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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 道

在象形的方块汉字中,“道”是个多义字。老子《道德经》开篇第一句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扑朔迷离,玄妙深奥,让人摸不着头脑。“道”既可指路,也可指说话,也可指品德,又可指一种宗教,又可指事物的规律……日本还有茶道、花道、剑道、武士道的说法,似乎这“道”字还进入了美学范畴,蕴涵着特定的文化礼仪与文化氛围。前几天一位搞古文字研究的朋友来家闲聊,谈到“道”字,他说,“道”由一个“首”和一个“辶”组合成,而人类的生育,只要是顺产,都是头先走出来,所以,“道”字最原始的解义,就是生殖过程,新生命的诞生,最美妙的自然现象。

朋友对“道”字标新立异的诠释,就像无意中敲击了电脑的某个键盘,使我储存在记忆深处的鱼母的故事一幕幕显示在眼前。

那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到离寨子不远的孔雀湖去看我昨晚扎在芦苇秆上的八架金丝活扣是否逮着了野鸭。运气欠佳,八架金丝活扣七架是空的,剩下的一架逮着只一文不值的小麻雀。爬山爬出一身臭汗来,我想冲个凉。孔雀湖占地上千公顷,青山环抱,碧波荡漾,水草丰盛,水鸟飞翔,景色极美。丰沛的湖水越过山垭,沿着一级一级石坎淌下去,灌进山下的河道,就成了流沙河的发源地。陡峭的山坡垂挂了一道宽约二三十米的大瀑布,是个天然淋浴场。太阳刚刚擦亮湖面,天色尚早,四周没有人,我脱光了顺着石坎钻进瀑布,让激流给我按摩。正洗得痛快,突然,隔着水帘我看见山下被瀑布冲出来的那片清澈的水潭里,有一条黑色的影子在晃动。我将一只手掌伸进瀑布去,撕开了水帘,哈,原来是一条大鱼在水潭游弋,乌黑的背鳍像面黑色的旗帜,在绿水间飘舞。

每年的四五月间,有一种名叫黑鲩的大鱼,就会从澜沧江下游溯江而上,游进流沙河,一直游到终点站一孔雀湖来产卵。鱼卵在温暖的孔雀湖孵化出来后,生活七八个月,长到比巴掌大一点时,便顺着瀑布冲下流沙河,游进澜沧江去。四五年后,这些小鱼长成一米来长重达百斤的大鱼,便会准确无误地顺着原路返回孔雀湖来产卵。孔雀湖既是鱼的产院,又是鱼的摇篮。

没能逮到野鸭,要是能拖条大鱼回去,也蛮不错的。我很兴奋,赶紧跑出石坎,到小树林折了根手腕粗的树枝,又扯了一根手指粗的藤子,准备捉鱼。

大鱼拼命甩动尾巴,游进瀑布,一个打挺,跃上一层石坎,然后,平躺在石面上,在瀑布的浇淋下,翕动着嘴鳃,大口大口喘息着。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鲩,足足有一米半长,身体比大蟒蛇还粗,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黑鲩又叫螺丝青,普通的黑鲩脊背是黑色的,鱼肚皮是青蓝色的,但这条大鱼却浑身墨黑;它的肚子鼓得像颗大大泡泡糖,毫无疑问,里面塞满了鱼子;一般的黑鲩嘴唇不长胡须,它却嘴唇两侧各有一根一寸长的触须,一看就知道,是一条有相当资历的大鱼,堪称鱼母。鱼母者,女中豪杰,女中魁首的意思。

两三丈高的山坡,被瀑布冲刷出七八道石坎,像层层梯田;我站在最高那层石坎,等候着鱼母光临。

鱼母喘息了一阵,又一个打挺,跳到更上一层的石坎,就像爬楼梯似的层层登高。开始时,它每跳一层就躺在石板上喘息两三分钟,积蓄了力量后,再接着往上一层石坎跳,跳到第四层石坎后,它明显地气力不支了,间歇的时间越来越长,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往往要五六分钟后才能缓过劲来继续往上跳。

