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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服烈马

“我让你撒野!我让你撒野!”乞颜哈察咬牙切齿呵斥着,左手攥紧缰绳,右手挥舞皮鞭,朝一匹年轻的儿马狠狠抽打。

儿马就是雄马,蒙古族骑手都把雄马叫做儿马。

乞颜哈察是一位中年蒙古族汉子,生在蒙古包里,喝的是马奶,听的是马头琴,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跟所有蒙古族骑手一样,乞颜哈察对马有着深厚的感情,把马当做自己的家庭成员。他一生养过许多马,冬夜寒冷,蒙古包里有一盆炭火取暖,马厩里也一定会有一盆炭火取暖;天旱缺水,有了一瓢清水,一定会匀半瓢给马解渴。但此时此刻,乞颜哈察的皮鞭却呼呼作响,毫不客气地落在眼前这匹儿马身上。

被乞颜哈察鞭笞的马,名叫奈木扎,这是一匹三岁龄的蒙古马,毛色枣红,马鬃深褐。它奋力昂首扬鬃,发出悲愤的嘶鸣,扭动身体竭力想躲避毒蛇般的皮鞭,无奈它长长的马脸套着笼头,缰绳紧紧攥在乞颜哈察手里,它再怎么左冲右突,也无法躲开呼呼飞舞的皮鞭。它想张嘴咬正在打它的主人,但它的马嘴塞着一枚铁链做的嚼子,根本无法做出咬的动作来。它拼命转动身体,想让自己的身体调个头,不是马头对着主人,而是尾巴对着主人,这样的话,它就可以使出马最有效的反抗手段——尥蹶子,也就是用两条后腿猛烈蹬踢毒打它的乞颜哈察,但它很快发现,自己的企图根本无法实现,乞颜哈察是一位有经验的牧民,对马的特点了如指掌,一眼就能看穿马的心思,且身手矫健,步伐灵活,它往左边转,他也跟着往左边转,它往右边转,他也跟着往右边转,自始至终站立在它的马头前。它又想抬起前蹄去踢,这也是马很厉害的反抗手段,但主人比它聪明得多,它刚想高高昂起马头,主人便攥紧缰绳使劲往下拽,它的马头无可奈何低垂下去,当然也就不可能抬起前蹄去踢了。

在人的面前,牲畜的一切反抗都归结为零。

更糟糕的是,奈木扎的反抗企图,更激怒了乞颜哈察,皮鞭挥舞得更猛烈了,雨点般落到奈木扎身上。每一鞭下来,都像被火焰舔了一下似的,钴心地疼。很快,奈木扎脖颈、背脊和臀部,隆起一条条蚯蚓般的鞭痕。

其实乞颜哈察很喜欢奈木扎。蒙古马身躯壮硕,吃苦耐劳,但通常个头都不太高,身高一般都在一米二左右,首尾长一般在两米八左右。奈木扎身高足有一米五,头尾足有三米,这在蒙古马里,可以用身躯伟岸来形容。更难得的是,奈木扎四腿细长,身材匀称,就像练过健美的运动员一样,身上和四肢的肌肉一块块凸出来,皮毛油光水滑,泛动着青春的光泽。普通蒙古马毛色都为枣红色,颜色有点偏暗,奈木扎皮毛虽然也是枣红色,却颜色发亮,跑动起来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奈木扎的马脑袋较一般蒙古马要大,马眼清秀,眼珠偏蓝,不仅长得帅气,还有几分洋气,很招人喜欢。奈木扎不但外表俊美,跑起来也很快,像阵风一样在辽阔的草原驰骋,称得上是匹百里挑一的骏马。

蒙古汉子一生最爱两样东西,烈酒和骏马,乞颜哈察当然对奈木扎情有独钟。但让乞颜哈察愤怒的是,奈木扎桀骜不驯,性子太野。这一点,在奈木扎刚出生时,就有了预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母马阿婉儿折腾了一夜,终于将奈木扎产了下来。普通马驹,产下来后,起码要在母马怀里依偎两三个小时,等身上湿漉漉的绒毛焐干后,才会抖抖索索站起来,躲藏在母马身体下,露出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但奈木扎却与众不同,它落地后,母马阿婉儿刚把胎衣剥掉脐带咬断,它就噌地站了起来,瞪起两只蓝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用一种挑战的眼神打量马厩里的人和四周的一切。

