一的机械人。电梯挤得满满的,各种香水争奇斗艳。群芳丛中,不同语言三两凑对低声交谈,汉语、英语、德语、韩语……

简汐随着人流走出电梯,找到人事部,见到了电话中与她接洽的女子Evelyn。Evelyn看着与简汐同龄,举手投足却全然是成熟职业女性风范,眼神锋利,面容冷傲,语速轻快,办事高效。片刻交谈后,Evelyn带简汐去见人事主管,与简汐分别前才第一次展露微笑,“祝你好运。”她的英语是标准伦敦腔。简汐后来知道,Evelyn牛津毕业。

面试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短发,面无笑容,身上珠光宝气。简汐递上学位证书,诚惶诚恐地坐下,深吸一口气。

面试官碰都没碰简汐递上的材料,只让她自我介绍。简汐说了不到一分钟,面试官便挥挥手,“Enough!Enough!不用卖弄英文了,都是些陈词滥调。”

简汐吃了一惊,未料对方如此不善。面试官却无声一笑,轻轻摇头,“那么你讲讲,为何面试这个职位。你自认有何优势?”她眼睛盯着简汐。

简汐感到轻微受辱,但克制着,改用中文,开始对答,语气仍是恭敬谦卑。

“呵,别跟我说你什么学校毕业、有几个学位。”面试官再次打断简汐,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与居高临下的态度,“不是名校你连海选都过不了。Simple!Direct!直接讲你的优势,你独一无二之处。要知道,进我们公司,就要一人当几人用,不然你好意思领五位数的薪水?”

简汐走出人事办公室的时候,浑身的劲都散了。没戏了,绝无可能得到这份工作了,她暗自长叹。不能想象还会有更糟的面试。

Evelyn送她到电梯口。

“有消息会通知到你。请让手机保持畅通。”Evelyn说着千篇一律的官方措辞,眼中是淡淡的冷漠与怜悯。

“谢谢你。”简汐勉强一笑,低下头。

叮一声,电梯到达。门开了,等在外面的人群却突然后退散开。大家反应敏捷,动作迅速,为电梯里出来的什么人让开了道。只有简汐神思游离,低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待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电梯门外的空旷中。

抬起头,她看到电梯里走出几名男子,一律着黑色西服,健硕挺拔,气宇轩昂。而走在前面的这个,竟然是……竟然是……他?

简汐彻底惊呆了,站在原地不会动了。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连呼吸都停住了。阿深,是你吗?怎么是你?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始终静默着,灵魂出窍一般看着眼前的人。

而这个男人,他也看着她。走到她面前时,他脚步顿了一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异。但那惊异稍纵即逝,无人能够察觉。

这时Evelyn从人群里出来,猛地将简汐拉到一边。

男人擦着简汐走了过去。身后的保镖轻轻挡开了人群。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简汐的目光还跟随着他。四年了,从没想过再次见面竟会在这样的场合。

“呵,想都不要想。”Evelyn的声音把简汐从神思中拉回,“你可知他是谁?”

简汐无声,望着远处。

“前任会长的独子,集团大股东,欧阳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欧阳元深。”Evelyn说着,目光也投在那人的背影上,充满仰慕,却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

“高大英俊,富可敌国。不知多少女人痴心妄想。”Evelyn苦笑一下,轻轻摇头,“我劝你别做这种梦。有空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应付下一轮面试吧,如果还有下一轮面试的话。”Evelyn按住电梯的开门钮,对简汐做了个“请”的手势。

电梯从八十层匀速下降。苏简汐站在人群中,感到失重的眩晕。

Evelyn先前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你可知他是谁?”

若是告诉Evelyn,欧阳元深是她苏简汐的初恋男友,将会怎样?

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她还是要回去,继续投简历,继续面试。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时间停下怀念。

曾经的那段情,已被时光掩埋。

2

欧阳元深一直认为,男人在二十四岁之前谈情说爱是可以的;二十四岁之后,再说“爱”,未免太软弱。

他从未料到,自己会在二十八岁这年,重新想到“爱”这个字。

爱是什么?他在二十四岁那年就有了答案。

爱是让人失去自由的东西。爱是让人变得弱小的东西。爱是妨碍人做出正确抉择的东西。一个男人若沉迷于爱情,那就跟女人一样,没出息。

现在连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了。看看这一屋子饮酒跳舞的男女,若是谁对谁说一句“我爱你”,听见的人恐怕都会哈哈大笑。

在这个时代,爱与性都是方便的事情。方便就意味着可以轻视。

欧阳元深在二十四岁那年就决定对包括爱与性在内的一切事物加以轻视,以此来避免一切可能存在的“不快乐”。

隔着玻璃和逐渐浓稠的夜色,元深看到小捷豹亮着前灯拐进了车库。同时就有佣人来报:“沈小姐到了。”

他点了点头,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往楼下走去。

大厅里,男男女女都在跳舞,都穿着西装和小礼服。元深却格外随意,一件黑色T恤,一条蓝底绿花的沙滩裤,趿着拖鞋。派对是他开出来的,他却把自己弄成个局外人。灯火辉煌的房子里充盈着音乐、美食、香槟、烛台、身姿摇曳的光彩男女。他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不明白这些事物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明白这些人如此欢声笑语是在高兴什么,庆祝什么。

沈庆歌一进门就脱下呢子大衣交给跟随的助理,里面是一件深红色的丝绸小礼服。已是深秋了,外面冷得很。但这房子暖气充足,四季如春。

沈庆歌步态优雅,一边同各色人等微笑寒暄,一边朝楼梯的方向走来。等她走到,元深恰好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站到她面前。

“Hey Ethan!Happy Birthday!”沈庆歌笑着,与元深拥吻了一下。四年前他们在纽约初次见面,她叫他英文名字Ethan,从此便没有改过口。事实上,除了沈庆歌,再没有别人叫他Ethan。

“Chloe,你今天太美了。”元深笑着,也叫她英文名字。

早在多年前,元深就觉得这样两个人互叫英文名挺恶心的,但他顺着沈庆歌的习惯,从未试图改变。

元深与沈庆歌对话的方式与基调从他们初次见面时就已定下。他总是做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去说:“嗨,Chloe,你真漂亮!”或者“嗨,Chloe,我想念你。”就像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Chloe真是个美妙的名字!”他脸上是特别绅士、特别得体的微笑,展示着他全部的男性魅力。事实上他心里在想——没有比这更难听的名字了。

沈庆歌三十岁。名校的高等教育及自幼的上流社会熏陶让她在二十岁时就有了三十岁的风姿与气场。而真到三十岁的时候,除了心智愈加成熟,气质更卓越老练,容貌身段却仍保养得不输二十岁的姑娘。

这天她一头金红色短发,动感飘逸,发梢隐隐遮住耳郭,耳垂上两颗钻石耳钉闪耀夺目。脸上只化了淡妆,却衬出她眉眼清亮、风度雍容。

“自己的生日Party,穿成这样子是要做什么?”沈庆歌一边上楼一边说,语气是埋怨,脸上却微微笑着。多年来,她对元深所有的任意妄为和放荡不羁一直就是这个态度:笑着责问,笑着埋怨,笑着指正。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动怒或者提高嗓门说话。即便是那次,元深堂而皇之地把夜总会小姐带回家里,又正好被她撞个正着,她也只是语调平稳地说了一句:“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是他的女友、未婚妻,但她绝不会像那些市井女子一样死守着自己的男人,更无可能落入悍妒泼妇的角色。多年来,她对元深的态度更像是姐姐对弟弟的关照与疼爱。她对元深的感情除了一般意义的爱之外,还有了微妙的母性与宽容,甚至有一丝听之任之的溺爱。

“生日Party?”元深笑了笑,“我对过生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那帮人想找个由头闹一闹。”他一步跨三级台阶,走得松松垮垮,显得尤为潇洒不羁。

那帮人?沈庆歌看他一眼。从何时起欧阳元深竟把自己和那帮狐朋狗友分割开了?从何时起欧阳元深已不属于那帮纨绔子弟的一分子了?她没作声,只在心里想,他今天有什么问题?

二楼尽头的房间是沈庆歌的卧室。虽然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此留宿,房间里却有她全套个人用品,衣橱里也有四季衣服。此时她正对着镜子补妆,不时看一眼侧身倚在门廊上正盯着她看的元深。今天他一定是有问题,沈庆歌想。但她没有询问,也没有流露疑惑,只神色自若地对着镜子扑粉。她碰到看不透的事情就是这个态度:不动声色,等着事情自己露出端倪。

元深却一直没有说话,就那样斜斜地靠着门廊站着,身姿一如既往落拓散漫。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好像第一次发现了什么美妙的事物。

沈庆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说道:“下月中旬爸爸要到首尔开会,顺便来看看你这边的事情。”她补妆的动作并没有停下,眼睛也还看着镜子,仿佛很不经意地提起此事,“届时又免不了提到结婚。我倒是无所谓,你要怎样答复可事先想想好,爸爸那个脾气你也知道……”

“那就顺他意,尽早把婚结了喽。”元深打断她。

沈庆歌转过头来看着元深,终于发现了他的问题在哪里:他今天对她特别殷勤。殷勤得有些反常了。殷勤到连结婚这件拖了两三年、一提就要他命的事情都一口答应下来了。他对她有什么要求或图谋?

沈庆歌这一瞥洞察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元深接住了。他用眼神回答了她的疑问。事实上,他的理智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回答了问题。那是越过理智的本能行为,他自己都无意识,甚至无法控制:雄性动物求偶时眼睛所发出的热切之光。

沈庆歌在这片目光中恍惚了一瞬。她已有多年没见过元深这样瞧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与躁动让她有些迷乱,甚至措手不及。

但她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她对一切让人难以把握、让人失控的事物习惯性地排斥,至少也会持有观望,不急于靠近。于是她转回目光,合上粉饼,迅速看一眼镜子,然后站起身,说:“晚宴快开始了。”

她朝门口这边走来,元深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到了面前,他还是那样看着她,眼神和气息都升腾起欲望。

她在他跟前站住,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客人们都等着呢。”

元深微微一笑,笑得有些邪气,“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给我的礼物呢?”他一手撑到墙上,完全挡住了沈庆歌的去路。

沈庆歌有些慌乱,却仍装作镇定,微笑道:“知道你看不上那些跑车别墅什么的,岛啊什么的我也并非买不起,只不过买了也是让你去胡闹。所以我和爸爸商量过,把万悦的股份……”她话未说完,却被元深猛推了一下,后背撞到墙上。她还未及反应,元深已俯下脸来,用一个吻堵住了她的话。

沈庆歌素来了解元深,知道他性子上来就是这样率性霸道。若他懂得适可而止,倒也叫她喜欢。就怕他胡闹过头,不分时间场合。此刻眼看他吻得没有罢休的意思,甚至变本加厉,她不禁微微蹙眉,推了他一下,娇嗔道:“急什么。”

元深并不理会沈庆歌的推搡与抗拒,握紧她的手腕,将她抵在墙上,一边吻,一边更加放肆起来。沈庆歌意乱情迷,一时来不及去想这样由着元深乱来是否太不像话,但又舍不得让他即刻停下动作。

就在此时,门上响了三下轻而短促的敲击声。两人的动作和喘息都定住了。门外传来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姐?王太太一家到了,正四处找您呢……”

“知道了。”沈庆歌应了一声。她的身体仍被元深控制着,停在一个别扭的姿势,声音却毫无破绽。

助理的脚步声远去了。两人放开彼此,似乎都有些舍不得。

沈庆歌匆匆理了理衣裙,准备开门,又停住,转回来看一眼元深。她脸上泛着红晕,眉眼多了不少温柔。她微笑着,低声说:“好歹去换身衣服。”她的目光一半是嗔怪,一半是撒娇,甚至还有一丝羞怯。尽管她这句话依然是充满母性的责备,但她整个人在元深面前已成了羞答答的小姑娘。

元深换了衬衫西裤从楼上走下来。目光扫过大厅,看到沈庆歌正和一个女熟人交谈。她们站的地方并不显眼,靠着三角钢琴的位置。女熟人的孩子在演奏。

元深隔着人群同她们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不会在说什么好事的,无非是谁又算计了谁的股份,谁又卷了谁的钱,谁跟谁结了,谁跟谁离了。这个圈子里的女人,都一个德行。他突然感到一阵厌烦,只想找个僻静角落吃点东西。但无奈谁见着他都要逮住说笑一番,要么就是恭维拍马一番。他只觉得疲累。

晚宴开始前,元深又被众人撵着讲话。往年他总是兴致高昂,甚至在舞会前就已喝得半醉,讲话也都缺乏正经,不让全场笑翻闹够决不罢休。这天他却很严肃,只举举酒杯,用英语简短地说了一句:“Life is short,seize the day. 1 ”有人起哄地笑两声,等着下文,却发现元深脸上毫无调笑之意,并且已经说完。

人们在刹那的迷惑中短暂地发愣:这样一句没有上下文的哲语是什么意思?还说得这样严肃而恳切。元深却不再解释,只微微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底下寂静了片刻,然后有人带头鼓掌并附和。众人再次闹哄哄地笑开了,互相看看的时候都不露疑惑。但他们心里多少都觉得,欧阳元深今天毛病不轻。

好在晚宴有沈庆歌撑场面,众人总算娱乐尽兴,暂且忽略了元深的寡言与反常。等到那只巨大的七层蛋糕被推出来,等着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元深竟然不见了。

彩色的烛油滴滴答答地落在肥腻的鲜奶油上。众人在片刻交头接耳后,只叹这位公子哥向来为所欲为,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告而别倒也不为奇。只有沈庆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元深必是心里有事。

3

窒息的感觉已持续了近一分钟,他仍潜在水底不愿浮上来。

恍惚间,他依稀看到她的面庞。冰冷的湖底,只有那一缕微光。她脸色苍白,却透着甜美温柔,惹人怜惜。即便随她一同长眠于此,他也甘愿。可她睁开了眼睛,恐惧而无助地望着他。透过那朦胧的微光,她望着他,渴求他,渴求生的希望。他奋力游过去,抱住她,托起她的身体,然后用尽全力带着她冲出水面。

静谧的蓝色泳池哗地响起一波水声。元深由水底潜上来,裹挟着一股爆破般的力量顶开水面。长达一分钟的窒息让他在破水而出的一刻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声音犹如强悍的雄性猛兽。

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清晰地记得那张脸,却没想到,会在这一天,毫无预兆地与她重逢,犹如命定的劫数。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天,就这样与她迎面相遇。

苏简汐……这个名字飞一般地划过他的脑海。

他随即甩一甩头,朝着岸边游去。他双臂交替划水,节奏不快,却沉着有力,每划动一下便往前游出去一大截。

一如既往,他可以用一分钟的时间去想念她。但一分钟后,他要求自己用一秒钟就彻底忘记。

岸边,彼得已候着。元深踩着梯子上来,顺手抓起躺椅上的白毛巾擦干头发和身上的水。彼得在此等候已有片刻,必是有事通报。元深示意他说话。彼得凑近道:“林冬月找到了。”

元深微微一怔,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随后面色平静地说了声:“好的。”往更衣室走去。

彼得紧随其后,问:“你想什么时候见她?”