我知道,它已精疲力竭了。它从遥远的澜沧江下游游到这里,千里大洄游,途中极少吃东西,也从不休息,顶风破浪,昼夜兼程,逆流而上,既要提防野猪、狗熊这样的陆上猛兽来捕捉,又要躲避渔网和钓钩的暗算,一路艰难险阻,早已身心疲惫,心力交瘁。鱼儿没有腿,也没有翅膀,若在深水里,还可凭借水的弹性,利用潮流和浪头的推力轻松地跳跃起来;现在是躺在石板上,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瀑布,对鱼儿来说,其跳跃的难度,好比人在沼泽地里跳高,任你蚂蚱似的使劲蹦跶,也最多只能跳出平时的一半成绩。再说,鱼母又腆着胀鼓鼓的肚子,负重登高,更是雪上添霜,难上加难。

终于,鱼母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上了。我提着棍子,赶到它的面前,瀑布正罩在它身上,飞溅起大朵水花。它望着我,眼光冷冷的,像被冰雪渍过。我咬着牙,抡起棍子,瞄准它的后脑勺,用一种打高尔夫球的姿势,一棍子下去。鱼母可真是条老奸巨猾的鱼,在我棍子砸下去的刹那间,鱼头和鱼尾向上翘起,弯成月牙形,又突然首尾聋落,像拐杖似的支撑石板,亚圆筒形的身体像马鞍似的弓了起来,整条鱼便以极快的速度弹射出去;我打了个空,啪,棍子砸在石头上,我虎口震得发麻,手里的棍子断成两截,一个踉跄,差点从石坎上摔下去。

假如鱼母多喘息几分钟,我想,它这一跳,可能会成功地跳到孔雀湖里去的,从我站的石坎到湖面,仅有一米高,它是完全能跃上去的;假如它跳进孔雀湖,往深水里一钻,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它了。幸好它没得到足够的喘息时间,它刚刚从下一层石坎跳上来,正处在半虚脱状态,虽然躲开了我的棍子,却没能跳够高度,只上升了半米左右,就落下来。它在我面前的石板上像皮球似的弹了弹,被湍急的爆布一冲,随着水流一起冲了下去,就像人走楼梯走到最上一层不小心一脚踩滑,轰隆隆滚下去一样。我看见,鱼母从石坎上一级一级砸下去,砸得天昏地暗,跌得晕头转向,一直滚进山下那个大水潭里。它沉进水底,过了一会儿又漂上来,翻着鱼肚白,像根黑鹅毛似的在旋涡里打转。又过了一阵,它燕尾服似的鱼尾开始摆动,鱼肚白朝上的身体也慢慢扭转过来了,背鳍歪歪地氽在水面,挣扎着游出了旋涡。我想,它很快就会游走的,它死里逃生,它目睹了手持木棍的我,知道死神正在山垭上等着它,当然要逃走的。

我很懊恼,唉,就像掉了一只钱包。

就在这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鱼母游进瀑布,一摆尾,又开始往山垭上跳,它跳得无比艰难,往往要跳好几次才能跳上一层石坎,每次跳失败,都重重摔在石板上,传来叭的一声闷响。孔雀湖仿佛是个强磁场,紧紧吸引着它。我想,小鲤鱼跳龙门大概也是这种跳法的,但传说中的小鲤鱼跳的是幸福之门,一旦跳进了龙门就身价百倍,变成了威武雄壮的龙;而鱼母现在跳的却是鬼门关,跳向死亡,跳向地狱,跳向毁灭!它还跳得那么起劲,那么执著,那么顽强,实在令人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又跳到我站立的那层石坎了。我看见,它的尾巴砸碎了,长长的背鳍也折断了,背部的鳞片也被粗糙的石头掀得七零八落,露出皱纹很深的鱼皮。它躺在我面前,鱼尾、鱼背、鱼嘴、鱼鳃、鱼眼里都在朝外渗着血丝,整个身体差不多被血涂红了,它已不是黑鲩,而变成了红鱼。让我惊讶的是,鱼母身体的其他部位伤痕累累,那圆溜溜胀鼓鼓的肚皮却完好无损,连皮都没有擦破,看来,它十分注意保护自己蕴藏着小生命的肚皮。它的嘴缓慢而又沉重地翕动着,两只微微鼓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总觉得那两道被血丝过滤过的眼光有着某种暗示和期待。

