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在西双版纳插队的寨子叫曼广弄,寨子背后有一座山叫戛洛山。戛洛山盛产松雉。肉质细腻肥嫩的松雉是餐桌上的野味珍品,价钱卖得很俏,是曼广弄寨村民们一项很走红的副业。但松雉生活在齐人高的斑茅草丛中,待在密不透风的灌木林里,轻易不肯出来;且生性机敏,不会像草鸡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因此,捕捉的难度很高。
但两足行走的人毕竟比松雉聪明得多,总想得出办法来降伏这种美丽的野禽的。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松雉作为诱子,用雄松雉身上的气味和叫声把隐藏在草丛和灌木里的雌松雉勾引出来;或者把在这块地盘上称王称霸的另一只雄松雉激怒出来争斗,猎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松雉们收拾掉。这种捕杀方法效果极佳,但要弄到一只称心满意的诱雉谈何容易。有时候,绞尽脑汁费了好大的工夫逮到一只活的雄松雉,但野性太强,根本不听从猎人的调教,在竹笼子里不吃也不喝,数日后郁郁死去;也有性子更暴烈的,一刻不停地用爪、喙和翅膀撞击竹笼企图逃出樊篱,数小时后便会衰竭而亡。偶尔有那么一两只脾性温顺肯待在竹笼子里活下去的,却又像被阉割了似的缺乏雄性光彩,活像只两性雉,或者说是阴阳雉,既引不起雌松雉的幽会兴趣,也引不起雄松雉的争斗欲望。
曼广弄寨的众多猎手中,只有波农丁能源源不断地调教出合格的诱雉来。
波农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五短身材,五官奇小,和身材普遍长得英俊的其他山寨男子相比,像个微缩景观,形象很难让人恭维。波农丁虽然相貌次品,经他的手调教出来的诱雉却只只上品,平时根本不用关在竹笼里,也不剪翅膀,任它们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和家鸡一起生活;在诱捕场上,这些尤物表现也十分出色,不断招引同类前来送死,很少有让主人空手而归的时候。
我插队的第二年,也想养一只诱雉,就拎着三葫芦烈性包谷酒到波农丁家,请他帮忙。波农丁揭开葫芦盖闻了闻,夸了声好酒,就转身从竹楼上抱来一只竹笼,塞在我手里说:“算你运气好,我刚好逮着一只小松雉,就算换你三葫芦酒吧。”
我一看,笼子里关着一只雄性小松雉,小家伙的翅膀还没长齐,颈羽浅蓝,嘴喙嫩黄,两个麻栗色的瞳仁里一片稚气。我说:“它这么小,能做诱雉吗?”
“一只好诱雉,都是从小就开始培养的。好比捏着一棵树苗苗,容易弯曲,树长粗了,你就扳不弯喽。来,我教你怎么调教它。唔,我已经一整天没喂它吃东西了。”波农丁说着,把竹笼搬到院子中央,拉开了竹门。
小松雉确实已饿得头晕眼花了,唧唧怪叫,一放出竹笼,它就急不可耐地想觅食充饥,但扫得干干净净的场院里连一条小虫也找不到。这时,波农丁手里捏着一把金灿灿香喷喷的谷粒,在小松雉嘴喙底下晃了晃,小松雉的饥饿感被撩拨到了极限,拼命追随波农丁;波农丁扔下三两粒谷子,便转移一个位置,一会儿逗引它爬上楼梯,一会儿逗引它在门槛上跳来跳去,一会儿逗引它绕着火塘转圈。
“唔,它想不饿死,就得跟着我。”波农丁得意地说,“你就用我刚才的办法训练它,直到它翅膀上长出硬羽为止。唔,你千万要记住,什么时候都别喂饱它!”