“见谁?”元深脚步没停,眼神是虚的,像是已经忘了几秒前在说的事情,心思已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

彼得稍一愣,未及答话,元深却已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就明天吧。”

“可明天沈小姐还……”

元深转头看了彼得一眼,意思是怎么这么啰唆。彼得马上住口了。

快到更衣室了,彼得却还跟着。元深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他,脸上写着“还有什么事”?

彼得略有犹豫,顿了顿说道:“深哥,林冬月的情况我打听了一二,我想你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下……”

元深不说话,等他说下去。

彼得再次压低嗓音,说:“她五年前就结婚了,女儿四岁,丈夫是出租车司机……”

“所以?”

彼得一时语塞。虽说知道这位公子从来都胡闹惯了,但眼下这情形,他还是觉得有些为难,想了想,又说:“就在半年前,她刚刚流掉一个孩子。你知道,他们那种家庭,二胎,交不出罚款。”

元深没有说话。彼得接着说:“那种家庭,情况复杂。深哥你何必去惹那麻烦?你若想要孩子,还愁找不到女人来替你生?你又何苦……”

彼得未说完,却见元深轻轻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别烦了。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泳池远端。

沈庆歌不知何时来到此处,正朝他们走来。高跟鞋击打地表瓷砖的声音咯噔咯噔地响彻整个室内游泳馆。

到了面前,沈庆歌对元深微微一笑,说:“这么好兴致。”她一向懂得淡化情绪。元深在生日晚宴上悄悄溜掉。她应付一屋子客人忙得三头六臂,而后终于把客人都送走,又问了三四个佣人,才在泳池这边找到了元深。她心里是很有些火气的,但脸上没流露什么,一切都是淡淡的。

“突然觉得闷,下水放松放松。”元深敷衍了一句。

“深哥、沈小姐,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彼得说。

“你走吧。”元深挥了挥手。

沈庆歌这时看了彼得一眼,眼神有一点不客气,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刚才在这里说些什么。沈庆歌对底下人的手段之一就是这种偶尔流露的不客气:你们在搞什么花样我一清二楚。我可以不责问、不追究,但你最好识相,休要得寸进尺。这招有一定威慑力,胆小心虚的人扛不住这么笑里藏刀的一瞥。

彼得颔首低眉,几步退了出去。

沈庆歌将目光投回元深脸上,本想再看看究竟,元深今天遇到的大事是什么。可她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有疲惫和无聊。

4

苏简汐回到公寓,一副丢了魂魄的样子。

裴芳惊呼:“一趟面试八个钟头!亲爱的,你要再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

简汐面无表情,也不说话,扑通一下坐到自己的床铺上。

“发生了什么事?弄到这么晚。”

简汐无言,低着头脱掉外套,对裴芳咋咋呼呼的关切无动于衷。

“啊,你喝酒了!”裴芳凑近,“是什么让无辜少女一夜堕落?”

简汐仍是缄默,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仿佛没有听到好友的问话。

“嘿,到底怎么了?面试如何?”

“没戏了啦。”简汐轻轻地说,抬脚一只一只脱掉皮鞋。崭新的高跟鞋穿了一天,脚趾已经磨出泡了。

“面试不顺也不用去酒吧买醉啊。天涯何处无芳草。”裴芳坐到简汐旁边。

简汐淡淡苦笑,“没有去酒吧。只在楼下7-11喝掉一罐菠萝啤而已。”

看到简汐终于露出一丝笑,裴芳松了口气,拍拍简汐的肩膀,说:“好啦好啦,是他们没眼光。如此美女加才女,二十四岁硕士毕业,还是名校双学位。他们不选你是他们的损失。后面会有大把好工作等你挑。”

简汐看着裴芳,知道她也只是随口安慰。裴芳若真信自己所说的,为何怀揣本科硕士学位还要继续攻读博士,不去面对社会?简汐低下头,抱住自己。

“好啦,振作点。忧愁是罪过。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裴芳仍在絮叨,却忽地发现简汐已蜷缩着抱紧双腿,脸埋在膝盖间,正无声抽泣,肩膀轻轻抖动。

裴芳怔住了,看着简汐,有些担忧,有些害怕。

静默片刻,简汐抬起头来,泪光粼粼地看着裴芳,幽幽问道:“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吗?”

裴芳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好奇。不用听下去她也知道简汐遇见谁了。这世上能让苏简汐掉眼泪的恐怕也只有那个人。

原来她失魂落魄,在外面游荡一晚上,还坐在便利店门外的石阶上喝掉一罐菠萝啤,不是为一份工作失落,而是为了那个人。四年了,她竟然还是不能忘掉那个人。都说初恋是女人最难忘、最难放下的,因为那是最甜、最美的记忆。可如果那种记忆是一生的魔障,倒不如没有更好。裴芳叹口气,有些怜悯地看着简汐,轻轻地说:“你现在已经有李先生了。”

是啊,李安航。简汐发着呆,眼睛望着地板,目光似盲人。而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却让一双眼睛格外盈盈动人。

“嘿,苏简汐,你听好。”裴芳双手放在简汐的肩上,将她轻轻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本人裴芳,活到二十五岁,没见过比李安航更靠谱的男人了,正派,体贴,相貌堂堂,年轻有为,大学教师、津贴丰厚,还有寒暑假。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心真意地爱你,要娶你。天哪,我要是有你苏简汐一半的幸运,我现在一定心满意足、欢天喜地,恨不能立刻拜堂成亲,回去当几百个名校高材生的师母,才不在这里哭哭啼啼想念什么初恋情人呢。”

简汐看着裴芳,无言以对。

裴芳用力在简汐双肩上按按,“你给我好好的,嗯?听我的话,忘掉欧阳元深那个人渣。还记不记得当初你们分手的时候,他怎么对你说的?”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热热地在简汐脸上流淌。四年前分手的那幕仍然历历在目。那一场瓢泼大雨,元深在雨中对她喊的最后一句话,她怎么会不记得?

“你滚吧!快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四年来她无数次忆起那一幕,无数次温习元深对她喊的这句话。每一次还是会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说再也不要见到她。可今天,他们竟这样毫无预兆地相见了,在他的公司,在一次失败透顶的面试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无法想象会有比这更糟的场景让女人与初恋重逢。

“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跟他在一起有你苦吃,有你罪受。有钱又如何?钱这种东西,够花就好,太多反是负担。钱太多的男人,有几个好的?唯有体力过剩、思路又不清楚的女人才去跟富豪们斗智斗勇。要图实惠与安稳,就嫁李安航这样的男人。古人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裴芳还在说,简汐的神思却已飘远。她并不是为了钱才爱元深,这点裴芳清楚地知道。裴芳知道所有的故事,知道她与他如何相识相恋,如何遗憾分手。她爱他,不因为他是谁,只因为她从他身上得到的感应,那种天地万物间一男一女互相吸引、倾心相爱的感应。他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劝有何用?感情的事情,都在自己,旁人说再多也无用。裴芳自然是为她好。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又如何是好?

裴芳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朦胧。简汐恍恍惚惚,湿润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球上。那只水晶球始终摆在那个位置,四年来,从未挪动。水晶球内,那对小小的新郎新娘笑容如初。他们手挽着手,那么幸福甜蜜。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元深拿起水晶球在她眼前晃的样子,记得水晶球里飞舞的雪花,还有叮叮咚咚的音乐——《爱的纪念》。她记得那片海滩,记得他的求婚,记得漫天的星光,记得自己含泪的允诺。一切的一切,她都记得。

他们从未取消婚约,却因一场误会分手。年少气盛,都不肯回头。

而多年后的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又会是谁?

简汐闭上眼睛,泪水再次落下。

5

元深在更衣室里间冲凉,沈庆歌就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等他。坐了一会儿,沈庆歌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也有些反常。怎么竟巴巴地在这里等着他呢?这种事情就是四年前都不曾有过啊。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恼自己,同时微微一笑,泛着些甜蜜,泛着些苦涩。

四年前,她是NYU的双料硕士。而他,刚刚失恋,在国内闯了一摊祸,跑到美国散心。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提过欧阳家的这位公子。两家本是世交,当年也曾半开玩笑地指过娃娃亲。元深十八岁那年,父亲在一场空难中丧生。沈祥肃本意是要照顾这刚刚成年的孩子,接他去美国读书。但元深向来乖戾嚣张,我行我素,年少时尤为轻狂,对世伯的安排不以为然,更对他的女儿不感兴趣。所以直到四年前,沈庆歌才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元深。

沈庆歌幼时随父母移居美国,又在富人圈长大,见过的容貌气度不凡的上流社会男子不算少。她自己眼界甚高,没有男人让她真正动过心。但不知为何,她在见到元深第一眼时,就彻底被他征服。元深是个美男子,却不完全是她所熟悉的那种因衣着修饰或冷傲气质而显现的美。元深举手投足间不乏儒雅温柔及上流社会教养,却又隐隐透出一股落拓的阳刚气,体内似乎藏有某种不属于这个阶层的力量与品质。他卓尔不群,优雅自如,却又不羁不驯,像一团迷雾。他与她曾经见识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这个夜晚显得尤为深邃难测。沈庆歌正想着如何问出元深心里的事,元深已冲好凉,赤着上身从里面走出来。一见着他,沈庆歌心头那团坚硬作梗的东西瞬间就化了。这么个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笑起来迷死人的帅气男子站在跟前,有什么疑问非要此时搬出来煞风景?她大老远从美国飞来,除了给他庆祝生日,不就为了度个良宵吗?

他们一起回了沈庆歌的房间。沈庆歌有洁癖,嫌元深的房间男人味太重。尽管佣人天天打扫,房间一尘不染。但沈庆歌特别敏感,稍有不适就会睡不着。所以每次回来,都是元深陪她睡在她的卧房。

沈庆歌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看到元深正靠在床上看电视。绿绿的屏幕,万年不变的足球比赛。他看得专注,就连沈庆歌穿着薄纱一般的黑色蕾丝睡裙倚到他身边,他也熟视无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虽说沈庆歌知道元深看足球的时候就算天塌了他都不会管,也了解他一贯喜怒无常的性格,但像今天这样忽冷忽热,她还是觉得吃惊,并失望。于是她干脆脱掉裙子,爬到他身上,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可元深一动不动,目光的方向与焦距丝毫未变,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依然看着电视机。沈庆歌这时才发现,元深根本就没有在看球赛。

电视机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瞪着它,光明正大地发呆,光明正大地把脑子空出来,想自己要想的事情。

“你到底怎么了?”她看着他。

“我在想,人死后去往何方?除了我们眼见的世界,可还有别的地狱天堂?”元深似乎是很缓慢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神来,很缓慢地把目光的焦距落定到沈庆歌脸上,又很缓慢地对着她微微一笑。但话音刚落,他便有些后悔。沈庆歌是多精明的人呵,你给她一点端倪,要不了多久她就比你更清楚事情的全貌。若说他的事情要瞒着人,第一个该瞒的就是沈庆歌。好在沈庆歌此时没有多疑,只轻笑一声,说:“未知生,焉知死?生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就去想死的事情了。”

元深立刻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咱们先把生的事情弄弄明白。”他说着邪邪一笑,就势一个翻身,将沈庆歌压到身下。

沈庆歌欢快地尖叫一声,搂住元深的脖子,笑道:“来要你的生日礼物吧。”

元深一路亲吻她的脸颊、脖子、肩膀,同时在她耳边低喃:“只要你可不够。”他的语调有些匪气,有些情色,气息热热地吹在她耳边,“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沈庆歌笑着说:“可以啊,过两年。”

“别过两年了,就今晚。”

“少说漂亮话了,知道你还没玩够。”

“玩够了,都答应你结婚了。”

“结婚了也不急着要孩子。”

“我急。”

“急什么?”

