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母校去的一件事,不一定能引起一个人的热心,因为在“归家”一类的快乐感想之中,常不免要夹着一点畏惧:同学们是都已水流云散了,教授们是死的死走的走了,而剩下的几位我所认得的教授,容许也已把我忘掉。校内的建筑和行政呢,隔了十三四个年头,那还有不改变的道理?似这一类的怀疑与恐惧,常能使一个人对于她别离已久的母校,发生一种离心力,发生一个日渐冷淡的态度。至少这正是我十四年来对于我的母校,瓦沙大学(Vassar College)所怀的态度。
今年八月底,我们在加拿大西部的班府城开过太平洋国际学会之后,我便动身到美国的东部去。在动身之前,我曾打了一个电报给瓦沙的三位师长,一定不会把我忘了的师长——马校长,马夫人,及霭教授——说,如他们中间有一位在学校,我便打算回去看看。马校长的回电说,“热诚的欢迎回家来,你来时作我们的客人。”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两字所指的,是学校还是他和他的夫人,然这一个消息已足使我十分高兴了。
到了纽约之后,方知道学校须到九月廿二方开学。在开学之前,除了校长夫妇之外,是见不到什么人的,故我便决心待开学后再去。同时,马校长又打电话给我,嘱我代他邀请胡适先生去演讲。
九月二十六日的上午,我与胡先生在车站会齐了,一同乘车到柏城去。火车是沿着赫贞河走的,这路我已不知走过了多少次数,闭了眼睛也能认得!那时正值初秋,对岸山上的秋色,正在欲放未放之间。这熟悉的景色,尤其是在西风黄叶学子归巢的时候,引起了我不少的“乡思”——对于曾在读书四年的第二故乡的乡思。火车走了不到两个钟头,便到了柏城的小车站。那时外面正下着蒙蒙的细雨,我心中也起了一种细雨似的悲欢。下得车来,看见马夫人正在找我呢。我们欢欣地握着手,我又把胡先生给马夫人介绍了,一同坐了她的自开车,径到瓦沙去。这一条路我也是走惯了的,但不乘那五分钱一次的街车,而乘马夫人的车子,虽然是一种光宠,于回忆的企求上,却又不免缺少了一个满足。
1924年9月于浙江杭州。左起依次为徐志摩、朱经农、曹诚英、胡适、汪精卫、陶行知、马君武,右一为陈衡哲
马夫人自己是一位高明的画家,一位多才多艺的优美人品。马校长初到瓦沙做校长的时候,年纪才三十三岁,长得很漂亮,学问又好。做这样一位女子大学校长的夫人,谁都能知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马夫人的谦和与才艺,不但战胜了这个困难,并且得到了历来同学们的敬爱。她遇事都站在台后,从来不以自己是校长夫人之故,去参加校长与学生们的会议或聚餐,更不用说其他公务的参加或干涉了。但愈自韬晦者愈明耀,只要她自己有发光之点。她所受到的,是全校尊敬与爱戴的荣宠。
到了学校之后,即同大家到校长室去见校长。他的头发已秃了不少,人也比前胖了一点,但丰采言谈却仍不减当年。那天校长同我们在大饭厅吃饭,同座的都是本年学生会中种种事业的职员。我因此知道,学生自治的事业是比了十四年前大不同了,许多从前属于学校当局的权利及事务,如惩罚犯规学生,书品合作社的经营之类,现在是都已移交与学生会,或改为师生合作的事业了。学生会的组织,也是根据了美国立国的三权鼎立的原则而成立的,故他亦有一个立法院,一个司法院,叫做法院的,和一个行政机关。据说这个差不多完全自治的特权,如今仍在试验期中。学校当局每隔三年,给予一次重新的许可,假如他们发见学生会不配负这个重任的时候,他们随时有收回这个许可的权利。这特权的给予始于一九二四年,今年是学生会得到第四次许可的年代。
吃过中饭之后,马校长又导胡先生参观学校,我也陪着同去。新的建筑有十几座之多,而最新式,最美观,最完备的,却要算是那个音乐院了。此外所到的地方,差不多都是我的旧游之地。在这里,我曾独自在寒月之下,凭吊过隔墙的一个公墓;也曾独自听过雨后红胸鸟的鸣叫,和夕阳微风中送来的礼拜堂的钟韵。有时也曾同着两三位同在异国读书的朋友们,听过“冷风怒号,万松狂啸”。如今荒凉的地方是变为整齐繁盛的校路了,而十四年前的青年,也都日征月迈的向着人生的中年大道走去!