我一丝不苟地照波农丁的话去做,我很快发现这种饥饿威胁下的驯化方式十分见效,几天以后,小松雉就忘掉了野外觅食的习性,一看见我就唧唧唧唧讨食吃,一打开笼门就黏着我的影子满世界追。在它的眼里,我就是上帝,就是它温饱的唯一源泉。这种依附于人类生存的习惯,发展下去,将迫使它忠实地为我卖命,不惜以牺牲同类的生命为代价。我还发现,波农丁叮嘱我的什么时候都别喂饱它这句话非常非常的重要,永远让它处于饥饿状态,它的整个心思就都集中在吃食上,就不可能再去想飞出竹笼追求自由这样没名堂的事了。
二十天后,我见小松雉翼羽已逐渐丰满,两只翅膀上色彩斑斓,快能飞了,就带着它又去找波农丁。一见面我就自豪地说:“波农丁,我已把它训练得快变成我的影子了,怎么样,我可以带它去诱捕松雉了吧?”
“不不,还差得远呢。”波农丁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就好比你们城里人读书分小学、中学和大学一样,它现在还只是小学毕业呢。唔,你想想,它现在是因为饥饿才跟着你的,一旦它到了山林,吃到蚂蚱蚯蚓什么的,你手里的谷米就再也吸引不了它喽,它也就会弃你而去,远走高飞。”
“那我下一步该如何驯化它呢?”
“唔,你再去买两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公松雉来。要那种翅膀刚刚长齐,想飞还飞不起来的货。”
敢情诱雉上中学,还要有陪读的。
翌日晨,我带着已经小学毕业的诱雉和两只陪读生,走进波农丁的竹篱笆墙。院子东西两端的角落里蹲着一黄一黑两条猎犬。波农丁让我先把小诱雉从竹笼里放出来,喂它一把谷米。果然不出波农丁所料,小诱雉一吃饱肚子,就变得不安分起来,新奇地打量篱笆墙外树丛,探头探脑,思想开小差,想溜了。
波农丁朝两条猎狗打了个呼哨。
两条猎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小诱雉。小诱雉刚向东面走出几步,黄狗就恶狠狠地冲它咆哮,吓得它转身逃回我的脚跟前来。黄狗配合默契地停止了咆哮。
“唔,它每次逃回你身边来,你都要抱抱它,用手捋捋它背上的羽毛。”波农丁认真地教导我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用一种亲昵的动作,让小诱雉每次受到威胁和惊吓后,感受到我的温暖,体验到待在我身边的安全感。强烈的反差对比,使这种温暖和安全感变得格外明显。
过了一会儿,小诱雉控制不了活泼好动的天性,也禁不住花花绿绿的外部世界的诱惑,又试探着向西跳跃出去。训练有素的黑狗立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嚎,龇牙咧嘴地蹿上来,又把小诱雉吓回我身边来了。
如此这般反复了许多次,小诱雉似乎已慢慢适应了两条猎狗穷凶极恶的威胁。它虽然还往我身边逃,但受惊吓的程度大大减弱。两条猎狗虽然可怕地朝它吠叫,却从没真的咬它,它感觉不到被咬的真正痛苦,害怕便大打折扣。
或许它认为横在它面前的不过是两只纸老虎,不,应该说是两只纸糊的猎狗,只会吓唬吓唬它。小诱雉的骨头痒痒了,贼胆也放大了,竟然退到离我脚还有半米远的距离就不再退。
“唔,该动真格的了。”波农丁说,“杀尽它身上的野气。”
他让我把一只陪读生从竹笼里捉出来,放在小诱雉身旁,然后用一根小白布条拴在陪读生的脖颈上,这是给猎狗一个信号,表示系了小白布条的任凭它们宰割。陪读生从未和人有过亲近,身上的野气比小诱雉重得多了,双爪一沾地,便心急火燎地往竹篱笆外冲,想脱离苦海,回到空气清新的山野去。小诱雉见身边有个志同道合的伴儿,胆气也壮了,紧跟在陪读生屁股后头,想冲破猎狗的封锁。黄狗从东边蹿过来,一口咬掉了陪读生的一只脚爪。陪读生喊爹哭娘,拼命拍扇翅膀,歪歪扭扭飞了起来,可惜它翼羽还没长丰满,就像一只没做好的风筝,怎么也飞不高。黑狗从西边扑过来,轻轻一跃,一口叼住陪读生的一只翅膀。可怜的陪读生,唧唧唧唧急叫着,在狗嘴里徒劳地挣扎着。院子里渲染开一种恐怖的气氛。黄狗灵活地一扭腰,叼住了陪读生的另一只翅膀,随着一串凄凉的哀叫声,陪读生被活活撕成两半,两条猎狗呼噜呼噜贪婪地嚼咬陪读生的五脏六腑。