“急着看你做大肚婆。”

“做梦吧你。”

“看看是谁做梦。”

两人笑闹着,看似不经意,实则已完成了对彼此的试探。他在想:原来真说不动她。她在想:难道他说要孩子是认真的?他今晚在发什么疯?

在这一来一去笑骂试探的过程中,两人已翻滚着纠缠在一起。元深在这个夜晚显得尤为投入,甚至有些粗野,将沈庆歌完全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沈庆歌起先感到一阵新鲜的刺激感,很快她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她从元深的眼神中看出一些异样的火光。他的眼神和动作都在重复刚才最后一句话:看看是谁做梦。

沈庆歌心头划过一丝惊慌,又有一丝甜蜜,接着觉得有些可笑。她猜元深心里在想:我是男人,我说了算。

她没有扫他的兴。任他去做梦,去狂欢。她只管享受他带来的别样体验。等事情结束,她才轻轻一笑,说道:“你使蛮劲也没用的,我平日都有服药。”

元深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庆歌没有察觉到元深的情绪变化,一手抚上他的脸庞,指尖轻轻点一下他的鼻梁,“不过你这副野蛮的样子也可爱得很。”

元深仍是沉默着,也没什么表情,轻轻推开了她的手,翻身坐起,背靠床头,点上一支烟。

沈庆歌看出元深不高兴,暂且依偎上去,柔声道:“要孩子不急嘛。公司正在扩展,我总得帮帮父亲。你这边的事也少不了要我操心。这样吧,我答应你,等分公司的经营步入正轨,我就给自己放个假,好好调理一阵,然后给你生个大胖儿子,好不好?”

沈庆歌这样柔声细气并且低姿态说话其实很少见,但此时元深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是沉着脸,一声不响地抽着烟。

沈庆歌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了,闷了一会儿,轻声埋怨道:“抽这么多烟,肺不要了?”说完她就侧身睡到大床的另一边去,背对着元深。

元深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抱怨烟味太重。沈庆歌说话已养成习惯,很少流露真实意图,也不会把自己的不满当作指责的由头。元深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死要涵养、话里藏话的样子,于是说:“那我回自己房间去了,免得熏着你。”

沈庆歌暗自一愣,转过身来。她本以为元深会像往日一样,把烟熄了,过来抱住她,哄一哄,也就和好了,却不料元深是真的不高兴了,匆匆套上衣服就往外走去。她看着元深离开房间,没有挽留,也没再说什么,心里却知道,元深碰到的事情非同小可。

6

元深做了一夜乱梦。

梦中,他再次回到那冰冷刺骨的湖底。他救了她上来,却怎么也唤不醒她。她浑身冰冷,没有呼吸,双眼紧闭。与此同时,他听到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空旷处传来:“阿深,你不要走,不要走……”他正茫然无措,却听到整个冰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然后冰面破裂,裂纹四散撑开。他感到身体猛然下坠,和她一起落入水中。她不住地下沉,而他不愿放开她,拼命地抱住她。湖水太冷了,他已经无法游动,只能随着她一起沉下去。黑暗窒息了他。

他挣扎着醒来。房间仍是黑的。

瞪着无边的黑暗,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他伸手拧开床头灯,在一片微光中看到房间里的陈设,仿佛突然落回人间,一阵长吁。

他想起刚才的梦境。苏简汐,她是他心头的一块伤。如何才能不再痛?

或许只有彻底忘记。可如何忘记?如何忘记?他的简汐……

迷糊间,他又沉入睡眠。

元深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跳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生命只剩下三百六十四天了。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到外面是个晴天。气温有些低了。淡薄的阳光照过来,却是暖的。他浑身的恐惧便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慢慢地发酵。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过一天少一天,但没有人觉得害怕。人就是这点有趣。明知是必死的,但未知死期便不害怕;而一旦知道了,就陷于莫大的恐惧。

死亡,是自我的终结。生存,是人最本能的意志。繁衍后代,或许正是延长生存时限,用以抗衡无法避免的死亡的根本手段了。

若不然,这宽敞华美的庭院、豪车、镶金边的盘子碗碟、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银行账户里的存款、公司的股份、基金,在他死后都将流向何方?

元深对着窗外崭新的一天,在恐惧的同时,对自己微微一笑,自嘲的笑。曾经他认定生儿育女不属于个人意志,而是种族之灵强行植入生物个体本能中的潜意识。犹如霸王条款。受控于它,就意味着付出自我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投入一场浩大的苦役。纵观整个人类社会乃至生物界,个体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消耗自我,延续后代。每个人都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每个人都只是在为种族的延续而毕生服务。曾经他是多么不屑于屈服本能中的这一意志。他从未料到,当他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要孩子,不止一个。

他一生风流,亦从不缺女人,可至今膝下无一子半女。他在人世拥有太多太多。照世俗准则,他有必要,也有能力,生下许多的孩子,继承他的财富,让他在人世存在的意义得以证明,并且延续。原来他并不能免俗。原来他最终还是逃不开种族之灵在他体内埋藏的繁衍意志对他的控制。

信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起手机,看到彼得的信息:“深哥,安排在今天午茶时间可以吗?”彼得通过手机联络总十分谨慎,话都只说半句。

元深看着手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彼得在说什么,回复道:“可以。”想了想,又添一句,“选个好地方。”

彼得很快回复:“深哥放心。”彼得跟着元深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元深所说好地方的标准就是顶级私家侦探都跟不到的地方。

放下电话,元深洗漱,然后下楼去吃早餐。他刚到餐厅就听佣人来报,沈小姐一早走了,回美国了。

元深只嗯了一声,什么表情都没有。

底下人都知道,沈小姐头天晚上留宿,翌晨即走,准是与少爷闹了别扭。

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大气不出地躲在扫帚抹布后面,竖着耳朵,装作忙碌,只求元深的火气别撒向自己。

元深背靠座椅,两条长腿交叉着搭在空旷的大餐桌上,手里端着咖啡慢慢喝着,脸埋在报纸的体育新闻里。

他瞪着昨晚球赛的报道,克制着自己,不让心里的一团阴冷和愤怒浮现到脸上,末了还是克制不住,把报纸往餐桌上狠狠一摔,骂了一声:“臭球!”

7

元深从餐厅出来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一楼的书房。

书房平常没人来,佣人也只是每天进来打扫一次。他们都知道元深的习惯,书柜上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书还是什么,一律不准人碰。

元深在书柜的某一排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本相册。相册的上缘积了一层灰。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打开这本相册是什么时候,至少也该是十年前了。

相册一页页翻过去,他找到了那张高中毕业集体照,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林冬月,站在第二排最右侧。清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头发梳成一根马尾,额头很光洁。拍照那天阳光很好,有些刺眼,所有人都微微蹙眉,冬月尤其,好似对面前整个世界抱有不满和怨恨。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十八岁。照片上的元深站在第四排最左边。与林冬月的位置是最远的对角线。事实上,在拍这张照片之前,他们已有两年没有说过话。不仅没有说过话,在林冬月眼中,欧阳元深就是个无赖、恶棍、大仇人。

林冬月可算是元深的初恋,十六岁时懵懂的好感。但这好感只是元深一厢情愿。高一的时候,冬月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名副其实的班花,众人眼中的冰雪女王。她是那种一门心思读书、成绩拔尖的学生,还是班级的学习委员。暗恋她的男生不在少数,却只有嚣张跋扈如欧阳元深敢明目张胆地追求示好。

但冬月根本看不上元深。元深是那种整天都不学习、成绩最差的学生。他能进这所重点中学读书全是靠家里付钱赞助学校。元深在学校里和一帮像他一样的男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上课捣乱,捉弄老师,下课拉帮结派,欺负同学。在林冬月这样正正经经、好好读书的女生看来,元深这样的只能算人渣。

就是这么个人渣,从高一入学的第二天起,每天给玉洁冰清、一脸孤傲的学习委员写一封情书。元深不学习归不学习,一手字还是漂亮的,是从小被父亲用尺子揍出来的一手好字。情书一封不落地经过林冬月的手递到了教导主任手里。那些递上去的信起先还是拆封过的,后来便全是完整未拆的了。于是,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成了元深一封又一封情书的首位读者。再接着,整个教导办公室的男女老师都成了元深的读者。好在元深的情书只淡淡抒发了些许浪漫情怀,并无任何污言秽语,加之字体俊秀,龙飞凤舞,老师们看了并不反感,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欣赏。原来这位富家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几句小情诗还是押韵的嘛,至少几个字还是漂亮的嘛。他们把元深叫来不痛不痒地教育几句,“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啊,留着写信的工夫,好好写你的语文作业吧。”

元深停止了写情书,却在圣诞节的时候往冬月的课桌里放了一只小盒子。冬月起初不知盒子是谁放的,就打开来。里面竟是一条钻石项链。女同学们都围过来了。有眼尖识货的立刻说这么大颗的钻石值多少多少万。女生们都被吓住了。这颗钻石能把整座学校都买下来。

冬月当场羞红了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她从钻石折射的光芒里看到元深的意思:只要我高兴,整座学校我都能买下来,何况区区一个你?

钻石项链赴了那些情书的后尘,来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桌上。这一次老师们震惊了,觉得有必要严肃对待了。他们请元深的家长来学校。元深幼年丧母,父亲忙得满世界飞。来学校的是管家。老师们把管家教育了一顿,说再不管管这孩子,整个学校都要让他给祸害了。当晚回了家,元深对管家说,若敢将此事告诉父亲,明天就让你滚蛋。管家低头哈腰,不敢不敢。

正是那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元深带着七八个狐朋狗友,骑了五六辆摩托车,将林冬月围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非要问一问究竟:你在清高什么?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起?

冬天天黑得早,又是个阴天。冰雪女王学习委员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被吓没了,面色惨白地晕倒在这群匪里匪气的大男孩面前。

事情闹大了。女孩的家长报了警,说这群男生猥亵女生。

欧阳元深作为主犯被拘留调查。他辩驳:“碰都没碰她一下。”警察可不像教导主任那样慈眉善目,“你还想怎么碰?再碰一碰就直接送你去少教所劳改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照理该被学校开除的,但元深身份特殊,而女孩也的确没有大碍,所以最终只是得了一个校内警告处分。元深被换到另一个班级。他的初恋就这样很没面子地结束了。

这是他人生的唯一一次单恋,也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挫折。

元深在事情了结的第二天就轻轻松松成了没事人。上课说话捣乱顶撞老师,下课笑骂打闹调戏女生,笑声照样爽朗,毫不收敛。放了学也还在篮球场蹦跳,有女生结伴经过驻足观看,他也像以往那样没正经地吹一下口哨,帅帅地露一手上篮动作。什么班花、学习委员、冰雪女王,早给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年少气盛的他需要做出这副姿态:谁说我真心喜欢过谁?开开玩笑而已。开不起玩笑就拉倒。我可没放在心上。

元深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事他一直放在了心上。若不是被宣判了死期,他恐怕不会想起她,也不会发现这事始终窝藏在他心里,窝藏得发酸发苦了。但酸也好,苦也好,毕竟十几年了,酸和苦都是淡淡的,甚至酿出一丝甜了。

高中毕业后,听说一向成绩拔尖的林冬月在高考时中暑昏倒,数学只做了一题就被抬出考场。她的数学成绩最后是三分,但其他几门考得不错,最后仍是上了一所普通二本院校。而元深却凭资金赞助进了名校。

元深用指尖轻轻抚摸照片上林冬月的脸,感慨万千。十六岁的时候她是多么光彩照人。老师心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羡慕的榜样,却因一次考试失利,前途尽毁。大学毕业后不过找了份普通工作,匆匆嫁为人妇,过起平庸生活。

如今再见,不知是如何情景?或者,她肯不肯再见?

元深合上了相册。

8

林冬月在这间茶室坐了已有二十分钟。对方没有出现。

奉茶小妹第二次进来添茶的时候,冬月怯怯地开口:“能否麻烦问下,订这个包间的人叫什么名字?”她的茶几乎没动过,但奉茶小妹仍以一系列极为恭顺并略显繁复的动作为她换了一杯新茶,同时微笑着摇了摇头。那真是一道极甜、极委婉的笑。从那笑,你可以看出她是多么真心诚意在为你服务,并且对于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多么真心诚意地感到抱歉。

正是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微笑,让冬月不安的心更加忐忑。她已看出,这不是一般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自卑与惶惑的心绪让她弄不清奉茶小妹微笑着摇头是“不知道订包间的是谁”还是“不能问,不能说”。局促不安间,她再次下意识地抬手看表,已经等了二十三分钟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冬月想,会不会是个恶作剧?