本日下午是胡先生给学校讲演,大大的一个学生厅是都占满了。马校长在介绍胡先生之前,先令我对听众鞠躬。他说,“今天我们学校回来了一位女儿,我要你们认得她。”他又对我说,“莎菲,站起来,向大家鞠躬吧。”这分明是一位祖母对于她的回家的孙女说话时的口气,含着的是热忱与得意,我感动极了。胡先生讲演完毕之后,便有许多熟识——校内的和本城的——来向我拉手与亲颊,表示他们的惊讶与欢迎。
晚上是霭教授的欢迎宴,在席上会见了许多旧教授。有一位叫做维而女士的,年纪比较的轻,面貌又几乎很熟。后来方知道她原来是后我一年卒业的同学。真奇怪,这一来,那教授与学生间的矜持与谨慎便立刻被打破了——我到了校中,总不能不感到自己所处的仍是一个学生的地位,无论教授们对我是怎样的客气——于是我们便立刻亲热起来,谈了许多做学生时代的情事,交换了许多同学们的消息。晚饭后,胡先生回纽约去了。我也疲倦到了万分,即由事务处把我送到学校的客房——即是创立人瓦沙先生的客房——去住。这于我真是一个莫大的荣宠与纪念。
二十七日一早,校长的秘书罗女士给我送来了一张单子,注明在今明两天中,我应做的事,应到的茶会及聚餐,和应见的人。这些事有一大半是学校代我决定的,一小半是由我自己指定的。我把单子一看,知道尚有今晚的一餐有自由,便请罗女士给我留下了,预备去还一个古怪的债——去陪一位寂寞得很可怜的老太太吃饭。
今天的早饭是同校刊的主笔圣佳因女士,和她的朋友们吃的,除去回答她们的问询外,我又反询了许多学校的新情形,知道(一)现在学校不但允许学生吸烟,并且每个寄宿舍中都有一个吸烟室了。(二)强迫做礼拜是取消了,讨厌的“级戒指”也被淘汰掉了。(三)学生间的小团体,比了十四年前增加到一倍以上,而其中尤以政治会为最显著。这自然是学生自治范围扩充后的一个必然的景象。
谈话之后,休息了一会,便到全校例会中,用谈话的方式,对学生们讲了一点中国妇女的情形。讲毕,便同霭教授及教务长陶女士乘汽车到柏城的公墓,去瞻拜手创瓦沙历史系的沙门女士之墓。我们各献了一束鲜花,噙着眼泪,肃穆的在坟前站了一会,方凄然走上汽车,回到了校里。在这十四年中,我所认识的瓦沙师长们,逝世的亦有四五位,但最使我感伤的,乃是沙门教授,和威利教授二位。威女士是从前英文系的主任,她对于学生人格与学问的影响,与沙女士的不相上下。她是在去年春间逝世的,但因为葬在另一个城中,我此次重来,竟连她的墓地也不能一瞻,真是感慨到了万分。
中饭是同马校长夫妇在他们家中吃的。一样的饭厅,一样的座位,只马家的三个小孩子都变为青年了。我们如家人团聚似的,很自由很欢乐的畅谈了许多教育问题。马校长告诉我,从前学校对于学生的个人注意——瓦沙是以这个教育态度著名的——尚只限于智育一方面,现在则已推广到学生的人格方面了。他又举了一个例子:在五六年前,学校发见一个学生在室中自缢,他们便把她救活了。依照普通的办法,把一个人救活之后,当然是把她送到她的家里去,此后便万事俱了。但瓦沙却不这样做。他们认定这种情形,比了读书不及格还要严重,纠正它乃是教育家的责任。故马校长,马夫人,和校中负有训育之责的人,便把这位女生“拿到他们的手中来”。后来经过了细心的研究和数年的忍耐的指导,这位学生现在是不但及格的毕了业,并且已经走上了一个最康健的人生大道了。我听了之后,不由得不想到我们中国现代的青年男女。他们一个个骑着瞎马走夜路,得不着一点点师长或家长的指导。把他们的处境来与这些美国女儿的比一比,真不能不使人感到人生命运的有幸有不幸了。