小诱雉吓坏了,掉过头来,逃到我身边,一头扎进我的怀,比情人还扎得深。
这是一种强迫亲近,被死亡逼出来的依恋。
过了两天,这幕陪绑式的悲喜剧又重演了一次。从此以后,小诱雉彻底斩断了想要返归山林的念头,把它放出竹笼,便抖抖索索地黏在我的脚跟,踢它轰它它都不愿离开。波农丁偏偏挑小诱雉翅膀长齐了但还没有长硬想飞还飞不起来的时候对它进行恐怖主义的强化训导,是很叫绝的一招。对松雉来说,这是性格的定型期,好比少年正在跨越成人的门槛,对外部世界十分神往,对外部世界又知之甚少。在这个身心发育最关键的定型阶段,在这个生命旅程最重要的转折关口,来这么一下子,小诱雉便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定势:陌生的世界充满凶险,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魔鬼,死亡随时可能发生,只有待在我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我不仅是它唯一的食物源,还是它唯一的安全岛。
“唔,中学毕业了,该升大学了。”波农丁喜滋滋地说。
大学的课程比中学简单一些,却更为残忍。在小诱雉会飞了后,波农丁让我用极细的透明的尼龙丝编织了一只大网罩,把诱雉罩在里面,每当诱雉想冲破网罩,我便按照波农丁的吩咐,用一根长长的钢针,在诱雉胸脯上狠狠刺一针;诱雉疼痛哀叫,我谨记波农丁的教导,从不心慈手软;大约是诱雉的智商太低的缘故吧,胸脯上挨了几百针,仍不醒悟,我遵从波农丁的教诲,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举起钢针扎呀扎,有时一天就要在诱雉胸脯上扎二三十针,羽毛都被血弄湿了。终于,诱雉产生了条件反射,待在尼龙网的中央不敢动弹,就是大声吆喝驱赶,它都不敢再去触动网罩上的尼龙丝。于是,波农丁让我把网罩取掉,诱雉仍然表现得如同被罩在网里一样。它弄不清透明的尼龙网究竟是否还存在着。它已彻底丧失了自由的意识。
“嘿嘿,”波农丁眨动着绿豆小眼,狡黯地笑着说,“一张无形的网永远罩住了它的心,它已经变成一只地地道道的诱雉了。”
我觉得波农丁既像是政治家,又像是哲学家。
幸亏他只是山寨一位普通的猎人,倘若他去做小学校长,或者被推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主席,很难设想人类会被他“教育”成什么模样。
唔,不管怎么说,我算是成功地驯化了一只诱雉,赶明儿,我要带它上山去捕捉松雉啦。
天空还挂着一钩残月,我就顺着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牛毛细路钻进戛洛山的黑石沟。沉重的湿淋淋的山雾落在我的眉梢上,化作一层细细的小水珠,顺着睫毛滚落下来。黎明前的山野一片寂静,黑石沟两旁平缓的山坡上密不透风的灌木林里偶然传来几声飞禽走兽梦呓般的叫声。我知道,灌木林里有我所渴望得到的松雉。
天亮了。远处的山寨里传来茶花鸡司晨的啼叫。我在潺潺流淌的山泉旁找了一块便于观察和射击的位置,把从波农丁那里借来的一支老掉牙的火铳搁在一棵树墩上,取下背上那只编织精巧的竹笼子,打开门扣,把我和波农丁共同精心调教出来的那只诱雉抱到被一缕阳光照亮的空地上。
