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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时求学的经过——纪念我的舅父庄思缄先生

进学校的一件事,在三十年前——正当前清的末年——是一个破天荒,尤其是在那时女孩子的身命上。我是我家中第一个进学校的人,故所需要的努力更是特别的大。虽然后来在上海所进的学校绝对不曾于我有什么益处,但饮水思源,我的能免于成为一个官场里的候补少奶奶,因此终能获得出洋读书的机会,却不能不说是靠了这进学校的一点努力。而使我怀此进学校的愿望者,却是我的舅父武进庄思缄先生。

我的这位舅父是我尊亲中最宠爱我的一位。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舅父便同了舅母和表兄表弟到广西去做官。但因为外祖母是住在武进原籍的,所以舅父也常常回到家来看望她。那时我家已把自己的大房子出赁了,搬到外祖母家的一所西院中住着。(我家虽然仍从湖南的籍贯,但因祖母也是武进人,故她曾在常州置有房子。)

每逢舅舅回家省亲的时候,我总是一清早便起身,央求母亲让我去看舅舅。舅舅向来是喜欢睡晚觉的,我走到外祖母家时,总是向外祖母匆匆的问了安,便一口气跑到舅舅的房里去。舅舅总是躺在床上,拍拍床沿,叫我坐下来。“今天我再给你讲点什么呢?”舅舅常是这样说,因为他是最喜欢把他的思想和观察讲给我听的。那时他做官的地方,已经由广西改到广东。广东省城是一个通商大口岸,它给他很多机会看见欧美的文化,尤其是在医学方面。那时他很佩服西洋的科学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国来服务的美国女子。他常常把他看见的西洋医院,学校,和各种近代文化的生活情形,说给我听。最后的一句话,总是:“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你应该努力的去学西洋的独立女子。”

我是一个最容易受感动的孩子,听到舅舅的最后一句话,常常是心跑到嘴里,热泪跑到眼里。我问他:“我怎样方能学得像她们呢?”舅舅总是说:“进学校呀!在广东省城里有一个女医学校,你应该去学医,你愿意跟我去学医么?”

有时舅舅给我所讲的,是怎样地球是圆的,怎样美国是在我们的脚底下,怎样从我们的眼睛看下去,他们都是脚上头下的倒走着的!又怎样在我们站的地方挖一个洞,挖着挖着,就可以跑到美国去了。有时他讲的,是中国以外的世界,世界上有什么国什么国。我常常是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听他讲话,又惊奇,又佩服。他见到我这个情形,便笑着说我是少见多怪。但在实际上,恐怕他心里是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忠诚的听者的。有时我又问他,“舅舅怎能知道这么多?”他便说:“你以为我知道的事情多吗?我和欧美的有学问的人比起来,恐怕还差得远呢。”他又对我说,他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对于现代世界的了解,对于科学救人的知识,对于妇女新使命的认识等等。

“胜过舅舅吗?”天下那有此事?我就在梦中也不敢作此妄想呵!但舅舅却说,“胜过我们算什么?一个人必须能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是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步走。”这类的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

我们这样的讲着讲着,常常直到外祖母叫舅舅起身吃早饭,方始停止。可是明天一早,我等不到天亮,又跑到舅舅那里去听他讲话了。这样,舅舅回家一次,我要进学校的念头便加深一层,后来竟成为我那时生命中的唯一梦想。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我父亲被抽签到西南的一个省份去做官。我因为那地方来得僻远,去了恐走不出来,又因进学校的希望太热烈,便要求母亲,让我不到父亲那里去,却跟着舅舅到广东进学校去。那时父亲已经一个人先到做官的地方去了,母亲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全家动身。她是一位贤明的母亲,知道我有上进的志愿,又知道舅舅爱我,舅母也是一位最慈爱的长者,故并不怎么反对。可是,又因为我年纪太小,又不怎么赞成我离开她。每当我要求她让我跟舅舅到广东去的时候,她总是说:“让我想想看,慢慢的再说吧。”

那年秋天,舅父回来省亲之后,又要回到广东去了。临走的那一天,我跟着母亲送他到外祖母家的大门外,我说:“请给舅母请安。”

舅舅说:“你不是要到广东去吗?你自己亲身去请安吧。”

我回头问母亲:“我真的能到广东去么?”