马校长又说,“我们很愿与中国的知识界有点合作,但中国学生来的是那样的少,并且孟何立,威而斯来,及斯密斯(Mt.Holycke,Wellesley and Smith)的三个女子大学 在中国活动已久,我们即使努力,恐怕也将没有机会。”我的回答是:瓦沙很少中国女生的缘故,一半是因为现在的女学生不甚了解专门女子大学的优点,不甚热心到这一类的学校来,一半也是因为瓦沙的费用特别浩大,中国人不易担负。关于与中国知识界合作之事,我的意思是:孟何立等三个学校,虽然久已与中国发生关系,但这关系差不多完全是限于传教士的世界的。它们并不曾把非基督教的,中国固有文化的知识界作为一个合作的目的,容许他们竟还不曾注意到这一点。所以这件事业,至今还是一片荒地,正可以待瓦沙去开垦呢。
那天与马校长整整谈了两小时,知道了这十几年来瓦沙的许多改革,但因读者们不知本校的背景,听来也难感到兴趣,故现在单择几件比较有普通教育兴趣的说一说。
瓦沙第一件引起美国人士注意的新事业,是一个优行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Euthenics 的创立。这是专门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康健关系的,尤其是家庭中亲子之间的问题,和儿童心理及训育的研究;此外如营养问题,治家问题等,也在它的研究范围之内,它的性质,与中国儒家所标举的修身齐家的意义,有点相仿,虽然要比后者现代化与科学化得多。它和学校中各门各系有一个根本上的不同,那便是,它不是专为本校学生设立的,虽然本校学生有加入研究特权;凡是具有相当条件的人,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能加入这个研究部。它是教育界的一个新试验,而瓦沙大学却不但是它的首创者,并且至今还是这个试验的领袖。
第二件新事业,也是与这个优行学有密切关系的,它可以说是优行学的一种实行。它是今年成立的一个新组织,叫做“寄宿师制”(Board of Residents)的。它的部员是各宿舍中的训育教员们,它的精神是师生合作,而它的大目的,乃是在人格的训育与知识的启发之间,创立一个密切的关系与合作。因此,每一位寄宿师的责任,不仅仅在指导学生的行动;并且每个学生的人格,知识才能,习惯,康健,等等,都须受到这些住校教员的分析研究,作为教授们授课的根据。这是这个新组织的第一个目标。它的第二个目标,似乎是补救学生近年来所得到的多量的自由与自治权。因为在表面上看来,学生的自由自然是比从前加添得多了——如吸烟,星期末的跳舞等——但学校当局却并不曾放弃了他们指导学生的天职。不但不能放弃,正因他们给予了学生这许多的自由和自治特权,他们觉得指导的责任比从前更为严重。不过从前的所谓指导,是学校立于施令的地位,学生则是俯首受命的;现在却是两方面立在平等的地位来合作,虽然学校仍免不了要居于大姊姊的地位。这个情形,在舍监部的变为寄宿师制的一事上,便可以看得很明白。从前的舍监,是每舍一位:她们的职权,是代学校施放命令。现在她们是单管一些琐屑的学生社交事务了,并且人数也由七位减到了“一尊”。而上面所说的寄宿师,则不但代替了她们的地位,并且命令也完全变为合作,责任也一直扩充到课室的门外了。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积极的学校的指导与合作为背景,学生的自由与自治方能向着那美丽平坦的道路走去。