这个时候,马厩里还有一匹名叫四娘的母马和一匹名叫山郎的马驹。山郎出生已四周,身子骨渐渐长硬,已能活蹦乱跳跟在母马后面到牧场去吃草了。动物幼年时都很调皮,小马驹自然也不例外。山郎看见奈木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出于好奇,也出于淘气的天性,跑拢过去,咴咴叫着,伸出马头,想去触碰奈木扎的身体。

一般的小马驹,刚刚从娘胎里钴出来,看见一匹比自己大的马驹靠拢过来,本能的反应就是躲到母马的身体后面去。但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的是,奈木扎不但没躲到母马阿婉儿背后去,反而张开嘴就朝山郎的马脸咬去,山郎被吓了一跳,转身就逃回母马四娘的身边去了。

从盟旗卫生站赶来为母马阿婉儿接生的兽医依娜罕惊诧地扬起两条柳眉,一面在木盆里清洗手上的血污,一面对着奈木扎说道:“刚钴出娘肚子,站还站不稳呢,就想打架了,你的性子也太野了吧!莫不是野马投的胎?”

谁也没想到,兽医依娜罕的一句戏言,竟成了难以破解的咒语。

随着牙口增长,奈木扎身上那股子野性,越来越让乞颜哈察感到头疼。

三月龄时,奈木扎已成了桑巴盟旗远近闻名的“小霸王”,特别爱撒野打架,与它牙口相仿的小马驹,都不敢招惹它。

有一次,奈木扎跟着母马阿婉儿在一块碧绿的草滩啃食嫩草,卡布家一匹牙口六个月名叫仔仔的小马驹,恰巧也来到这片草滩,草滩上嫩生生的草芽像磁石般地吸引了仔仔的视线,仔仔便冲了进来,将脸埋进草叶间,贪婪地啃吃起来。奈木扎生气地瞪大那双漂亮的马眼,梗起脖颈咴咴嘶鸣,警告仔仔别来抢夺这块是它先发现理应归它所有的草滩。仔仔睨视了奈木扎一眼,或许是觉得奈木扎比自己矮了半个马头,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并没把奈木扎的警告放在眼里,继续啃吃嫩生生的草芽,不仅如此,还挑衅似的一步步逼近奈木扎,用身体挤撞奈木扎,用意很明显,想把奈木扎挤出去,独霸这块碧绿的草滩。

要是换了一匹小马驹,看见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同类来争抢食料,最多委屈地嘶叫两声,便转身逃走了。但奈木扎却伫立在原地,等到仔仔用身体来挤撞时,冷不防张嘴在仔仔耳朵上咬了一口,把一只耳朵咬成了两片,仔仔疼得尖叫起来。仔仔也是一匹小儿马,不愿就这么在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同类面前败下阵来,便啃咬踢蹬,摆出一副打架的姿态来。奈木扎毫无惧色,迎面冲撞过去,发疯般的啃咬,发疯般的举足踢蹬,活脱脱就像一匹小疯马。仔仔毕竟还是一匹未成年的小马驹,吓坏了,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仔仔只要一看到奈木扎的影子,就识相地避开去,再也不敢以大欺小来招惹奈木扎了。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奈木扎身上那股野性也日益膨胀。在它牙口八个月时,竟然就独自离家出走,好几天也不回来。乞颜哈察请了两个朋友帮忙,三个人骑着三匹骏马,还带了两条嗅觉灵敏的蒙古牧羊犬,在呼伦贝尔找了整整一个礼拜,最后在两条蒙古牧羊犬的帮助下,才在一条荒僻的乱石沟里找到已经失踪了半个月的奈木扎。乞颜哈察大声呼喊奈木扎名字,它不但不予理睐,反而狂奔而逃,还踢伤了一只蒙古牧羊犬。没办法,三个牧民轮流骑着骏马追赶,使用了套马杆才将奈木扎逮住。