这真是一只绝顶漂亮的松雉,堪称诱雉中的精品。它身上那股山林的野性早已被销蚀得干干净净,但在外表上,却仍然保持着非凡的雄性气概:它腹部的绒毛像一朵绯红的云霞,脊背上的五彩羽毛光滑如绸缎,那虎纹状的尾羽高高翘起,腿上肌腱饱满,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它虽然像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到黑石沟来狩猎,却显得老练而潇洒,一会儿用琥珀色的嘴喙梳理被雾岚弄潮的羽毛,一会儿啄啄草叶上蹦跶的蚂蚱,表现出一种儒雅的绅士风度。
我朝它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示意诱捕开始。它轻轻抖了抖脖颈,艳红得像火焰似的颈毛膨胀开来,得意扬扬地挺起胸脯,喔咯咯一咿,喔咯咯——咿,吐出一串高亢嘹亮的鸣叫;这叫声显得粗野横蛮,充满雄性的挑战,被徐徐晨风吹送着,被乳白雾岚缭绕着,在山坳里回响。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起先,只听以到雾岚摩擦草叶发出的柔曼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靠右边不远的那片茅草无风自动,在一片翠绿中猛地露出一只色彩斑斓的松雉的脑袋。我一眼就看清这只松雉头顶上有一块火焰似的鸡冠,也就是说,那是一只雄松雉。好极了,我端起枪来,只要它再朝前走二十步,它就算走到人类的餐桌上来了。
雄松雉用刻骨仇恨和惊恐不安的混合眼神朝诱雉望了一眼,立刻又缩回头去,躲进茂密的草丛。
诱雉不慌不忙再次蓬松开颈毛,喔——咯——咿,喔——咯——咿,啼叫起来。这叫声的旋律与节奏和先前的明显不同,干涩而尖厉,短促而刻板,像是强者对弱者的嘲笑和调侃,又像是居高临下的咒骂,总之,是一种自命不凡的雄性对不堪一击的对手发出的唾弃声。这真是绝妙的激将法,我想,假定此刻有一只漂亮的雌松雉正痴情地依偎在被挑衅的雄松雉身旁,这叫声一定会使它对自己的爱侣感到极度失望,从而使爱情动摇,任何有点血性的雄性动物都会不堪忍受这种轻蔑和侮辱。
果然,右侧的茅草丛中传出一串雄松雉悲壮的鸣叫,听起来有点像烈士奔赴刑场前在呼口号。随着叫声,它挺着胸气宇轩昂地钻出草丛,扇动着翅膀,连跑带飞扑向诱雉。
这是一只长相平常瘦削单薄的雄松雉,个头比诱雉小了一圈。它在距离诱雉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圈金黄色的颈毛恣张着,两只强劲有力的爪子刨得草叶纷飞沙土高扬,那对像油玉一样黄褐色的幢仁里射出两道刻毒的光,那架势,恨不得把诱雉一口活吞了下去。
诱雉迎上去,双方嘴喙几乎触碰到嘴喙了,便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半张开翅膀,缩紧身上的羽毛,摆出临战前的静止姿态,活像一幅动感极强的雕塑。
我知道,这是最佳的射击时机。我食指压住扳机,稳稳往下用力。突然,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很想看看两雄相斗的结局。我也知道这种争斗毫无意义,诱雉不是斗鸡,诱雉能把松雉从隐蔽的角落引诱出来暴露在我的枪口下就算出色地完成了使命;争雄斗勇不是诱雉的职责。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需要,我极想看到诱雉不但有引诱同类误入陷阱的高强本领,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竞争中也不乏雄性价值。