母亲说:“你自己想想能吗?”

我说:“能!”

我就对舅舅说:“我一定亲身到广东去给舅母请安。”

舅舅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啊,一个有志气的孩子,说了话是要作准的。”

我说:“一定作准。”说完了这句话,我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眼泪像潮水一般的流了下来。我立刻跑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伏在桌子上哭了一大场。这哭是为着快乐呢,还是惊惧,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这个决议太重要了,太使我像一个成年的人了,它在一个不曾经过情感大冲动的稚弱心灵上,将发生怎样巨大的震荡呵!孩子们受到了这样的震荡,除了哭一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呢?

就在那年的冬天,母亲同着我们一群孩子,离开了常州,先到上海。那时我们有一家亲戚正要到广东去,母亲便决定叫我跟着他们到舅舅家里去。在上海住了几天,母亲同着弟妹们上了长江的轮船,一直到父亲做官的地方去。我也跟着母亲上了船,坐在她的房舱内。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你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将来当然有成就;不过,你究竟还是一个小孩子呵!到了广东之后,一切要听舅父舅母的话,一切要小心,至少每个星期要给我和父亲写一封信来,好叫我放心。”我不待母亲说完,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母亲见了这个情形,便说:“你若是愿意改变计划,仍旧跟我到父亲那里去,现在还来得及,轮船要到明天一早才开呵。”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心中的为难一定是很大的。可是对于这心灵上自相冲突的痕迹,现在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所记得的,是不知怎样的下了一个仍旧离开母亲的决心,一面哭泣着向母亲磕了一个头,一面糊里糊涂的跟着我的亲戚,仍旧回到那个小客栈里去。回去了以后,整整的哭了一晚,后悔自己不曾听着母亲的话,仍旧跟着她去;但似乎又有一种力量,叫我前进,叫我去追求我的梦想。

舅母是我自小便认识的,因她和母亲的友好,我们和她都很亲热。但是,一位从前常常和我一同游玩的表兄和一位比我小两三岁的表弟,现在却都死了。我到广东时,舅舅的家庭中是有了三位我不曾见过的表妹和表弟,故我便做了他们的大姊姊。其中最大的一个是二小姐,下人们便把我叫做“大二小姐”——因为我自己也是行二——而他们三人也都叫我做“大二姊”。这一个称呼,看上去似乎无关轻重,实际上却代表了这个家庭对于我的亲爱。我不是表姊,而是两个二姊中的大的,这分明是舅父舅母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了。这对于一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十三岁的女孩子,是给了多大的温情与安慰呵!至今舅母家的下人们,还是把我叫做“大二小姐”,表弟表妹们也仍旧把我叫做“大二姊”。而我每听到这个称呼时,也总要立刻回想到幼年在舅舅家住着时,所得到的那一段温情与亲爱。

因为这三位表弟妹都是生在广西的,舅母家的下人,说的又都是桂林话,而小表弟的奶妈,说的又是桂林化的湖南话,故我最初学习的第二方言,便是桂林化的国语。至今在我的蓝青官话中,常常还带有一点西南省份的口音,便是由于这个缘故。

我到广东不久,便央求舅母到医学校去报名。虽然在我的心中,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喜欢学医的,但除了那个医学校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学校可进呢?有一个学校可进,不总比不进学校好一点吗?可是,自我到了广东之后,舅舅对于我进学校的一件事——他从前最热心的一件事——现在却不提起了。等我对他说起的时候,他却总是这样的回答:“我看你恐怕太小了一点,过了一年再说好不好?在此一年之内,我可以自己教你读书。你要晓得,你的知识程度还是很低呵。并且我还可以给你请一位教师,来教你算学和其他近代的科学。这样不很好吗?”