普通儿马要到牙口满一岁后才会钉马掌、戴马笼头,但奈木扎牙口八个月就钉上了马掌,戴上了马笼头,提前了整整四个月。

尽管如此,奈木扎仍性情顽劣,调皮捣蛋,不断惹是生非。今天把阿锅麻奶家的一匹小儿马给咬伤了,明天把卓婆答啦家的一匹老骟马给踢瘸了,三天两头给乞颜哈察添麻烦。小小年纪,胆子还贼大。有一次,一群马结伴去到桑巴河饮水,河边草丛突然蹿出一条腹蛇来。腹蛇又称五步蛇,性剧毒,不幸被咬一口的话,走不到五步就会口吐白沫倒毙在地。这是一条母腹蛇,在草丛里产了一窝卵,害怕宝贝卵被马蹄踏碎,便勇敢地蹿出来阻挡马群。所有的马一看到腹蛇,便炸窝似的四散开去,咴咴惊叫着,扭转马头奔逃,唯恐被剧毒的腹蛇咬死,唯独奈木扎没逃跑,扬起马鬃,翘起马尾,迎着穷凶极恶的蛇头,蹦跶跳跃,摆开殊死一搏的架势。母腹蛇竖起脖颈,吞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冷不防飞蹿上来,张开露出钩状毒牙的蛇嘴,企图噬咬马腿,奈木扎敏捷地跳闪开去……母腹蛇屡屡扑空,很快便气短力衰,像根烂草绳似的瘫倒在草丛间,奈木扎便得意地咴咴叫着,跳进河边草丛,将那窝蛇卵踩了个稀巴烂。

奈木扎,那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有点捣蛋鬼或野小鬼的意思。

假如奈木扎仅仅是爱打架、冒险踩蛇卵这样调皮捣蛋的事,乞颜哈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毕竟乞颜哈察是土生土长的牧民,从小跟马打交道,爱马也懂马,知道马跟人一样,每匹马都有不同的秉性,有的马脾气温和,有的马性格刚烈,马驹就像小孩子,免不了会调皮捣蛋,偶尔淘气撒野,做一些出格的事,也在常理之中;让乞颜哈察无法忍受的是,奈木扎竟然撒野撒到游客头上去了,祸闯得越来越大,给他惹下一串麻烦。

桑巴盟旗,坐落在呼伦贝尔草原中部,青青牧场,旖旎风光,吸引了大量游客,是闻名遐迩的旅游景点。旅游业成了当地牧民发家致富的支柱产业。乞颜哈察家与桑巴盟旗其他牧民家一样,沾了旅游的光,也积极从事旅游服务。

那些潮水般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重庆等大都市涌来的游客,除了参观蒙古包、听马头琴、欣赏蒙古歌舞、喝酥油奶茶外,最感兴趣的就是骑马了,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穿戴上蒙古族服饰,骑到蒙古马上,以蒙古包为背景,以呼伦贝尔草原为背景,拍照留念;尤其是男人,似乎血液里就隐匿着一种骑着骏马在草原驰骋的英雄情结,不仅要骑在马背上摆个造型拍照留念,还要骑马在草原溜达一圈,以圆自己扬鞭跃马的英雄梦。

城里人不会骑马,也没有蒙古汉子的粗犷剽悍,循规蹈矩的城市生活,都让他们变得谨小慎微,骑到马上,两腿发软,心里发虚,害怕会从马上掉下来。于是,当地的牧民都挑一些牙口十岁以上最老实最温驯的老马来做旅游生意。这些老马经过调教,经过训练,都变成了棉花性子,任你怎么呵斥,任你怎么用脚踢马肚子,它也不会放开速度扬蹄疾奔。它总是踏着碎步小跑,慢慢吞吞,稳稳当当,比散步稍快一点,而且是跑一条固定的路线,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从蒙古包外直线跑出去三百来米,然后拐个弯,又从原路返回到蒙古包来,无论游客怎么拉缰绳,怎么用缰绳当鞭子抽打马脖子,这些老马也决不会偏离既定的路线。这样做的好处是,既满足了游客在草原扬鞭跃马的愿望,又特别安全。做旅游生意,游客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骑着马在草原上兜一小圈,收费二十元,兜两百圈,就足够买一匹马了,但城里人有钱,也舍得在旅游景点大把大把花钱,骑马的生意十分火爆。