昨日下班后,有个男人将她拦在公司楼下。男人高大俊朗,自我介绍叫彼得,倒是温和恭谦、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冬月便听他说下去。他说,有位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请她去参加。冬月再问什么细节,男人都只说“去了便知”。告别前,男人说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又给了她一个信封,说是“车马费,一点心意”。男人走后,冬月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钱。冬月吓了一跳,立刻关上信封,回去后才取出来数。共有两千。两千块是她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块可以买到去全国任意一个地方的机票。

这种未知的谜团与凭空出现的钱财在冬月二十九年的平凡人生中极少出现。上一次出现还是十多年前,那已是很遥远很模糊的记忆,她甚至记不清那个让她讨厌的人的名字和样貌了,只觉得那是青涩岁月中一件无关紧要的烦心事。

而此刻的冬月,在走过了近三十年单调乏味的人生之后,对这样突然出现的谜团感到一股新鲜的兴奋。她对自己说,为了这两千块,也该去一趟。去一趟,这两千块“车马费”就收得心安理得了,就不是白拿了。

所以这日午后,她请了半天假,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去那个约定的地点。刚下车,还没离开站台,一辆黑色的轿车徐徐在她身边停下。车窗降下,副驾驶的位置上正是昨天那位彼得先生。彼得下车为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冬月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妥,但哪里不妥又一时说不准。她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从这辆车到彼得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都让人难以拒绝。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一路上冬月都魂不守舍,老在想是什么让她这样恭顺、听话、轻信,这样毫无抗拒地上了陌生男人的陌生汽车。想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是那该死的两千块钱。多少拐卖妇女的恐怖故事就是这样开头的。

好在车子开开就停了,停在一家店铺前。冬月未及看清店铺门面的样子,就被里面迎出来的服务小妹领进了包间。

这绝不是昨天说好的地方,冬月心里判断。她再次抬手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

正在此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冬月抬起头,看到一个胖胖的经理模样的男人进来,对她浅浅鞠了一躬,微笑道:“林小姐,这边请。”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极其谦卑。冬月跟着他出去,经过弯弯绕绕的走廊,而后被领进了另一间包厢。

这房间比原先的那间大,光线却稍暗一些。已有一人坐着,在竹帘后面,正在独斟独饮。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看不清样貌。

胖经理又朝冬月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几步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冬月一颗心怦怦乱跳。她犹豫了一下,朝竹帘走去。

竹帘后面的人影却似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个人,仍是悠然自得地饮茶。冬月走到竹帘前,顿了一顿,伸手掀开帘子。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请坐。”

冬月没有认出男人是谁,只觉得似曾相识。一条木茶几隔开两边的沙发座。她暂且在男人对面坐下。男人的面容是和善客气的,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些傲慢。他上来也不自我介绍,也不说明到底是谁让谁等了。似乎整个局面都是她在明处,他在暗处。这让冬月非常不自在。

“你喝什么茶?”男人问。

冬月轻轻说了声:“随便。”

此时她心里已经清楚,同学聚会什么的都是胡扯。面前这人是谁,想干什么,她吃不准。但立时就走似乎也不妥,暂且只能等着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她能察觉出男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无以应对,只局促地坐着,双手紧紧抓住放在膝上的人造革皮包。一双眼睛低低地看着面前的茶具。一壶茶其实早已泡好。

“也不知你爱喝什么,擅作主张泡了铁观音,希望你不介意。”男人说着,为她洗杯斟茶,“这功夫茶,品的是功夫,其次才是茶。前两泡,先洗尘、烫杯。这第三泡,香气才最好。你试试,先闻后品。”

男人把小小一碗茶递到冬月面前。白底蓝纹的瓷碗十分袖珍,碗口只比一元硬币大一些。男人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碗口,中指托住碗底。如此精致细小的物件在男人的大手中显得尤为玲珑。冬月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抽搐。她伸手去接茶碗,已极为小心了,手指和手指仍是碰了一下。她心神一荡,抬起头来。这时两人的目光才第一次真正交接在一起。

霎时间,冬月认出了他是谁。惊惧的感觉难以言表。她的眼神闪过慌乱,握着茶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浅绿色的茶汤洒了出来。

元深微微一笑,仍是一副悠然笃定的模样。仿佛她认不出他或者认出他,他都不奇怪,也都觉得无关紧要。

冬月却紧张窘迫得无法自已,茶碗举在半空,进退两难。

元深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怕我。”他说完,一口饮下自己碗中的茶。

冬月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六岁时的一幕幕画面忽然就回到了眼前。当时的嫌弃、憎恶与鄙夷,化为此刻的惊讶、困惑与尴尬。怎么竟是他?!他想做什么?冬月的目光充满戒备。但毕竟已不是十六岁了。人成熟了便懂得不将事事都放在脸上。所以此刻,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元深仍然微笑着,轻叹一声,说:“有十二年了吧?”

是很多年了,远得像上辈子。冬月没有说话。

“听说你结婚了?孩子多大?”

这些与你何干?冬月还是沉默。

两人无言对峙了片刻。元深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如今过得好不好。”他嗓音温柔低沉,目光虚虚地看着远方。全身再无咄咄逼人的强势之感。问的话也都只是家常。一股莫名的温暖情愫萦绕着。

冬月慢慢松弛下来。

如今过得好不好?她怔怔地,放下茶碗。她想到自己平庸普通的家庭、每日早出晚归的艰辛、开夜班车的丈夫、读幼儿园的女儿,还有常年卧病的母亲。这样的日子是说不上好坏的。只是过日子而已。她轻轻地说:“挺好的。女儿四岁。”

此时,气氛忽然变了。这样温柔惆怅的对话让他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情侣或者战友在彼此悲悯、彼此怜爱了。

他们现在处得比十二年前好多了。他不再年少轻狂、飞扬跋扈,如今展现出来的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不乏儒雅。而她经历了世事变换,也不再那样孤傲决绝,表现得温婉忍耐。尽管曾经彼此轻视,此刻相对,不明所以,却平和自然。

“快喝茶吧,凉了。”元深指了指她面前的小茶碗。

冬月重新拿起茶碗,一口喝下茶汤。淡淡的苦涩与清香留在唇齿间。

元深再次为冬月斟茶。隔着一堆繁复的茶具与空气中朦胧的茶香,两人又对视了一刹那。这一刹那,彼此心里飞过的念头在探讨同一件事。

元深在想:她心里有没有后悔?当初若与我在一起,现在不会是这样的生活。

冬月在想:没有用的。就算当初与他在一起,也不可能长久的。他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若真答应他,只会被他始乱终弃。境遇还不如现在。

一壶茶喝着喝着就淡了。谈话也渐渐少了。起先还可以扯出一些高中熟人的趣闻来做幌子,让两人各自躲在无关紧要的话题后面思索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到了后来,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他无法对她讲述南极的冰山或者西班牙的海滩。她也不可能对他提及还不完的房贷与超市的大减价。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他们这样坐在一起是荒诞的。于是他们沉默下来,准备面对最终的真相。而无声的对峙却在持续。

冬月毕竟少些城府。她的困惑全在她眼睛里:时隔多年你再次约我出来有何用意?我已有家庭,你又何必费心?我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追逐?你这般条件何愁没有女人?在我身上你又能得到什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深什么都没有流露。他始终是一副平和自然的样子。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每句话都是轻轻的、淡淡的。他不会去说“我快死了,我想要一些孩子。你是我爱过的女人,我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这类缺乏水准的话。他也当然不会去说“如果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我会给你一千万。一千万你一辈子都挣不到。一千万够你和你的家庭享一辈子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打脸。这样的话决不能从他欧阳元深的嘴里说出来。

事实上,在与冬月见面、饮茶、闲聊的整个过程中,元深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承认,在见到冬月的第一眼时,他是有一点幻灭的。他在茶室经理安排的监控设备前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观察这个女人。她与他记忆中的人已完全不同。显示屏上的女人不过二十八岁,却已无任何清绝骄傲的姿态,全身都透着疲劳和卑微,是个被生活的重担拖累的女人,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即便五官仍然秀丽,皮肤仍然白皙,眼神却失去了光彩。他坐在显示屏前,看着她焦虑、仓皇、局促不安的样子,犹豫了二十分钟,要不要出去见她。

他最终遵从了自己最初的想法。

他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他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她是他曾经的梦,是他曾经有过的朦胧渴望。现在,他需要孩子,这确凿无疑。但他已想清楚,他不会走进那些代孕机构或者医学实验室。他心里隐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火种在这生命的末章再次开始燃烧。他强烈地希望能在死前完成一些心愿。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在这世间,他剩下的也只有钱了。他希望得到补偿。如果钱能助他一臂之力,他愿意。他不要毫无感情的细胞,不要冰冷坚硬的手术器械,不要他的孩子在试管中成形。他的孩子应该在温暖的子宫里长大。不是陌生女人的子宫,而是他爱过的女人。他希望将曾经的梦想与未来的希冀结合起来。他有足够的钱来帮助自己完成这些心愿。

所以,他尝试与她再次面对面。

可是,当他真的与她面对面之后,他心中的幻灭感再度升起。他看清了,面前这个女人,其实也已陌生。是他曾经爱过的。但那爱太遥远,已变得稀薄。于她而言,更是无关痛痒。无论是十六岁,还是现在,这个女人心里从没有他。他这样坚持所谓浪漫理想有何意义?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一颗心逐渐平静。元深看着面前的冬月,觉得那个梦已经圆了,或者已经破碎了。但无论是圆了还是破碎了,都已不再重要。他可以放下了。

一小时后,元深将冬月送到茶室门口,与她告别。

他说:“谢谢你能来。与你一起度过这个下午,我很愉快。”

车已经等候着。他看着冬月上了车,车开走。他长吁了一口气。

放手吧。顺其自然吧。如果就此结束,他也没有遗憾。

9

这天冬月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丈夫金洪生正准备出门。女儿瑶瑶趴在油腻腻的餐桌上吃饭。碗筷一片狼藉。

“今天又加班?你再不回来我就来不及了。”金洪生开夜班的出租车,此时正赶着去接班,匆忙间没有注意到妻子眼睛红红的。“我走了。饭你热热再吃,都凉了。”他说完就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冬月望着桌上的半盘炒青菜和只剩一层蛋白的咸鸭蛋,还有女儿糊了满脸的米粒,心里陡然一酸,再度忍不住落下泪来。

回家之前,冬月已在河边哭了两个钟头。从漫天夕阳红光,一直坐到天色漆黑。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城市到了夜里反比白天更热闹。冬月独自一人坐在阴冷的秋风中,无声地流泪。她知道自己这样默默地对着一江河水哭,一定是在祭奠什么。祭奠什么呢?是祭奠那笔本来可以得到的巨款?还是祭奠她因为一瞬的犹豫而丧失的操守?她不知道。

在送她离开的车上,彼得将意思同她说了:生一个孩子,一千万。

她起先是被吓呆了。她没有料到这场莫名的会面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目的。一千万?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千万是多少。要赚一千万,她得不吃不喝地工作四百年。她丈夫得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二百零八年。一千万可以用来还清他们的房贷;可以还清她丈夫搓麻将欠下的大小赌债;可以付清母亲的医疗费;可以让她不用每天十多小时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打字;不用每天看老板脸色忍气吞声;可以让女儿像其他孩子那样去学钢琴、学英语、学跆拳道;可以让女儿上重点小学;可以带女儿去旅游,去南方看海;可以让全家不再顿顿吃炒青菜、咸鸭蛋;甚至还可以换间好些的房子,彻底摆脱下水道堵塞、蟑螂造反、阳台漏风,摆脱各家物品霸占公用走廊,一出门个个怨气冲天的可怕环境。

可她断然拒绝了。

她带着一种无法忍受侮辱的节烈表情郑重地说:“请转告欧阳先生,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人并非都如他想的那样低贱不堪。”

她以为自己在外面已经把该流的泪流完了,该发泄的委屈发泄完了。可没想到,她心里的伤痛和委屈远比她想象的要顽固。

她醒了大半夜,三点起来吃了一片安眠药。重新回到空空的床上,却还是睡不着。她侧身而卧,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枕头被泪打湿了一片。她想着半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金洪生一直想要儿子,想了四年了。这次怀孕,她吃不准是不是意外。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交不出二十万的罚款,孩子只能打掉。并且就算不用罚款又怎样?他们如何负担得起另一个孩子?她若停职在家照料婴儿,工作是肯定保不住的。只靠丈夫的收入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更不用说抚养新生儿的各种昂贵支出。

小生命从体内剥离的痛她至死都忘不掉。十周的胎儿,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就这样被撕裂,化作一团血污,丢弃到垃圾桶内。医生不理会她在手术时的哭泣,冷漠地说:“谁让你不上环?苦头自己吃。”

金洪生夜里通宵开车,白天需要睡觉,不能陪她。从手术室出来,她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地走,几乎晕倒在医院的走廊。因为舍不得被扣工资,她休息了一周就回去上班。身体一直虚弱,一两年内是不适合再怀孕了。

黑暗中,她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她被自己吓住了。怎么竟还想到了怀孕?竟然还在考虑那个可能性?难道在她断然拒绝之后,她的心却是不死?难道她竟想去挣那一千万?不。这不可能。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是的。这件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她想。无论如何,它也已经结束。

10

彼得是在后山找到元深的。他打元深电话无人接听,便去泳池、篮球场、网球场逐个找了一圈,最后在山上的网球场看到元深和一个年轻女子在打球。

中秋之后,元深再未去过夜店及声色场所。有谁打电话来约,他都推掉。他开始将所有的夜晚都放在运动场上。

已是深秋了,元深却只穿着短衫短裤,打得一身汗。休息间隙,元深和女子一起往场边走来。女子或是新来的教练,金棕肤色,标准运动员身材,身着火辣的网球裙。两人一路谈笑。远远听得女子清甜爽朗的笑声,“阿深体力不错呵,偶尔练练就已如此。若是天天练,很快要换你当我教练了。”