舅舅的不愿意我立刻进学校,当然是由于爱护我,知道我年纪太小,还不到学医的时候;知识又太低;而立身处世的道理又一点不懂。故他想用一年的工夫,给我打一点根基。后来想起来,这是多么可感的一点慈爱,不过那时我正是一个未经世故的莽孩子,对于尊长们为我的深谋远虑,是一点不能了解的。我所要求的,仍是“进学校”。

后来舅母和舅父商量之后,只得把我带到医学校去,姑且去试一试。我同舅母一进学校的房子,便有一位女医生,叫做什么姑娘的,出来招呼舅母,并笑着对我点点头。舅母对她说了几句广东话,那女医生就用广东话问我,“今年十几岁了?”

我回答她:“十三岁,过了年就算十四岁了!”

她摇摇头,说:“太小了,我们这里的学生,起码要十八岁。”

这些话我当然都不能懂,都是舅母翻译给我听的。我就对舅母说:“我虽然小,却愿意努力。请舅母替我求求她,让我先试一年,看行不行再说。可以不可以?”

舅母便把这话对她说了,她说:“就是行,也得白读四五年,反正要到十八岁的时候才能算正科生。”她又用广东话问我,“懂广东话呒懂?”

我也学了一句广东话回答她,“呒懂!”又赶快接着说,“可是我愿意学。”她听见我说“呒懂”两个字,笑了。她又对舅母说了一阵广东话,说完了,便大家站了起来。她给舅母说声再见,又笑着对我点点头,便走进去了,我只得跟着舅母带了一颗失望与受了伤的心,回到舅舅家里去。

晚上舅舅回家后,舅母把白天的经过告诉了他,舅舅听了大笑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怎样?你只得仍旧做我的学生了!”

舅舅是一位很喜欢教诲青年的人,这也不能不说是我的好运气,因为在那一年之内,他不但自己教我书,还请了一位在广东客籍学校教数学的杭州先生,来教我初步数学。不但如此,他又常常把做人处世的道理,以及新时代的卫生知识等讲给我听。我对于他也只有敬爱与崇拜,对于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不愿遵行的。比如说吧,他要我每晚在十时安睡,早上六时起身。但是,晚上是多么清静呵!舅舅是常常在外宴会的,舅母到了九时便要打瞌睡,表弟妹是早已睡着了,我自己也常是睡眼矇眬。可是,因为舅舅有这么一个教训,我便怎样也不敢睡,非到十时不上床。

我到了广东不过三个月,舅舅便调到廉州去,将文作武,去统带那里的新军了。我跟着舅母在广东又住了约有三个月,方大家搬到了廉州。舅舅的职务是很繁忙的,但每天下午,总抽出一点功夫,回家来教我读书。他常穿着新军统领的服装,骑着马,后面跟着两个“哥什哈”,匆匆的回家,教我一小时的书,又匆匆的走了。有时连舅母自己做的点心也不暇吃。舅母是一位最慈爱的人,对此不但不失望,反常常笑着对我说,“你看,舅舅是怎样的爱你,希望你成人呵!他忙得连点心也不吃,却一定要教你这个功课!你真应该努力呀!”

我不是木石,舅母即不说明,我心里也是明白,也是深刻感铭的。舅舅所教的,在书本方面,虽然只是那时流行的两种教科书,叫做《普通新知识》和《国民读本》的,以及一些报章杂志的阅读;但他自己的旧学问是很有根基的,对于现代的常识,也比那时的任何尊长为丰富,故我从他谈话中所得到的知识与教训,可说比了从书本上得到的要充足与深刻得多。经过这样一年的教诲,我便不知不觉的,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年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