当然,这些马已不是什么草原骏马了,而是桑巴盟旗旅游景点标准的玩偶马。

这就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马市上,老马的价格呼呼往上蹿,居然超出了青壮马的价格,一匹朝气蓬勃的青壮马只卖四千左右,一匹暮气沉沉的老马却能卖到五千以上,还供不应求哩。越老越俏,价格严重颠倒了。

当然,真正的蒙古骑手是不屑于骑这种似马非马的玩偶马的。

乞颜哈察想去旅游景点从事骑马生意时,家里共有五匹马,遗憾的是,都是清一色的青壮马,最年长的一匹骒马牙口六岁,最年幼的儿马牙口一岁零九个月,连一匹老马也没有。乞颜哈察不愿花大价钱去买一匹半死不活的老马,当然也不愿放弃很容易赚钱的景点骑马生意。他生来脾气就倔,偏不信青壮马就不能到旅游景点供游客骑乘这个邪。他家世世代代就是牧民,就是驰骋草原的优秀骑手,懂得驭马术,懂得如何调教马匹。他一手用鞭子,一手用青稞,训练它们严格服从指令,严格遵循既定线路,在草原上稳步小跑。

经过约三个月时间的悉心调教,家里的五匹青壮马,脾气都变得温和柔顺,于是,便将它们牵到旅游景点,供游客挑选骑乘。

谁也没想到,乞颜哈察的生意竟异常火爆,游客在他的骑马摊前排起了长队,而其他牧民家的骑马摊前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老弱妇孺类游客了。

游客虽然不像牧民或骑手那样懂马,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原先那些旅游景点里担当玩偶马的老马,普遍有个缺点,那就是形象不佳,体毛无光,蔫头蔫脑,生命的烛火衰微,模样当然不中看。乞颜哈察家里的五匹青壮马,匹匹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生命力旺盛的骏马,与其他骑马摊的老马们一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人类是由游牧走向农耕又走向工业时代的,男人的血液里都有骑马扬鞭驰骋草原的英雄情结,女人也喜欢骑在骏马上显摆,以陪衬自己的英姿飒爽,或衬托自己的俊俏美丽,所以,在有安全保证的前提下,选择乞颜哈察家的青壮马来骑乘拍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乞颜哈察家的五匹青壮马里头,又数奈木扎的“点击率”最高,奈木扎比其余四匹青壮马整整高出半个马头,身躯也长出许多,鬃毛飘逸,一双马眼活泼明亮,通体散发着青春气息,气宇轩昂,用高头大马来形容,一点也不算过分,被游客们一眼挑中,也在情理之中。

很快,奈木扎就成了桑巴盟旗旅游景点的明星马,成了乞颜哈察家的摇钱树。旅游旺季时,从早到晚都有游客排队等候骑乘奈木扎,钞票就像树叶哗啦哗啦飘进他家的蒙古包。

但乞颜哈察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奈木扎的性子野,俗话说江山易移秉性难改,唯恐它撒野惹祸,伤到游客,因此,他对奈木扎格外留神,每次游客骑乘,只要他在场,他都要亲自执辔保驾,以防万一。

尽管如此,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频频发生。

有一次,一位胖胖的男游客骑到奈木扎背上,这家伙绝对是位肥胖症患者,浑身赘肉,大腿比牛腿还粗,体重少说也有三百斤。奈木扎大概觉得背上负重太大,有点不舒服,刚走了半圈,冷不防蹦跳了一下,如果换个正常体重的人,也许会被猛烈的颠簸吓了一大跳,可也不大可能会一头栽落下来,但这位胖子平衡能力实在太弱,哎呀惊叫一声,像面粉袋一样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额头鼓起一个包,脸也擦破了,害得乞颜哈察赔礼道歉三次,还赔了一百块钱,这才算了结。

有一次,早晨喂料,奈木扎三口两口先吃完自己面前马槽里的麦麸,又霸道地去抢吃身旁那匹名叫乌达的雄马面前的料,乌达嘶鸣抗议,奈木扎就蛮横地对着乌达又踢又咬,闹得整个马厩乌烟癉气。乞颜哈察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是这群马的主人,主人者,上帝也,必须维护公平、正义和秩序,他就不轻不重在奈木扎马脖子上擂了一拳,叱骂了几声,把马厩里这场小小风波给弹压了下去。