彼得有些惊讶。已有多年没听过元深身边的人叫他“阿深”了。以往若有女子如此叫他,无论是正经交往的,还是夜店里偶然邂逅的,元深都会有所反感,甚至大为不快。有一次他在酒吧喝多几杯,身边刚刚认识的女孩扶着他,叫他“阿深”,他直接朝女孩扇去一耳光,吼道:“不许这么叫!”女孩被吓哭,仓皇退开。从此圈里人都知道,“阿深”两字是他的禁忌。这些公子哥谁没脾气?谁没个把禁忌?所以没人当回事,不喜欢不叫就是了。

但此刻,元深非但一点不生气,还笑呵呵地回应道:“我当你教练?网球就算了。别的或许可以。”

“别的?别的什么?”女子佯装天真地侧着脸,拿毛巾擦着汗。

元深痞笑,凑到女子耳边悄语,“回头私下告诉你。”

女子脸一红,低着头笑,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到了场边,元深丢下拍子,喝了几口水,示意彼得到一边说话。彼得随他走了几步,低声道:“林冬月,她说……”彼得停顿一下,轻轻摇头。

元深淡然一笑,像是早有预料。

不行也好,他想着,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点上。或许他心里正是巴不得冬月说不行。如今见面也见过了,心愿也了了。没有下文或许更好。少背一点良心债。毕竟,花一千万让一个有夫之妇来为他生孩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隔着烟雾,彼得看出元深走神,在一旁等了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深哥,那么苏简汐……”

“已经说过了,不要多事。”元深骤然打断他,同时很快地吸了一口烟。

彼得低头,不再多言。

元深似乎突然烦躁,将抽了两口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熄,反身往场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彼得说:“你开车送刘小姐回家。”

彼得早已习惯了元深的喜怒无常,应了声“是”,对女子恭敬一请。

女子掩饰不住失望,不甘地望着元深。

元深却不再理会任何人,背起运动包,独自往山下走去。

11

元深冲了澡,洗去一身疲惫,还有淡淡的失落。

站到镜子前,他看到灯光下自己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平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就是这张脸,让多少女人着迷,让多少女人在爱他的钱的同时,也顺便爱一爱他这个人。但那又如何?所有那些爱,都是带着功利心的。他感到厌倦。

人生如戏,总有谢幕收场的一天。与其挨到七老八十颤颤巍巍,不如让生命在巅峰状态骤然结束。这未尝不是神的恩赐。元深关掉了灯。

他在一片黑暗中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角。

趁着电脑启动,他去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一口,再度坐回书桌前。电脑已完成启动,MSN自动上线。苏简汐的名字仍是灰色。

他对着屏幕呆了一会儿。心里知道结果总是这样,可每次去开电脑的时候,仍是怀着一丝隐隐的希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次都在下意识地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开了机,就走开,去拿点什么,喝点什么,从不巴巴地等着,好像他一点都不在乎。以为这样,等他回来一看,简汐就在了。可是这么多年了,简汐却再没有用这个账号上过线。

虽然简汐不在线,元深却仍是点开了她的对话框。头像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一朵睡莲。在元深心里,简汐就恰如这样一朵洁净端然的睡莲。多年前,这朵睡莲会通过这个窗口发来一句句温馨甜蜜的话语:

——阿深,注意身体,早些睡。

——阿深,今天风大。点烟不要给打火机烫到。

——阿深,我剪头发了。要不要看?跟你视频。

有时候,两人聊着天,她会发过来一个动态的“kiss”。

在元深心里,简汐永远就是那样一个小女孩,会通过网络对话框发“kiss”的图标。如果元深发回一个“kiss”过去,她会真心高兴。

那是多少年前的春天了,二十一岁的元深刚刚交了新女友。女友是邻校有名的交际花。那所学校有个著名的湖,初春还结着厚厚的冰。有天元深突发奇想,要去冰上钓鱼,还特地买了正规的渔具。女友笑话他,说这湖里根本就没有鱼。元深偏说有,一定要试试看。两人正在争论,却见不远处有两个女孩正快速从冰面上跑过去。她们跑到湖中央的时候,元深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冰面早就不牢了。此时只听那边传来轰隆隆几声响,犹如闷闷的爆竹之声。两个女孩一边跑一边发出尖叫。然后一瞬间,一个女孩就不见了。另一个女孩也摔倒了,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同时扯开嗓子呼救。

元深快速跑过去,见冰面裂开一个大口,掉下去的女孩正在往下沉。元深想都没想,脱掉外套就跳下水去。湖水冰冷刺骨,他一入水就感到一股让人窒息的疼痛。他知道动作必须要快,否则两个人都要丧命。幸亏他从小接受过游泳和潜水的专业训练,也懂些急救知识。人很快救了上来。但救上来的女孩已经没有呼吸,脸色惨白。元深立刻给女孩做人工呼吸。女孩醒来,睁开眼睛,就这样看见趴在她身上的元深。两人靠得那么近,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

简汐后来向元深控诉,她的初吻就这样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他抢走了。

元深见义勇为潜入冰湖救人的事情传遍两所学校。传得更疯的是另一件事:被救的女孩苏简汐很快取代了元深的女友,成为他的新女友。

“取代”二字是很有水分的。事实是,元深甩了原来的女友,死追简汐。

有天夜里,他把整片宿舍楼弄停电了,在简汐她们对面的楼顶放烟花。从小到大,元深还是第一次这样玩命地追一个女孩。

苏简汐是那种美得很乖、很朴素、很安静的女孩子。她上学早,掉进湖里的这年春天,她读大一,却只有十七岁。那天她和裴芳一起去上课。要迟到了,教室在湖对面,于是冒险从湖面上抄近路直接跑过去。没想到冰面会裂开,更没想到会被一个男生救起,还丢掉了初吻。简汐从小是个乖女孩,很自律,十八岁之前不谈恋爱。所以无论元深怎么追她,她都不为所动。宿舍楼停电,对面放烟花,女孩们都兴奋得尖叫,都为这样又坏又浪漫的男生倾倒。可简汐只淡淡一笑,也不去窗口看,只管打着手电继续读书,好像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被元深甩掉的那个女生却不肯就此罢休。元深只用一句“湖里果真有鱼”就匆匆打发了她。女生在校园里处处宣传,说苏简汐是个狐媚子,勾引别人男友,横刀夺爱。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内幕有声有色。简汐只顾专心读书,面对指指点点,不明所以,就只是笑笑。简汐就是这样的女孩。谁对她好,对她献殷勤,她就那样安静地笑笑。谁对她不好,谁欺负她,她也就那样安静地笑笑。她同意什么,或者不同意什么,都是一样地笑笑。她的温柔、她的与世无争、她的无边无际的随和与大度,曾一度让元深很困惑。

简汐的不争辩与不反抗在众人看来成了默认。那个女生变本加厉,话越传越难听,渐渐不堪入耳。清清白白一个苏简汐,连恋爱都没谈过,在一些人眼里已成了妖孽。元深追简汐不成,心里已是烦躁,又听闻那么多谣言,更是气极,于是把气全出到那个女生身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让那女生终于闭嘴,并且没过多久就退学离校,消失于众人视线。流言蜚语也终于消停。

所有这一切,简汐并不知情。她真是那种安安静静、不问世事的小姑娘,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甚至在她与元深正式交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一直不了解元深的真实身份与家庭背景。

十八岁生日,元深陪简汐度过。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她终于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吃完饭他们去逛街,元深说要给简汐买生日礼物。他们在商场里逛了很久,简汐什么都不肯买,什么都嫌贵。后来到一个品牌专柜,简汐看到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简约式样,经典款式。元深看出她喜欢,叫她去试穿,把她推进了试衣间。简汐穿上裙子,看着镜子,惊呆了。没想到一条普普通通的棉布裙子穿到身上会这么好看。品牌服装的设计与裁剪令人惊叹。简汐走出试衣间,让元深看。谁知她刚走出来,就被元深抓住胳膊,一路狂奔。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元深拽着一口气跑出了商场。面前已有出租车候着,元深将简汐推进出租车,自己也上车,砰一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快开。车开出几条街了,简汐才缓过劲来,反应过来元深刚刚带领她完成了一次抢劫。她吩咐司机将车开回去,元深却说:“不要回去。”司机听了元深的,车继续往前开。简汐翻过裙子上的吊牌,一看彻底傻了:两万块。一条裙子两万块?简汐绝没有想到。她平日在普通商场买一条两百块的裙子都觉得贵。正发呆,元深已经一把扯过吊牌,将吊牌撕了,扔出车窗。“好了,这裙子是你的了。穿着吧,多好看。”元深笑着说。

简汐却哭起来。怎么能这样?这是抢劫,是犯罪。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她刚刚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这是她的初恋。她怎么竟找了个罪犯谈恋爱?

看简汐真哭了,元深吩咐司机把车开回商场。他答应简汐去把裙子还了。简汐去卫生间将裙子换下,小心翼翼地叠好。她捧着裙子去跟店员赔礼道歉,诚实地说明了情况,并说吊牌已经撕坏,看要赔偿多少钱她愿意支付。店员却告诉她:“你男朋友已经付过钱了呀。裙子是你的了呀。”简汐回过头去看元深。元深早已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

简汐的心事还没完。回去的路上,简汐问元深哪里来那么多钱?花了两万块给她买裙子,他这学年的生活费怎么办?元深哈哈一笑,随口说一句:“省吃俭用呗。从前吃包子,以后吃馒头。”简汐知道元深在说笑,知道这样五毛一块地省也省不出两万块。她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课余时间开始打工挣钱。很快,她找了第二份、第三份家教,把时间表整个排满。每天六点就起床,十二点宿舍熄灯了她才睡觉。除了上课的时间,她全在干活。元深再约她吃饭、看电影,她全都没空了。一个月后,元深在教室外面把她截住,问她在搞什么鬼。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零零散散的钱刚好凑出一千五百块整。她说这是她这个月做家教挣出来的,让他先拿着。她告诉他,那条裙子她很喜欢,也很珍视,已妥善收藏,会等到重要场合拿出来穿。但那两万块钱,无论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她必须帮着他一起还。她会努力工作,一点一点把钱攒出来。她把信封放到他手上,笑着说:“今天开始别吃馒头了,吃包子。”她附和他的打趣,快乐地望着他。

元深完全呆住了。他的心被这拙朴天真的目光瞬间击中。一股温暖的痛意贯穿全身。他没有想到,简汐竟是这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小姑娘。他突然就难过起来,突然就不想把真相告诉她。他不想告诉她,他其实是多么富有。花两万块买条裙子对他来说就像随时渴了在路边买瓶矿泉水一样。是的,他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一旦道破,一条裙子也好,两万块钱也好,价值瞬间大贬。

那一刻,元深第一次意识到,富有或许不见得比贫穷幸福。在苏简汐这样纯真无邪的小女孩面前,富家公子与普通青年没有区别。

元深将真相隐瞒了很久。那也是他与简汐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

而此时,当元深面对空空的对话框,面对这朵灰色的睡莲,他多想这朵睡莲能够恢复色彩,能够对他闪动。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在对话框里再打进几个字,希望对话框的另一端,能够回应他几个字。

可他们还能够说什么?他清楚记得当年分手的时候,他冲她大喊:“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她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她仍是一贯的样子。面对委屈,不争辩,不反抗。谁欺负她,谁污蔑她,她都只是沉默。可她再也不会笑了。面对他离去,她只有沉默地流泪。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去。

一别四年。再次见面,她已硕士毕业,身着西服短裙,亭亭玉立,是个成熟女子了。他的小简汐,长大了。那一刻,多少种复杂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可他能够做什么?唯有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径直前行,与她擦肩而过。

她早已不属于他。他也不该再去惊扰她。

但此刻,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的手背叛了他,越过他的理智擅作主张,飞速在对话框里键入几个字——你好吗?

这几个字刚刚成形,他的双手已开始颤抖。只需一个Enter键,他就将回到四年前。

是因为害怕吗?因知道自己生命将尽,所以愿意放下一切,重新找回她。

是因为自私吗?所以他动了这样的念头,想要找到她,让她为他生一个孩子。

不!这是多么恶毒的念头。他甚至不了解她现在过得如何,是否有了新的爱人,是否已经结婚生子。她在他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子,那么执着、那么天真、那么傻傻地爱着他。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也是要长大的,也是要嫁人的。他怎能放纵自己的私心妄欲,无耻地去霸占她、去害她?

他迅速关掉对话框。那几个字骤然消失。

苏简汐。爱过,一直爱着。但现在的欧阳元深已经没有资格再将你找回。

我能够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不再见你。永远不见。

12

元深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约是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电脑发出的嘀嘀嘀嘀的消息声吵醒,抬眼一看,MSN对话框正在闪动。想起昨夜在电脑前发的那些呆,他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坐到显示器前。点开对话框,一大串文字已布满屏幕:

——大元宝,你在?

——喂,你在不在?

——呵,才一个月不见,不理我啦?