雄松雉尾羽一甩,嘴壳朝诱雉的鸡冠琢来。来势并不凶猛,动作也较迟钝,看得出来,这是一种试探性的出击。我期待着我的诱雉能以此为契机,转守为攻。但我想错了,诱雉惊慌地扭开脑袋,眼光突然转向我埋伏的位置,咯咯——喔,咯咯——喔,吐出一串叫声;这叫声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呼救;它在埋怨我没抓住开枪时机,它希望我能把它从两雄相争的危险境地中拯救出来。
我明白了,这是一只徒具雄性外壳的家伙。
雄松雉抓住诱雉扭头躲闪的时机,猛地一拍翅膀,凌空跃起,居高临下扑到诱雉身上,尖利的爪子抓住诱雉的翅膀,弯钩形的嘴喙朝诱雉的脑壳猛琢。在这充满野性的攻击下,诱雉失去了抵抗能力,全身瘫软,蹲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
诱雉身上的羽毛被一根根琢了下来,像五彩泡沫在天空飘舞。
要是我再不开枪的话,雄松雉很快就会把诱雉身上的全部羽毛都琢个精光,琢烂大红鸡冠,琢瞎那对鸡眼,琢开鸡膛……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钱和许多心血才好不容易培训出来的宝贝呀!我端起火铳重新瞄准。
雄松雉大概是被胜利陶醉了,站在诱雉背上引吭高歌,喔咯咯——喔——咯,向躲藏在岩石背后或草丛深处的雌松雉们报捷。诱雉趁机从雄松雉的铁爪下挣脱出来,飞快逃向我埋伏的地方。我赶紧扣动了扳机。
訇然一声巨响,山谷清新的天空飘起一缕青烟。
雄松雉被铅弹和强大的气流推到一棵树桩上,挣扎着拍扇了两下翅膀便不动了,只有那两只玻璃似的眼珠还圆睁着,凝固着一种惊奇的表情。
我把雄松雉塞进背囊后,诱雉偏仄脸,把一只雉眼朝向天空,凝视了一会儿蓝天白云和火红的太阳,似乎是要从生机盎然的天空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汲取某种超凡的力量。接着,它抖擞脖颈上的羽毛,对着太阳,吐出一串圆润悦耳的鸣叫。喔一咯咯,喔一咯咯,带着太阳的温情和白云的轻佻,使叫声平添了许多阳刚美和雄性美。这充满雄性诱惑的啼叫声具有一种极强的穿透力,可以传播到山坳每一丛斑茅草和每一个最隐蔽的角落。
哦,它是在召唤刚才被我打死的雄松雉的遗孀。这真是一只被魔鬼教唆出来的尤物!
过了一会儿,在几块怪石错落并被几株野紫荆遮断视线的一个隐秘的旮旯,飞出一只松雉,朝诱雉所在的位置悠悠飞来,飞到离诱雉五六十公尺远的乱石背后,又看不见了。但我已看清,这只松雉脑袋上没有火焰似的鸡冠,也就是说,那是一只雌松雉!果然,乱石堆背后传来雌松雉柔和的咕咕声,像是在召唤诱雉前去幽会。我有点担心诱雉会经不起异性的挑逗,为情欲而叛逃,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诱雉没有表现出雄性动物在雌性动物面前通常有的那种性激动,它平静地站在原地,朝雌松雉躲藏的乱石堆十分卖力地吐出一串又一串色情味很浓的啼鸣。
雌松雉经不起诱雉长时间的引诱,频频从乱石堆后面伸出脑袋,好奇地窥望着诱雉。
诱雉的胸脯挺得更高,脖子朝天空一伸一缩,骄傲得仿佛要和太阳比高低;它发出更加柔和的啼叫,每叫一声便向雌松雉飞递一个秋波;它舒展翅膀,潇洒地扑扇着,扇出一团团带着腥臊味的雄风,朝乱石堆吹去,它是在向异性传播它的气味。突然,诱雉猛地甩动头顶高耸的鸡冠,纵身跃起,爪子有力地朝前搏击,嘴喙闪电般在空中琢咬了几下,做出一个两雄争斗时的典型动作;动作并不完全是实战型的,而是被夸张了,被艺术化了,既显示出它锐不可当的战斗风范,又展露了它的体态和在激烈运动时彩羽炫目的光亮。
表演得恰到好处。这尤物,不愧是位出色的性格演员!