没想到,奈木扎便开始闹情绪了,来到骑马摊,一位游客跨到它背上,才走了几步,它便颠动身体想撒野。乞颜哈察养了多年马,还看不穿它这点小伎俩?拽紧笼辔,稍稍用力往下压,让它没办法蹦跳或尥蹶子。但这畜生天生就是个捣蛋鬼,鬼点子还特别多,走着走着,突然四条马腿弯曲,一下躺倒在地,游客根本没防备,像冬瓜一样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弄得灰头土脸,差’ 一点魂都吓掉了,害得乞颜哈察赔偿两公斤奶酪这才平息此事。

还有一次,一位穿戴得珠光宝气、很有点贵夫人气派的女人骑着奈木扎照相。本来乞颜哈察手执笼辔守护在马头旁的,但贵夫人气派的女人挥手让乞颜哈察走开,意思是不要他出现在照片里;这符合情理,人家只愿与奈木扎合影,不愿与他乞颜哈察合影,他就得知趣地避开去;为了保险起见,他在松开笼辔前,还用手指不轻不重戳了马脸一下,用蒙古话低声呵斥了一句:“好好站着,别动!”然后,他后退两米,退出照相机的镜头,伫立在一旁,以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也不知是贵夫人气派的女人身上涂抹的香水味道太重,刺激了奈木扎的嗅觉神经,还是草原上的小虫子飞进了奈木扎的鼻腔,奈木扎噗噗打了两个响鼻。

马打响鼻,类似于人打喷嚏,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气流来自胸腔,带着一股草料与胃酸的气味,有点难闻。

贵夫人气派的女人掩住鼻子,皱着眉头嗔怪道:“臭死了,没想到马是从鼻子里放屁的!”

奈木扎当然听不懂人话,但作为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一种动物,马能从人的表情和声调中揣摩人的态度是友善的还是恶意的。

奈木扎显然不高兴了,突然一撅屁股,身体向前倾斜。贵夫人气派的女人在马鞍上坐不稳了,身体也随之往前倾倒,她害怕从马背上摔下来,张开双臂搂抱住马的脖子,香喷喷的粉脸也贴近了马脖子。刹那间,奈木扎扭转马头,马唇贴到了贵夫人气派的女人的香唇上,就像接吻一样,两个口叠成个吕字,突然就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在一旁的乞颜哈察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妙,紧跨两步蹿上来紧紧揪住笼辔。但已经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就像从高压打气筒打出来的一样,喷灌进贵夫人气派的女人的鼻子和嘴巴里,也不知是被马撅屁股的颠簸吓着了,还是被马打响鼻的那股难闻的气流熏晕了,贵夫人气派的女人竟然满脸虚汗两眼翻白昏了过去。结果可想而知,贵夫人气派的女人被担架抬到卫生院抢救,乞颜哈察又掏了一笔冤枉钱。

每一次奈木扎撒野捣乱,乞颜哈察都要用鞭子教训它一顿,他恪守这样一条祖训,好马是靠鞭子调教出来的。但让乞颜哈察气愤的是,奈木扎总是不长记性,挨了一顿鞭子,野性收敛了些,但没过几天,老毛病就又犯了。

乞颜哈察也曾经想过,不让奈木扎到旅游景点做生意了,但旅游旺季生意实在太火爆了,四匹马忙不过来。更关键的是,奈木扎早已名声在外,许多游客就是冲着奈木扎才走进他家蒙古包的,指名道姓要骑乘奈木扎。送上门来的钞票不赚,这也太白痴了啊。乞颜哈察就在这样矛盾的心境下,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继续让奈木扎在桑巴盟旗旅游景点自家的骑马摊服役。

奈木扎终于惹下了大祸。

今天早晨,同以往无数个早晨一样,乞颜哈察迎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太阳,将五匹马从马厩牵出来,来到草原。正值初夏,草原上绽开星星点点野花,把碧绿的草原装扮得分外美丽。顺着一条用白沙子铺成的哈达似的公路,几辆旅游大巴就像移动的蒙古包缓缓驶进草原。忙忙碌碌的一天又开始了。同往常一样,游客涌到乞颜哈察的骑马摊前,争相骑马照相留念,争相在草原扬鞭跃马。

排在前面并指名要骑奈木扎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国字脸,理着小平头,戴着一副墨镜,脖子上系着一条跟狗链子差不多粗的金项链,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一看就是个有钱有身份的人,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男子,也不知是秘书还是保镖,或许是秘书兼保镖吧。