——吼吼,我知道,在忙呢吧?大半夜的忙什么,我可不愿去猜。

——今宵良辰美景,是哪位美人在侍寝?南航那个空姐,还是演格格那个小明星?但愿是空姐。那个什么格格可丑死了。卸了妆能看吗?

——喂,说话!格格卸了妆啥样子?能看不能看?

——好吧,算我猜错了。大元宝,那个空姐后来找你没?有下文没?

——喂!!!理我!

——等等,不会是你家克洛伊在吧?那我可怕死了。皇后殿下我可惹不起。我闭嘴。我溜走。

——Wait!就想告诉你一声,我从欧洲回来了。有空来找我哟!记得要骑单车哟!

——好吧,不吵你的良宵佳人了。记得我爱你,大元宝!

——爱你!爱你!爱你!

看着这满屏幕的文字,元深哭笑不得。虽不是他暗暗奢望的人,但看了这些话,心里原先的惆怅、失望和伤感,一下子都消散不见了。夏悠悠这小妮子,真让人又爱又恨。元深笑着,关掉屏幕,躺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带着完全放松的心情,元深睡得深沉安稳,一丝梦境都没有,再次醒来已是中午了。因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后尤为神清气爽,顿觉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

他正准备去冲个凉就出门,却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高医生,一个是沈庆歌。此刻,这两个都是他不想理的人,他没有回电。再一看,还有一条沈庆歌的语音留言。他耐着性子点开接听。沈庆歌在录音里说了几件事,一是父亲回国的时间定了,让他准备准备。二是如果打算结婚,该筹备的也要筹备起来了,父亲问起也交代得过去。她已约了设计师上门讨论定制礼服的方案,联系方式已经发到邮箱,让他有空联络一下,定个时间,设计师会从纽约过来。第三件事,关于要孩子,她想了想,决定双方各让一步,再等一年。毕竟,这事也是需要准备的,说要就要并不现实。一辈子穿一次婚纱,她不想做个大肚子新娘,更不想等生完孩子身材逊色了再穿婚纱。

元深觉得很烦,一下子扔开手机。沈庆歌一向少管他,怎么突然这么婆婆妈妈?结婚,结婚。她这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想结婚,还总说无所谓,做出一副高姿态。这次他松口答应结婚,她竟立刻就开始筹备了。婚后等一年再生孩子?他可等不了一年了。若是没有孩子,一年后欧阳家的房子、车子、钱、股权,全都要改姓沈了。元深向来对钱顶无所谓,此时却没来由地多疑起来。

沈庆歌让元深有空给她回电话,元深却不想回。重新捡起电话,他翻开通讯录,拨出夏悠悠的号码。铃响了一声,他又按掉,想了想,点开Facetime。

不到半分钟,视频就接通了。出现在电话屏幕上的,是躺在浴缸里正在洗泡泡浴的夏悠悠。

“大元宝,你个色狼!真能挑时间。你怎知道我在洗澡?”夏悠悠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把身子藏在满满一池子泡沫中,只露出个脑袋,噘着小嘴假装嗔怒。

元深心情大好,笑说:“什么样的良家少女会在洗澡的时候还带着手机?”

“良家少女也是可以一边洗澡一边看电影的嘛。”

“哦?在看什么电影?跟哥哥分享分享。”

“哥哥来了就知道了嘛。”

“想哥哥来?那快给哥哥一点好处。”

“Mua——”悠悠朱唇凑到镜头前亲了一下。

“太不实惠。来,坐起来给哥瞧瞧。”元深笑得色迷迷。“不嘛。”悠悠装出柔弱害怕的样子,又往泡沫里缩了缩。“快点。”

“不嘛。坏人!”

“好,你个小妮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元深搁下电话。

“你想干吗?”悠悠在电话那端看着元深动作麻利地套上牛仔裤,穿上外套。

“过去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元深冲着镜头一笑,完全是色狼的一个笑。

视频那端,悠悠发出一声尖叫。

夏悠悠是那种有本事把天下男人都变成色狼的女人。两年前元深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活脱脱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一个美少女。

夏悠悠的美是惊艳的。明亮漆黑的眸子,又长又翘的睫毛,挺挺的鼻梁,小小的嘴。五官标致得让人以为是整容整出来的。她个头不高,一米六五,但身材比例极为协调匀称。长腿、细腰、丰胸,浑身曲线圆熟柔韧,没有一处不符合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形象。

夏悠悠不仅长得漂亮、身材好、会打扮,更是精通人情世故,对男人懂得很透。疯起来特别疯,但知道察言观色,怎样胡闹,何时收敛,总是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一个时而娇憨可爱,时而辛辣活泼的美少女,把元深迷得两年了还放不开手。一般情况,像这种不认真的关系,元深总是几天就断得干干净净。他身边此起彼伏的露水姻缘也从不会让他这般上心。所以元深认为自己是爱悠悠的。男人的爱分很多种,或说男人对爱可以随意定性、随意命名。就像他对悠悠,明知自己是不会娶她的,也明知她或许并不值得爱,但她带给他莫大的快乐,让他欲罢不能,无法割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心情多么不好,只要一见到悠悠,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在她这里,他的身心得到完全的、彻底的放松。夏悠悠是真正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能满足男人几乎所有的幻想。

两人是在公司的高端客户年会上相识的。当时的夏悠悠是一个客户带来的秘书。年会结束,悠悠没有跟她的老板走,而是跟着元深走了。两人当晚就享受了激烈火热且无需承担后果的肉体欢爱。

悠悠是个爽快姑娘,不扭扭捏捏,不假装矜持,也从不掩饰自己对于性爱与金钱的兴趣。跟元深交往之后,她给元深取过不少昵称,什么“哥哥”、“坏人”,但叫得最多的还是“大元宝”。她说元深一米八五的大个头,脾气却像个长不大的宝宝,叫“大元宝”最贴切。她第一次搂着元深的脖子把脑袋往他颈窝里蹭,叫着“大元宝,你就是我的大元宝!”的时候,元深感觉一颗心被揉得又痒又痛又舒服。元深习惯了沈庆歌的理智关怀与温柔强势,对悠悠这样真正的温柔与甜美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然而,夏悠悠这样一个年轻娇媚的小女子,内心对于男女关系的主张倒有一大把。她的观点犀利独特,时常让元深忍俊不禁,或者陷入深思。元深曾说,有机会定要整理一本《夏悠悠语录》。

夏悠悠的离奇观点五花八门,什么“我只能信任给我看过裸体的男人”,什么“宁可给高帅富做小老婆,也不给平庸男人做大老婆”。最最反叛的一条,让元深这样的花花公子都自叹不如——她竟然说“一夫一妻制就是用来剥夺女性寻找优良基因的道德枷锁,是用以维护大部分平庸男人的交配权的恶制度”。

她说,若回到原始社会,强壮、俊美、善猎的男子会得到多数女人的青睐,会有许多女人为其生养孩子。而那些平庸无能的男子,自然得不到配偶。这跟虚荣无关。女人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继承最优的基因,得到最好的保护,所以才慎重地选择为谁怀孕生子。这是有利于种族繁衍与进化的,是积极的本能。换在当代社会,强壮俊美善猎不就是高帅富吗?高帅富不就是好基因的代名词吗?

元深问:“我若没钱你就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悠悠说:“我是喜欢你的钱。但我也喜欢你这个人啊。你看你长得高高帅帅,又会哄人开心,做爱做得又好。我有什么道理不喜欢你?”

夏悠悠对于男女关系的态度极为开放。她说:“雄性动物的本能就是要更多更广地散播自己的基因。所以男人花心没什么奇怪的,本能而已。我才不介意我的男人有多少女人。我只要保证我的男人是最优秀的就行了。他女人越多越说明他基因强大,得到广泛认可。”

夏悠悠的惊人语录还包括:

“我要是生活在原始部落,只嫁酋长。”

“如果到三十岁还没嫁到良人,就找一个高帅富,偷偷给他生一个孩子。我毕生在追求的就是下一代的好基因。”

“我是思想上的女流氓,行动上的女流氓。女流氓也有权追求高帅富。”

“事实上,大部分高帅富最后娶的都是女流氓,只不过是伪装成好姑娘的女流氓。真正的好姑娘是没那么强大的心计和魄力逮住高帅富的。”

夏悠悠的种种奇谈怪论里,还包括她对元深说得最为频繁的一句情话:“我觉得世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你骑一辆单车来接我去看海。”

元深知道,要真的骑单车去接她,她会一巴掌扇过来。

此时,元深开着“幻影”去往夏悠悠在市中心的公寓,心里回味着在过去两年里这个年轻女孩带给他的种种快乐与新奇感受。她的“寻找优秀基因”的论调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元深知道,自己是符合悠悠所定义的优秀基因提供者的标准的。但聪明如悠悠也很清楚,元深这样的家世、身份,是绝无可能让她登堂入室的。悠悠自知还年轻,她这个岁数够她再玩几年,再寻寻觅觅几年,说不定她能在三十岁前找到一个基因优秀、恰好未婚又愿意娶她的高帅富。最不济,也可以如她所说,耗到三十岁,然后找一个不能娶她的高帅富,偷偷生个娃。在这之前,她还有九年的大好时光可以尽情享受,尽情挑挑拣拣,尽情同欧阳元深这样拿她当回事又不当回事的公子哥玩一玩、斗一斗。

没错。再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两个人的关系里总有计较、有博弈。然而,此刻元深不想去猜自己在这场博弈中能不能赢。他现在急切需要的只单单是一次欢畅淋漓的性爱。这些天来他受够了恐惧、压抑、失望、焦虑,还有多年前那场失恋的痛楚,以及苦涩的漫无边际的想念。他急需忘掉这一切,急需从夏悠悠那里找回自信,找回那个强大而快乐的欧阳元深。

13

夏悠悠的公寓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住宅区。每栋楼进出都有保安仔细核对身份。房子是元深买的,虽然他很少来,但保安都认得他。他们是先认得他的车,才又认得他这个人。每次远远看到“幻影”过来,早早就替他打开了闸门。

房子是一梯一户的。出了电梯,元深就发现悠悠的防盗门没有锁。拉开防盗门,里面的二道门是密码锁。他快速按了几个数字,门嘀的一声开了。元深微微一笑。这小丫头,用他们两人相识的日子做密码,两年了都没改。

房间里响着慢悠悠的爵士乐,却听不到人的动静。“悠悠。”元深喊了一声,没有反应。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进浴室。悠悠却不在。空气中弥漫着沐浴液的清香。水龙头没关紧,正滴滴答答,听起来清脆悦耳。元深走到浴池边,弯腰伸手撩动一下满满的泡沫,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缸温热的水。

“悠悠!”元深又喊了一声,往其他房间去找。这小姑娘在玩什么捉迷藏?客厅,没有人。阳台,没有人。卧室,也没有人。最后他连厨房都找了,没有人。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扯开嗓门又喊了一声:“夏悠悠!”仍是无人应答。组合音响里的爵士乐不紧不慢的,异国女子的歌声有了些靡靡之音的感觉。

元深走回卧室。这里有一股清淡适宜的香气,让他感觉放松。六尺大床理得很平整,铺着一条棉布荷叶蚕丝被。这条被子是有一次他们一起在香港逛街时,悠悠非要买的。一条被子,不知是什么牌子,竟要港币二十万。元深即便很少亲自购买这类生活用品,也立时觉得价格贵得离谱。但悠悠坚持。她说,被子被子,一辈子。你给不了我一辈子,一条被子总给得起吧?再说,床是天天要睡的。床上的东西是最不能省钱的。她挽住元深的胳膊妩媚一笑,明的暗的意思都在那笑里了。

此时,元深轻轻往床上躺下,躺在他付了二十万港币的蚕丝被上。床罩上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并不是香水或者洗发水的味道,而是年轻女子的贴身衣物所特有的清新气味。对男人来说,这就是异性荷尔蒙的味道,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在一股莫名的兴奋与躁动间,元深忽然感到床铺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被套掀开,赤身裸体的夏悠悠就这样变魔术一样从被套下翻滚出来,骑到他身上。

“没吓着你吧。”悠悠搂住元深的脖子,笑声如夏日的瓜果一般清脆甘甜。

元深微笑不语,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尤物,真不晓得她是仙女下凡还是妖精转世。若不然,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花样百出、美得让人疯狂的女人。

此刻,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在体内沸腾,立时就想将她搂进怀里。悠悠却抬手轻轻推开他,涂满蔻丹的纤纤玉指轻抚在他的嘴唇上,让他躺着别动,也别出声。她裸身坐在他上面,一点一点卸去他的衣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缓慢,又充满了诱惑。解他牛仔裤扣子的时候,她俯下身,用嘴一颗一颗地将铜扣咬开。元深看着她,感觉快被折磨死了。但这种折磨的滋味又是那么好。他伸出手去抚住她的脸颊。她的脸在他掌中轻轻地蹭着,像一只慵懒而妖娆的猫。这一刻,他是她的猎物。她捕获了他。而他甘愿。他在她的节奏中沉溺,一会儿希望她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一会儿又希望她慢慢来,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两人起床已是傍晚。深秋了,天黑得早。他们出去吃一天的第一顿正餐时,外头已然万家灯火。

吃饭的时候,悠悠的手机响个不停。她素来交际广泛、圈子混杂,元深从不干涉她的自由。这天却不知为何,当悠悠眉飞色舞地与电话那端的各色人等有正经没正经地谈笑,元深在一旁静默无语地看着,心里竟泛起丝丝寂寞与苦涩。