我重重一棍击在它的脑壳上,它的后脑勺凹进去一个很深的洞。就像打在死鱼上一样,它纹丝不动,只是嘴巴停止了翕动。我有点纳闷,我觉得鱼母的表现很反常:它几秒钟前还从下面那层石坎跳上来的,就算力气耗尽,没能耐再使什么鬼花招了,但受到致命打击后,总该挣扎几下吧?我无法想象一条这么大的鱼母,生命之火会像吹熄蜡烛一样,一口气就吹灭了。要不是它的脑壳碎了,我真要怀疑它是在装死。

我从腰上解下绳子,从洞开的鱼嘴塞进去,又从鳃帮里穿出来,打了个结,提在手上。

当地有个很奇特的风俗,凡是逮到在产卵期的大肚子黑鲩,打死后,都要抬到孔雀湖边,把鱼尾泡进水去,说是满足这些大鱼的愿望,让它们把肚子里的鱼子产进湖里去。不止有一个老乡告诉我说,如果不做这个仪式,这些千里迢迢从澜沧江下游前来产卵的大鱼死也不会瞑目,即使你把鱼切成段,放进油锅炸,它也会在锅里蹦跶,把油锅掀翻。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从小就喜欢吃鱼子,鱼子放在油里一炸,喷喷香,蜜蜜鲜,又不用担心鱼刺会卡着喉咙,真是第一美食。鱼母肚子鼓得那么大,少说也能挖出满满两海碗鱼子来,我才不会那么傻,把到手的鱼子扔进孔雀湖里去呢!

我吃力地拖着鱼母,翻上石坎,沿着宽宽的湖堤走了一截,到了岔路口,准备拐弯离开孔雀湖回寨子去,突然,我发觉手里的藤子增加了分量,沉得拖也拖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哦,是湖边的一根树枝缠住了鱼头。我返身想把树枝拉开,可刚刚弯下腰来,却发现是鱼母的嘴咬住了树枝!这不可能,我想,鱼母脑浆都被我打出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分明是条死鱼,还会咬东西吗?肯定是这根树枝无意中插进了鱼嘴。我用力拔,奇怪的是,怎么也无法把树枝从紧闭的鱼嘴里拔出来。

我站在湖堤上,搔着头皮,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事发生了,我只觉得攥在手里的藤子猛烈颤抖了一下,眼前闪耀起一片黑光,湖面爆起一片水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鱼母已从湖堤跳进湖去;它的动作快如闪电,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一条死鱼是怎么诈尸似的跳跃起来的;它的嘴还紧紧咬着湖边那根树枝,鱼头枕在岸上,身体浸泡在水里;它尾部的生殖腔里,喷射出一片金黄的鱼子,碧水间漂起一条长长的黄绸带,不,更像是一条金色的虹,一端连接着死亡,一端连接着新生;色彩鲜艳的鱼子绵绵不绝地喷射出来,缓缓地沉进绿色的水草间……

它赢得了生命道路上的最后辉煌。

终于,鱼母胀鼓鼓的肚皮瘪了下去,尾部那道金色的虹也消逝了,插在它嘴里的那根树枝也徐徐地退了出来。这以后,我把它拖回寨子,刮剥鱼鳞,开膛破腹,挖鳃去肠,切成鱼块,清蒸油炸,它都动也没动过一下。 WBtiVsB00U3neqgMT2GshcR7mDBwsZ4x9TfZVt70iaYMS7Om40nWTDx+VvOoWD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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