乞颜哈察抓住笼辔,秘书兼保镖的年轻男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左一个董总,右一个董总,将那个被称为董总的男子扶上了马。

董总执缰踏镫,挥挥手,示意乞颜哈察闪开,然后在马鞍上坐得笔挺,潇洒地扬起右手,做了个领袖造型。那气势,那做派,就像领主在巡视自家的庄园。

秘书兼保镖的年轻男子赶紧掏出一架高级数码相机,咔嚓咔嚓连续不断给董总照相。

乞颜哈察退守在两米开外,紧张得手心出汗,唯恐会出现什么意外。让他感到宽慰的是,这天奈木扎情绪很好,马耳半垂,马鬃瀑布似的朝两边自然下泻,马眼宁静如秋水,丝毫没有撒野迹象。

好不容易照完相了,守候在一旁的乞颜哈察赶紧跨上前去,抓住笼辔,就往草原牵拉。他希望尽快牵着奈木扎在草原那条既定的路线兜一圈,赶紧将马背上的董总打发走。他在呼伦贝尔草原做了多年旅游生意,接待过无数游客,经验告诉他,像董总这样颐指气使爱端架子的游客,最容易节外生枝,最容易惹出事端,早打发早好。

不幸被他猜中,董总果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在固定路线兜了一圈后,乞颜哈察伸手想搀扶董总下马,董总却赖在马鞍上不肯下来了,咂咂肉感很强酷似驴唇的嘴唇感叹道:“辽阔的草原,奔驰的骏马,啧啧,感觉真的太棒了!比我在高速公路上开宝马的感觉还要好!”

“老板,圈子兜完了,你该下来了。”乞颜哈察尽量用谦和的口吻说道。

“才刚开始呢!我喜欢上这匹马了,模样英俊,脚步轻快,真是匹好马,我要骑个够!”

“老板,说好的呀,二十块钱兜一圈。”乞颜哈察微笑着说。

“你是怕我不付钱吗?笑话!”董总将缰绳末端攥成鞭花状,鞭指那位秘书兼保镖的年轻男子,做了个付钱的动作。秘书兼保镖的年轻男子立刻从鼓鼓囊囊的腰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塞进乞颜哈察手里。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可能过于夸张了,但有钱能骑骏马,这句话却一点也不含糊。你摆骑马摊,就是让游客来骑马的;做生意,来者不拒,笑脸相迎,是最起码的商业道德;人家有钱,人家乐意在奈木扎身上大把花钱,你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乞颜哈察虽说心里有点疙里疙瘩,却也只好继续让董总骑在奈木扎身上,他则抓着奈木扎的笼辔,在那条固定的路线碎步小跑。

五百块,二十五圈,没事,早晨喂料喂得饱,奈木扎年轻力壮,有的是力气,别说二十五圈,就是连轴转二百五十圈,也累不着它的。乞颜哈察这么想。

又碎步小跑了两圈,董总似乎越来越喜欢骑在马上的感觉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对乞颜哈察说:“你松手吧,不用你牵马了,我自己会骑!”

乞颜哈察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老板,这匹儿马太年轻,不懂事,不爱听人使唤,性子还有点野,弄不好会伤着你的啊!”

董总翻起了白眼:“我看它挺友善的,跟我特别有缘,是吧?”说着,董总伸出一只肥腻腻的手,轻轻拍拍奈木扎的脸颊,很自信地说。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奈木扎微微扭转头,用柔软的唇吻在董总手上柔顺地摩挲了两下,好像在表达这样一层意思:恭喜你,说对了。

董总得意地笑了,挥挥手,示意乞颜哈察退下。

乞颜哈察诚恳地说道:“老板,我不会哄你,这畜生确实性子野,不好驾驭哩。”

董总不悦地说:“我花了钱,自由自在骑一圈都不行吗?你啰里啰唆的,听得我心烦。闪开!出了事我自己负责,要是把马给骑坏了,我照价赔你!”

“老板,这畜生确实不好调教,已经摔过好几位游客了啊。”

“那要看是谁在骑它。”董总两粒小眼珠里激情燃烧,“在我手里,就没有调教不好的东西。我问你,马容易调教还是人容易调教?人比马难调教多了吧?我告诉你,我手下几千名员工,没有一个敢在我面前调皮捣蛋的!”

