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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猪

三十多年前的西双版纳,卫生习惯不怎么好,村寨里没有厕所,需要方便时,就钻进寨外茂密的茅草丛解决问题。草丛里蚊子多,每次方便,肚子倒是痛快了,屁股却难免要遭殃。不过,最让我发憷的,还不是蚊子,而是猪。当地人养猪不用猪圈,习惯放养,让猪满世界乱窜。猪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笨,嗅觉尤其灵敏,一见我往僻静的草丛里钻,便晓得我要干什么了,特务似的在后面盯梢,甩也甩不掉。我刚拉开方便的序幕一排出一股气来,猪们便鼻子里打着哼哼,四面八方围拢来,焦急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蹲着的身体底下一有内容,一张张猪嘴就急不可耐地拱过来,真害怕肠子被它们咬了去。没办法,只好带根长长的竹棍,哪头猪靠得近了,就照准丑陋的猪头给它一嘴巴。

那天黄昏,我同往常那样,提着竹棍钻进知青房背后那条荒草沟。这几天闹肚子,蹲着的身体底下内容也就特别丰富,气味也十分的浓烈,奇怪的是,却不见有猪拱到我身边来。我已习惯了舞棍弄棒边战斗边排泄,突然清静,反倒别扭起来,忍不住手搭凉棚朝草丛里张望,哦,草丛里有伏兵,好几头大白猪的影子在离我二十多米的草叶间钻来窜去,挺忙碌的。它们怎么突然间变得谦逊起来了?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但据我的亲身体验,猪更改不了吃屎,我想,一定是有特殊原因阻碍了这几头大白猪的贪馋德行。我更仔细地观察,果然,有一头浑身漆黑、背脊上耸起一条鬃毛的老黑猪,龇牙咧嘴地不让这几头大白猪向我靠近。这是一头成年公猪,长得身高体壮,唇吻较其他猪明显地长出一截,嘴角露出两枚短短的獠牙。我发现,那几头大白猪很畏惧这头老黑猪,老黑猪打个响鼻,它们就要打个哆嗦;老黑猪摆个扑咬的姿势,它们就会潮水似的往后退却。我蹲在地上还没彻底解决好问题呢,大白猪们就知难而退,主动放弃美餐,逃出了荒草沟。当时我心里有点紧张,心想,这头老黑猪驱逐了竞争对手,免不了要来独吞胜利果实,瞧它那副野蛮的嘴脸,肯定比一群大白猪更难对付,说不定会把我拱得四脚朝天呢。

我紧握竹棍,严阵以待。出乎我的意料,老黑猪走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便不再过来,横卧在地上,耸动鼻翼,嗅闻对于它来说大概是喷喷香的那股气味,不时用舌头咂着嘴唇,却不对我动粗。那天因为我肚子里一片混沌,蹲的时间未免长一些,它表现得特别有耐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用哼哼声对我埋怨催促。一直等我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束裤子,它才绅士般地踱着方步走过来,享用晚餐。

我不由得对这头老黑猪产生了好感,我想,我肚子里的秽物既然排泄出来了,就不可能再揣在兜里带回去,扔了也是白扔,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它。我想,由它独自承包,总比被一群猪争抢要好一些;武装拉屎,终非长久之计,舞棍弄棒的,热闹倒是热闹了,但碰到大便秘结,难度就会加倍,苦不堪言;若这头老黑猪在我方便时能担当起警卫员的职责来,还我一个清静,何乐而不为呢?

不出半个月,老黑猪便养成了习惯,每天极准时地踏着夕阳来到通往荒草沟的小路旁,恭候我出恭。它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只要周围一有其他猪的影子,它便嗥叫着旋风般地冲过去,非要把对方赶得远远的才肯罢休。有一次,一头胖胖的花公猪自以为年轻力壮,不买老黑猪的账,几次三番想蹿到我身旁来捣乱,惹得老黑猪性起,斜刺里蹿上去,狠狠一口咬掉了花公猪的一只猪耳朵,花公猪的惨嚎声响彻云霄。

我再也不用带着竹棍武装拉屎了。

老黑猪的主人是艾蚊龙,和我们知青房是近邻。半年后过泼水节,艾蚊龙要宰猪过年,一大早就约了几个人,把老黑猪五花大绑,扔在院子的石碓旁。所有的人吃早餐的吃早餐,烧水的烧水,磨刀的磨刀,各忙各的。老黑猪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我刚巧路过,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我们前世有缘,老黑猪听见我的脚步声,停止了哀嚎,小声地哼哼呼呼起来,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使劲盯着我,两只猪耳朵不停地摇扇着,一看就知道,它在向我求救。按理说,我不该管人家闲事的,我想转身离去,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鬼使神差,我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我,就拉松活结,解开了老黑猪身上的绳索,然后装着没事一样,快步走到正在烧水准备烫猪毛的艾蚊龙身边,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假惺惺地和他搭讪起来。

这真是一头聪明绝顶的猪,它被松绑后,既没得意地嚣叫,也没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到处乱窜,而是发一声威,脊背上的鬃毛刷地竖得笔直,身体突然凌空飞起,撞倒了一堵篱笆墙,冲出院子。等艾蚊龙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追出去,老黑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当天傍晚,生物钟提醒我又要去钻荒草沟了,我想,老黑猪肯定是逃到山上当野猪了,从它的体形、相貌、脾性和智力来判断,它身上肯定混有野猪的血统。事实上西双版纳由于不用猪圈,寨子四周又都是森林,家猪和野猪交配繁殖的事是屡见不鲜的,老黑猪的野化能力很强,说不定已经在密林深处过着逍遥的野猪生活了,不可能再回到寨子里来为我的方便保驾护航。于是,我重新削了一根结实的竹棍,准备对付那些不讲礼貌的猪。我来到茅草中间固定的位置,奇怪的是,没听到吵吵嚷嚷的猪叫声,我四下一瞧,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在离我十多米的一块空地上,老黑猪正安详地躺卧着,友好地望着我……

它仍每天都到荒草沟来守护我,使我能安全而又清静地方便,所不同的是,它不再到小路上等我,也不再进寨子,除了我,它避开一切人。而我当然也不会去向艾蚊龙报告它的行踪。

我和老黑猪的这段特殊友谊,一直持续到六年后我结束知青生涯,离开农村为止。 POBqZB4ch3/aDjPFPmIKiZr9sTLLlCb1bkgyGq1xBigZShbKNanTA8Qv1hZgny+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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