虽然一切是这样的顺适与安乐,但他们仍不能使我取消进学校的一个念头。后来舅舅被我纠缠不过,知道对于这一只羽毛未丰而又跃跃欲飞的鸟儿,是没有法子去阻止她的冒险了。就在那年的冬天——正当我到舅舅家里的明年——乘舅母回籍省亲之便,舅舅便让她把我带到上海去。临走之时,又教训了我许多话,特别的指出我的两个大毛病——爱哭和不能忍耐——叫我改过。他说,“我不愿在下次见你的时候,一动又是哭呀哭的,和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我是常常到上海去的,一定常去学校看你。但我愿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有坚忍力,能自制的大人了。别的我倒用不着操心,你是一个能‘造命’的女孩子。”

舅舅叫我到上海进一个学校,叫做爱国女校的,因为那是他的朋友蔡孑民先生创办的,成绩也很好。我正不愿意学医,听到这个真是十分高兴。到了上海后,舅母便把我送到一个客栈里,那里有舅舅的一位朋友的家眷住着。舅母便把我交托了那位太太,自己回家去了。但那位太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得拿了舅舅写给蔡先生的信,自己去碰。不幸左碰右碰也找不着蔡先生,我只有忍耐着,以为蔡先生总要回来的。多年之后,才知道那时蔡先生已经不在爱国女校了。正在这个时候,上海又产生了一个新的什么学校,因为种种的牵引,我就被拉了进去。这是后话了,现在不必去说它。所可说的,是我在那里读书三年的成绩,除了一门英文功课外,可以说是一个大大的“零”字!但那位教英文的女士却是一位好教师。我跟着她读了三年英文,当时倒不觉得怎样。可是,隔了几年之后,当清华在上海初次考取女生时,我对于许多英文试题,却都能回答了。后来我得考中被派到美国去读书,不能不说是一半靠了这个英文的基础。

民国三年,我在上海考中了清华的留美学额,便写信去报告那时住在北京的舅舅。可是,他早已在报上看见我的名字了。他立刻写信给我,说:“……清华招女生,吾知甥必去应考;既考,吾又知甥必取。……吾甥积年求学之愿,于今得偿,舅氏之喜慰可知矣。……”

我自幼受了舅舅的启发,一心要进学校。从十三岁起,便一个人南北奔走,瞎碰莽撞,结果是一业未成。直到此次获得清华的官费后,方在美国读了六年书,这是我求学努力的唯一正面结果。但是,从反面看来,在我努力过程中所得到的经验,以及失败所给予我的教训,恐怕对于我人格的影响,比了正面所得的知识教育,还要重大而深刻。而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他常常对我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他希望我造命,他也相信我能造命,他也相信我能与恶劣的命运奋斗。

不但如此,舅舅对于我求学的动机,也是有深刻的认识的。在他给我的信中,曾有过这样的几句:“吾甥当初求学之动机,吾知其最为纯洁,最为专一。有欲效甥者,当劝其效甥之动机也。”有几个人是能这样的估计我,相信我,期望我的?

民国九年,我回国到北大当教授,舅舅那时也在北京。我常常去请安,请教,很快乐的和他在同城住了一年,后来我就到南方去了。待我再到北京时,他又因时局不靖,而且身体渐见衰弱,不久便回到原籍去终养天年。隔了两三年,我曾在一个严寒的冬夜,到常州去看了他一次。却想不到那一次的拜访,即成为我们的永诀,因为不久舅舅就弃世了,年纪还不到七十呢!

我向来不会做对联,但得到舅舅死耗之后,那心中铅样的悲哀,竟逼我写了这么一副挽联来哭他:

知我,爱我,教我,诲我,如海深恩未得报;

病离,乱离,生离,死离,可怜一诀竟无缘。

这挽联做得虽不好,但它的每一个字却都是从我心头的悲哀深处流出来的,我希望它能表达出我对于这位舅父的敬爱与感铭于万一。

一九三七年八月 JJVgHuq/lY3nT4mDog3Un/Fzo20bamtO+m1VsJxg404ryD9Vz8JuL040vrug9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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