乞颜哈察还想说什么,那位秘书兼保镖的年轻人走了上来,态度友善、动作强硬地把他的手从笼辔上扳开,并搂着他的肩,绑架似的将他从奈木扎身旁弄走了。

董总神气活现地策动缰绳,向草原跑去。

乞颜哈察放心不下,挣脱秘书兼保镖的年轻人的纠缠,追随在奈木扎屁股后面。他不愿得罪游客强行去抓笼辔,也确实担心会发生意外,便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跟随在马屁股后面奔跑,一面跑,一面还用蒙古语呵斥,不许奈木扎撒野捣乱。奈木扎还算听话,在乞颜哈察的呵斥声中,循规蹈矩按照规定的线路在草原碎步小跑。

又跑了两圈,董总的英雄梦又开始膨胀了。跑到规定线路的尽头,奈木扎偏转马头想跑回来,董总猛拉缰绳,不许奈木扎转弯,还大声讥讽道:“你是驴吗?怎么像驴拉磨似的一趟又一趟转圈?广阔的草原,我们应该自由奔驰!去,向前跑,跑到地平线去!”

乞颜哈察在马屁股后面赶紧用蒙古语厉声喝令:“不许跑!转回去!”

缰绳在指挥奈木扎向前跑,主人乞颜哈察又在厉声喝令它向后转,弄得奈木扎无所适从,在原地蹈蹄兜圈。

董总生气地訾骂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外表看起来像匹百里挑一的骏马,其实却是个窝囊废,连跑都不敢跑!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啊!我来教教你吧,该怎么做一匹名副其实的骏马!”说着,他扬起一截缰绳,就像扬起鞭子一样,在奈木扎后脖颈上啪啪抽了两下,口中还念念有词:“驾,驾——”

董总的第三个“驾”字顶在舌尖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奈木扎突然向前蹿跃,董总猝不及防,一下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在草地上摔了个嘴啃泥,那副墨镜像一只黑鸟,在天空划出一道弧线,飞进碧绿的草丛。

奈木扎在乞颜哈察家的骑马摊服役已经半年多了,背上骑过无数游客,所有的游客都对它和颜悦色,都用赞赏和敬畏的眼光打量它,骑在它背上都小心翼翼生怕摔下来,可眼下这个骑在它背上的董总,不仅吆五喝六,还粗声粗气骂它,甚至扬起缰绳抽它;平心而论,攥在董总手里的那截缰绳很短,抽得也很轻,就像在给它搔痒痒;但它的自尊却受到了很大打击,好心情被破坏了,脾气变得暴戾,用突然向前蹿跃的办法,将背上之人摔落下来。

你不尊重我,也休怪我不尊重你。

许多人都会犯同样一个错误,总认为只有人类才有自尊这种高级情感,自尊是人类的专利,动物身上是不存在自尊这种感情的。这大错特错了,许多动物身上都有自尊这种情感,而且表现得还相当强烈。

董总从马上摔落下来的一瞬间,乞颜哈察飞奔而至,一把揪住散落在马背上的缰绳,将企图向草原纵深奔逃的奈木扎抓在了手里。

秘书兼保镖的年轻人赶紧去搀扶董总,但董总一个鲤鱼打挺,自己从地上跳了起来。初夏的呼伦贝尔,青草茂盛,草地柔软得就像地毯,董总从马背上摔下来,虽然摔了个嘴啃泥,却毫发未损,连皮都没擦破一点。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董总抖抖肩扭扭腰曲曲腿,确认自己身体一切正常后,便笑骂道:“哦,还算是有点血性,他妈的,我就不信降服不了你!”说着,便一把从乞颜哈察手里抢过缰绳,在那位秘书兼保镖的搀扶下,再次跨上马背。

奈木扎重重打了两个响鼻,脸垮了下来,本来就很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它不断地踢蹬马蹄,抓刨地面,显然,它对骑在自己背上名叫董总的人已经产生了反感。

董总勒转马头,向着一望无垠的呼伦贝尔草原,摆出一个扬鞭策马的造型,嘴里驾驾有声,企图放马奔驰。

乞颜哈察赶紧在后面用蒙古话低声喝令:“不准飞奔!碎步溜达!”