吃了饭,悠悠要去和一帮姐妹唱歌,拖元深一道去。

俱乐部包厢里,十几个年轻男女,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笑作一团、疯作一团。

悠悠在大屏幕前举着话筒唱歌。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一边一个坐在元深旁边,都是腻腻地贴着,一口一个“深哥”,缠着要他说什么时候有空,请大家一起去欧洲玩玩啦,去希腊看看裸体海滩啦。

一个女孩笑说:“悠悠一个人跑到欧洲去玩了一大圈,深哥你怎么放心的?欧洲好多靓仔哦。”又一个女孩说:“有深哥在,悠悠眼中哪里还有男人?”一屋子莺莺燕燕笑得花枝乱颤。

女孩们都是半熟脸,但说起话来都没顾忌。放在以往,元深早与她们打情骂俏起来,搂抱、亲吻都不用客气。但此刻,他没有这个心情。

他对欢场早有厌倦之心,只是常常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沉醉是一种惯性,脱离需要太多力气。他始终缺乏这股力气。

他沉默地坐着。女孩们不罢休,非要和他玩色子斗酒。他敷衍了一会儿,觉得疲惫,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最后实在撑不下去,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吐完了他在镜子前抬起头,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惩罚。

他拥有得太多了,透支得太多了。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他享用了太多快乐。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他曾拥有过的。那么现在要他来偿还了。上帝是公平的。谁让他挥霍无度,已提前用完了上帝派给他的福分。

回去的路上,夏悠悠开着车,说:“元宝,你酒量变差了。怎么才喝几杯就吐了?”元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望着窗外,久久不发一言。悠悠看他一眼。这么疲惫、消沉、满腹心事的元深她从没见过。她只道他或许是累了,便也不再问,过了一会儿,却听元深说:“悠悠,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悠悠一愣。元深是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这么认真、严肃、诚心诚意、发自肺腑。一瞬间,她感动得几乎有些哽咽。不过一转念,她就笑起来。这男人酒喝多了讲几句蠢话,又当什么真!

这么想着,她换了副表情,挑唇一笑,说:“我倒是想给你生。只可惜了,上回那个孩子被你家克洛伊逼着打掉,部件都打坏了,这下生不出来了。”她脸上不羁与嘲弄的表情是跟元深学的,这样口无遮拦的赌咒与犀利的刻薄是她耍小性子时御用的,这些都曾让元深觉得无比可爱。而此时,他却无心消受这份可爱。仍是那么深沉、严肃地,他说:“别这么咒自己。”

悠悠没回话,两人便沉默地僵持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元深又说:“怎么是Chloe逼的呢?当时你自己决定不要,跟她有什么关系?”

悠悠不再说话,只是笑笑。很有态度的一个笑。看透了人间所有冷暖、所有诡计、所有虚伪的一个笑。笑出了一丝报复,甚至一丝恨意。这个笑意思是:内幕你自己清楚,我懒得再啰唆。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这一年里悠悠从没跟元深提过此事,也从无任何抱怨。并不是她心里的伤痛已好,也不是她不会痛。而是她一直以来就习惯将生活中的好事放大,坏事遗忘。这是被磨炼出来的生存本能。若不然她早活不下去了。

要说痛,怎么可能不痛?当时孩子已经怀到三个月了,无奈还是要去打掉。那些恐吓电话是谁打的,那些恐吓信背后的主谋是谁,她心里清清楚楚。但她有什么办法?人家有的是财权、势力。而她不过是二十岁的一个小姑娘,仅凭青春美貌在都会闯荡。除了男人一时的迷恋与宠爱,她几乎一无所有。人家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在这座城市瞬间消失。

因为胎儿太大,手术后,悠悠在医院又住了一周。元深看都没来看过一次。那几天他和沈庆歌一起到南极看冰山、看企鹅去了。没人知道她夏悠悠独自躺在病房里,瞪着天花板,熬过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黑夜,独自为她腹中被撕裂的孩子哭湿了枕头。十二月的病房远比南极的冰山还要寒冷。

元深并不十分清楚最终促使悠悠去流产的原因。当时他的想法是两可,让悠悠自己决定。但悠悠知道,所谓自己决定,就是元深已然表态:他不会娶她。他不能对她负责,他所能给她的只有钱。

此时,元深口上对悠悠说“你不要瞎猜,不要瞎说”。但他心想,沈庆歌或许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沈庆歌一直知道夏悠悠的存在。元深身边女人不断,沈庆歌对此持宽容态度。她常年在美国,事务繁忙,宁可对这些事情装聋作哑。并且元深也从不过问或者干涉她的生活。或许他们都觉得,趁年轻玩一玩还是有好处的,等到真结了婚也就收心了,省些麻烦。但沈庆歌思路是清楚的。玩归玩,让外面的女人怀上孩子是不明智的。没有孩子的女人好打发,构不成威胁。而一旦有了孩子,就是终生纠缠,甚至意味着家族财富的向外流失。沈庆歌这样的女人,凡事不会以“爱”啊、“感情”啊,作为判断标准。所以,无论元深在身体上还是心灵上背叛她,都是可以原谅的。但让外面的女人和孩子来抢夺家族产业,是不可容忍的。

见元深真的闷闷不乐了,悠悠换了语气,笑说:“好啦,大元宝。别不高兴了。姑娘我才二十一,年轻力壮,说不定这会儿肚里已经又怀上你儿子啦。”

元深莞尔,虽知道是说笑,但听到这样的话,心情还是好了。

悠悠就是这点出色:赌气、撒泼都是瞬间就能收场,连篇的酥心好话哄得人再生气也会不由得笑出来。

“怎么?你不信?”悠悠对元深一挑眉毛,“你下午要得那么急、那么狠,说不定双胞胎都怀上了呢。”她说着伸过手来轻抚元深的面颊,眼神和动作充满妩媚和挑逗。

“好好开车,小妞。”

“说真的,大元宝,要是我真的怀孕了,你娶不娶我?”

“是双胞胎就娶。”

“没诚意。我又没打排卵针,哪儿来双胞胎。”

“那是儿子就娶。”

“封建!”

“好吧,女儿的话,够漂亮就娶。”

“那你赶紧准备钻戒。女儿像我,能不漂亮?”“女儿都像爸爸。”

“像你也不难看。”

“原来我仅仅是不难看?”

悠悠笑起来,说:“你比‘不难看’好看一点。”

元深没接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仿佛突然没了心情继续调侃,心事重重地沉默下来。

沉闷了片刻,悠悠叹了口气,说:“就算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两人都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对彼此的心事有些看透,又有些看不透。

但两人都疲倦了,只想身体和身体做个伴。要看透对方的心,总是太累,时间一久也就懒了,失去了兴趣。

元深在悠悠的公寓住了三天。第三天,悠悠说她要去上班了。元深问:“你现在又在上什么班?”他知道悠悠经常跳槽。跳槽一般不是为了更好的薪水或者更高的职位,而是因为有个更有钱的老板看上了她,愿意拿高薪闲职养着她,上班时看着养眼,应酬时带在身边有面子,偶尔求欢也不见得会遭拒绝。

此时悠悠答非所问:“又没老公养我,班总是要上的呀。”

“那个王总吧?你的新主子?”元深问,等着看悠悠的反应。

这几天悠悠接得最多的就是“王总”的电话。每回对着电话说:“喂,王总呀。”她的声音都甜得像蜜。

悠悠看了元深一眼,“主子”一语双关,她听出来了。她做出一副娇羞又委屈的表情,说:“元宝你别乱想哦,我可是正经在上班的。你看你那么忙,我总不能天天缠着你,所以我得有自己的生活呀,对不对?”

元深当然不信悠悠会对他忠贞。他一直是不在乎的。只要别让他亲眼看到,他无所谓她做什么。反正他与她是嬉戏玩乐,各取所需;反正他又没打算娶她。只是现在,当他突然希望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为他怀孕生子,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嫉妒之心竟如此强烈。

元深带着些许不快离开了夏悠悠的公寓,一回到家就听管家来报,沈小姐来过电话了。管家说完顿了顿,又补一句,“沈小姐好像不太高兴。”

元深很不耐烦,连说知道了。他在悠悠那里住的几天,因为不想理任何人,手机一直关机。而且沈庆歌一定也已经知道了,元深出门几天,没带司机,连彼得都没跟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正想着要不要给沈庆歌打个电话,彼得轻轻敲门,有事相告。

彼得走进来的那一刻,元深忽然发现,那股暗暗的奢望,竟再度攀上他的心头。他为何总是忘记,自己已经吩咐过彼得,别去惊扰苏简汐。他怎么竟还恍惚着,以为彼得带来的会是简汐的消息呢?

元深这一瞬的恍惚,被彼得察觉了。彼得跟随元深多年,元深的心思和想法,他多少能猜到。所以,此刻他像是怀着歉疚一般,低声说了另一条消息:“林冬月,她说她改变主意了。”

14

冬月闷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无论谁对她说话,她都是面无表情地“嗯”一声或者“哦”一声,目光空得可怕。同事们都在猜,她丈夫不是输了麻将就是又酗酒了,要么就是出了车祸。老板则不管别人的生活是翻了天还是覆了地,只将错误百出的报表狠狠摔在她桌上,对她说,再这样下个月不用来上班了。

冬月魂不守舍了三天,丈夫却没有察觉。金洪生每天晚出早归,清晨一回家就扑到床上补觉,跟早出晚归的冬月几乎碰不上面。刚结婚时,冬月总劝洪生下半夜就别开了,早些回来休息。但自从有天夜里车门被撬,计价器被偷,洪生赔了公司一千块钱之后,他就再也不愿提前收工。克隆车泛滥,黑的士猖獗,正牌出租车的计价器对贼防不胜防。讨生活不易。洪生一个月只挣得四五千,经不住一千一千地赔。所以,哪怕再累,他也每天坚持开到天亮。

终于挨到周末。这天,夫妻二人都休息在家,给女儿补过四岁生日。冬月煮面,竟然把面煮煳了。金洪生这才发现妻子不对劲,问她:“老板又刁难你了?”冬月摇头。洪生等了一会儿等不来妻子的话,匆匆吃了面,起身就要出门。冬月知道他又要去打麻将。洪生一个月休息两天。两天里他至少有一天半在麻将桌上度过。若赢了钱,他会喜滋滋地把几张钞票往冬月面前一拍,说:“给瑶瑶买巧克力吃,爸爸请客。”输了钱他就骂骂咧咧,末了总是一句:“妈的,过几天就找他们翻本去。”冬月已经不再为丈夫打麻将的事情跟他吵架了。吵了几年还是老样子。吵架除了伤感情,没别的用处。并且冬月也开始理解丈夫,甚至可怜他。每天黑白颠倒,辛苦挣钱,生命大部分时间都被消耗到无休止的劳役中去了。他的生活有什么乐趣?他也就剩麻将桌上的一点乐趣了。

“我走了啊,晚饭不用等我了。”金洪生说着,看冬月一眼,又匆忙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四岁的小女孩正自己吃着奶油蛋糕,吃成一个大花脸。冬月还是闷着没说话,面前的东西一口没动。一碗煳掉的面已成了面疙瘩。金洪生想,这女人今天怎么了?但他怕烦、怕啰唆,只想快点出门,少耽误时间。门打开了,他却突然听到冬月喊他:“等一等。”

到底怎么了?他回过头去,见冬月空着眼睛,对着一碗面疙瘩,缓缓地说:“洪生,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

静了一瞬。金洪生问:“你说什么?”其实他已经听清楚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真听清楚了。

“有人要给我们一千万。”冬月轻轻重复了一遍。是的,她说的是“我们”。她和丈夫是一体的。她的身体不属于她自己,所以她做不了主,要她的丈夫来替他们俩做主。决定将是共同的。所以钱也是共同的。

金洪生这回相信自己是听清楚了。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门关上了。和一千万相比,打麻将的事情一点都不急了。

“我高中的一个男同学,他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他会付我们一千万。”冬月简单而快速地把事情说了。说完她就在心里哇地一下哭了。独自忍耐了三天,扛了三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没扛住。这下好了,包袱丢出去了。

她静静坐着,等着丈夫拍案而起,或者上来给她一个耳光把她打醒。好了,林冬月,看看你自己,让钱迷了心窍。你是有丈夫的人。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你要不要脸?要不要皮?还没把这事放下?还真想去赚那一千万?

她等了等,金洪生却没反应。她抬起头,见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一瞬间,她看着丈夫,像是看到一面镜子,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她真是要她丈夫来阻止她吗?若她真不想做,这件事到她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从她断然拒绝、摔门下车、愤然离去开始,这件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要告诉丈夫?是想让他帮助她断了念头,还是想让他推动她去接受?她明知道他有多爱钱,做梦都想发财。她想,林冬月啊,你是想既做婊子又立牌坊,想让你丈夫劝你去做无耻的事情,赚无耻的钱吗?

这么想着,她恨起自己来,说道:“我已经回绝他了。这事已经结束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声。”她脸上是超然决绝的神情。

又静了一会儿,冬月抬头去看丈夫。金洪生仍站在那里,木着一张脸,眨了眨眼睛,犹如刚刚从一个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方才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咽了一下口水,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像是又紧张,又害怕,又忐忑不安。他慢慢走过来,拖了张椅子在冬月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她,说:“冬月,你知道一千万是多少吗?”