雌松雉被诱雉超一流的表演陶醉了,羞羞答答晕晕乎乎从乱石堆后面钻出来。
这是一只年轻的雌松雉,嘴壳嫩黄,眼睛亮得像两块玻璃。没有雄松雉绚丽多彩高高翘起的尾羽,一身麻栗色的羽毛显得有点单调。与众不同的是,它温柔的胸脯上有一圈细细的桃红色的羽毛,宛如挂着一条项链,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它刚才还是被诱雉诱杀的雄松雉的配偶,现在却要奔向诱雉了;对于它来说,投入胜利者的怀抱是很正常的,这符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雌松雉来到诱雉两三步远的地方,暴露在我的准星和缺口下。我又一次抑制了自己开枪的欲望,我很想看看诱雉是如何诱捕异性的。
雌松雉贴近诱雉了。雌松雉显得端庄而又娴静,不慌不忙地琢食草皮上的小虫,咯咯咯柔顺地轻叫着。我发现诱雉神态变得反常,不断朝我埋伏的方向张望,那眼光颇复杂,说不清是在盼望我早点开枪,还是在哀求我不要射击。过了一会儿,诱雉见我没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围着雌松雉转圈,撑开并垂下一只翅膀,歪着脖子,两只爪子在草皮上急剧地抓刨着,做出一种典型的求爱动作。
我突然想起波农丁的警告。波农丁再三说过,可以给诱雉吃喷香的糯谷,可以让诱雉自由地在树林里散步,可以亲它爱它,也可以恨它踢它,但有一点必须绝对禁止,就是不能让它与雌松雉交尾。波农丁解释说,所有的动物和人一样,都是色胆包天!假如不慎让诱雉品尝了禁果,它就不肯再死心塌地为主人卖命了。交尾的甜头会使它回想起早已生疏了的丛林生活,使它萌发叛逃的念头。
波农丁和野生动物打了半辈子交道,熟识生命的弱点。
我急忙将黑森森枪口指向雌松雉,可是已经晚了,诱雉一扇翅膀跳到了雌松雉的背上,琥珀色的嘴喙与其说叼住还不如说是衔住雌松雉肉质很强的鸡冠,随着一阵和谐的颤抖,诱雉完成了交尾动作。
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只好不容易精心培育出来的宝贵的诱雉算是报废了!
诱雉从雌松雉背上跳了下来。雌松雉抖了抖凌乱的羽毛,转身朝树林跑去,走了几步,回头咯咯叫两声,呼唤诱雉跟它到自由广阔的丛林里去。
我想,诱雉会铤而走险跟着雌松雉走的。可我又一次猜错了。诱雉望望快走到树林边缘的雌松雉,突然扑过去,用尖硬的嘴喙,一口琢住雌松雉的鸡冠,用强壮的身躯将雌松雉按倒在地。这绝不是调情式的嬉戏,也不是交尾时的缠绵,而是像两只雄松雉打架斗殴时的粗暴的征服。当雌松雉挣扎着想站起来时,诱雉屈起双腿,在雌松雉的胸脯上猛力一蹬,雌松雉被蹬出两步远,倒在地上,痉挛着,哀叫着,一时爬不起来了。诱雉扭转身体,往旁边的空地猛地一蹿,迅速从雌松雉身边逃离开,一个劲儿朝我伏击的地方啼叫起来。我明白,诱雉是在提醒和催促我开枪。
我像被强迫灌了两瓶劣质烧酒似的脑袋晕乎得厉害,恍然间,我觉得诱雉变成舌头拖出两尺长的面目浄狞的魔鬼;它是没有灵性的木偶,是人类的傀儡,是用卑鄙、阴险、狡诈、丑陋等劣质材料制做的怪物;它是用鳄鱼泪、蟾蜍皮、孔雀胆、毒蛇涎、蝎子精调和成的一只生命的毒瘤。我反胃恶心,想呕吐。我咬着牙扣动了扳机。火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訇然巨响。诱雉倒在血泊中,铅弹刚好打在诱雉的脑壳上,把红珊瑚似的鸡冠都炸飞了。
我把精心驯化出来的诱雉打死了,我把自己的小银行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