毕竟是从小养大并亲手调教过的马,还是服从主人指令的,便用碎步向草原纵深小跑而去。

董总或许曾经从小说和影视作品里获知一星半点关于骑马的常识,晓得用双腿夹紧马的肚皮,能让马快速奔驰,便灵机一动使出了这一招,用两条腿去夹马肚皮,但他骑的是配有马鞍的马,两条腿根本就夹不到马肚皮,只有穿在马镫里的两只脚能触碰到马的肚皮,于是他就用两只脚去踢马的肚皮。

“驾,驾驾!再不快跑,我踢爆你的肚皮!”

董总的两只脚是穿在马镫里的,马镫是用铁做的,踢在马肚皮上,当然疼痛。奈木扎惊嘶一声,一直克制着的野性爆发了,扬起前蹄,身体直立起来,紧接着,像股旋风似的朝前蹿跃。

乞颜哈察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当奈木扎扬起前蹄直立起来时,董总就已经像坐滑梯似的往下滑落,奈木扎朝前蹿跃时,董总便翻身落马。地下是厚厚的牧草,如果正常从马背摔下来,是不会摔伤筋骨的,倒霉的是,董总因为刚才在用穿着马镫的脚踢马肚子,他使劲地踢,一只右脚便伸进马镫里去了,身体从马背上摔下来,脚脖子却卡在了马镫里,结果,马拖着他一条腿往前奔跑。这有点像古代五马分尸的酷刑,董总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乞颜哈察高声喊叫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奈木扎。四周的游客,还有那位秘书兼保镖的年轻人,也都大惊失色,胡乱尖叫起来。

此时此刻的奈木扎,已进人癫狂状态,把乞颜哈察的喊叫当作耳边风,疯狂地拼命地往前奔跑。董总躺在地上,就像玩草原滑板一样,快速向前滑行,青青的草原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清晰的压痕……

等到乞颜哈察终于追上奈木扎,董总已经被拖拽出五六百米远,西装掉了,裤子也撕烂了,嗓子也叫哑了,满脸血污。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检查结果,右膝关节脱骱,右脚掌骨裂,还断了两根肋骨,起码卧床三个月,医疗费少说也要上万。

董总的律师已将状纸递交法院了,索赔金额高达二十万。

二十万,对一个普通牧民家庭来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啊。

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当然该狠狠教训!

皮鞭呼呼作响,每一鞭下来,奈木扎身上就会隆起一条蚯蚓似的血痕。它愤怒地嘶叫着,渐渐的,它的声音嘶哑了,马眼里涌起一片晶莹的泪花,世界变得一片模糊,恍然间,主人手里那根鞭子,变成一条眼镜蛇,吞吐着鲜红的信子,露出倒钩状毒牙,正在一口一口噬咬它的身体……它再也支撑不住,放弃了反抗,也放弃了挣扎,两眼一黑,身体一软,栽倒在地。

乞颜哈察长叹了一口气,抹了抹挂在眼角的泪,收起了皮鞭,坐在奈木扎身边,默默抽起了烟。

大概两支烟的工夫,奈木扎清醒过来,又挣扎着站立起来,低垂着马头,也低垂着马尾,在马的形体语言中,这意味着驯服与顺从。

“唉,莫怪我心狠,往死里打你,你也实在太野了啊,你晓得你闯的祸有多大吗?把我家的天捅了一个大窟窿啊!”乞颜哈察一面用事先准备好的草药涂抹在奈木扎身上,一面说道,“你要记住这个教训,再敢撒野,我会活活打死你的!”

奈木扎明白了,作为马,一旦它的缰绳攥在人的手里,意味着它的命运也就攥在了人的手里。缰绳,对像奈木扎这样性情刚烈的马来说,就是枷锁,就是镣铐。

涂抹完草药,乞颜哈察将奈木扎牵回马厩,一路上,奈木扎垂头聋尾,似乎已被彻底驯服了,但它的内心并没真正屈服,只是将与生倶来的那股野性,深深地埋藏到了心底。 rC2OspFCF/QwB2ndFCp4Bq1lQVAuGWVfpDgJZZByk5nCWC6abUsOTpvgDhJedr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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