第三件新事业——或可说是新规则——是刚在我离校那年设立的,那便是,一个学生的功课,无论怎样的好,假使她不能独自游泳五十码,以及使用两种游泳姿势,她仍将得不着瓦沙的文凭。
第四件显见与前不同的情形,是各教授薪水的加增。有许多从前每年三千金元的教授,如今都改为六千金元了。马校长说,瓦沙有一件幸事,即是至今尚不曾受到经济上的困难,故许多事业他都可以放手做去。他又告我:因学生在学校的费用太大,故当局已指定两个半宿舍,作为自助学生的试验所。学生靠了自己做工,每年可以节省二十五元至一百五十元的费用,看所做之工的多少轻重而定。这当然也是美国经费恐慌后的一个现象。
我们一面谈着,一面又由马校长开车,同马夫人和我到莫亨湖去游览。这是赫贞江上的一个名胜,从前我也曾去过一次。那里山高霜重,红叶已是很灿烂了。我们折了一大把红黄的叶子,才慢慢的回到了学校里。我与马校长夫妇道谢作别后,马校长又把我叫住,说,“你今天下了一个好种子在肥土上,我们看着发芽吧!”他所指的,是我们谈的瓦沙与中国知识界合作之事。
二十八日是我留校的最后一天。那天看了四个课室,每次都为那一课的学生谈了二三十分钟的话。这四课之中,倒有三处是我从前受课的地方,教授与课目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我看着他们给学生分配工作,坐在我原来的座位上——那是我的教授们特意叫我这样的——那少年时代的无忧生活便猛然的闪到眼前,撞到心上,使我忍不住一阵心酸,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下午我独自雇了一辆汽车,去访问了五六位教授们;又到了两个茶会,看了一会图书馆中的新建设。晚饭是在城中的一位老友家吃的。因为马校长夫妇定要我再回去谈谈,故晚饭之后,仍旧回到了校长的家里,畅谈了一小时。
那晚我乘的火车,是在纽约到加拿大的总线上,但柏城不过是一个所谓旗站。要有人摇着旗,车子才停。不过纽约已经有过电话到车站去,说今晚有一个客人要在此上车,故马校长夫妇送我到车站的时候,站中的人已经预备好了。到得车站,又见霭教授和图书馆的主任包登女士在那里拿着花等着。我们立着谈了十多分钟的话,看看离火车来到之时,尚有二十余分钟,我便坚请她们和马校长夫妇回去。他们最后的一句话,是:“下次不许这样的淘气,隔了这许多年再回来!”
那时已是中夜了。小车站中空寂不见一人,除了一个脚夫,和一个票房的司事。我不能再静坐了,站起来,跟着脚夫到月台上去等车子。脚夫推着放置我行李的手车,很不愿意的说道,“在这个时候,从这里上车的人,一个月不过有一二次。”我给了他半块金元,说,“真过意不去,不过我要回到中国去呀!”他把钱放到了口袋中,神色便和气多了,说,“呵!你是来玩的?”我说,“是来看看我的母校的。”他说,“呵!原来也是瓦沙的姑娘。那里开学了吗?火车每天都带来不少的年轻姑娘呢。”我再抬头一看,只见半圆的新月,已经挂到西方天上了,它正照着一个万里长征的孤客,在一个冷暗的车站上。要不是靠了这三日来母校所给予我的温情与热爱,把我的心保护着,使它沉醉在一个美丽的感情世界中,我真将受不住这个凄凉景地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回国半月后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