冬月看着丈夫语重心长的样子,心想,这下完了。

冬月与洪生结婚五年了。现在两人还有没有爱情冬月不敢说,但她相信五年前他们是有的。那时候冬月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老实勤奋的一个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一进单位就被领导和同事们盯上,什么急活、烂活、没人爱干的活全摊到她头上。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走。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是家常便饭。冬月从小长得好看,白皙瘦弱的一个小女子,半夜十二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舍不得打车。试用期工资才一千多,打一趟车一天班白上了。于是就这样被两个小流氓截在最僻静的一条街上。嘴被捂上了,喊不出声。她被架着往树丛里拖,两条腿徒劳地乱踢。那天穿的白裙子和白皮鞋救了她。一辆出租车刚送完客,正从旁边一条街拐过来,司机发现了黑暗中被狼捺住的羔羊。

那时的金洪生,三十二岁的一个光棍,血气方刚正愁没处泻火。他打了报警电话,但不等警察赶到,先一顿拳脚把两个小流氓给收拾了。当晚事情了结后,金洪生开车把冬月送到家门口,还特别绅士地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他是没时间看外国电影或者港台电视剧的。只能说雄性动物的求偶行为都是无意识且无师自通的。

冬月写了封感谢信寄到金洪生的单位。车队拿这事当英雄典范宣传了一阵。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情节给一段爱情故事开头最浪漫不过。冬月也这样觉得。二十三年的人生,她没有谈过恋爱。这样一个见义勇为的司机,让她觉得这份感情是正当的、稳妥的、没有瑕疵的。潜意识里,她还没有忘记十六岁时在道上劫过她的一群不良少年。潜意识里,她觉得当年的他们并没有得到严惩。所以金洪生这一顿拳脚正是大快人心。冬月觉得他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在等的人。他替她揍了那两个流氓,等于他也替她揍了那群不良少年。

接下来的事情都顺理成章起来。金洪生的出租车成了冬月的专车,她随时下班,他随时接送到家。半年后,冬月过了试用期,也不再天天加班到深夜了。两人开始约着吃晚餐、看电影。又过了半年,扯了结婚证,办了几桌酒,两人就过起日子来了。冬月寂寞久了,觉得有个年长些的男人陪伴照顾着挺好。洪生受够了相亲找对象,受够了心高气傲的女人们嫌他五大三粗,嫌他工作忙、房子小。天降一个白白净净、踏实正经的女大学生给他,自然是巴不得。

婚结得是有些仓促的,日子也是有些寒酸的,但冬月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她不去想这两房一厅的小屋子还欠着几十万的贷款要她和丈夫一起还;她也不去想丈夫天天开夜车,她与他几乎碰不着面,夜夜独守空床;她更不去想即便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也会有男人普遍有的臭毛病——喝酒、抽烟、懒惰、邋遢、说脏话,最最要命的——赌博。她觉得自己总要嫁人的,嫁给一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总错不了。哪怕是一种报答,也是极其浪漫的。是的,无论后来的日子怎样艰难,那个英雄救美的奇妙开头足够他们回味一生,骄傲一生。

然而此刻,这个拯救了她贞操的男人,她的丈夫,正在劝说她放弃她的操守。

“一千万啊。一千万我们俩一辈子都挣不到。不,八辈子都挣不到。”

“不就是生个孩子吗?现在代孕的事情多得很,这很正常的。据我所知,一般的代孕,十万二十万了不得了。一千万,是天上掉金子。”

“冬月,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没有问题的。你不要多想。就是份工作。就当是份工作嘛。十个月,挣一千万,换了是我,我肯定立马答应。”

冬月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突然不认识他了。一向寡言的他竟然不间断地说了那么多话。他在那么起劲地想要说服她。在他眼里,一千万果真比妻子的尊严更重要。她突然有些心寒。可是心寒什么呢?难道她真是希望他反对吗?她若真希望他反对,她就不会把事情告诉他。

金洪生还在不停地说着。冬月看着他嘴唇一闭一合,感觉他越来越遥远。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其实他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心里的决定早就有了。只是洪生对于这件事情接受度之高,接受速度之快,是她没有料到的。洪生是多么想要个儿子啊。半年前冬月去做人流,两人还争执过。即便他们都清楚,没有钱,孩子要不了。但他满腹怨气,一连几天挂着脸,好像打掉孩子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好像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她知道,不能留下那个孩子他很心痛,痛的程度或许不亚于她。所以她原谅了他的坏脾气。所以她忍住自己的痛去安慰他的痛,“再等两年,等两年我们就能生二胎了;等两年我升了职,家里条件就好些了。”他有没有听进去这些安慰她不知道。或许他们都清楚,就算再等十年,他们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好起来。女儿一天天长大,竞争激烈,教育方面的开销无法预计。物价天天在涨。所以,此刻就算他心里多么不情愿,多么痛得滴血,仍是要想方设法说服她。她看着他,心底浮起怜悯。让妻子去生别人的孩子,对于一个天天盼着要儿子的丈夫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牺牲。谁说钱不是万能的?

冬月的眼眶红起来。她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这个身体无法孕育属于他们的孩子,却要租借出去,孕育别人的孩子。说租借也好,出售也好。总之这件事情和金钱有关,就和其他无关了。就像洪生说的,就当是一份工作。

冬月抬起头来看着金洪生,轻轻打断他,“当时我就已经拒绝了,告诉对方,绝无可能。”她仍在顽抗。仍抱着一丝幻想,想看看洪生是不是一时冲动?想看看当头一盆水能否冷却他发烧的头脑?

她看到洪生愣了一下,脸上出现了焦急与懊恼的表情,是真心的焦急与懊恼。“那你能不能再去找找他?你有他的电话吗?”

见丈夫问得如此急切,冬月觉得自己整个人慢慢泄下去,化成了一摊水。

洪生还在问着什么,冬月却怔怔地发呆。过了片刻,她凄然一笑,轻轻打断他,“别急别急,看你急的。”她拿出手机往桌上一放,眼睛又空了,“后来对方又发来短信,问我要不要再考虑。号码就在我手机里。”她说着又是一笑,很苦涩、很认命的一个笑,“对方早料准了,穷人没有不喜欢钱的。”

洪生讪讪一笑,拿起手机。冬月不再看他,转身收拾碗盘,将桌上一口未动的食物统统倒进垃圾桶。

现在她妥了,对丈夫,对她自己,她都彻底放弃了幻想。

15

这天金洪生没有去搓麻将。他和冬月一起带女儿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吃了汉堡。平日拮据的人偶尔大手笔地花钱总会伴随着又痛又快的感觉。或许这天的洪生与冬月都需要这种又痛又快的感觉,来冲淡内心的伤感与憋屈。牺牲总是要做的,但无论如何,一千万将是他们的。为了让那牺牲变得值得,一千万要预支着先花起来。女儿的生日正是个好由头。

坐在快餐店里,冬月幽幽地问洪生:“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那个人会选中我?”她说话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女儿大口嚼着二十块一只的汉堡。

洪生闷了好长时间没作声。冬月这才抬头看他。他脸上是那种知情人的神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喜欢你呗。或者曾经喜欢你。换作是我,钱多得花不完了,能让曾经的梦中情人跟我睡一觉,生一个孩子,我也乐意,花多少钱都乐意。

冬月从丈夫脸上看出了这层低俗的、无耻的意思,心中一凛,扭开了脸。

尽管这低俗和无耻的意思不是她丈夫自己的,是她丈夫代替另一个男人表达的,或说是替全体男人表达的——若是有足够多的钱,能让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天鹅放下骄傲来投怀送抱,天下有哪个男人不乐意?冬月仍觉心寒,并感到屈辱。

甚至,她在洪生刚才的神色里,还辨别出一丝轻微的嫌弃。再是共同的决定,她的身体将要背叛他,这是不争的事实。理性和感性是两回事。感性有时候不承认理性做的决定。是的,他是肯定会嫌弃她的。老婆给别的男人碰了嘛。现在她还没给碰,他已经提前开始嫌弃了,就像他们提前开始花销那一千万。

想到这里,冬月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就这样跨出了这一步,就这样答应了丈夫,也答应了自己心中的魔鬼。生活再是艰难,再是辛劳,他们毕竟拥有一个和谐完整的家庭啊。这个家朴实、纯洁,并且不乏温馨快乐的时光啊。

她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做出了那样一个决定,去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生孩子?不。这太可怕了。这件事情一旦发生,他们就永远回不去了。

这时,洪生察觉了冬月细微敏感的心思,也察觉了她的犹豫。他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像是补救和安慰。他说:“别多想了。那个人为了什么原因来找你,并不重要。我不在乎,你也别在乎。就是一份工作。十个月,一千万,往后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真的吗?真的只是一份工作吗?这份工作结束之后,就是好日子?

冬月恍惚着。事到如今,她进退维谷。或许只能顺着丈夫的思路去说服自己,为了家庭的未来,为了孩子的幸福,她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至于那个人,他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现在这件事情只和钱有关,和其他都无关了。

就是一份工作,如此而已。

16

再次见面的时候,冬月并未从彼得脸上看到扬扬得意,或者那种“看,早料到了”的轻鄙神色。他仍是客气有礼,让你看不出任何态度,也看不出他是真的恭敬,还是有意维持距离。他整体的感觉就是公事公办。的确,就是一份工作。

和彼得一起来的还有个女人,跟冬月差不多年纪,也是善良和气的样子。彼得介绍说是“医务助理——温大夫”。女人微笑着说:“叫我小温就好。”彼得说:“温大夫会全权负责后续安排。”

他们说什么,冬月就点点头。医务助理,好大的阵势,派私家医生来好好管理她的身体吗?就像兽医对待将要配种的牲口?冬月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而后彼得告诉冬月,欧阳先生希望她可以辞掉现在的工作,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已安排城郊的半山别墅让她居住,佣人和厨师都会配备。如果想女儿,可以接女儿同住,每天会有专车接送女孩上幼儿园。彼得问她,这样安排可好?

冬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能有什么不好?一千万卖给别人了。

彼得又说,希望她能够尽快搬到别墅去住,并且……这段时间就暂不要和丈夫见面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冬月当然领会了意思。她点头,事情本该如此。

彼得最后说,孩子出生之后,将全权由欧阳家接管抚养。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当然也不用说了,孩子出生后就跟她林冬月没有任何关系了。

冬月在这时怔了一怔,想说什么,又没说,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若无其他意见,请在协议上签字。”他把厚厚一沓文件推到冬月面前。冬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条款很多,大部分是限定她自由的:怀孕期间必须听从安排,不得擅自离开所安排的住所,应为整个计划保密,不得与无关人等联络接触,不得服用医生处方以外的药物或者食物,等等等等。就是一份十个月的卖身契。冬月一边看,一边满脑子跑:能不能不签?还能不能反悔?还有没有退路?

文件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对着签名栏发了几秒的愣,而后提笔快速签下名字。那一千万早早就把她的退路堵死了。

冬月离家前的最后一晚,金洪生没有去开夜车。将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两人都觉得有必要在一张床上躺躺。

本来是说好不做的,但洪生突然兴起,非要不可。其实自从冬月生了瑶瑶之后,她与洪生的夫妻生活已不频繁,甚至可以说稀少。洪生工作很累,在家的时间又少。冬月一颗心在孩子身上,工作和家务也让她常年觉得疲劳。偶尔的性事更像是彼此敷衍。而这晚洪生却情欲高涨,眼神和动作都充满强盛的欲望。

理性与感性的确是牵扯不清的。很多时候,理性做的决定,感性是不买账的。

此刻,洪生一片狂热,毫无顾忌。冬月有些担心,连连推挡,让他控制一点,不要糊涂。若是再怀孕,那一千万就别想了。洪生却是听不到一样,只顾自己快活,动作越发激烈,甚至有些狂躁,恨意勃发似的。人有时候拿自己的动物本能没办法。妻子要给别人借去了,借之前也要先把种留在她身体里,哪怕做假象骗骗自己也好。这种卑微的、难以启齿的内心暗角让人在关键时刻丧失理性。明知虚妄无益,却无法自控。

见丈夫如此不理智,冬月灰心了,索性让他去。她不动,也不反抗。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了。一千万你想要了,我也不想要了。大家一了百了。难道是我愿意去受那份罪,被人糟践,替人怀胎,辛辛苦苦,九死一生?

冬月的消极和无所谓反而让洪生冷静下来。他离开了她的身体,背过身去让自己平息。冬月看着丈夫的背影,眼泪流出来。多么高壮挺拔的一个人,却是多么辛酸的一个背影。她扑上去抱住他,说她改变主意了。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这个家。穷日子,苦日子,反正是一个家。那一千万不是他们的,她不挣了。

洪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回过身来,将冬月搂进怀里。冬月依偎在他胸前,抬起头,泪眼婆娑。洪生什么都没说,但冬月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不要前功尽弃。十个月很快,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他们有了一千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几个孩子就要几个孩子。是的,到时候他们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再生三个、五个,生一支足球队!

他们像两个受难者一样沉默着相拥,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生命短暂,抓住当下。 WE5Zt0UHmdNv6IpFBiBcM1u/38NMo1+t0fVRMymBet/r3yQfT62+CZIXsqNPsX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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